麦晓田没有办法面对秦怡，就悄悄溜出了KTV，来到了医院。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看妈妈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麦晓田便把昨天杨静盈讲的一些故事转述给她听。何莉莉听得很认真，也很淡然，更多的是似乎无意识地“哦”过不停，仿佛讲的是跟她无关一样的、另一些人、另一个地方或者另一时代的故事。

　　“一切都过去了，”等到麦晓田讲得差不多了，何莉莉转头望着窗外面，远远的望着，想望得远远的，“那时候大家真是年轻，现在看全是傻乎乎的，不过傻得可爱。每个人都那么能疯，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成为大家玩笑、打闹的由头，而从没有考虑过后果，从没有后怕过。” 何莉莉就像在写回忆录那样，先写个序。

　　“在几个人当中，我跟杨静盈关系一般，现在看来这关系却是照旧的。而跟有些人呢，可能要死要活的，刚开始好得没办法再好，后来也伤害最深，现在都不敢触碰。朋友之交淡如水，也许你现在没有感觉，其实我是经历的。”何莉莉告诉儿子，就像肖紫烟那样，在受处分前后，杨静盈现在讲得那么轻描淡写，其实当时她是最上心的，对肖紫烟的帮助最大。如果没有杨静盈的帮忙，肖紫烟是请不动袁支书的，那最终可能就不是一个低调的内部处分，可能是公社召开批判大会对她进行公开处理，那时候知青已经难管理了，上面也迫切需要抓住一些反面典型，来个杀一儆百。如果真的是公开批判，很有可能，肖紫烟的一辈子就全毁了。现在看来，她在乡下生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麦晓田去过秋雪湖，但对二十多年前的秋雪湖那一片土地不了解.他不知道那些秋雪湖人在秋雪湖土地上怎么生活怎么相处，不知道知青们去了秋雪湖、在秋雪湖土地上怎么生活怎么相处，更不明白的是在那个“清一色”的时代里那些年轻的对未来美好生活充满向往、对男女爱情情爱满怀冲动激情梦想的小伙子大姑娘们在秋雪湖土地上是怎么相爱怎么相处。

　　但麦晓田知道，这些天跟于怀仁、林扣生、唐糖、华国庆、杨静盈等人接触后，已经依稀感觉那个年代里的男孩子、女孩子跟现在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一样，同样有冲动、有激情，同样会拥抱、会亲热，同样傻傻的渴望爱情、友情和亲情。当然，他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站到局外，想到知青们少男少女的这一层爱情生活。

　　带着妈妈何莉莉抛出的话题，麦晓田赶往港口镇。港口镇居于里下河地区，河道纵横交错，陆路不少，水路更多。麦晓田对乡村小路根本不熟，不知道走了多少断头路。最终一路问询，从这村问到那村，从这家问到那家，终于在罡门村找到了肖紫烟。

　　肖紫烟看上去就是标准的农家妇女，不像知青时打扮洋气、身材秀气、说话柔气，有点胖，嗓门大，“你就是何莉莉的儿子啊，比我家二小帅气多了。”

　　肖紫烟家收拾得比较清爽，院子干净，桌子端正，椅子整齐。肖紫烟听麦晓田说明来意，就赶紧回房间换了一套八成新的外套，坐在厅堂椅子上拍照。“偶好几年不曾拍照了，你要把偶拍得漂亮点，争取把你妈比下去，”肖紫烟敞开心地说。

　　那个时候，你妈比我还臭美，我有时一个人暗生闷气。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又经常一起来来往往，潜意识里会将自己跟你妈比。那时候大家都还比较年轻，不像现在把一些事情看得淡，最浅显的就是比谁爱臭美，比谁更漂亮，更能吸引男孩子。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有好胜好强之心，只是有的人表现得明显，有的人呢暗暗埋藏在心底。好胜本身没有错，但好胜心强的人容易冲昏头脑去犯错，还有可能一下子酿成大错。

　　那时候，知青生活是挺艰苦，更是无聊。大家一起相处，感情空虚，女孩子总想有个依靠，男孩子总想寻个刺激。大家相处的时间长了，知青中两两相好的人不少。我到今天都敢说，在一些人中，我的底子坯子都不是差的，但可能那时不是太放得开，因此，我一直是一个人孤单着。跟孩子他爸认识，就是好胜心催的。我不服气啊，那天孩子他爸正好从路上走，说实话，我觉得他蛮帅的，一眼就合适上了。那天其实是我主动的，我故意偷偷地瞄他，不经意地把衣服撩了撩，故意让他注意到我，后来他就上钩了，不走了。为此，我还老他开玩笑。

　　跟许多人一样，我俩夜里会跑出去约会，那些日子是最开心最甜蜜的。一到晚上，就想方设法地往外跑，人就像疯掉了，感觉天不怕地不怕，只要能爱他。终于，疯狂过后，跌了个大跟头。我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告诉过你。

　　麦晓田如实告诉她，杨静盈阿姨讲过。

　　肖紫烟说，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现在说说也没啥。其实，就背了个处分，当然还是你杨阿姨鼎力帮助的。要不是你杨阿姨，我还不知道有没有今天这样跟你说话哩。她帮我去求袁支书，去跑领导家，听说还为我吃过暗亏。当时我真的不知道，直到事后才一下明白过来。袁支书每天都会有事没事找她。有一天，在村会议室，会议刚刚结束，袁支书留你杨阿姨谈事情。大家还没走远，就听到你杨阿姨大声喊叫。原来，你杨阿姨发飚了，大家赶过来看热闹，只听到她声色俱厉地警告袁支书。姓袁，你是我们的支书，你要有支书的样子，要堂堂正正做人。如果再敢动手动脚、胡作非为的，我就跟你来个鱼死网破。后来才听说，开始袁支书不肯帮，后来提了个条件，想要把我或者你杨阿姨睡了。你杨阿姨脑子转得快，当即就同意，等事成了后再办。你杨阿姨当然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我，我开始还以为是袁支书主动关心帮忙的，还感激他不得了。

　　你杨阿姨人真聪明，我呢，可能有些没心没肺的，对好多事不是太上心，吃饱就行，开心就好，不管政治，不管张家长李家短。后来，杨阿姨还暗示提醒过我，一定要留个心眼。她甚至怀疑，我那次被抓是有人告密的，甚至是有人通风报信的。因为我已经背了处分，性格就这样，当时就忍了，也没去留心谁。现在想来，搞不好，这当中就有老袁在使坏。要不然，那天哪有那么巧，正好领导来检查，以往事先都有风声的。而且，就在我出去时间不长，就在我那个瓜棚地，时间地点都出奇的巧合，换谁都会怀疑。我一是性格就这样，二是当时听说处理会非常严重，好像也是袁支书传出来的，说要全公社开大会公开批判什么的，就一下子吓蒙了，赶紧求姑娘拜奶奶。真是没想到啊，人心隔肚皮，我们那时太年轻了，不懂事，太顽皮，就太容易被人摆布了。

　　你可能不知道，这一批知青中，你妈何莉莉、杨静盈和我三人是铁杆儿姐妹，三个人经常混在一起，相互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你妈也吃了不少苦头，一个人把你拉扯这么大，真的是相当不容易。也许我这么直接跟你讲，你不一定能理解、不一定能听进去。为了跟你爸进城，你妈吃的苦头已经够大了；结果，你爸又过世得早，家中没有了顶梁柱，大事小事都要她一个人扛，生下你的时候，才二十几岁。你现在也二十多了，本来等你结婚生子后，就可以享福了，哪晓得现在又得了这么个绝症。真是上天不开眼啊，净把好人往死里赶。再说你爸，哪晓得那天雷雨那么大，洪水那么猛，为了救你唐糖阿姨、宫薇薇阿姨，就这么去了。

　　真是好人不长久，坏人一千年。听说，老于家姑娘于小乔后来居然嫁给老袁家小六子，还好最后没成，给他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这老袁啊，我们刚去那会儿，还觉得他人蛮好。他在村里有威信，大家有什么难事都找他。后来时间一长，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有些事本来很简单，经他一分析，甚至比登天还难，弄得大家没主意，只能偷偷给他好处，请他去摆平。这家伙还好色，欺负女知青，迟早得凶死。我们前后几批知青中，女孩子也几十个，少说三五个七八个掉他坑里了。本来都是女孩子，又没个依靠，出了这种事，对外又没办法说，只好把苦水往肚子里吞咽。当年，就有一个女孩子好像是跳河自杀了。

　　那天，我们几个去秋雪湖畔玩耍。其实，就是没事找个地方一起散散步，聊聊天，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放松放松疲惫内心。每天都是对着同样的土地，干着不同的农活，新鲜劲儿早过了。大家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已经走在成为农民的路上了，想大干一番事业、实现人生理想的抱负渐渐回归了现实，心情那是郁闷得一塌糊涂。难得休息半天，大家几个要好的出来转转，其实就跟监狱里放风差不多，但总比没有要强多了。

　　秋雪湖在秋季是一年中最美的。湖中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色，有菱叶，更多的是荷叶；好看的是荷花、莲蓬，更好看的是芦花。芦花新长出来，一丝不染，晶莹剔透，随风飘荡，自由纯洁。

　　一群人在湖边三五一群，时而漫步，时而疯跑，有的说笑，有的打闹。不知谁喊了声，就在这儿拍个照吧。众人望去，河边有小小的栈桥，桥西边盖有一座低矮的茅草屋，桥当头栓着一条小小的摇撸船；往远处眺望，河对岸往东一大片全是芦柴芦花，河西岸有两三行高高的树往东北方向，沿田野中斜斜延伸。

　　大家伙赶紧拢过来，朝南站着，以湖、屋、芦花、高树为背景，“咔嚓”，一张照片烙下了一群知青的岁月记忆。几天后，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张照片。有的人很开心，有的人好疑惑。若干年后，总有细心的老者端倪出异样来。就像杨静盈不愿提及一样，肖紫烟也想不明白，范元禹、华国庆这两个人当初是谁喊过来一起玩的。印象中，其他人跟这两人好像关系一直没有这么亲近过。当然，麦晓田是不知道的，就像不知道他妈妈何莉莉为何常常端详这张照片，以致照片一角都磨出了手指肚大的空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