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日子，陆慧玲的心中总是别别扭扭的。每次遇到盛剑宝她就低头不语，既不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打招呼，也不像母亲被批那天夜晚对他瞪眼睛，只是能避开就避开。

　　母亲开始不再避嫌与盛剑宝交往，这让陆慧玲感到担心，她怕母亲再一次被人揪到台上去批斗，再次被人骂作“破鞋”，再一次被人吐唾沫，扔烂菜叶子。当然，她也怕自己再一次被人围着起哄叫“小破鞋”。

　　可是，说来也怪，陆慧玲所担心的事情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人们似乎忘记了胡玉琴这个“破鞋”的存在。

　　确实，那一年谁还顾得上这两个无关紧要的男女是否天天睡在一起？那一年，接二连三发生的各种大事，让人们仿如遇到12级龙卷风似的，被裹着转得晕头转向。

　　人们忙着一会儿关心国家的时事政治，一会儿关心人间的自然灾害，看新闻，听广播，每天三五一群地谈论着国家大事。

　　胡玉琴与盛剑宝在人们的淡忘中越走越近，陆慧玲、陆慧丽慢慢习惯了餐桌上多了一个人。只不过妹妹慧丽总是一口一个盛伯伯地叫着，嘴儿甜甜的，母亲看着心里欢喜。而陆慧玲还是对盛剑宝视而不见，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母亲有时觉得慧玲真是不懂事。

　　倒是盛剑宝不太在意慧玲的态度，他总觉得慧玲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常常劝胡玉琴不要怪慧玲，说到：“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也许我们不理解她心里想什么，也许她因为担心你也说不定呢。”

　　一次无意中听到盛剑宝劝慰母亲的话语，让陆慧玲的心里对盛剑宝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但是，很明显的是盛剑宝的话让陆慧玲起了变化，在母亲与盛剑宝面前不再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盛伯伯三个字虽然还是没有再叫出口，但是当一桌上的三个人谈笑时她有意无意地也开始插话了。

　　也许是还有什么顾虑吧，胡玉琴与盛剑宝合伙做工、吃饭，却并没有去领那一张证明两人合法关系的红本本。每晚上收拾停当，盛剑宝也就回自己的家去了。

　　胡玉琴在北塘街上不再是人们生活的焦点，自然陆慧玲的生活也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每天早上还是肖毅来等她上学，两人带着陆慧丽一起去学校。放学做完作业还是一起去屋后的田野里玩耍。日子平淡无奇，但陆慧玲却心满意足。

　　她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孩子，家庭的贫困并没有使她对物质产生强烈的占有欲，也没有那种攀比的虚荣心，安于这种宁静的生活似乎是她天生的本性。

　　相反的是，妹妹慧丽因出生时就没了父亲，胡玉琴格外疼爱些，陆慧玲平时让着些，外加盛剑宝从小看着她长大，时不时送个洋娃娃、小玩具什么的，在身边三个人的宠爱之下养成了唯我是大的脾性。

　　什么好吃、好玩的，总要争着要。看到同学有了什么新奇的学习用品，回家吵着也要买。胡玉琴不给买，她就大哭大闹地不罢休。盛剑宝见不得胡玉琴打孩子，总是买了送给她，因此慧丽对盛剑宝越来越亲近。

　　陆慧丽还对穿衣打扮特别感兴趣，小小年纪就喜欢穿红戴绿的。当时北塘街的人们相对都不富裕，时常穿在身上的都是自家纺纱织布做成的土布衣服。每一次陆慧玲穿上这样的新衣，从没有什么不满。 这种土布因人们的手艺有了提高，也不再仅是单调的一色，或者简单的条纹，也有了大小格子的，甚至还有的人织出了底色上带小花的样式。

　　可是，陆慧丽就不一样了，她哭闹着不肯穿，一定要穿镇上的布店里面买的洋布做成的衣服。

　　陆慧玲上学以来用的书包一直是母亲用碎布拼做成的布包包，可陆慧丽一上学就一定要到小百货店里买帆布或者人造皮革做的书包。所以，姐妹两个走在上学路上，显得一个洋气，一个土气。谁见了都说胡玉琴对小女儿偏心，似乎也更应证了陆慧丽是盛剑宝的种的传言。

　　好在陆慧玲对自己的妹妹一点都不妒忌，不知道这一点是不是小时候盛剑宝给他们俩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所受的影响。

　　春去秋来，过了这个冬天陆慧玲就要上四年级了。

　　这期间，小镇上、北塘街上，人们的生活似乎也每天都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也让陆慧玲深切地感受到了。

　　当然，她是通过学校生活感觉到生活中的变化的。过去经常会由老师带着学生，拿着红红绿绿、自己粘成的小旗，上街喊口号游行的日子没有了。以前碰到农忙时节，老师带着大家田里拾麦穗，摘棉花，踩油菜籽，现在也不去了。高年级学生拿着木头制成的枪杆，练操踏步的军训也不见他们不再搞了。

　　学校里，老师对于学生的学习成绩却越来越重视了。让陆慧玲感到蒙里蒙懂的，一会儿“停课闹革命”，一会儿“复课闹革命”，还有什么“读书无用论”，现在都听不到了。

　　每天早上出门，胡玉琴对女儿说的话总是：“上课认真点，听老师的话”。每天晚上，硬逼着很不情愿的陆慧玲拿出作业让盛剑宝查看。

　　第二年，发生的一件大事，更是让胡玉琴对两个女儿的学习看成天大的事情。

　　那年的十月，全国各大媒体、报纸都报道一件大事，那就是因“文革”而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制度即将恢复。

　　陆慧玲还不太清楚高考是怎么回事，只听盛剑宝说高考就是考大学，考上大学就可以找到好的工作，就不用像他们那样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农活了，做人也就体面了。

　　陆慧玲当时自然不懂“体面”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发现，原本那些对自己的孩子每天上学学些什么，作业做得如何，成绩考得怎么样，不管不问的街坊邻居，似乎几天之内都变了样。

　　每天不是听到这家的母亲在大声训斥孩子不认真做作业，就是听到那家的父亲因老师家访在追打自己的儿子。那些上高中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以前到处打听谁有好看的小说，还悄悄传阅当时禁止阅读的小说，现在全部被父母亲逼着在家里复习功课。北塘街上甚至有几个已经回乡务农的男女青年也借了课本进了当初中学开办的高复班。

　　高考让闲散了数十年的人们不再对知识漠视，它激发了人们对知识的渴求，促使着成千上万的人重新拿起书本，加入到求学大军中去。

　　后来据媒体报道，那年冬天竟有五百七十万的考生走进了曾被关闭了十余年的高考考场，有二十七点三万人如愿走进了各大专院校。胡玉琴经常拿小镇上考入大学或中专的那些人作为姐妹俩学习的榜样，挂在嘴上唠叨个没完，就好像自己的女儿马上就要高考了一样。

　　自此以后，每年的高考也成了举国上下的热门话题。岁岁年年，总是几家欢喜几家忧，甚至还有因为努力奋斗到临了高考落榜而寻了短见的。

　　陆慧玲原本成绩优秀，而且才上小学四年级，所以高考对她来说还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可是，在母亲的严格要求下，她与肖毅也不再每天做完作业就去屋后玩了。况且，老师布置的作业也越来越多，写日记、写周记，作业要家长过目签名，大练三六九，小练天天有。只有每个星期三下午不上课，那是老师们学习、教研的时间，他们才会去玩上一会儿。

　　那天陆慧玲和肖毅带着陆慧丽还有肖毅的妹妹在屋后玩，两个小姑娘起劲地在油菜花地里追着蝴蝶，赶着蜜蜂。陆慧玲与肖毅坐在湖边看着两个妹妹。

　　陆慧玲问肖毅：“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肖毅脱口而出：“工程师，我要当工程师。”

　　“啥工程师？”

　　啥工程师？肖毅还真没想过，那是因为父亲一直对他这么说，要他给弟弟妹妹做个榜样，考上大学当个工程师。

　　肖毅一下子回答不上来，便转而问陆慧玲：“那你想做什么呢？”

　　陆慧玲望着黄灿灿的油菜花，无限向往地说：“我要当老师。当老师多神气啊。”

　　“嗯，老师也不错。”肖毅又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陆慧玲喜滋滋地说：“今天的作文——我的未来，我就想象自己的未来当上了老师，第一天上班，我来到学校，拿着课本笑眯眯地走向教室……”

　　看陆慧玲笑眯眯地说着，好像自己真的已经是老师了一样，肖毅很认真地说：“你将来一定是一位好老师。”

　　陆慧玲高兴地说：“真的吗？你真这么认为？”

　　“是啊，以后我当工程师，你当老师，下了班我们还一起玩。”

　　“好，一言为定！”陆慧玲习惯地翘起小手指。

　　肖毅认真地：“一言为定！我们拉钩。”

　　两个孩子的小手指勾在了一起，脸上很是庄严的神情，仿佛当下一个已经成为了指挥工人生产的工程师，一个已经成为了当时被人们崇拜的人民教师。

　　他们殊不知，一个人很多美好的愿望，在未来的日子里可能会被无情地夺走，也会被自己无奈地抛弃，甚至还会被人践踏。

　　他们不知道，并不是每个人可以操纵自己一生的命运的。也许前一分钟你还在狂笑，你还在得意，你还以为自己站在了天堂的屋顶之上，可是下一分钟，你连哭都来不及却已经被打入了地狱的牢笼。

　　可是，这一切，对于两个孩子，对于两个——坐在阳光底下，蓝天碧空，白云朵朵，面前是一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一阵阵花香随风吹来——只是小学四年级的孩子来说，生活哪有不美好之理呢？

　　两人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我们来尽情欢乐，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小船儿轻轻， 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孩子幸福的歌声，在这个布满春天气息的午后，飘荡在清清的湖面上，飘荡在开满油菜花的田地里，飘荡在白云漂浮的蓝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