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鲜衣怒马

  古落潮微微舒一口气,立起身来,拍拍膝上的尘土。

  古津城却仍立在地上。

  “二哥,爹原谅你了,快起来啊。”古落潮紧张起来,轻拍古津城手臂,催促他起身。

  古津城一动不动。

  “城儿,起来吧,爹爹错怪你了,你受苦了。”古王爷慈父般语重心长。

  “城儿有罪,城儿对不起爹爹。”

  “城儿,那你说说,你何罪之有呀?”古王爷道。

  “城儿之罪有三。其一是服了‘桃姬散’,神志涣散,体内再无精纯宝血,不能给爹爹制药了;其二是城儿爱上了林旷晴,不愿拿她炼药,还故意放走了林旷晴;其三是母亲已死,城儿万念俱灭,今后再不能为爹爹效力。”

  “你这个逆子!真是胆大包天!”古王爷气得眼球暴突,青筋一条条跳了出来。

  “爹!二哥因为母亲过世,一时悲愤才这样说的,您不要当真!”古落潮又跪下了。

  “你!”古王爷举起鞭子,想抽今天话特别多的古落潮,但又放下了。“落潮,你先回去休息,爹和你二哥还有事情。”

  “爹!您就只剩下我和二哥两个儿子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古落潮悲叹。

  古王爷不理古落潮,对着古津城又是一顿猛抽。

  “爹!你若再打二哥,我便自刎!”古落潮拔出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潮儿,有话好说,别弄伤了自己。”古王爷的面色又缓和下来。

  今天的古王爷活像一个擅长变脸的戏子。

  “爹,我与弟弟早就知道您对我们好,只是因了我们体内的精纯宝血可以拿来制药。可是我们为您效力,却是因为真真的骨肉之情。血浓于水,您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古津城淡淡问道,他满脸疲惫,但眉宇之间仍不失英气。

  “你放肆!”古王爷挥手又是一鞭。

  古津城挨着鞭子不吭声。

  “你真是被那两个女人迷了心窍!”

  “被迷了心窍的,是您!权势把您的眼睛蒙上了!”

  “你、你、我要杀了你这个逆子!”古王爷怒气冲天。

  “爹,你若杀了二哥,潮儿便自杀!”

  “潮儿,不要!”古王爷态度强硬,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是用命令的口吻说话。

  “爹,放了哥哥,否则,我便死在您面前。”

  古王爷想到新培育的紫血曼陀罗五年后才开花,那时未必找得到新的人选。咬了咬牙,厉声说道:“来人,开门,请‘这位公子’出去。”

  他又转向古津城,到;“从此以后,我们再不是父子!”

  古落潮步履蹒跚,送古津城至王府门口。

  古落潮道:“二哥,你逃出这个地方了。你千万不要死,替我好好的活。”

  古津城充满愧疚,目光扫过弟弟残疾的脚,那是先天落下的。

  古王爷娶的每一任夫人与侧室都是‘被选中的人’,她们都有奇异的嗅觉。古落潮的生母怀孕时,被用来制毒的‘血种’自杀了,古落潮的生母被选为新的‘血种’。在放血时,古落潮的生母忽然临盆,不幸难产死了。古落潮先天不足,双腿落下残疾。

  古津城的兄弟们,继承了母辈能力的,都在府中用别人的血或是自己的,制毒制药;没能继承的,便替古王爷执行一些机密的任务。数年下来,王府竟只剩下古津城、古落潮两兄弟。

  而古王爷毫无悔意。

  古津城深深看一眼古落潮,似乎要把一切吸尽眼底。

  这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看见古落潮。

  古落潮在古津城离开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吞下了一勺鸦片。

  十年后。

  “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愿叫我师伯吗?”拂啼凝眉,看着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少年。

  “嗯。你和我年纪差不多,怎么能当我师伯呢?”少年说。

  “我都跟你说了这么多天。我童子功练得早,结丹快,所以一直保持着小时候的样子。”

  “那为什么你一点功夫都没有呢?”少年不相信她的话,玩皮球似的拍拍她的头。

  拂啼恼火地甩甩头,气呼呼地说:“都说了!我三十岁那年!遭奸人嫉妒!被下了毒!功夫尽失!!!别说你喊我声师伯了!以我的年纪!当你娘的师伯也绰绰有余!”

  “你说话就说话,那么凶干嘛!”

  “你老是不肯叫我师伯!害得我不停跟你解释!害得我不停翻出伤心事!我能开心吗!”拂啼发起脾气。

  “得了吧你,你就是个爱吹牛的小丫头!”少年不客气地弹弹拂啼的脑门。

  “我没有吹牛!”拂啼气得哇哇大叫。

  “切,我才不信!”少年轻蔑偏头,闭上眼睛。

  “杨颇!既然你不愿意把我当作你的长辈敬重!”拂啼凶巴巴地说。

  “就如何?”杨颇毫不在意。

  “我也就只好与你平辈相称了!以后你找到自己的亲爹亲娘!要是乱了辈份!可怪不得我!”拂啼恶狠狠地说。

  “哼,牛皮吹不下去了吧。”杨颇丝毫不当一回事。

  他像敲西瓜般敲了敲拂啼,道:“今天有集市,我下山买东西去了。要帮你带什么吗?”

  拂啼气哼哼地扭头,不应他。

  杨颇回头,恭恭敬敬地对身后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男子说道:“石伯伯,我先下山了。”

  石义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

  杨颇灵活跃起,够下悬挂在房梁上的背篓,却不背上,勾在手头荡来荡去地耍。

  “喂!我要十根冰糖葫芦!”拂啼仍然气呼呼。

  “哈哈,好。”杨颇笑嘻嘻看着拂啼。

  “你这样笑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冰糖和山楂可以克制我体内的毒素!山上水烧不开!没有办法自己熬冰糖和山楂!又不是我喜欢吃冰糖葫芦!”拂啼人小小的,脾气却挺大。

  “我就看看你,什么都没问,你着急解释什么!”杨颇故意激拂啼。

  “哼!我懒得和你说了!坏小子!”拂啼把桌上的毛笔朝杨颇用力掷去。

  杨颇灵巧一闪,不怒反笑。

  他背起背篓,开了门,轻快往山下奔去,像一只矫健的小鹿。

  “石义!你说!这小子是不是气死人!”拂啼以手抚胸。

  “你太爱发脾气,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都怪这小子太皮了,怪不得白末尘养不了他。”拂啼抱怨。

  “怪不得末尘,他自己本身有不便之处,还得照顾其他人。”

  “是啊,怪不得白末尘那混球,毕竟是我钟拂啼欠了他。”拂啼重重叹出一口浊气。

  现在还是下午,街灯还没点上,夜食也还没出来,但是集市仍然热闹非凡。

  杨颇买了十串冰糖葫芦,还有一些布料、干粮、蔬菜、种子。他把它们都装进背篓,心满意足地闲逛起来。

  他喜欢在安静的山林间看书、捉鱼、打野果儿、烤野兔子,也喜欢在人山人海的集市里东游西荡,细品繁华。

  林木的清新香气使烤出来的兔肉格外鲜甜,集市的人声鼎沸使细嫩白滑的豆腐脑异常入味。

  杨颇脑筋很好,有握笔为文过目成诵的能力;他的手脚也灵活得要命,以前的师傅和石义教授的功夫,他看一遍就可以完整打出一套。

  他很开朗,很少想到自己出生便被父母抛弃的事。

  拂啼跟他说:“你眉目很好看,搞不好你母亲是妓院的花魁,怀了你后,不舍得打掉,又不敢与妓院妈妈晓得,只得偷偷生下你丢在外头。”

  杨颇反唇相讥:“你这么丑,肯定是生下来就嫌弃了。”

  他似乎是不知忧愁的少年,石义没有见过他苦恼,哪怕大雪封山十日,家无存粮,哪怕不速之客夜访,欲谋财害命。

  杨颇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当鸟屎老是弄脏他晾的衣服时;当山里的猴子来偷他做的果干时。

  杨颇觉得野生动物的“野”就在于,分它们吃东西,它们大口大口吃,不分它们吃东西时,它们便来抢、来偷了。

  后来,杨颇改变了这种想法。

  后来,他发现,并不是只有野生动物这样。有的动物,比野生动物还要凶残得多呢。

  九岁的杨颇,最惆怅时,喜欢穿上还没完全晒干的衣服,静静坐在山头,一边等待夜上初妆,一边在夕阳西下中,借太阳的余温烤干衣物。

  杨颇背着满满的背篓走着山路,步履矫健。

  不像其他赶路人,他没有行色匆匆的倦怠,亦不畏惧漆黑寂寥的夜。

  比起万家灯火,杨颇更习惯星空满天或是一片黑暗。

  灯,会缓解山下人的恐惧;夜,会平定山中物的不安。

  回家,是不需要担惊受怕的,杨颇的家,便隐在山色之间。

  夜色之下,杨颇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是杨颇的心听到了。

  他的心,听到屋子倒塌后一点点的分崩离析;他的心,听到了模糊轮廓下混乱的虫鸣鹊啼。

  他们都不在了。

  杨颇才刚刚与石义、拂啼相熟。

  脚边是一条断了的横梁,杨颇躬下身,放下背篓,躺下,枕着横梁。

  几声鸟鸣试图撕破夜幕,杨颇一夜未眠。

  他不回头正视断壁残垣,只是背起背篓走向山的深处。

  藤蔓自上而下垂落,自下而上盘旋,暗微幽明。

  几只猴子从树下跳下来,龇牙咧嘴要夺杨颇的背篓。

  “都给你们,今天不和你们争。”

  杨颇仍向前走,好像前方就是方向似的。

  “咚!”一只猴子从树上砸下一枚野果。

  “咚咚咚!”其他猴子也纷纷效仿。

  它们龇牙咧嘴,不知道是笑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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