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幸福街口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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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红不停地颤抖着，呼吸急促得令她有些眩晕，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慢慢松开一直紧紧攥着的手，双手仍在颤抖，她使出浑身的劲，抬起右手狠狠地压着左手，盯着双手许久，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她甩了甩头，试图甩掉只有在电视里才见过的镜头，但她的尝试失败了，那些镜头在她的脑袋里一遍一遍地放大、放大，放大到脑袋都装不下，像要从太阳穴喷涌出来。

　　喷吧！快喷出来！喷出来就粉碎了！卫红坐直身子，心里一遍遍默念。

　　然而，脑海中张为强与一个穿着黑色紧身吊带裙的陌生女人紧紧粘在一起的画面并没有像粉末一样喷出来。

　　卫红斜了一眼桌上的干白——如果不是这瓶酒，也许一切都还好好的。

　　是的，一切都会好好的。现在，也许她正在厨房忙碌，女儿张鸿也许正在客厅沙发上边看电视边闻着厨房飘出来的香味儿，这小馋猫几天前一本正经地问她虾长啥样儿，她是太久没买虾给女儿吃了，不是舍不得，而是每次下班买菜，很难挑到新鲜的虾了。想到这儿，卫红移开桌上的干白，提起桌上几袋还未清洗的散乱的食材站了起来，估计女儿现在就在小区楼下，正饿着肚子。卫红！你得赶紧做饭，做小鸿爱吃的虾！

　　走进厨房，卫红先将海蛏倒进洗菜盆里，一盆清水瞬间浑浊了，她捞起一个海蛏，用手搓外壳上的泥，黏糊糊的泥挤进指甲缝里、挂在手上细细的汗毛上，每个毛孔瞬间变粗，每根汗毛瞬间变长，看起来像极了野人。卫红盯着这双恐怖的手良久——真要长成这样，张为强早吓跑了吧——可是清水一冲，这还是一双白净的手，一双能写会画的手啊！他张为强怎么就……怎么就……卫红不敢再想，她拧开水龙头，从水池边拿起一把刷子，用力地在洗菜盆里来回刷，是想刷掉脑海中的画面吗——如果刷子能刷得掉那该多好啊！

　　窗外远远地传来公交车报站语音：“幸福街口站到了，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这熟悉的声音，每天都能拐着弯儿穿过几面墙飘进厨房，陪伴着卫红洗菜、做饭、洗碗的一系列活动。卫红常想，住在幸福街口的每个人应该都和她一样，每次听到“幸福街口”，幸福感都会多增加一些吧！可就在几分钟之前，就是这自我膨胀的幸福感中，她做出了一个错误的、令她后悔莫及的决定。

　　“下一站，幸福街口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离下班高峰还有半个小时，车上乘客并不多，空调开得很足，卫红拎着菜走到车厢后门，她看了一眼手中的菜，脑海中已经列出一串菜谱：爆炒鱿鱼、清蒸鲈鱼、海蛎煎、西兰花炒虾仁，汤也是清淡的——海蛏豆腐汤。想到这儿，卫红微微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已经闻到餐桌上的清香和鲜美。

　　下车后，卫红朝着小区走去，她迫不急待地要准备晚餐，这样女儿一放学就能吃到最新鲜的虾。沿街饮料店老板李姐一如既往地与卫红打招呼，爽朗的笑声如同她的身材特别能引人注意。

　　卫红走了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返回到李姐店里买了一瓶干白，李姐一脸八卦的样子：“怎么？结婚纪念日？”卫红摇摇头说：“在海边的市场给小鸿买了些海鲜，也让张为强开开荤吧。”李姐听后又是一阵哈哈哈大笑：“你呀，都把他们父女俩宠坏喽！”说完转过身递给卫红一瓶干白。

　　两片红晕飞上了卫红的脸，想想这些年，柴米油盐、一日三餐，还真没有哪一次这么主动为晚餐备酒的，即使是为强的新店开张，小两口也只是多煮了几个菜，简单吃完又忙着生意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情怀”令卫红也略感意外，甚至感到心跳加速，像个怀春的少女，还有一种想要马上见到爱人、分享喜悦的冲动。头脑中闪过这一秒钟的冲动念头，便收不回来了，卫红决定“冲动”一回——她得飞奔过去，让为强早些打烊回家，悠悠哉哉地享受晚餐。为强一定很惊喜，这些年为了小店的生意，他已经很久没放松地吃顿饭，更不用说是喝点小酒了。一路上，卫红按捺着小兴奋，想象着为强见到她准备的酒和菜，一定和她一样，会为久违的情怀而高兴。

　　穿过热闹的街，拐进另一个小区，不远处就是为强的店。和往常一样，每家店门前都是忙碌的身影，每个人进进出出，卯足了劲讨生活。年轻的男孩微弯着腰驼一箱重重的货、三轮车夫撩起脖子上的毛巾往脸上一抹，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被压皱了的烟放进嘴里、晒得黝黑的妇女正坐在店门前的小塑料椅子上扒拉着快餐——为强也常常这样，像完成一项任务一样，嚼着没有油花的菜……眼前的每一个人都是为强平时的样子。

　　卫红不由加快了脚步，似乎早一秒见到为强，就能替他减少一秒的痛苦。然而，当卫红见到为强的时候，所有的思维都冻结了，确切地说，她并没有“见”到为强，只见到了他的背影——是的，背影！一个拥着另一个陌生女人的背影！

　　愣在原地的卫红像是凝固了的雕像，许久没有一点动静。是认错人了吧！身材相像的人挺多的！或者，是失散多年的姐妹？久别重逢，唯有拥抱能诠释内心的激动？她好想走上前看清这两个人——不，不不！她现在应该直接抡起酒瓶子往那人女人的头上砸去，或者，她应该把手中的海鲜使劲地甩在为强的脸上，她手里唯一的武器——这些贝壳类的海鲜和充满 “情怀”的干白而会帮卫红教训她的丈夫、教训这个陌生的女人！

　　但是，卫红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们拥抱了多久卫红就一动不动地站了多久——直到他们俩依依不舍地离开对方怀抱，这时，为强低下头亲吻着这个女人，卫红像是被电击一般，眼前出现无数的重影，她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极了，可怕的眩晕感袭来，她必须马上离开，离开这个污浊的肮脏的地方！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急促的门铃响起，卫红关掉水龙头，关掉哗啦啦的回忆。是女儿张鸿放学回来了，一进门就扔下一句话“开饭再叫我”，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卫红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房门里，把刚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躲进房间也好。卫红想，这样就不会被女儿发现什么端倪。虽说女儿平时大大咧咧，但她一定看得出妈妈现在脸色很差。一定不能让女儿看出什么！女儿就要中考了，现在是关键时期，任何事都不能来影响她的考试，就算天塌下来，也得顶着。

　　想到这儿，卫红仰了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卫红，现在，你必须马上做饭，马上！卫红拉上门，把自己关在了厨房里，拧开水龙头，用哗哗的流水冲洗着浸泡了许久的海蛏，接着，她麻利地洗完了鱿鱼、鲈鱼、海蛎、虾和青菜。

　　热锅、下油、翻炒、调味、起锅，不一会儿，餐桌上的摆满了色泽诱人的晚餐。卫红轻扣女儿房门：“小鸿，吃完饭再复习吧。”几秒钟后，房间传出趿拉拖鞋的声音，卫红盛好饭，摆好了筷子，拉开餐椅，小鸿刚好一屁股坐进来，扶着碗埋头就吃。

　　卫红坐在小鸿旁边，指了指西兰花炒虾仁，“小鸿，前几天不是还念叨着想吃虾了吗，来，多吃点。”小鸿抬起眼皮看了看，伸出筷子夹了一个虾仁。

　　“今天妈妈到海边的市场买的，比超市的好吃多了吧？”卫红没话找话

　　小鸿边嚼着满口的饭边“嗯”了一声。卫红有些不甘心接着说：“好吃多吃点，过几天妈妈再去海边买。”

　　小鸿喝了口汤，突然问道：“爸爸要回来吃饭吗？”

　　卫红马上回答道：“不会，你爸爸这几天生意很忙呢。”

　　小鸿看了一眼卫红，又看了一眼桌角的干白，然后啥也不说，埋着头继续扒饭。

　　卫红心虚地瞅了一眼几乎被她忘了的干白，现在她该将干白收起来，还是就这样放着？要不要向女儿解释一下吗？说自己最近收到老板的红包，心情好喝两杯？不行不行，连自己都不相信这理由，或者，就说晓梅姨晚上要来家里蹭饭？听起来挺像一回事的，而且，就算晓梅姨晚上确实没来也可以再编个理由圆过去。

　　正打算解释，卫红突然发现自己的女儿似乎像洞察了一切的大侦探家，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出来——难道女儿已经知道什么了？！

　　这时，门铃响起，卫红迟疑了一下，这扇门之外站着的如果是为强，她该如何将自己隐藏起来，对她来说，这确实是件难事。她看了一眼女儿，女儿像一副饿了好几天的样子，只顾着埋头吃饭。

　　但愿只是自己多虑。卫红想，不管怎么样，一切都以小鸿为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影响小鸿，包括卫红她自己。

　　打开门，为强盯着卫红，正要开口，卫红抢先大声说：“小鸿，叫你爸爸先洗手吃饭！”

　　小鸿端着碗从餐厅慢悠悠地走过来，看了卫红一眼：“妈，爸爸又不是三岁小孩！”。还未等卫红回应，她已经转身走进自己房间。

　　卫红赶紧跟上去：“好好吃完再复习啊？”

　　“你们好好聊，我不给你们当灯泡。”小鸿这不咸不淡的话从门缝里挤出来的时候，卫红感到事情远远没有看到的那么简单。

　　“今晚谁要来？”为强看着桌角的干白问道。

　　“是啊，晓梅说很久没来了，这不，多准备了几道菜，顺便买了瓶酒。”卫红故意提高了音量，这样女儿在房间里也能听到。“哦，不过，刚才她发信息来说临时有事又不能来了，哎，这小子经常这样。”她一边说，一边把干白收了起来。

　　“放着放着！这一桌菜全是海鲜，没个酒配配怎么行！”为强伸手向卫红拿酒，卫红本能地紧紧地抱着酒，像是抱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头摇得像筛子：“不，不能给你喝！”

　　这样的反应是为强没有预料到的，他一脸疑问地看着卫红，重复道：“不能给我喝？怎么就不能给我喝？”

　　卫红恍过神来，赶紧补充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喝酒伤身，你，你生意辛苦，还是别喝了。”

　　为强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把卫红吓了一跳，“我今晚必须喝！”他冲着卫红大声吼去，起身就要夺酒，就在为强触碰到卫红的手时，卫红像触了电，瞬间松手，放开了那瓶之前还紧紧保护着的干白。“啪”的一声，没等为强接住，酒已经从卫红的怀里滑到了地上，一瞬间，酒气弥漫。为强瞪大了双眼，二话不说，一手一个，端起桌上的两盘菜，重重地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