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方劲舟期末考试的前一天， 方灿华才想到能筹集齐学费的办法——用水果抵押学费。

　　本来冬天，方劲丞一直都是豆腐和水果生意轮番做的 ，豆腐没法抵押，水果倒是可行，谁家过年还能不吃水果？校长和老师也都是人，当然也要吃。但在去洽谈的路上，方灿华还是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的，万一校长说不要呢，岂不是丢脸，他仍咬咬牙，可孩子上学更要紧啊。

　　方灿华没想到这么顺利，他一说家里实在周转不开，孩子又想上学，只能用水果来抵学费，开始时校长还犹豫，听了劲舟老师说了劲舟的情况后，竟然让他再送来些，一个老师最起码一箱嘛，就这样劲舟的学费可算有了着落。

　　可现在，再用水果可能都抵消不了孩子们的学费了，更何况，听说学校已经不能给老师发水果了。唉，三个孩子的学费啊，真是把人愁坏呀。

　　第二天方灿华去工地上工了，张凤娥带着孩子们到地里面干活，为了节省干活时间，她在头天晚上就给每个孩子买了包方便面带着，大家在地里面解决早餐问题，可以省掉来回吃饭在路上浪费的时间。见前眼开的方劲丞这次虽然带着“白眉大侠”，但自己却在玉米地里薅草，把草扔的到处都是。方劲舟故意多拦一趟，两个人比赛，看谁薅草薅的快，能先到对面的地头，一个人要是赢了，另一个人的草卖的钱就要全部归他。

　　方劲丞一心想要赢，老老实实的蹲在地里薅了一上午草，一听到张凤娥说回家，他猛然站起来，登时眼前一片黑。他骂了句，薅草真不容易，蹲了那么久双腿发麻，身上被玉米秧刮的都是痕迹，沾的也都是玉米秧上的毛毛，浑身奇痒。他挠了挠，看见“白眉大侠”在和一只蟾蜍作对， 赶紧抱住它，进行一番教育。家里头需要你保护，地里的还是需要它的。本来打算和方劲舟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全忘了。

　　三人拉着一架车子的草，去卖了，总共才两块钱，但也都很高兴。方劲舟为了奖励方劲丞今天这么积极的干劲，自愿放弃分配这次卖草的钱，最后方劲之和方劲丞两人平分了。卖完草，三个人才觉得累，烈日当空，回到家都躺在风扇底下，动都不愿动。

　　方劲丞打开电视机，漫无目的搜索着，被一个后母照顾养子的感人故事吸引了，一集集引人入胜，三个人都看得眼泪盈眶，连张凤娥喊着吃中饭的喊声，都自动过滤掉了。张凤娥喊了半边，看三人都坐在床前看电视，还都入神到边擦眼泪边目不转睛的看。她只能一个箭步，挡在了电视机前，看儿女们果然反应强烈，踢着腿，嘴里喊着让开些，一副不愿这样结束的模样。张凤娥把手伸向开关按钮，作势要按掉，他们三个的目光立刻从电视上被拉了下来，“好好好，吃饭吃饭，别关别关哈！”。方劲舟跑出去把饭菜都盛好，方劲丞动手推着张凤娥出门，方劲之殿后，以防张凤娥再杀回来来个措手不及，不用密谋，三人靠着多年的经验和对张凤娥的了解，分工明确，执行认真。对于突然杀出来的“白眉大侠”，也只是一句“快点吃饭啦哈，别跑去玩了。”来转移视听。

　　姐弟三人心系电视，出来一会儿就生怕错过了太多精彩内容，纷纷夹了两筷子菜，喝两口稀饭就往屋里跑。等张凤娥意识过来，三人又都坐在床上，跟着曲折的故事情节流泪了。张凤娥遂挨个儿大喊三人的名字，让他们一人再吃一个馒头，方劲舟听了，立即跑了出来。老天啊，怎么可能，她平时也不可能把一个馒头吃完啊，况且还有一大碗稀饭。

　　于是，立即打亲情牌，要知道家里最喜欢给——再吃两碗饭——这样的惩罚了。只能先实话实说自己的确吃不了这么多馒头，然后偷偷的透露情报。电视里是如何讲一个后母为了养子放弃自己的孩子，为了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都经受了哪些磨难，弟弟妹妹也都被这伟大的母爱迷住了，方劲舟说得都有些哽咽了，张凤娥依然无动于衷。

　　“妈，不感人么？”

　　“不感人。”

　　“他的后妈，为了他做了那么多亲妈都不一定做得到的事。”方劲舟一脸的不可置信。

　　“生活中哪有那种夸张到这种地步的后母，不欺压继子就已经够好的了，”张凤娥说完，继续朝屋子里喊，“都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我就把这个酒瓶子砸在自己头上了哈？”她说着话伸手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深绿色的酒瓶，右手举着，作势朝自己的脑袋上砸。

　　方劲舟离她很近，还没来的及阻止，张凤娥又放话了，“好，都不出来是吧，我说到三，再不出来……”

　　张凤娥的话，还没说完，方劲丞就跑着喊：“出来啦，出来啦，放下吧。”张凤娥果然利落的把酒瓶子放回原处，方劲丞无奈的说了句：“这个亲妈咋这样的啊！”

　　“咋样的啊？”张凤娥作势要恼。

　　“别恼，别恼。天天就只知道拿自己来要挟俺们。”方劲丞拿蛇拿七寸，评价的精准到位。

　　张凤娥不怒反笑，骂了句“坏种”，没事儿人一样。只是方劲舟和方劲之一脸的不明白。

　　晚上方灿华回来的很晚，一身酒气。问他去哪了，他有些醉态的回答，下了工，就和工友一起去喝酒，本来是一个有段时间没见面了工友，拉着大家联络联络感情的，大家也都顺道儿慰问慰问肚子里的酒虫。饭局上自然是推杯换盏，说着人前的鲜亮话，天南海北的侃，但也有些消息互相传递。一酒友，随机提了句，庙后面的厕所要拆了，说整天人来人往，还不够请人清理的钱，索性关了。另一酒友说，听说学校的新厕所建起来了，可惜原来管厕所的人老家出事了，辞职不干了，至今还在东找西找，也没合适的。能找到什么合适的，工资给的少，活让人家干的多，这些子人是不愿意的干。方灿华却留意着，多问了两句，还让那人帮他问问具体情况，他又多敬了两杯。

　　果不其然，真有这份工作，可还需要方灿华本人出面，主事的人才好讲清楚情况。等方灿华见了有关领导，便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好的工作能轮到他的头上。

　　学校这几年的发展速度要比街快多了，爱心人士捐钱建房建厕所，学生人数也增多了，为让学生能用上干净健康的厕所，就需要专门有人来处理粪便问题。谁能处理，方灿华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当年在街上建厕所谁人不知，以前住的宅子到现在门口都还有一个大粪坑。主事的人早有耳闻，没想到正好送上门来。就这样学生粪便的问题完全解决了。

　　方灿华正好种了方灿忠的地，那地，施三年的肥未必能赶上他的地。学校没法处理的，正好是他所需的，想着以前年年帮二叔家挑粪，别说一毛钱，就是一根烟，一杯酒都没尝过他家的，如今不仅可以施肥壮地，一个月又可以拿到四百元工资，更让他觉得幸运的是，一天只要早晨和中午打扫两次就行。这样的好差事，哪里找啊。只待学生开学，他就正是上岗啦。

　　地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草已经薅完一遍，玉米秧的叶子都已经发蔫了，要快些施肥了。买完化肥，方灿华坐在地上核账，他手里拿着一根才从旁边小草上拔下来的叶子，漫无目的的转来转去，嘴里说着一袋化肥的价格，和多少袋，脑袋却翻飞着。一会儿，便得到了一个令他挫败的数字。方灿华一把扔掉手中的叶子，骂了句，然后说：“再这样下去，种地连本钱都裹不住。”说完话，他想到了刚不久才接到的活，想了想，重新又算了一遍每块地应该使用的化肥量。

　　眼看，这都快要开学了，方劲之和方劲丞每天还都只围绕着电视机转，倒是方劲舟经常趴在小桌上写字。小铁皮屋焊接好之后，方劲舟便更自在了，开始不管你怎样躲，只有一间房，电视机的声音开到最小，依然能听到，躲都躲不掉。现在好了，到了小铁皮屋，就像到了另一个房间，虽然能听到声音，但好歹在不想看时看不到画面，能让人安心多了。

　　张凤娥顶着大太阳，一进铁皮房，就仿佛进了蒸笼，后背直冒汗。张凤娥一转头正看见方劲舟面朝墙，满脸的汗，低头写着字，可能嫌太热，她把脚放在半盆水里降温。方劲丞和方劲之则在原来的平房里，扇着风扇，看着电视，哈哈大笑。她上前把电视关掉，用头示意他们看看方劲舟在做什么，他们又在做什么，两厢一对比，他们俩倒是立即老实的不声不响的坐在床上，一副实在没有作业可写的样子。

　　“没作业可写，就都看看书吧。”张凤娥看着劲之和劲丞都拿着书出来，前翻后翻，也觉得无趣，一个人出去找牌友打麻将去了。

　　“咱妈真是的，肯定又去‘垒城墙’去了，有空不去，肯定心里面痒痒。”方劲丞阴阳怪气的抱怨着，他最讨厌张凤娥每次让他们看书，自己却出去打麻将。

　　“你没作业想出去玩，就出去玩，想看电视就看电视。我就不明白了，你天天非抓住她出去玩的时候不放，可有意思？”方劲舟把脚下的水倒掉又换了一盆。“你天天想玩啥，玩啥，咱妈有啥时间玩么？”

　　方劲丞不说话，拿着本书翻来翻去，然后放下，最后打开了电视机看了起来。

　　这两天《天气预报》一直预报的有雨，“白眉大侠”也吃了两天的草了，可这雨总下不来。上午日头还恨不得把人晒焦，下午天突然就变了，风来得急，雨却一点也不急。卖化肥的门市部前的人，就像逢集一样热闹。人人都想趁着雨前能把化肥赶紧撒在地里，雨一来，便可以化在地里，滋养庄稼了。

　　方灿华借了辆三轮车，拉着一车化肥早已到了地里面，张凤娥带着孩子们，拿着三个篮子筐，急火火的往地里面赶。一到地里立即就能感受到家家户户争分夺秒的紧张气氛。方灿华将化肥卸下来三袋子，依次放在地头，张凤娥忙着拆开袋子。方劲舟则指使着弟弟和妹妹把车子上剩的化肥都盖好，省的雨来的太急，没时间盖。

　　方劲之和方劲丞这会儿也认真起来，忙着帮大人撑开袋口，方灿华和张凤娥一手挎着装满化肥的篮子筐，一手忙着来来回回的撒化肥。方劲舟自己开一袋化肥，口一开，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憋着气，倒了化肥在篮子筐里。挎不动一篮子筐的化肥，只能半篮子半篮子的挎。撒到第二筐的时候，她被那难闻的气味刺激的眼泪都流出来了。等撒到第三筐的时候，她胃里一阵翻腾，趴在地上流着眼泪吐了起来。张凤娥忙让她坐在一旁休息会儿，有的人是闻都不能闻化肥的气味的。

　　方灿华撒最后一趟化肥的时候，正好赶上雨点来。腥气在空中越来越重，风吹的满地的玉米叶子在狂舞，张凤娥带着孩子们整理用过的袋子。终于，赶在雨前把化肥全部撒在地里了，大家的都一阵轻松。脚下的泥越走越多。

　　一家人在雨里说笑着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