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云月朦胧

  白猿与杨颇同一间屋子,夜晚杨颇运气打坐时,忽然觉得一只毛手在扯衣角,手腕微痒。

  “饿了?要吃香蕉?”杨颇睁眼见到白猿,微笑问道。

  白猿摇头,递给杨颇一张纸。

  杨颇接过,吃了一惊,这张纸上写的是“擎雷剑谱”。

  杨颇被徐大海收为义子之前,在剑庄待过一段时间。

  剑庄是江湖上剑术最高明的地方,一个少年,若是能在剑庄深造,就不愁成不了一流的剑术高手了。

  里头的娃娃,还没桌子高,便会舞剑花。常常三两孩童,各自拿剑,你舞一朵天山白梅,我便划出个山野夭桃。若是多人同舞,那更是美不胜收,好似百花齐放,庄外人见了,也只能叹为观止。

  当时剑庄主人观如道长出生武当,因不喜欢成群结队而自退师门,入了剑庄。当时剑庄出来的人,性情多与观如道长相似,喜好清静低调,明明身怀绝技,却心甘情愿默默无闻。

  观如道长很喜欢清散静笃的杨颇,只是他入剑庄时,身上有了石义等人传授的功夫,难以废除。剑庄功夫心经复杂,与其他门派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身上若有其他门派的功底,是很容易搞混心经,走火入魔。

  观如道长仙逝后,新的庄主性情与观如道长截然不同。一上任,便遣散剑庄许多人,杨颇也带着观如道长赠送的擎雷剑离去了。

  观如道长离去仓促,只小心传授了杨颇一些动作,并没有教授心经,这实在是个遗憾。也正是因为杨颇粗通动作要旨,因此眼睛一扫白猿递来的纸张,便识出“擎雷剑谱”。

  杨颇脑袋里闪过与观如道长在猴群中同舞剑花、烤玉米、烤蘑菇的事情,心中感叹。他并不贪心“擎雷剑法”,当初也是观如道长执意要传授的。

  那时的观如道长似乎有些心急,时常催促杨颇练习动作,常常夜半三更把杨颇叫醒,把他领到旷野苦练。

  杨颇明白擎雷剑与观如道长有着莫大渊源,而擎雷剑法几乎涵盖了观如道长一生的故事。

  学好擎雷剑法,是观如道长与杨颇之间一个谁也没有说破的约定。

  他郑重接过擎雷剑谱,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用心记下要义。

  看完后,他把剑谱还给白猿,道:“它在你手上,是你的,我本来不应该读你的剑谱,但我与它的旧主人有个约定,所以一定要学会它。”

  白猿似懂非懂,接过剑谱,转身把它放在烛火上,烧了。

  杨颇夜不能眠,从窗户一跃而出,来到屋顶,想透透气,却看见屋顶已有一个人影。

  “是你呀,吓我一跳!”那人浅浅笑着,一张脸晶莹妩媚。

  “杏棠,你怎么在这?”杨颇诧异。

  “我不舒服,想出来透透气。”

  杨颇坐下,举目看繁星满天。

  石洞女也坐下,看着天不说话。

  “你是不是也不喜欢在城中?”石洞女问道。

  “你怎么知道。”

  “我总觉得,你在山中走路的时候,虽然总是瞻前顾后,可是步子轻快,而进了城,你的话虽然变多了,但是都是提醒别人注意这啦,小心那啦,根本没有自己的声音。”

  “在城中,我不是也常常在笑吗?”

  “可是一个人若是真的开心,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在笑的。”

  两人良久无话。

  杨颇忽然道:“我也不知为何,从小到大,似乎没遇见特别难过的事,也没有眷恋的东西,我不知自己想要到哪里去,想要干什么,每次的落脚点,都是恰好到了这一步可以这般走。”

  石洞女道:“我好像懂这种感觉,我记不清以前的事,下山时,我一直没有说话。那时,我不停地想我是谁。看到你们,我觉得我和你们一样是人;看到鸟在飞来飞去,我又觉得,我也是一只小鸟;看到鱼,我也跳到水里,看看我是不是和她一样。徐姑娘老是说我野,我不知这是不是‘野’,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杨颇星目闪烁。

  石洞女接着说:“下了山,我看到了捏糖人的、做麦芽糖的、卖衣服的、开客栈的,又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开始,我以为我肯定和徐姑娘不是一样的人,后来,我又发现,她会擦粉,我也似乎有过一盒粉;她会描眉,我也好像描过眉……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这也对,那也对,我想得头痛死了。”

  杨颇缓缓道:“自己是谁,重要吗?你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肯定是人,不会是鱼,也不会是鸟。人,都是要吃要喝要睡的,不管是皇帝还是乞丐,都是一样的。你想不通,就别想了。我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石洞女用力摇头,倔强道:“不!不知道自己是谁,怎么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该做什么!我一定要想明白。想出来我自己到底是什么,就是我现在最该做的。如果我想得死了,那么就是我该死!”

  杨颇一怔。

  许久,杨颇道:“你想透了没?”

  “没有。”石洞女苦恼。

  “想不透回去睡一觉,醒了再想说不定就通了。”说完,便纵身往下一跳。

  石洞女道:“呀,遭了。我忘记我是如何上来的了。”

  杨颇心里想笑,道:“你是不是浑浑噩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爬上了屋顶?”

  石洞女不作声。

  “你是不是下不来啦?”杨颇又问。

  石洞女仍不吭声。

  杨颇又轻快翻上屋顶,道:“来,我背你下去。”

  第二天,杨颇与徐天梦带着石洞女与白猿回到教中。

  徐大海不在,此事事关重大,他们没有告诉旁人。

  杨颇令人收拾了两间房间,给石洞女与白猿居住。

  石洞女仍然每日苦思冥想,杨颇则专注练习剑法。

  这日中午,石洞女趴在竹林的石桌思考,忽然发现一块阴影挡住了太阳,她抬头一看,见是杨颇。

  杨颇笑道:“还没想通?”

  “唉。”石洞女不回答。

  “老实说,那天回去后,我也在想那些问题。”

  “你想出来没有?”

  “没想那么明白,我就想到啊,我更喜欢在山里隐居,不喜欢琐事与别人家的恩怨情仇。等到‘万毒融雪’这件事结束后,我便跟义父辞行。”

  “真好,你已经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

  “你要是一直想不明白,可以去我那里想,爱想多久想多久,没人会笑你。”杨颇道。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你回去时带上我,我和你一起去山里。”石洞女说。

  “杨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徐天梦怒从心头起,狠狠瞪着石洞女。

  杨颇轻声道:“天梦,我不是教中人,自然不必一辈子留在这里。”

  “杨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待你这么好,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先拿来给你,你真是太无情了!”徐天梦掩面离去。

  “她生气了,你不去追她吗?”

  “若是其他人欺负她,我可以保护她,但现在,我不能追她。”

  徐天梦回到房中,心里后悔。

  她知道杨大哥并不爱她,现在她大闹一场,相当于把杨大哥推向石洞女。

  她擦干眼泪,小心敷上一层细粉,描了蛾眉,挑了一指头胭脂,整理收拾好了后,又假装若无其事地出去,与他们吃饭。看到杨颇与石洞女泰然自若的样子,她心中暗自气恼,既觉得失望,又嫉妒杨颇与石洞女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徐天梦看见白猿正扒拉扒拉像人一样拿着餐具吃饭,手边堆了些香蕉皮,不禁笑道:“这猴子饭量好大,吃了香蕉还吃得下饭。”

  石洞女插话道:“这不是白猿吃的。杨颇拿香蕉给白猿,可是它不吃。于是杨颇便自己吃了香蕉。”

  “哦。”徐天梦心不在焉回答。她听见这个“杨杏棠”一口一个“杨颇”,那么自然,心里又生出烦恼。

  饭后,徐天梦见到杨杏棠与杨颇低声交谈,心急如焚,面上却装着毫不在乎。

  她一个人在书房踱来踱去,叹了又叹,端了杯茶,又回去想看看他们现在在干嘛。

  回来时,看见杨颇不见了,只剩下杨杏棠一个人坐着,她正把玩着什么。

  徐天梦悄悄瞥了一眼,看见是半块玉佩。

  这时,杨颇也来了,手上也拿着半块玉佩。

  “他们下午干了什么?”徐天梦后悔不迭,气急败坏,终于还是没憋住气,她冲到杨杏棠面前,夺过玉佩,狠狠往池子里扔去。

  半块玉佩“噗嗵”一声,沉入池底。

  “你干什么!”杨杏棠生气。

  徐天梦故作轻松,道:“没干嘛。”

  杨杏棠抬起纤手,扇了徐天梦一耳光。

  “你……”徐天梦怒目圆睁。

  杨颇阻止不及,拦在她们之间,说道:“天梦,我替她说声对不起……”

  徐天梦侧身闪过杨颇,将杯中的茶水往杨杏棠脸上一泼,道:“没关系,我也有错。”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杨颇追上前,道:“天梦……”

  徐天梦怒道:“你别道歉!我原谅她,可是,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杨颇默然不语。

  徐天梦转身跑开,钻进屋子,扑倒在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泣起来。

  杨颇行至门边,轻轻敲门。

  徐天梦止住哭声,不搭理杨颇。

  “天梦,开门。”

  徐天梦从床边踱至门边,她轻轻抚摸那扇木制的门,眼泪滚滚而下。

  徐天梦道:“杨大哥,门没有锁,你若是答允我永远不离开,便推开它。”

  这扇门的背后,是她朝思暮想、一见倾心的人,只是这扇门,永远也推不开。

  徐天梦立在门边,听着脚步声一点一点远去。

  杨杏棠从水面冒出,喘口粗气,又要钻入水中。

  “别下去了,池塘花草众多,夜里也看不清。”

  “不行,那块玉一直在我身上,丢了它,我也许再也不会明白自己是谁。”

  “我的和你的是同一块,你拿我的去,不就好了。”

  “不行,这不一样。”

  “怎么会不一样?只要你弄清楚我这半块的出处,你那半块不就迎刃而解了?你的身世不就明了了?”

  “不,我只要我自己的。”杨杏棠坚强倔强,深呼吸一口,扎了下去。

  “噗嗵”一声,水花四射。

  杨颇跳入池塘中,拉住杨杏棠,道:“我下来,你上去。”

  杨颇能在夜里视物,轻而易举在塘中发现了玉佩。

  “真奇怪,这个池塘里,花草这么茂密,可是水质却这么清,看不见一只鱼。”他暗自揣测,想不出头绪。

  杨杏棠悄悄游至杨颇身边,扯他的衣服,示意杨颇跟他走。

  两人游至一个角落,杨杏棠指了指那里,杨颇会意,却拉起她来到岸上,悄声道:“玉佩找到了,其他事先不去管。”

  “我知道,你给我吃过一种很厉害的药。我在山洞里醒来时,满口都是那种味道,我永远忘不了。刚才在塘底,我又闻到那个味儿,虽然很微弱,可是错不了。”

  杨颇不说话,看着平静的水面泛起轻微的波澜,若有所思。

  “不管那么多了,我们回去休息吧。”杨颇引着杨杏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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