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诺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先从2009年的这本开始，她细心地浏览着每一项工作记录，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雨声刚小些，财务总监简打来电话，“萱，你好，我是简，你现在方便吗？我和琳达在一起，公司有一些文件还需要和你过一下，还需要你签字。主要是公司回收之前授予你股票的问题。”

　　“还有竞业限制协议……还有给你租赁的公寓，公司希望这个月底将公寓退租。” 简琳说道最后一句话，竟不自然地吞吞吐吐，结巴起来，和她平时果断干练的模样判若两人。

　　也是，平时萱诺对她不错，是她在公司最敬仰的女强人。刚到展华时，她还只是个财务经理，公司正处于大规模扩张阶段，加上她，六个财务人员挤坐在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空间十分拥挤，坐到座位上，几乎能感觉对面同事与背后同事从嘴巴里呼出的气体。若中间有人抽烟再回来，搞得办公室根本没有办法待下去，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如坐针毡。

　　萱诺在电梯里无意间听到财务部某一女同事的抱怨后，当即就安排行政解决这一问题。财务和其他职能部门很快搬到了更大的空间，房间里还专门设置了排风系统。

　　简想到这里，对萱诺充满了感激之情，也更让她感觉脸火辣辣的，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是的。“此刻公司如此待萱诺，似乎有点太不近人情。但没办法，十几年的职业素养，让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此刻就该站在展华的立场，扮演黑脸。” 简默默地给自己的行动打气。

　　“哦，我知道了，等雨小一点，我会去公司找你的。” 萱诺干脆地回答，并没有埋怨简的意思，她知道简只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萱诺并没有被公司这种“人走茶凉”的处境感到伤怀，二三十年的商海浮沉，她见多了，以美国企业为首的西方企业不都是这种风格吗，在并购时，在经济不景气时，都惯用裁员的伎俩，用他们的话说就是“Business is business”，中国话就是“在商言商”。

　　萱诺是这一分钟有了想法，就要在这一分钟执行的人，不喜欢拖拉。见外面雨下的越来越小了，又没有什么安排，她拿上雨伞，走出了公寓。

　　从她的公寓到办公室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萱诺也是考虑到工作方便，才选了这个地方。刚到办公室，前台都不自然地站了起来，和她打招呼。

　　从她们尴尬，欲言又止的表情中，萱诺知道，大陆区的员工应该都收到了高层人事变动的信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不自觉地走到她原来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像往常一样，是敞开着的。

　　在她惯性地踏进门槛的时候，办公室里传来林诚的声音，他正在打电话，好像是有人恭喜他高升的电话。可能是他也注意到了萱诺的到来，说了句“以后还请多多支持”的客套话，就不自然地匆匆结束了电话，紧张地站了起来，从桌子后面径直走到萱诺的面前。

　　“要不，我们到会议室？Daniel一早安排好工作，就飞去新加坡了。等下，我叫上简还有琳达，她们都给我说了亚太总部的安排，我也没有想到，一切都来得这么快。”林诚边说，边绅士般地伸出一只手指向门外。

　　萱诺为找不到适当容身的地方，略感尴尬。她走在前面，她对这个办公室太熟悉了，每一个部门的分布，每一个会议室的安排，她都了然于心。办公室里的员工，仍像往常一样，忙碌着彼此手中的工作，丝毫不知道周遭发生了什么。这不正是她十年间孜孜以求的吗？摒除“关系”的影响，打破由人管理的根深蒂固的中国企业文化，建立依靠机制管理的企业文化。但对这种默然，她心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略为有点苦涩。

　　她眉宇间锁着深深的思考，迈着依旧铿锵的步伐，如风一样，走进了印有“大中华区”的大会议室。她喜欢这个办公室，这个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会议室，她不知道在这里开了多少次会，会见了多少位客户的高层还有政府领导。

　　“可能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开会了。没想到是用这样的方式结束最后一次。”她心里默念着，眷恋地打量着这个三十五平米的会议室。

　　“萱，”林诚还不等萱诺站稳，便先说：“对于公司这样的安排我也很尴尬，我是你一手栽培起来的，你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我知道说这些话对于你这么好强的人或许是一种伤害。在我心里，您始终是我的老板。” 林诚在最后特意用了一个“您”字，以表示对萱诺的尊敬。说罢，林诚竟向萱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这让萱诺着实吃了一惊，她忙上前扶住林诚。微微一笑，说：“这是你应该的，你取得的成绩大家都有目共睹，关于公司运营，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联系我。”

　　“好的，你先坐一下，我去叫她们过来。”林诚说完，就走了出去。

　　不一会功夫，简和琳达走了过来。他们不到一个小时就顺利地签了指定的文件，商业保密及竞业限制补充条款。

　　这时候宛平走进来了，分别和简和琳达打了声招呼，便径直走到萱诺跟前说：“我这边都办好了，正准备找你呢。林诚告诉我你来了。要不我们一起走。”

　　简和琳达正愁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匆匆地离开了。

　　电梯就萱诺和宛平两个人，宛平关切地问：“昨天晚上一休没睡吧？看你的眼睛都有一丝浮肿。”

　　萱诺没有答宛平的话，而是问：“你也一样吧，第一次被裁的感觉，滋味不好受吧。”

　　宛平快人快语：“有一点，头一遭这感觉。从进展华到现在，尽职尽责，也做出了不少业绩，怎么说裁就裁了呢，多少有些委屈。反正今天下午也没什么安排，我们去湖心亭茶楼吧，今天下雨，估计人比较少。我知道那也是你最爱的地方。”

　　吃完中午饭，宛平开着她的Jeep-大切诺基，不到十五分钟，就从人民广场到了湖心亭茶楼附近的停车场。停车场的师傅见从车上下来的竟是两位看起来温婉可人的女士，还以为看错了，不禁揉了揉眼睛。

　　“这种打扮的人，他见多了，不是宝马就应该是奔驰奥迪啊。还有女士这么喜欢Jeep？看来是一刚烈女子——”师傅嘴里嘟囔着，努努嘴唇。

　　湖心亭茶楼坐落于豫园九曲桥边上，飞檐翘角、玄瓦朱窗屹立于荷花池中央。室外池中种植的万株红莲，已经盛开了段时间，但依然清香扑鼻；室内古朴典雅的布置，红木桌椅，壁陈字画，再加江南丝竹优美的乐曲，四溢的茶香。这地方的确是一种修身养性、避暑偷闲的好去处。

　　一进湖心亭茶楼，萱诺和宛平抑郁的心情顿时缓和了一些。宛平点了东方美人茶，这是台湾独有的名茶，又名膨风茶，发酵程度最重的茶品，一般的发酵度为60%，有些多达75-85%，不苦不涩，非常适合女性，清香暖胃。这一款茶也是台湾的Jerry推荐给她的。

　　宛平知道萱诺很喜欢这种茶，每次去台湾，总会带这种茶给大家做下午茶用。萱诺还特意向同事们讲了东方美人茶名的由来，还逗得大伙大笑了一场。宛平依稀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萱诺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知道东方美人茶的起源吗？我在这里也现学现卖，还是台湾的Jerry告诉我的呢。据传啊，台湾有一位茶农，一年茶园受虫害侵食损失特别严重。为了收回成本，他将受损的茶叶进行重发酵重焙火，给前来采购的欧洲茶商喝，但没想到的是，却意外地得到了他们的好评。台湾当地人就给这个起名为‘膨风茶’，其实‘膨风’在台湾的俚语中就是‘吹牛’的意思。”听到这里，安静的办公室顿时传来哈哈的大笑声。就连宛平也是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没想到啊，有位英国茶商又将这款茶献给了维多利亚女王。女王试过后，对这款茶黄澄清透的色泽、醇厚甘甜的口感赞不绝口，但又觉得‘膨风茶’这个名字太乡土，就给它赐名为‘东方美人茶’这个美丽的茶名了。”说到这里，萱诺顿了顿：“所以说啊，我们在遇到困难时，千万不要气馁，轻言放弃。宋朝的陆游不是有句诗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不放弃，总会有契机的。”当时在场的员工，包括宛平都被萱诺最后脱口而出的诗句震撼到了，萱诺已是名副其实的中国通了。

　　听到“东方美人茶”的名字，萱诺说：“台湾的Jerry还好吗？现在台湾的经济越来越不景气，本来业绩就很难做，再失业，真担心他。但他这个人又死要面子，上次他第一个孩子刚上大学，急需钱，我给他一个红包，他竟然退了回来。好像第二个孩子也要快上大学了。他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老婆也没有工作。一家人要靠他养。”

　　宛平说：“是啊，现在台湾的经济在走下坡路，没有大陆支撑，估计很难有所起色。香港的Joe也好不到那里去。据说她刚谈了一个大陆妹，现在的女孩子都那么物质、现实，不但要房子、车子、票子，还要有位置，估计他们结婚的事很快就会黄了。”

　　话音刚落，宛平的手机响了，显示是Joe的手机号码，“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宛平一边接电话，一边将显示Joe名字的手机给萱诺看。

　　“真没想到，一夜之间我们都下课了。” Joe在那边义愤填膺的说，“平，我很想知道原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朋友听说了我被Fire后，连安慰我一下都没有。本来说一周后举行婚礼的，却说婚礼的事情推推再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嘛？用大陆的话说，叫什么来着？”

　　不等宛平回答，Joe拍了下脑袋，提高了嗓门道：“噢，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一件接一件，件件都让人闹心。你说，这个Daniel好像是天生和我们有仇啊，一上任，就大搞组织变革。被他折腾走的人，已近不少了。先是让我们做刽子手，然后拿我们做业务下降、员工流失的替罪羔羊。这一招，也太屌了。”宛平没有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Joe，竟然会冒出一句粗话来。

　　Joe 接着说：“我本来想去问萱的。但凭我的直觉，她应该是最难过的那个人，毕竟展华大中华区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有时间，帮我问候下她啊。我打电话呢，也是有事让你帮忙，让你帮我分析下，讯科，你应该知道的，内地的竞争对手，目前发展很快很快的，之前有联系过我的，他们计划国际化扩张，香港是他们的第一站。”

　　宛平不想让萱诺在旁边等太久，她豪爽地答应着：“没问题的Joe，这家公司我有了解。我看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你可以和他们的老大再聊下，了解一下他们的长远发展规划。好像他们是计划要在纽约纳斯达克上市的。长期目标据说是这样的。他们给予员工的Package也是很诱人的，据说有一定的期权。管理团队也都是实干型的，圈子里的人都知道。”

　　Joe 接着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对了，你也要早做打算了。趁着现在还不太老，多积攒点养老钱。”

　　挂完Joe的电话，宛平才长舒了一口气，突然兴奋起来，对着萱诺说，“Joe让向你问好。他现在已经有国内的竞争对手挖他了。金融危机打压了外资企业的势头，内资企业都在抓着机遇捞人呢，都跑到华尔街去揽人了。要不我们也考虑考虑内资企业，像你这种，具有国际化背景经验，正是这些想国际化扩张企业的急需人才啊。”

　　遇到问题，宛平总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萱诺也是一个极其简单的人，她自己也是一个做事的人，而不是搞事的人。她喜欢宛平身上带有的北方男人的豪爽、干练，她招进来的人基本也是这样，豪爽、直接、实干。当然，偶尔也有两三位看走眼的，用上海说“比较作的人”，搞得办公室乌烟瘴气的时候。

　　“‘政治斗争’、‘合作不愉快’、‘好大喜功’、‘背黑锅’、‘组织改革’、‘业绩下滑’、‘人员流失’，” 萱诺并没有被宛平的兴奋所感染，她把从Joe大嗓门听到的几个关键字组合在一起。她很厌恶这些词，但又好像从这些关键词里悟出了什么，一拍手，对着宛平说：“或许我已经知道让我们离开展华的真正原因了。”

　　宛平顿了顿，知道宣诺此刻并没有听自己讲话，她定了定神，歪着脑袋，向萱诺凑了凑，问道：“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