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患者(六)

  陈辰同我基本上失去联系,我知道他现在仍然在从事与美术相关的学习,过不了几年,他就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设计师。他从不掩饰对于成功的欲望,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宣称“我是王”。无论是爱情还是理想,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以旁观者的角度看,陈辰的浪子回头似乎印证了这一点。他因一分之差与W理工大失之交臂,人生第一个梦就此破碎;再加上我的永久失去,完全激发了他的奋斗热情,拼尽全力重回W理工大,那是他本该去的地方。

  我早早察觉自己想象力的不足,在瓶颈期放弃画画,生了眼病之后一度想归于安稳的生活,所以才一时脑热选择了师范专业。高考录取结束后,师长、朋友纷纷祝贺我,一致表明教师是女孩子的最佳职业,安稳、轻松、便于嫁人。讽刺的是,我现在又极力逃脱当初自己的选择,而这一过程花费我巨大的心力,几乎使我神经错乱。

  我进入高中时期开始厌学,看不惯这个一流、二流、三流学生混杂的名牌高中,浑浑噩噩过了一年半。繁重的课业负担使我的视力逐渐下降,左眼近乎高度近视,看题目时全靠右眼勉强支撑。由于我坚决不愿佩戴框架眼镜,视力根本不可能好转,几次我都认错人。我说服自己只要以后减少用眼,视力说不定会慢慢恢复的。

  第四个学期第二周,我看铁路线分布图时,上面标注的城市、线路映入眼中全成了密密麻麻的黑点,眼部疼痛也一直未断。周四的晚自习,我坚持做英语报纸,一半还没写完,眼睛突然又酸又痒,止不住地流眼泪。因为眼部的刺激感使我睁不开眼睛,我误以为有眼睫毛掉在眼球上,不停地揉眼睛。二十分钟过去,泪水稍稍减少,我才发现左眼看到的画面中央有一个圆形的模糊区域,圆形以外是清楚的,看其他地方也是这样。我试图把手指放在眼球表面轻轻拂去不明物体,又怕划伤眼睛,就这样强忍着,下课后才向同桌求助。

  “你帮我看一下我眼睛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吧。”

  我仰起头,慢慢撑开左眼,她在光线下看了一下,很吃惊:“你瞳孔上面鼓气一个泡!”

  “啊?什么样的泡?在瞳孔上吗?”我不明白怎么眼睛上会长出一个泡呢?

  她劝我快去医院看看,另一个同学则轻描淡写:“没事儿,说不定就是用眼过度,滴点眼药水就好了。”

  我连忙收拾了包,走几步睁开一下眼睛,急匆匆地竟没有撞到人。

  回到家将近十一点,我打开母亲房间的灯,坐在她床边。

  “妈妈,你帮我看看我的眼睛吧,上面鼓了一个泡。”

  母亲转向我,欠欠身子,睁大眼睛一看,冲着另一个房间喊:“你来帮恁闺女看看咋回事儿!”

  我父亲走过来,反复查看,带我去看急诊。

  我们来到急诊,急诊直接指向眼科。整个楼层空无一人,眼科诊室大门紧闭,我问父亲:“这儿没人吧?”我父亲一边猛敲门一边大喊“开门”。等了几分钟,才听到屋内传来迟缓的脚步声。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男人打开门,睡眼惺忪,有些烦躁,他扣着白大褂。

  “睡着了吧?”

  “你们这么晚了来看病?”

  “我闺女瞳孔上有一个泡,晚自习时长出来的,你给看看。”

  “你眼睛近视不近视?”

  我站在门口,隐瞒了好久,终于不得不说实话了:“有点儿......近视。”

  “有点儿近视?什么叫有点儿近视?”

  他又问我度数,我说不上来,于是让我们进去,拿出一架仪器,我把头放在仪器上,左眼看到白色的光。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三个人好像静止了,那医生仔细看着镜筒:“你整个眼球都透了啊!”虽然不知道“透了”是怎么回事,不过似乎很严重,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医生丢下我们:“你们先等一下,我去给主任打个电话。”

  我呆坐在那里,三月,晚上的温度很低,整个诊室充满医院特有的冰凉气氛,医生回来对着我父亲讲:“我刚刚给主任打了电话,这种病叫急性圆锥,我以前只在书上看过,这是我第一次见。”这番话使我更加目瞪口呆。

  急性圆锥,或圆锥角膜,就是角膜逐渐突起,发展到晚期角膜会因眼压升高而破裂,鼓起的泡是眼球内部的液体流出形成的,从外部看,我的眼球中间尖尖的像锥子的尖角,更不妙的是,破裂的地方在瞳孔处。听到医生说“我以前只在书上看过,这是我第一次见”,我的心情比癌症患者还要绝望,癌症患者还可以用药,我的医生却连紧急处理措施都没有。在我们这种小城市,根本没有用于这种少见病症的药物,最快的办法,就是第二天一早立即到省会的大医院就诊。

  今天晚上我得不到有效的医治了,那医生明知口服降压药没用,还是给我们开了一盒。父亲拉着我:“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像这种冬天,他偶尔会摸摸我冰凉的手,然后把手塞进他的口袋,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亲近时刻,他的手掌很温热,可以暂时让我取暖。

  第二天五点钟就要起床赶车,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的眼睛可能有失明的危险,医生为了防止左眼受到外力伤害,用纱布包住我半个头。我平躺着不敢动弹,眼泪从眼睛里源源不断流出来,夜深了还没有睡意。满脑子想得都是“如果我真的失明了怎么办”,我突然意识到眼睛对我如此重要,一觉醒来,我可能丧失一只眼睛,变成一个生活困难的残疾人。

  第二天,我那被纱布包住一半的头吸引了很多病患的注意。撕掉纱布,左眼什么也看不到,全视野内都是白色黄色的光,右眼的视力也在一夜之间下降,只要注视光线,左眼坚持不了几秒就会酸,几乎无法睁开。检查显示,我的左眼眼角膜表层完好,但内层破裂,眼压高并且眼球水肿,接下来十几天都要消炎,几个月内裂口处会慢慢愈合形成疤痕。

  所幸的是,视力不会丧失,但右眼发病的几率很高,疤痕形成后视力会恢复一部分,可要是想完全恢复,只有一个办法——移植完好的眼角膜。我在照相室外等候,父亲在我旁边,我忍不住又哭起来,医生也安慰我:“不要哭了,眼泪太多拍照会反光的。”瞳孔上的疤痕无法去除,即使愈合视力依旧极差;手术费用虽然负担得起,可捐献者少,不敢保证何时才能等到。我问父亲:“要是那些捐献的人都不死,我要等到猴年马月啊!”说完不争气地哭了,父亲这次没有吵我,把我揽在身体一侧,“爸爸还有一只眼,把爸爸的眼角膜给你就行了呗。”

  拍照还是要盯着一个仪器里的亮光,医生不管会不会伤到我锥起的眼球,用力撑开上下眼皮,我大叫:“啊!好酸,快点啊!”照片上清清楚楚看到放大后的眼睛,瞳孔处有一处蓝色的区域,蓝天碧海的颜色,很美。这种眼病虽没有一致认同的病因,但预防和治疗方法很完备。

  接下来的一周,父亲带着我去不同的医院找不同的医生诊断,测视力、拍照片。常用的视力量表我什么也看不到,护士只好伸出手指让我看,反复折腾。

  由于视力下降得非常厉害,我得以休息两周,每日长时间睡觉,享受着难得的无压力时光。母亲以为我不堪一击,用老话劝我:上帝为人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他打开另一扇门。我笑着反驳她:“什么啊,没有关上门,也没有打开门好吗!”母亲说得不错,不过这些门里是什么?

  我在医院,每次复诊都挤在成群的病人中抢位置,各种稀奇古怪的病和疗法:什么角膜上长了三条螨虫啦、因为看了尸体眼睛感染啦、往眼睛里注血啦……来看病的人也千姿百态:工厂的女工、务农的老汉、吃奶的幼儿。这个医院每天都有大量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就诊,稀奇古怪的病都见过,这位权威主治医师——每周只有半天坐班——显然不把我的焦虑放在眼里:“该用眼用眼,不要有心理负担,你不是最严重的。”

  的确,我不是最严重的。最后一次复诊,排在前面的一男一女争执起来,他们的女儿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两只眼睛比常人小得多,间距很大,视线涣散。她小小年纪就在北京做过手术,仿佛是白内障之类,恢复的也不是太好,眼轴微微增大。看着小女孩儿猜面前的圆珠笔是什么颜色,我不禁感慨:世上比我悲惨的人还有很多啊!

  那对焦急的父母在这个医院里到处可见,一如我的父母。半年的往返求医,也算见识了人间疾苦,疾病的体验不仅仅作用于患者,还作用于他们的亲人。即便在眼科,凡是能容下一人大小的空间角落里,多有累极了的人躺在那里。我和父亲每次都坐便宜拥挤的私人车来回,他坐着呼呼大睡,周围人嫌他呼噜声太大,频频回头,我从不叫醒他,因为我感觉到,父亲一定很累。

  我的眼病治愈过程非常麻烦,在此之前,母亲患上神经性耳聋刚刚好转,每天打针输液、口服药物,我们使用的药物很多是进口,加起来量也不少。几个月时间内多出两个病人,大量的钱投入到车费、药物、检查项目上面,父母的经济、心理压力想必有如山重。

  除了感知到家庭的不易,这次生病竟也成了连接我和朋友的契机。渐行渐远的好友看到我的眼睛,抱着我哭起来,我反过来安慰她:“别担心,几个月就长好了。”她写封信送给我,开头即是“天妒英才”云云,一下子把我逗乐了。眼角膜暂时失掉保护功能,我强烈排斥光,同学们经常关心我的病情,彼此拉近,不再那么生疏。

  以付出健康的代价恢复内心原有的温度和柔软度,这就是上帝为我打开的另一扇门吧。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失明”的恐惧,我像被浇了冷水的烙铁,顿时冷却,重新思考究竟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不是荣辱,是对自身的“爱惜”!首先要爱护这一副肉体,最难的却是温柔相待无形的心。

  明晓这一点,也算我的成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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