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闻道山庄的十一号奴隶能够记住那件事的一切细节,至于他怎么幸免于死,又莫名其妙地跟随着一群陌生的奴隶走在山道上,而且被押送的人取了个新的番号:八号!记住,你是八号,不是他娘的十一号!他都不清楚了。
等他有了意识,就发现自己双手被套入了手梏的一个圈中,而手梏的另一个圈则穿进了一根十米多长的松木。
和他遭遇同样命运的一共有十三个人,他们就像挂在松木上的一排腊肉。和腊肉不同的是,他们十三个人是共同扛着松木在走。
他们艰难地走在逼仄的山道上,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远远看去,又像是一条受伤的蜈蚣在缓缓爬动。
当然,这条“蜈蚣”不是自己在走,而是被人赶着走的。在他们的前后都各有两个腰挂佩剑的武士,哪个稍微走得慢一点,就会遭到粗鲁的詈骂和铁拳的捶打。
这十三个人中除了十一号,其他人都非常的强壮,天气炎热,他们都赤着上身,光着足,身上淌满了汗水,肌肉如同一只只小老鼠在不住地跳动,因此挨骂挨打最多的就是十一号。
他在闻道山庄和岚儿幽会被抓住时就被毕闻道打了个半死,后来又替岚儿抵挡了九十九号那致命的一击,导致脑袋被打破,现在血虽然止住了,但脑袋里面还在嗡嗡地鸣响,眩晕时不时袭来。
他此刻体力虽有所恢复,但依然虚弱,要不是手梏把他挂在松木上,他早就瘫倒在地上了。所以,他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就爬上了这座山岭,他是被其他十二个人给抬着走的!
在队伍的最前头,是一个面带微笑的小胡子,他敞开了衣衫,露出了白皙的胸腹,左手还摇着一把蒲扇,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一看这些被串在一起的奴隶,满意地扬了扬眉毛,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
这个人十一号认识。
他是县城里王员外府的管家,那些武士们都喊他明哥,他每年都要到闻道山庄来购买一个最强壮的奴隶,一个地方只买一个,这是为了防止奴隶们相互通联而做出对抗主人的事情来。
可今年闻道山庄最强壮的奴隶是九十九号啊,他这个瘦弱又有伤的十一号怎么可能被明哥看中呢?
当大家坐在山岭的垭口处歇气时,明哥的一席话才把十一号心头的这个疑问给解答了。
明哥斜躺在一块青石上,小腹上的赘肉隆起,遮住了肚脐,他迎着呼啸的山风愉快地呼吸着,眼睛一瞥眼前这些强悍的奴隶,他们个个都垂着头,恭顺地倚靠在石壁上,他们都 不敢坐下来,因为双手被缚,坐下了就起不来了。但只有十一号的脑袋是抬起来的,他眯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天上那轮太阳。
明哥的小胡子像眉毛一样扬了扬,他微笑着,“八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力求毕庄主买下你吗?”
他并不希望十一号回答,接着说道,“你替那个小妮子挡竹鞭时发出的吼声打动了我。呵呵呵,几乎可以和我们府上的那怪物媲美了——”他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丝残酷的笑纹, 但转瞬即逝,对着十一号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十一号确实想要问他岚儿的情况,只得咬紧了嘴唇,把满肚子的担忧和思念吞了回去,垂下头,使劲地眨着眼睛,太阳的光明让他眼神迷离、昏花。
难道这就是追求光明的代价?岚儿如果没有死的话,她也在看这轮太阳吗?
他想着想着,眼眶不禁朦胧起来,眼前的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水雾。
明哥似乎很赶时间,他坐了不到十分钟,就立即催促下山,用蒲扇指着远方连绵的群山,他说还要翻三座山岭才能赶到县城,而今天无论如何必须赶到,否则明天小主人的生辰庆典就要耽搁了!
于是十一号又被其他十二个壮汉拖着下了山。
这样脚力倒是省了,但手腕被手梏磨得皮破血流,血止住了一经摩擦又破了皮。
为了减轻痛苦,十一号不得不直起了身子,尽力用双足触地以减少手腕处的压力。
但比起那些雄壮的奴隶,他个头就显得很矮小,脚尖勉强能够着地,上山下山因为是斜坡,所以还能够应付,但一走到山谷平处,就只能吊挂着,一摇摆,鲜血就顺着手腕一直 流到了肩膀和脖子上,一路都吸引着几只绿头苍蝇嗡嗡跟随着。
受到如此痛苦的折磨,十一号始终没有哼叫一声,紧闭着嘴唇,仰着脑袋,一有机会就瞟一眼头顶的太阳,直到太阳落入了山坳,他才老实,不再东张西望,头依然昂着,但眼皮微垂,默然地盯着他前面那个奴隶的背脊。
夜晚来临,山谷里的溪涧哗哗地流着诱人的清泉,天空呈现出蓝、红和黑的杂色,山岭变成了巨大的黑影,仿佛潜伏的旷古魔兽。
对于夜行的人来说此刻是相当美妙的。
没有白天的炎热,清凉的风吹在沾满了盐粒的胸背上,全身的毛孔都酥了。黑幕挡住了视野,就不再理会来路还有多长多远,于是就只关心于近前和脚下的景物,焦躁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
于是,这一行人反倒加快了行走的步履,赤足啪啪地踩踏在青草上,噗噗噗向路两旁跳起了无数的小虫。
十一号可倒了霉了,坚硬的手梏似乎已经磨破了他的血肉,直接与骨头碰头了,他咬着牙,踮起脚尖快速跑着,这样虽然减少了手梏对腕部的折磨,但身体的平衡就不容易保持了,身子时不时东倒一下,西歪一下,反倒拉扯着手梏,手梏于是又狠狠地摩擦着他的手腕,刚刚凝住血的创口立刻就破了,血又小蛇一般流了下来。
明哥似乎没有看见他的惨状,一个人带头疾走,不时大声呼喝几句。
“快点,快呀快点,翻过眼前这座山就到家啦!”
他这个“家”字只有对他自己和四个武士有鼓舞精神的作用,而对于十三个奴隶来说则是陌生的,冷漠的,甚至像外藩人说的语言,他们根本不懂,所以也无动于衷,依然麻木僵硬地扛着那根松木走着。
一个晚归的樵夫背着一大捆枝丫从山上下来,远远地看去好像一个蚂蚁扛了个馒头滚了过来,明哥把蒲扇朝后一挥,四个武士吆喝着十三个奴隶停了下来。
十一号这才有得喘息之机,往手腕的烂肉里吐着唾沫,再伸出舌头去舔。
待那个樵夫走到跟前,明哥立在路旁,嘴角含着笑,目光如寒芒一样钉在那人身上。
樵夫的腰弯曲成了一个虾米,柴火堆压在他背上,遮挡住了他的头和肩膀,只能看见两条腿在缓缓地移动。
他背上的柴堆实在太大,横阔接近四五尺,已经远远超出了逼仄的路径,因此明哥他们只得靠右贴在了崖壁上,把左边临着山涧的路让了出来。
樵夫喘息声很粗,把身子往上耸了耸,调整了一下柴堆的重心,然后吐了唾沫在手心里,双手再扣紧背带,一寸一寸地从这十八个人身边挪过,他的右脚已经踩到了山涧的边缘,不时会踩塌一些土块,哗哗地滚落下坡,扑通扑通地坠入涧水里。
柴火达两人多高,把明哥他们完全盖住,还沙沙地摩擦着崖壁,蹭下无数的细沙和叶片,落得众人满头都是。
一个武士喝骂:“该死!”他忍耐不住,伸出手掌在柴堆上轻轻地推了一把,指望靠柴堆的晃动就可以把樵夫给甩下山涧去。
柴堆确实是摇了摇,但那樵夫却没有跌下山涧,他右脚一跺,踏下一大块山石,山石咚地落入涧水,水花如同一条水龙,窜起老高。
他却停了下来,粗声喝问:“是谁在使坏!”
身子向着崖壁的方向斜倚过来,众人立刻觉得枝丫紧紧地扎在头脸上,奴隶们赶紧扭头闭眼,武士们则用手掌捂住了面部,纷纷叫骂,身子都朝着柴堆用力往外挤,但樵夫却纹丝不动!
十一号刚把眼睛闭上,就觉得有一双手从柴堆里伸了出来,拨开盖在自己身上的枝丫,轻轻地摸向了他那血肉模糊的手腕。
他一惊,睁开眼睛,正好看见柴堆里面竟然藏着一个人,那人只露出双手和脸来,脸上蒙着黑布,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正瞪着他手腕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小瓷瓶打开,抖出了药粉,淋在了烂肉处。
察觉到了十一号的目光,那人的眼珠子一转,仿佛两颗聚光的水晶宝石,把十一号那张倔强、憔悴又错愕的脸吸进了瞳仁。
蒙面人的眼睑弯了弯,脸上的肉也动了动,十一号明白那是在微笑,告诉自己不要乱动,不要惊慌恐惧,此举没有恶意。
十一号点了点头。
虽然蒙着脸,由于天气暑热,那人藏在柴堆里的闷热感可想而知,十一号感觉到了对方轻轻地呼吸,透过黑巾吐在了自己脸上,竟然有一丝香气。
那香气宛若盛开在夜间的昙花的清香,幽幽地,静静地,却又沁人心脾地钻入了他的鼻孔。
他想到了岚儿。
岚儿的呼吸中也有这种味道,只不过更淡一些,仿佛路边的迎春花,你要深深地呼吸才能感觉得到。
那人笑了笑之后,又皱着眉头,凝神给十一号上药,先后抖了三种不同的药粉,然后又用包裹着第四种药粉的软布塞入了手腕与手梏之间的空隙,这才在十一号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然后眼睑又弯了弯,面部也耸了一下,随即那人很快地就缩回了柴堆。
那些药粉粘在创口上,宛若凉糕和蜂蜜一般滋润着,痛彻心扉的撕裂感神奇地消失了,鲜血不再流出,而且手腕包上了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软布,粗硬的手梏竟然再也磨不破那些创口了!
直到那个樵夫走出老远了,十一号还如梦似幻地在回味着那如昙的气息,以及那个蒙面人滑腻温软的手指与自己的腕部接触时那种心悸的感觉。长了十八岁,只有岚儿曾经给予过他这样的感觉,实在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像岚儿那样能够给他带来如此温暖的感动!
他使劲咬了咬嘴唇,提醒自己这一定是个梦。既然是梦,就有醒的时候。该醒了,十一号,怎么可能有人对你这个卑微的奴隶施惠!除了岚儿……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了岚儿凄然的笑容。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会为她施惠的,除了他。
四个武士围住了明哥,埋怨他为什么对那个粗野无礼的樵夫如此客气。
明哥少有地变得严肃起来,叹了口气,“如今朝廷凶顽残暴,有能之士大多归隐于江湖,特别是山川大泽的樵夫渔人,名刹古寺的僧侣道士,老员外一再告诫我们出门遇之须万分小心,不可得罪!就刚才那个樵夫来说吧,他能背那么巨大的柴堆,任你们如何推搡始终能够立于危崖不动分毫,这难道不是高人吗?只要他没有对我们不利,受些小委屈还不要紧的,是不是?”
说得武士们默然无语,心中的怨气无处发泄,拳脚自然而然地都送给了奴隶们,这一路摸黑上山,整个山谷都在回荡着他们的怒喝声,偶尔还有奴隶的痛哼。
十一号也被踢了几脚,但手腕已经不再疼痛流血了,这几脚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众人气喘吁吁地攀上山顶,呼呼的山风刮来,瞬间吹干了满身的汗水,奴隶们都欢呼起来。
十一号扭头看向来时的路,回想着那双玉一般的小手和比宝石还亮的眼眸,还依然相信自己是在做梦!
他偷偷瞥了一眼缠在手腕创口上的那团软布,摇了摇头,那不是梦!
明哥心情也不错,竟然给奴隶们指点起来。
“看见没?那一团星火的地方就是县城了。我们只要下了山就到家啦!呵呵呵!”
十一号顺着他蒲扇指着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在黑暗的大地中有一团不规则的星火,一会儿就被飘过来的浮云给遮住了,但又过了一会儿,从云雾中重新钻了出来。
那就是县城里的万家灯火吧。那里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富贾豪强,那是他们的家,哪能是卑贱的奴隶的家呢?
十一号把目光转向西方。
天地笼罩在黑幕中,那是因为太阳正在那边沉睡休息。
明天它就会升起,驱散雾霭,带来光明。阳光是不分贵贱的,它会施予每一个人,即使你是一个被唤作八号的奴隶!怪不得奴隶们不允许抬头挺胸地做人,因为他们的主人不愿意他们得到阳光!如果一个人终年充满着阳光,他的内心就会慢慢地变得渴望光明和自由!
“走啊!”
他身后的九号用胸脯碰了他一下,提醒他开始下山了。
下了山就是一大片平畴,趟过了两条河流,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已经站在了县城的城门下。城墙对于十一号来说是陌生的,他好奇地打量着数丈高的墙头,上面锦旗飘扬,锯齿状的表面如同兽牙,高深的城门洞则是张开的巨嘴。
城门已经关闭了,明哥叫守兵开门,守兵们从城头打着火把照下来,发现是明哥,赶紧放下吊桥,吱吱呀呀地打开了厚重的城门。
其中有个值日的游击看着眼前这些身高体壮的奴隶,脸上浮现起了一丝神秘的表情,他笑着对明哥说道:“明天你家小公子生辰宴会可会很精彩啊。”
明哥大笑,“将军可一定要准时到哦!”
看着奴隶们一个个走进城门,那位游击将军突然双眼瞪着十一号,满脸不解地看了明哥一眼,“这么瘦弱的东西你也要买?”
明哥摸了摸嘴唇上的胡子,深沉地看着十一号走进城门的背影,那光背脊上满是可怖的血痕,在火把下闪烁着诡异的色彩,他轻轻地道:“说不定他会是最出彩的一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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