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街口》

　　第一章 幸福街口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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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鸿，来，到妈妈这儿来。”卫红张开双手迎接正在蹒跚学步的女儿，女儿举起小手，一摇一摆地朝着她走来，胖嘟嘟的脸蛋上挂着两个深深的酒窝，眼睛笑成了一个弯月。不远处，为强正躺在一块五颜六色的大方巾上，眯着眼享受着阳光、周围的青草香气和孩子咯咯咯的笑声。

　　幸福就是这副模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两个相爱的人，选择一个有花有草有虫鸣鸟叫的地方，抛开日常一切琐碎，世界一切美好都为这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而保留。卫红常常这样想，她也相信眼前一家三口温馨的画面，会一直这样温馨下去，像歌里唱的那样，收藏一路上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可是生活啊，并不是这般顺从听话，总是在你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给你加个重重的包袱，即使你有多不愿意，你都必须背着它继续上路。

　　坐在餐桌前，看着一地的狼籍，卫红双手按着太阳穴，浑身颤抖着，想哭却一点儿也哭不出来。上一分钟，小鸿背着书包离开房间，说要到同学家住几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上一分钟，为强一脸怒气重重地摔门而出。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地上的酒和菜，似乎暗地里较劲，想要压过对方的味儿，极尽全力地释放最重的气味，这团混杂了干白、鱿鱼、虾仁、青椒、西兰花以及葱、姜、蒜等食材的气味，一边上升一边膨胀，一直升到天花板，然后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气味散落下来，落到橱柜上、餐桌上、也落到卫红的身上。

　　许久，卫红站起身，跨过满地的酒和菜，走进厨房扯了两个垃圾袋，将它们套在一起。她捡起一块粉嫩的虾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虾仁扔进了垃圾袋里，接着，地上的菜、酒瓶碎片、盘子碎片都被扔进了袋子里，收拾完毕，卫红将垃圾袋使劲地扎了两个死结，扔进了楼道里的垃圾桶。

　　酒气弥漫了屋子里所有的房间、所有的角落，卫红躺在大大的双人床上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在胃里翻涌，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这一晚上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但现在，她宁愿蜷成一团也不愿意再走进厨房，不愿意再见到充斥着混浊气味的“战场”。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先熬过这一夜吧！卫红翻了个身，突然窗外一道闪电照亮屋子，雷声随之而来，卫红一个激灵坐起来，鞋也来不及穿就往女儿房间走去，推开房门才想起，女儿不在家。

　　站在女儿房间里，卫红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个曾经天天在她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小尾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少言寡语，变得不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的。卫红打开台灯，书桌上摆着一张全家福，是他们三人在公园的合影，为强抱着女儿，女儿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小脸蛋往卫红的脸上凑，当时一定是说了什么逗乐的话，三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卫红想不起来这情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放下照片，环顾四周，女儿的床有些凌乱，校服随意地搭在床边，毛毯卷成了一团堆在墙角，一只米妮翘着屁股趴在旁边，卫红捡起米妮轻轻地抚摩着，耳边似乎传来女儿阵阵笑声，这是女儿最喜欢的玩偶，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着，夏天担心米妮热着，每天放冰箱里降温，冬天怕米妮冻着，一刻都不敢让它离开被窝。每天缠着卫红讲故事，听完一个故事马上讲给米妮听，还发誓要带着米妮一起结婚。卫红将米妮放在枕头旁边，把校服和毛毯叠整齐。

　　床头柜上一张照片，是她和女儿的合影，这张照片卫红记得，是女儿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在卫红办公室里拍的，那年暑假，为强的生意刚刚开始，没日没夜的忙，几乎见不着影子，女儿没人照顾，只好天天跟着她上班。一眨眼，女儿都上初三了，为强的生意还算顺利，只是一家人似乎都各忙各的，很少有时间一起吃餐饭，更不用说散散步聊聊天了。

　　也许，就是从那年开始，一家三口变成了两口，张为强从早上出门开店到晚上打烊，一整天时间全在店里，刚开始，卫红每天把饭菜送到店里，女儿小鸿上初中后，为强说以女儿为重，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自己能搞定，于是卫红就在家全心全意做女儿的后勤，但女儿上了初中后极少主动交流，放学回家要么在房间里写作业，要么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吃饭的时候女儿会问一句“爸爸回来吃饭吗？”，剩下的便是两个人安静地吃饭。

　　卫红有些惆怅，离开女儿房间后她走进书房，背靠着墙坐在地上，落地窗外的雨下得肆无忌惮——这雨一定是天空中最善于表现的演员，一定是知道夜幕下的这扇窗里，还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它，于是卯足了劲地噼里啪啦下个不停。卫红轻轻地叹了口气，疲惫感袭来，她闭上眼坐在黑暗里，脑海里浮现女儿在书房里爬上爬下充满好奇的样子，书房曾经是女儿最喜欢的地方，她常常爬到最高的书架上取下厚厚的《辞海》，开始找自己认得的字，然后把这些字串起来编个故事，故事里没有任何逻辑，想到哪就编到哪，全凭她自己发挥，那时候女儿认的字不多，但每次编的故事都不重样，仙女、皇后、公主、丫鬟、芭比……甚至猫儿狗儿全是故事里的主角，有时候玩累了就枕着《辞海》呼呼大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阳光照进书房，卫红在这刺眼的光线里醒来，她伸了伸腰——在墙角里睡了一夜，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她走到落地窗前，天空蓝成一幅画，是因了昨晚的暴雨洗刷？还是昨晚根本就没有雨呢？卫红有些恍然，但不管怎么样，好歹这新的一天，是个好天气，卫红心里安慰自己。

　　昨晚的酒气还没有散去，卫红走进厨房打开窗，突然觉得有些讽刺，空荡荡的家，只剩这酒气陪了她一夜，不管她有多不情愿，不管她怎么厌恶，这酒气执着地陪了她一夜，而这酒，是因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情怀”买下的——卫红的同事常劝她别给自己制造那么多压力，生活还是很美好的，比如偶尔喝点葡萄酒。现在卫红明白了，“偶尔”喝点葡萄酒的前提是，生活得是想象中的样子，而不是现实中的样子。

　　卫红转身打开冰箱取出一盒牛奶，然后从碗柜里拿了两个杯子，倒满牛奶后才发现每天早上的习惯性动作是有多可怕——为强对牛奶过敏，每天早上卫红要另外熬一小锅稀饭，自己和女儿喝牛奶，十几年每天如此，已经成了不用思考的条件反射般动作。

　　卫红曾经一度以为，日子就是这样了，工作中，老板赏识她的严谨，还常介绍客户给她，同事之间相处和睦，从没跟谁斗过嘴；家庭里，丈夫一心一意打理着生意，女儿很文静，功课虽不算拔尖，但也没让她操心过。在许多人眼中，卫红的生活就是这样波澜不惊、令人羡慕的，她的生活就像书里写的那样，淡淡的，如荷花般不惊不扰。其实就连她自己都羡慕自己，可不是嘛，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风和日丽、云淡风轻的生活，那些轰轰烈烈、狂风骤雨，就都留在书里，留在电影情节里。

　　望着桌上两杯牛奶，卫红哑然失笑，这看起来平静如水的生活，原来隐藏着巨大的暗涌。她仰起头一口气喝下两杯牛奶，喝得太急，呛出了眼泪，她用手背使劲一抹，心里一阵疼，女儿在同学家不知道睡得怎么样，同学家的早饭她能吃得习惯吗，这几年女儿变得不喜欢主动交流，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心事的样子，其实她是把所有心事都揶着藏着，喜欢不喜欢、习惯不习惯都不会像别的同龄孩子那样表达出来，卫红常常主动问她，得到的都是简单的回答，从不多说半个字。

　　还有为强，前些年生意刚刚起步的时候，他时常住在店里，但因为离家不远，早餐都在家里吃，两碟小菜、一碗稀粥、一个荷包蛋，清爽不失营养。他曾经夸卫红的早餐是他一天的精神支柱。这样的赞扬对卫红来说是很受用的，何况她常心疼丈夫一天都在街上吃快餐，太不健康，于是不管多忙、不管多累，她也一定会为丈夫准备早餐，也是心里的一点点慰藉。如今这代表着精神支柱的早餐已经成为美好回忆里的一部分，卫红分不清心里是恨多一点还是心疼更多一点。

　　这时，手机突然响起，一个陌生号码，卫红的心咯噔了一下——是小鸿打来的？还是为强？还是那个穿黑色紧身裙的陌生女人？卫红擦了擦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喂？”卫红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你好，我是ＸＸ理财中心顾问……”电话那头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

　　卫红松了口气，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情接听这样的电话。

　　是虚惊一场。卫红觉得自己现在像极了惊弓之鸟。一整个晚上，回忆、不解、悲伤、担心统统塞进脑子里，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隙，睁开眼是女儿、丈夫，闭上眼还是女儿和丈夫，即使十几个小时之前，丈夫和那个陌生女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她还在掂记着丈夫的早餐。

　　上班的路上，经过李姐的饮料店，热情的李姐迫不急待地向卫红打听：“咋样儿？昨天那瓶干白味道不错吧！”

　　卫红赶紧笑了笑：“嗯，挺好的。”

　　“我推荐的错不了，下次想喝了再找姐拿。”李姐从没有怀疑地自己店里的东西，“对了，姐送你个酒瓶塞子，没喝完得塞紧了，不然跑味就不好喝了。”

　　卫红还没来得及推辞，李姐已经把酒瓶塞子塞她手里：“你们小两口不常喝酒，一瓶肯定喝不完，剩下的变味儿了多可惜。快，先拿回家塞上。”

　　卫红连声道谢，只得再次回到家里，她感到有些哭笑不得，真是有些愧对李姐这样充满美好信念的人，无奈这孤零零的酒瓶塞子现在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了，也许不止是现在，而是，在这个家里，永远也发挥不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