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接手方灿忠家的地以来，方灿华又回到了初分地的日子，整日里都在围绕着土地忙碌着。这种忙碌虽苦，可他心里面却说不出的甜。孩子们考完试，暑假开始的时候，他才把那块地的草薅一遍。多少年没见过好像种了草一样的地了，种地的人实在太不负责任了，好好的土地，硬是生生的让它变成这样。孩子们暑假刚开始的第一件事，就是早早的起床，一家人一起去把地犁一犁。依旧带上犁子和水，但这一次方灿华的心情多少是有些不一样的。

　　去年夏天，他还是伐木工人的时候，亲眼见到一个小男孩，年龄不大，带副眼镜，头发乱糟糟的，眼神呆滞的站在门的旁边。他当时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当做这孩子可能有些腼腆，不爱和人说话罢了。但当他的头开始一下又一下的砰砰砰，不知疼痛的撞向他旁边的门时，方灿华才觉察出他不同寻常的举动，他甚至想也没想的喊出了制止的话“哎，那门能随便撞么？”，那个小孩压根儿没听见似的，反倒是大人慌乱的从屋子里跑出来，好不容易哄住了不撞门了，却怎么劝也不能把他劝进屋子里去。只好从屋子里拿出两个小板凳，哄着他坐在板凳上，他在一旁看着他。当时，方灿华没再说什么话，可回去的路上，一起来伐木的伙计，一个比一个知道的多。

　　都说这家没有福气，兄弟两家才有这么一个男孩，本来顺风顺水的，小孩也活泼可爱。但自从上初中，他的脑子就越来越不好，偶尔忘事，父母也都没放在心上，只当孩子还小，还没长心，自然记事不是很牢。可自从他上了初三，情况越来越严重，父母只当他中考压力大，想着过了这一阵就好了，谁知还没中考这病就控制不住了。不靠谱的事越做越多，怪异的行为也越来越多。慢慢的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以后会成为什么样，还真是说不准。今天卖树的是他大伯，一辈子没一个儿子，本来还要等老了靠这小子养老送终呢，谁能料到出了这事，只能把满院子的树全部卖光给侄子治病了。

　　他们讲完，开始可怜这两家人，可怜这无辜的孩子，最后竟然有些庆幸，幸亏自己的孩子不是上学的料，不然也得了这坏脑子的精神病，就得不偿失了。

　　方灿华听完，也可怜一番这家，可当他听到工友总结这孩子是因为上学没上好才得的精神病，他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很轻易的联想到他的大女儿方劲舟，她也是刚上初中，她很笨，又一个劲儿的死学，万一，他想都不敢想，手脚已经冰凉。

　　回到家，他只要一看到方劲舟学习，那天的画面就止不住的在他脑海里盘旋。终于有一天，他看到方劲舟一边干活一边写字，他顿时找到了借口，一把把她的书从板凳上扔下，笔被书带到了他的脚下，他稍微一动，不小心踩个粉碎，可还是吼道：“干活写啥作业？”他说得理直气壮，愤怒也表达的刚刚好。可方劲舟没有像以前一样听话，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她捡起自己的书，拍拍书上的灰，拿起被踩的粉碎的笔往地上一扔，也大吼道：“活你自己干吧，我回家写作业去。”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回家了。

　　这事过去很久劲舟都不怎么搭理他，每次见到他都一副他再敢扔她的书，她一定和他斗争到底的样子，让他不得不据实以告。谁知他才一讲完那个小男孩的故事，劲舟立即反驳：“那根本挨不着学习什么事，他可能本来就有些问题，他的家人没当回事，等到病重了才知道，好巧不巧的赶上了中考，就莫名其妙的背上了这黑锅。”他知道这些可能真是原因，可万一真是学习学傻了，他上哪找好好的闺女呢。又有哪个敢和他保证？因而只要他一看到方劲舟在家写作业就一阵的担惊受怕。

　　方劲舟的班主任找来，是方灿华万万没想到的。这老师说话言简意赅，说方劲舟对学习历史、地理很有兴趣，保不齐以后就能成为一个历史学家或者地理学家，到那时候别说方灿华了，就是整个学校都要跟着沾光。方灿华听了这话十分的开心，一直点头。可能是看他实在没说什么话，老师反而不知道他都是怎么对方劲舟说的，又带着他进行了一番奇妙的设想才作罢。临走前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给方劲舟带一句话：读书只能让人头脑更聪明。

　　他回到家把那句话带给劲舟的时候，看见劲舟笑了。他也跟着笑了并且深深的记住了这句话。以至于到现在劲丞的老师说他是个好苗子的时候，他还记得。

　　孩子们学业上努力，方灿华干活时也更有动力。虽然这块地比他们家两块的都要硬，拉起来更费力气，但看着儿子女儿拉着绳子往前走，他不断地给他们加油打气“使点劲儿，掏劲儿拉。”

　　前前后后，犁地和种玉米加起来一共三天才弄完，方灿华得了空就在街上溜达，看哪家的猪又下崽子了卖。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从街东头走到街西头，等到了南边的街，多方打听才遇到一家母猪下了崽的卖家。讨价还价，暂定了下一窝苗猪，只待到了日子看货了。

　　方灿华正为养猪的光明大道忙碌着，这边好消息不断。他去看别人家是如何养猪学习经验的时候，正好听到了令他开心的消息——他那已三年没回过家的结拜来芒大哥，过几天就要回来了。说出这消息的人，支支吾吾，不清不楚的，怎么问，都不肯把话说个明白，实在扫兴。可这情谊不能不让他感动啊。

　　要知道，在当年那么艰苦的环境下一直给他帮助的人，可是这个结拜的异姓大哥啊！

　　自从方灿华的老爹在他十二岁时病死在狱中，他稀里糊涂的又上了两年学，就开始养活老母亲了。那时大哥方灿开已经成亲，大侄女出生时家里一样热热闹闹，虽然她出生和老爹死去的时间，也不过仅仅只隔三个月而已。但十二月出生的孩子，上天早已注定，她生下来就该被祝福。老爹一死，原本就困难的日子无异于雪上加霜。那时快要成家的二哥方灿业，也不得不推迟婚期。三哥整天不着家，忙着向心爱的姑娘表达心意，时不时总要帮着姑娘家干点能证明自己很勤劳的活。姐姐方灿真，从来都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若要让她来养活老娘和姥姥，方灿华从来就没动过这个念头。

　　好在那时土地已经开始实行分组，而方灿华也找到了养家糊口的活——看葱场、看竹竿场。要说那时，家家户户都穷，能吃饱已经算是富裕。方灿华也从此承担起养家的责任。看场子的活，人家经常找他，大高个往那一站，眼睛一瞪，就足够吓人了。

　　可那几年终究是不太平。方灿华的姥姥没多久竟然也死了，她死后，方灿华反而记起了很多被遗忘的小时候的事。方灿华老爹脾气像现在电视剧里的大家长，有些专制，有些要强，他自尊的很，也强势的很。再加上他也许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怜子大丈夫这一套，方灿华的记忆中，他总是那样严肃。要是细问起来，方灿华则会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其实他的脑海里根本早已一片空白。

　　有一次，方灿华的老爹突然喊他过来帮他暖暖被窝，小孩子向来活力旺盛，就算冬天再冷也不怕。可当他坐在冰冷的有些潮湿的被窝中时，他还是打了一个哆嗦，没过一会儿，他便享受起这美好的被窝，在他老爹没回来之前，就已经鼾声四起。梦里他又在和伙伴门朝着一片豌豆地匍匐前进，遇到的豌豆大都已进了他的肚子里。为了不被引起注意，他慢慢的面朝上，伸手随便抓起一把豌豆，也不去皮，就直接往嘴里放，大口嚼起来。正当他要摘一些留着肚子饿的时候吃。吃饱后他的肚子还在咕咕叫的时候，正当他想着转移的时候，看地的人拿着叉朝他走来。他吓得不敢乱动，想着把自己的身体隐匿在豌豆秧下，却正好被他叉叉中的。他醒了过来。他老爹喊他起来脱掉衣服再睡，却怎么喊他的名字都叫不醒他时，只有朝着他的脸扇两巴掌让他清醒清醒。方灿华立刻清醒过来，当然伴着他的大哭，引来了他那年轻时不知被卖了多少家的姥姥。姥姥急匆匆赶来，说着什么话，已经被他的大哭声掩盖了，可是却永远记得她捂着他脸时的样子。当方灿华渐渐停止哭泣的时候，他的肚子咕咕的叫起来。他看向姥姥，向她寻求答案，她告诉他“好好睡吧，人是一盘磨，睡那就不饿。”

　　那一夜，他睡得很安稳。

　　方灿华关于他老爹的记忆总是混杂的，想来想去总能轻易的联想到其他人。而来芒大哥，这个异性兄弟，开始时两人也没那么亲近。

　　方灿华“听风”去大连打工时，绝对没想到，连续一个月没工作。他既想着回去，又想着村里人说的“一天能挣一百多”不会是假的。有人回家时，他就托人带着口信，还要在这待一段时间。没走的工友们，喜欢结伴出去溜达，都是年轻小伙，谁不对外面的世界好奇？可方灿华愣是没有出去，就这样一来二去，认识了另一个和别人有些不一样的来芒。

　　打工时的情谊，延续到回家。尽管两兄弟的家相距有五六十里，可还是挡不住两家的往来。这样看重兄弟，他的儿子也是如此。

　　方劲丞初上小学之时，曾和班里的几个男孩子玩得十分要好。兴许是以前听张凤娥给他讲过太多的刘关张三结义的故事，再加上自己的爸爸也有结拜兄弟，他对结拜这件事充满了想象。在一个风清日朗的晚上，几个小男孩，趁着放学回家的档口，风风火火的到学校后面的火红的大枫树下结拜。他们个个认真，有着属于他们那个年龄特有的严肃，把来看热闹的同学的喧哗声，不放在心上。他们都跪在大枫树下，嘴里振振有词念着“我们几个人互相结为异性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然后朝它朝他磕了三个响头。他们几个捡起枫叶，互相交换信物时，听到了校长的声音，他大喊：“都给我站起来！”。很多同学被吓跑了，只有他们几个笔直的站在那，等待着校长的下一次命令。

　　来芒大哥一儿一女，早就凑成了“好”字。但是他这几年在外边打工，想要多挣点钱，甚至这三年过年都没回来过了。这次回来，正好也能告诉他，他准备大干一场：成为养猪专业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