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灯光昏暗，顶上的激光灯旋转着，投下五彩缤纷。音乐震耳欲聋，一个男声在嘶吼着信乐团的歌。

　　叶小可穿着新买的修身款毛衣，坐在电视屏幕对面的皮沙发上。紧贴着她的是另一个学校的女老师白夏，刚刚见面时有人给她们互相介绍过工作单位，但叶小可很快就把这给忘了。她的注意力主要不在白夏身上，而是在屋子另一侧的那些男士身上。

　　这些男士同样紧张而不安地与同性挤坐在一起，不时故作放松地哈哈大笑，调侃着坐在另一边的女士们。这是一次严肃的相亲活动，佳缘速配网上的一个男会员，也是一个高校教师，他一手发起了这个同城相亲活动，把他在网上网下认识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这些人虽然走到了一起，却对彼此仍然十分陌生，他们彼此交流感情的方式就是去KTV唱歌。

　　劲爆的歌曲响起，一个男老师主动走到女老师这边来，向其中一位伸出手，邀请她共舞。女老师起身随他走进激光灯下方的光影里，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又迅速转移了视线。女老师披着长发，穿着微喇的毛昵裙，黑色的打底裤，细高跟的靴子，这身打扮使她在舞蹈中显得摇曳多姿，风情万种。男老师虽然个子不高，但舞步娴熟，两个人配合得十分默契。沙发这边的人们起初只是一味地叫好，后来陆陆续续地，也有人起身加入他们的行列。很快地，大多数男人和女人们都已经迅速地配成了一对一对，他们共舞在自己的世界里，沙发上剩下的人倒显得奇怪而多余了。

　　叶小可一开始还是满怀期待地望着走过来的男士，但一个接一个地，他们邀请的都不是自己，她有点沉不住气了。她羡慕地看着舞池中的与男士相拥而舞的女人们，感觉她们比她刚来时看到的样子更美了，而她们的舞伴，那些男士，好像也比平常见到的更大方帅气一些。她再看看沙发那边，只剩下一个男麦霸了，他长相平庸，穿着普通，已经忘乎所以地连着唱了好几首悲情的歌，好像他不是来约会的，而是来唱歌发泄的。沙发这边一个女人也没有了，她叹了一口气，感觉这个世界真不公平。为什么他们不来邀请自己？为什么剩下的偏偏是这么一个男人？

　　陈奕迅的《十年》响起来了，他还没有停下来把话筒让给别人的意思。叶小可在这歌声里坐立不安，不时瞟向沙发背后的一堆手提包，里面有一个是她新买的。她很想拿起包来，穿上大衣夺门而出，又觉得这样做很傻。但坐在这里等着一个男人来把自己牵走也是同样的傻。百无聊赖里，她又一次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看，没有新的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没有一个可以逃走的出口。

　　叶小可再次见到麦霸男是在她家附近的樊记肉夹馍快餐店里。那次相亲活动结束后，所有参加的人都加到了一个QQ群里，平时时常在群里聊天。叶小可的电脑中病毒瘫痪了，要重新装一个系统，但她在西安也不认识什么人，就在群里求助，有一个学计算机的男人很是热心，加了她QQ，答应当面给她一些帮助，他和她就这么聊上了。直到见面才知道，他就是那天那个麦霸男，名叫陈宝强。

　　陈宝强也是一个理工男，他是西京科技学院计算机房的管理员，读了个硕士学位就留校了。他这一阵正处于相亲备受打击的阶段，家里父母在不断逼婚，单位同事和领导给介绍了好几个女孩子，但也没有合适的。有一个女孩模样他很是喜欢，两个人也聊得来，周末见了好几次，但她老是旁敲侧击地说，做女人很累，好男人要能够给家里买房买车，言外之意是嫌他一个计算机管理员没钱。但如果真是嫌弃他没钱，这女孩又为什么还要和自己约会呢？陈宝强想不明白，他觉得女人的心思真是太难猜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明呢？这样一天天拖着，他又不敢再和别人相亲，因为那女孩是领导给介绍的，他怕领导觉得自己三心二意、作风不好。

　　叶小可听陈宝强说了这些烦恼，就打趣他多半成了那个女孩的备胎。她挺能理解他的处境的，现在的女孩找对象都很现实，他在高校工作稳定是稳定，就是收入太低了。难道女孩都是这么现实吗？也太功利了。陈宝强哀叹一声。有不那么现实的，可惜你看不到。叶小可心里想。她这些天老是在和他聊天，给他分析感情的走势，陪着他郁闷，她自己正经的相亲大业倒是停下来了。她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热衷于和他聊天，也没想过这样聊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她只是觉得，他好像很需要她，而且他并不让人讨厌，她愿意在他身上花点时间，来学习如何和一个男人相处，毕竟她在这方面的经验太少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叶小可和陈宝强越来越熟了。尽管每天都在线上聊天，互相关心对方的近况，周末也有见面，见了面也能聊好长时间，但两个人似乎没有因此更亲近一点。叶小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每次见她都会刻意准备些什么，有时候拿来一些草莓，有时候送她一张图书卡。拿来草莓，她还可以理解，他们可以一起吃掉。但拿来图书卡是什么意思呢？她又不是那种物质的女孩。

　　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陈宝强还试图和她在肢体上亲近，一开始是想拉她的手，后来想要拥抱她，再后来想亲她。活了这么大，除了初恋，她还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就是和光在一起的时候，因为是异地恋，她和他也很少在一起。她记得那时候他们也就是拉了拉手，只是在最后分手的时候，她才在冲动之下拥抱了他一下，而那拥抱纯粹是友情性质的，没有任何性的成分。

　　现在想来，她那时候好像是白纸一张，对欲望一无所知。虽然知道迟早有一天自己会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但她完全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的情形。有人说乡下孩子懂事早，从小看动物交配就明白了男女之事。她看过公鸡踩蛋，看过蜻蜓和蜻蜓连在一起，看过公猫骑在母猫身上，但怎么也没办法把这些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她小时候在电视里看过男女接吻，每次有这样的镜头，母亲总是拿手捂住她的眼睛说少儿不宜，过一会他们的接吻结束了，才把手拿开。后来，她上大学了，在宿舍同学的影响下也看过黄片，但她只看了两眼就再也看不下去，男人和女人脱光了衣服干那种事，男生们居然爱看那种事，真是太恶心了。看了这种东西，就会觉得男人都很脏很恶心。但是女人不能不和男人结婚，为了结婚，就得忍受那种事，想到这些，她就感到喉咙发紧。

　　对于陈宝强的牵手、拥抱和亲吻，她都一一接受了，尽管心里觉得不大舒服，觉得他还很陌生。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到底是陈宝强还是她自己出了问题，总之这一切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在她的想象里，一对情侣在一起是甜蜜的，就像那个词“如胶似漆”，但这个词语不知为什么又引发她关于水果腐败的联想，夏末的水蜜桃又软又甜，接着就该烂了，爱情在甜蜜之后也会是这样吧，所以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意思是甜蜜到最后就腐败了。不，她不喜欢甜蜜，她喜欢兄妹之情，她想象着他们的相爱就像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每天都是无忧无虑的玩耍，未来还很遥远，远离人生所有沉重的负担。性是肮脏的、阴暗的，性是成人世界无法预知的沉重，但她只想孩子那样去相爱。

　　但她没办法对陈宝强说这些，好像就是这个把他和她隔开了。她忍受着他的亲近，觉得这是他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应该从恋人那里得到的，她不能不给他，却又因为这种忍受而感到内疚，感到委屈。她觉得他的这些举动表明他需要她的亲近，但她对他却并没有相应的需要，为此她感到内疚，好像她不是真正在爱他。如果她对他是真爱，为什么她不渴望这种亲近呢？也许是他对自己的爱超过了自己对他的爱，为此她感到愧疚，又为自己的愧疚而遗憾。也许自己并不是最适合他的人，他值得有更爱他的人，她不能耽误了他的幸福。她觉得难受，为自己不能从他的亲近中感到愉悦，为自己在亲近时的伪装和抽离。随着他们的关系日益亲密，这种内疚和难受越来越频繁地涌上她的心头，而他却一无所知。

　　叶小可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她不知道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