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要从我做的那个梦说起:我正和一堆朋友忘乎所以地逛着超市,突然意识到距离研究生入学考试只剩半个小时了,我奔出超市拦了一辆的士,在考试开始前的5分钟我赶到了教室门口,可我在登记处找不着我的准考证,登记的老师却说:你就在门口考吧。于是我站到教室外面,站在登记老师的身边,看着教室里的同学们开始奋笔疾书。登记老师一边收拾剩余的准考证,一边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答出来,就能直接去面试。我忐忑不安地答应下来。她问:鲁迅先生的老婆高中时的同桌叫什么名字?我一惊,啊!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考了极细小的知识点,我在脑海中苦苦思索,就是想不起来,我连鲁迅先生老婆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等等,鲁迅的一篇文章里似乎提到过,究竟是哪篇文章呢……见我迟迟答不出来,登记老师不耐烦起来,语气轻蔑地说:这都答不出来?我连忙张口应付:是姓高,对对,鲁迅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我记得我记得。那是叫什么呢?她咄咄逼问我。我张了张嘴,却没能再说出什么来。她摆摆手,说:算啦算啦!答不出来就算了。我悲观地问她:那我还能去面试吗?她却说:看看吧。这时,我发现我的几个朋友从面试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高个子一脸悲伤地对我说:我可能没戏了。另外两个则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登记老师走进办公室,随后出来向我宣判了死刑:你没有获得面试资格。我强忍住眼泪,依依不舍地离开考点,我是真的懊悔。走出大门时,我发现一个朋友已经穿上了我梦寐以求的白大褂向我翩翩走来,可是,中文系研究生也要穿白大褂的吗?因为没有考上研究生,我成了一名电梯搬运工。
那年冬天,我因为生肺炎,顶着39度的高烧在教室里参与研究生入学的第一门考试科目,历经3个小时,差点昏过去。剩下的几门考试,全都缺席了。在医院里躺着输了一礼拜的进口西药,我的嗓子终于恢复了正常功能。出院后,我开始谋划日后的生活。与其说我为了读研究生把原来的工作辞了,倒不如说,我为了辞掉工作而借用了读研究生的理由。那份磨人青春的工作!我早就不想干了。而我现在却面临没饭吃的境地,人不能太自信,尤其是不要高估自己的健康。我在超市货架前犹豫是买鲜虾鱼板面还是香菇炖鸡面的时候,萌生了一个念头。
老实讲,电梯搬运工这个活非常适合我,别看我是女的,我有一米七三的个子和还算发达的二头肌,当上搬运工后,我还会每天抽出一点时间来锻炼自己的臂力,顺便加强我那弱不禁风的心肺功能。做电梯搬运工的好处就是你不用和人打交道,只需照顾好物件就行。渐渐的,我发现,每样物件上都能看出人的影子。
我工作的地点在一幢50层高的酒店式公寓,这间公寓1楼至7楼外包给三家企业,8楼是酒店餐厅和健身房,8楼以上就是住宿房间了,45到50层全是高级套房。我给企业送过一些货,打印机若干台还有好几箱的A4纸,这三家公司的前台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每次出了电梯门,若不是看到公司的标识我都怀疑自己走错了楼层。酒店餐厅的货不经由我手,他们有专门的食材运送工,有一回我看见他们运送的一捆子白菜里混了好几棵烂白菜,我便问:“这白菜都快烂了,你们怎么进这么多啊?烂白菜有亚硝酸盐,吃了会坏肚子。”他们瞪了我一眼,骂道:“你懂个卵!”还有一回,我又不小心撞见他们运送死虾,还没来得及冰冻起来的那种,黑浑浑的水从袋子渗出,流了货运电梯一地。我插嘴道:“这虾都不新鲜了。”这次他们连气都没吭一声,只是白了我一眼。我想他们跟我一样,不喜交际。
我的大部分工作还是围绕着8楼以上的住户进行,比较轻松。住在45层的中年男子赶跑了一位干服装零售业的女人,我从此又少了赚钱的机会,不过也为我省去不少麻烦。每次为那个女人搬运衣服的时候,她总要怀疑我偷偷藏了几件起来,非要当着我的面一一点清才肯交钱放我走。我向来是个遵守原则的人,客人的东西我从不轻易打开。那天她命令我把她的两麻袋衣服搬下楼去,我看着一脸浮肿的她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准备乘下一班电梯,那位大腹便便的男子都没出来送她一程。搭前一部电梯的我有一种她再也不会回来的直觉,我打开了其中一个麻袋,想从中挑一件能够塞进我工作服口袋的薄裙子。可我打开后,发现里面乱哄哄地堆着她自己五颜六色的衣服,一件缠着一件,还有残留着香水味的情趣内衣。
服装零售业的女人走后不久,我又有生意上门了。那位大腹便便的男子对我出手相当阔绰,给了远远超出我工作量的工钱,仅仅是让我帮他的新女友搬一些厨房用具上楼,看得出来他相当宠溺她,再三叮嘱我不要敲坏了箱子里的台湾原装碗碟。谁让他的小女友只有21岁呢?年轻永远是女人最有价值的资本,但女人却不会永远年轻。台湾女孩不仅身材火辣,对购物更是充满了奇异的热情。自从她住进来,我已经搬过一台微型烤箱还有无数锅碗瓢盆上45层,我见过被迫在厨房里熬成黄脸婆的,没见过如此主动钻研烹饪的冻龄少女。
大楼出事是在我平安工作了两年之后,那天我帮20层的一个住户搬运他新买的烘干机,路过2046房间时,一个人影晃出来,神色慌张地朝两边望了望,我花了几秒留意他,居然发现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显然在我恍然大悟的时间里也记起了我,我主动向他打招呼,这是两年来的第一回:“你好吗!”他却显得很紧张,一声不吭示意我进房间说话。然后我踏进他的房间,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他在我身后锁了门。我以为他要用同样的手法把我这个碍事者铲除,但他没有,他请求我做他的电梯搬运工。我打算稍后再考虑要不要答应他,我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头还在流血,样子像没了呼吸。
“你杀死了他?”我问他。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拿烟灰缸敲了一下他的头,他就倒了下去,我发誓我只敲了一下,力道不会很重,没想到他的头却流血了。我第一天就跟服务员说过要把烟灰缸收走,我根本不抽烟,哪里需要什么烟灰缸呢?可他们置若罔闻,自以为孤独会把人逼成不良习惯的受害者。”
我想我不得不打断他一下:“你需要去确认一下他到底死了没有。”
他瞪圆了一双跟从前一样大的眼睛,只是这眼睛里现在充满了恐惧,他战战兢兢地走到倒地男人身边,蹲下来试探了一下他的呼吸,然后绝望地看向我,说:“他真的死了。”
我叹了口气,说:“这下我们可以慢慢讨论怎么处理这件事了。”
他还在重复他只敲了一下这个数量词,我让他放轻松,表明我相信他。我走到还散发着余温的尸体旁边瞧了瞧,说:“你敲的这一下不会致命,从我认识你起我就知道你的劲还不会有一个女人大。可能他有一些别的疾病,比如心脏病,冠心病什么的,这都会导致他受了刺激而猝死,有的人睡觉的时候也会不知不觉没了呼吸。看呐,他的确有心脏方面的毛病。”我把手缩回工作服的袖子里,从他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装着药的塑料盒。
我的朋友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把夺走我袖子上的药盒,大声抗议着:“这才不是什么心脏病的药!这是毒药!这是下三滥的手段!”还好这公寓的隔音效果很好。说完他从一脸绝望又变成彻底伤心,那无助的神情看得我都想变回十九岁时对他抱有幻想的少女,安慰他。但我必须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问他:“这个男人是谁?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他?”
他坐在沙发上,眼神渴望着一根香烟。他说:“他叫郭秦。他强奸了我的女朋友,两个月之前。两年之前,我考上研究生,认识了何楚凝,我们俩都加入了一个社团。每天一起上课,一起去社团创办活动,是连老师都熟知的一对,是所有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但是我女朋友的家境并不是太好,她为了帮家里分担压力,空余时间都会去实习。可是偏偏被这个郭秦盯上了,实习生的头儿,只会假公济私,最后骗了我的女朋友。楚凝真的太单纯了才会相信他啊!他一次又一次地得逞,还录了视频威胁我们,楚凝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我用楚凝的手机给他发了短信,说十分想念他,想见他,约在这里2046房间。”
我同情地听他说完这些,问:“那你的女朋友呢?她在哪里?她知道你为了她做了这事吗?”
他更加阴郁地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得了精神病,已经回老家了。我本想劝郭秦去自首,希望他停止祸害无辜的人,没想到这家伙的嘴脸真的太恶毒了,我又想起他对楚凝做的种种,就如同一头发疯的野兽失控了。”
如果他是发了疯的野兽,那郭秦又是什么?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一样的人?我的眼前浮现出多年前的一个梦,梦的结尾他穿着白大褂向我翩翩走来,告诉我他考上了研究生,他是那么英俊那么让人嫉妒。可现实的他成了沙发上的一滩烂肉,无能地看着脚边的尸体。我提醒他我们该处理尸体了,他木讷地点点头,仿佛已被抽走灵魂。最后商量的结果是,他把尸体打包好,我则装作毫不知情的电梯搬运工帮他运到大楼后面的垃圾站,他说他要赶回去接他的精神病女友,带她去看南迦巴瓦峰。
“楚凝做梦都想去林芝,南迦巴瓦峰是林芝的最高峰,她说那是世界上唯一的净土。”告别时,他淡淡地说。我点点头,一方面保证我会把事情做好,一方面要他保证不要走漏风声。我估算了一下,距第二天清晨清理垃圾站的人过来还有14个小时,距警察到达现场找到我还有15个小时左右,郭秦的人际关系之复杂,足以增加他们找到我的朋友的时间。我希望在警察全城通缉他之前,他已经带着何楚凝坐上了开往西藏的火车。
南迦巴瓦峰,位于喜马拉雅山和念青唐古拉山的汇合处。它海拔7782米,是天上神仙们的煨桑之地。和它隔着雅鲁藏布江相望的是一座海拔7292米的加拉白垒峰。人们很少提及这两座峰的传说,哥哥南迦巴瓦嫉妒弟弟加拉白垒的才华,便将其头颅割去,丢到米林县境内,使之化成德拉山,而南迦巴瓦自知罪孽深重,只好终日以云雾遮面,隔绝世人。我是在一本地理书里了解到的那座山峰的故事,我还记得那天帮一个长租在42层的作家搬运书籍,整整四大箱。按了好几声门铃,没人来开门,我就随手从箱子里挑出一本坐在手推车上看。看着看着竟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四箱书籍已经没了踪影,手里的地理书原封不动,介绍南迦巴瓦峰的那页夹了我的工钱。
我灵魂不安地熬过事发后24个小时,没有接什么活,生怕突然被警察逮住盘问。可是整整过去了两天,这幢大楼的周围包括这幢大楼没出现什么大动静,无数人们照常从这个巨人的脚下进进出出,从这个巨人密密麻麻的眼睛里窥视这个城市。垃圾站带着它惯有的臭气,大楼的保安始终板着脸,不知疲劳的电梯上上下下,载着活人,载过死人,载着没有生气的物件。我在大堂里拿了好几份报纸,都没有搜索到最近杀人案的新闻,我亲眼看着我朋友打包,由我运送的尸体,就这么人间蒸发了。或者,郭秦根本没有死?也许是我的朋友太粗心了。
一个月之后,我决定不再做电梯搬运工。我试着不去想我的朋友有没有和他的女朋友看到南迦巴瓦峰,可我抵挡不住外界对我的诱惑。仙境的背后是可怖而悲情的传说,这幢大楼的背后是什么?是不翼而飞的罪行吗?这座城市的背后又是什么呢?我想我要走出去,才能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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