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日子总会给人度日如年的感觉，而顺畅的生活让人感觉时间走得太快。

　　这几年小镇的变化真快，快得让人感到怀疑：这是真的吗？

　　小镇上原本数得清的几家商店，棉布店，百货店，剃头店，肉庄店带卖水产，粮店，饭店带食品店，酱油杂货店，水果店，竹行、煤球店……现如今这些商店的生意仿佛还不如沿河岸摆出的地摊、简易小商品屋的生意好。

　　镇上时不时的还搞个商品展销会，方圆几十里的商贩全部集中在小镇标志性建筑——涟水桥的东、南、北三侧，货物各式各样，口袋里有了些余钱的人们挤来挤去，看热闹的，买心爱物品的。小孩们则喜欢围在各式小吃面前，瞪大眼睛期盼这酸酸甜甜的食物进入自己的口中。

　　陆慧玲珍藏着一只塑料制作的蓝黑两色的蝴蝶发夹，那是小镇上第一次开展销会时肖毅买了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记得当初妹妹陆慧丽见了，吵了要，陆慧玲什么都可以让着妹妹，可是这个发夹她舍不得给，于是母亲掏钱给妹妹买了一个粉色花样的，才算了事。

　　小镇上霸道了多少年的肉庄店——虽然只是集体编制，可在那物资紧缺的年代里，买肉凭票，吃下水货更不容易，这行当是多少人羡慕的，镇上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见着屠夫往往也是点头哈腰，忙着掏出烟盒抽支烟给他，期望着日后方便开个后门——如今也显得萧条了，私人业主卖肉的出现，无限制供应，让小镇的人们更喜欢到那些摊位上，随心所欲地挑挑拣拣，买得称心。

　　原本小镇中心的自由集市地已经不能满足大伙儿的需求，地面狭小，人口增多，而且当街买卖，不够卫生。于是在小镇的新区建起了一个大型的菜市场，东西两个出口，每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好多肉庄店的职工看着人家赚钱，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口袋里塞，自然要生红眼病，凭什么我当了这么多年屠夫在这里闲着死耗？不少人要么停薪留职，要么干脆辞职，也拿起大刀小刀加入到了菜市场的摆肉摊行列里。只有那些年过半百的捧着个铁饭碗吃着不香，扔又不舍，守在当初的辉煌之地，拿着微薄的基本工资唏嘘不已，没过几年干脆关门了事。

　　这几年，陆慧玲家也发生了变化，头几年北塘的田地分到各户，胡玉琴孤儿寡母自然只拿到几块薄地。这还不算，队里有个人称“刺头”的小伙，硬要在胡玉琴田头的傍边开垦什么荒地，其实，那就是一条比较宽的路基。胡玉琴跟他理论，没想到这“刺头”蛮不讲理，还挥舞着拳头威胁胡玉琴。胡玉琴要拉“刺头”去队部评理，推来搡去的，不料一拳砸在胡玉琴的眼睛上导致视神经萎缩，一只眼睛几乎失明，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感。

　　瘸了腿，又伤了眼，这对于一个天天要在农田里滚爬的人来说，真是雪上加霜。

　　好在盛剑宝毕竟有知识有文化，对于形势如同老中医号脉要比北塘队里的其他人准一些。在头几年他就在涟水桥的北岸街边，摆放了一个八仙桌，四条板凳，搭个凉棚，一个土灶，一口大锅，几个大桶，锅碗瓢盆地做起馄饨摊的小生意来了。

　　之前胡玉琴不愿意一起上街卖馄饨，不管怎么说，他们虽在一口锅里吃饭，但毕竟是两家人，两个人一起上街卖馄饨，胡玉琴好像还有点抹不开那个脸。

　　现在腿脚不便，眼睛又不好，在盛剑宝的劝说下，把家里的那几亩地包给了队里劳动力多的人家，收成三七分账，胡玉琴三，承包者七。有了盛剑宝的馄饨生意，似乎平日里吃用开销也不缺个小钱了，只要有一家人够吃的口粮就成。

　　你别看只是这一桌四凳，农村出来逛个街，学生放学路过，或者仅为了解馋，往来光顾这馄饨摊的人还真不少。生意不错，让盛剑宝有了更大的欲望，就在菜市场建造起来的时候，他千方百计地弄到了市场西门口的一个小门店。

　　为了繁荣小镇经济，菜市场的东西两侧，搭建了不少小店铺，每个店铺大的七八平米，小的只有三四平米。租金便宜，小镇上不少人做起了卖小饰品、布匹、毛钱的生意，还有的卖毛钱兼带做成衣的。

　　也有不少人做的是食品店生意，面店，馄饨店，快餐店，熟食店……盛剑宝的这个铺面还算大，可以摆放三个八仙桌，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工作间。自从有了这个店铺，生意相对就大了些，不光是卖馄饨，面条加快餐，还外带卖熟食。

　　地处闹市口，生意是红红火火，盛剑宝与胡玉琴整天忙得不亦说乎。但是，再怎么忙，胡玉琴也不让两个女儿去店里帮忙，她希望两个女儿能够考个中专大学什么的，人说“书包翻身”，脱离泥土，户口本也换个样，以后有个好工作，她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盛剑宝自然懂得胡玉琴的心意，也非常支持她的想法，店里实在忙不过来，干脆从下乡请了一个帮工。

　　这些年过去，陆慧玲心中对盛剑宝的怨艾也平息了，盛剑宝对母亲的好，对母亲的关爱和对她们姐妹俩的照顾，随着年龄的增长，使她越来越强烈的感受到了，这种感觉经常如一股暖流在她的心中流动。她觉得现在自己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学习，那是对母亲，对盛伯伯最好的回报。

　　为了抓紧时间学习，她克制自己逛街的欲望，不再走进电影院看电影，连自己最喜欢看书的习惯也中断了，好久没有去学校的图书馆借书了。今天肖毅给她一本《收获》，说里面有一篇名《人生》的小说很好看，值得看看。

　　自从上了初中，她与肖毅不在同一个班级了。不过她们依然保持着一起上学放学的习惯。一人一辆自行车，只不过肖毅的后车座上多出一人——坐着上初一的陆慧丽。

　　陆慧丽的这个待遇又得之于她的娇宠任性的脾性。

　　陆慧玲上初中，盛剑宝拿钱给她买了一辆小型女式车，为的是中学路远来往方便些。可是，陆慧丽见着了吵着也要。小学那么近，简直是无理取闹。胡玉琴这一次没有满足小女儿的无理要求。

　　到了陆慧丽也上初中了，还没等母亲说给她买车她却主动说车不要了，就和姐姐搭车一同去学校。她这一说，得到胡玉琴的夸赞，说她懂事，懂得节约。其实，胡玉琴哪里知道陆慧丽心中的小九九？

　　与姐姐一同上学的主要目的就是可以与肖毅哥哥一同上学。每天上学她并没有坐到姐姐的车后，而是跳在了肖毅的后座上。还经常两手扣着肖毅的腰，把头靠在他的后背上，得意地哼着歌。

　　陆慧玲开始并不在意这一切，妹妹从小到大不就是这么缠着肖毅的么？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小妹妹在撒娇。

　　其实，陆慧丽除了娇宠任性，爱耍耍小脾气，其它方面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姐妹两个都长得好看，柳叶眉，大眼睛，莞尔一笑，腮边一对小酒窝。只是姐姐慧玲肤色微黑，妹妹慧丽白皙粉嫩，而且慧丽的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有灵性，会说话似的。姐姐不善打扮，一头黑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巴”，妹妹慧丽喜欢梳妆，一头短发齐耳，发梢处与刘海烫成微卷，这在当时的学生中是不多见的。

　　别以为陆慧丽就是会耍性子，爱穿着打扮，她的成绩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有时考试的分数甚至还在姐姐之上。怪不得整条北塘街是人就会夸赞她们，是一对小有名气的姐妹花。

　　肖毅与陆慧玲两小无猜，一起长大，两人自然是亲密无间。可是对于陆慧丽这个“妹妹”肖毅也是十分喜欢，喜欢她身上的灵气，有时甚至喜欢她那点刁钻的小脾气。

　　陆慧丽时常会对肖毅说：“肖毅哥，你是不是有自虐倾向啊，那我就想办法虐死你。”

　　不知何时，陆慧丽口中的肖毅哥哥变成了“肖毅哥”，一字之差，仅一字之差，但是肖毅哥让人听着多了一份亲昵感。陆慧玲第一次感受到妹妹对肖毅的这份亲昵时，脑海中冒出一个令自己都有些吃惊的想法——妹妹又在与她争抢同一样东西。

　　这个想法令陆慧玲有些懊丧。初三的年龄，花开的时节，懵懵懂懂的情感就像春天里万物滋生那样悄无声息。陆慧玲正是豆蔻年华，对肖毅有时也会想入非非，有时甚至感觉自己就像母亲，而肖毅就像盛剑宝，两人之间的感情不用去说破，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每每想到这些，又让她羞涩万分。黑夜里的独自冥想，到了白天反倒让她在肖毅面前不如妹妹来得自在大方。这种情感的变化反而使她在肖毅面前变得不如小时候那样心直口快，无拘无束，而是矜持含蓄。她的心思自然也就叫人摸不透。

　　慢慢的，三人在一起时，话最多的是陆慧丽，话最少的是陆慧玲。肖毅时常是嘴里跟陆慧丽打趣，眼睛看着陆慧玲。而陆慧玲总是快速地将视线移向别处，也不加入他们俩的交谈。这让肖毅有些不习惯，那个在他面前一向颐指气使的小姑娘突然消失了。

　　但在陆慧玲每天完成了繁重的学习任务，一个人独处时，她最好的放松方式就是拿出那个蝴蝶夹子，背着人戴戴，看看，看看，戴戴。抚弄着蝴蝶夹，陆慧玲就感觉如同小时候牵着肖毅的手一样。

　　有时候，她戴上发夹在镜子看自己。镜子里那个剪了多年“春苗发型”的女孩不见了。想起“春苗发型”，陆慧玲总是忍不住想笑。那天，还是在那个老剧场里，上映新片“春苗”。陆慧玲看了一遍还要看一遍，拉着肖毅陪她一连看了三场。三场下来，走出剧场时，她这个小孩子犹如老太婆一样感到头晕眼花。

　　回到家里，就缠着胡玉琴剪头发。陆慧玲从小到大，竖着两个细细的小辫子，有时母亲给她挽起来，扎朵蝴蝶结。可是，春苗的发型让她痴迷得一定要剪掉辫子，留了短发，在右边拢起一缕头发，用一根毛线扎在一起。

　　看着看着，陆慧玲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脸蛋边出现了另一张面孔，那是她熟悉的面孔，也是她喜欢的面孔。多少次，她好像摸摸那张面孔，可是她不敢。现在这张面孔慢慢地向她靠近，靠近，就在脸碰脸的瞬间，陆慧玲忽然羞涩地一把推开那张脸，嘴里喊着：“不可以，不可以！”

　　这一叫，陆慧玲把自己给叫醒了。原来自己功课做累，拿着那个发夹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想到刚在的梦境，陆慧玲不由得害羞地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脸滚烫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