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用右手先敲三下，隔一小会儿，又敲几下。门马上就开了。

　　“早上好。”虽然已经快近中午了，马蒂还是先道了早安。

　　“马蒂？”开门者有一张白晰的鹅蛋脸，周围衬着乌云般的柔发，端正俊美的鼻粱和双唇，仿佛是古代雕刻名匠手下的艺术精品。是达文西先生，他还穿着睡衣。他友好而又单纯地微笑。

　　马蒂无法置信自己敲的是达文西家的门。他一定刚起床不久，敲门声打扰了他，可现在的他看上去像电影里的男明星一样帅气，光彩夺目，连他的声音也好像熟悉极了，仿佛已经听了一辈子……

　　“抱歉，打扰了。我只是……问问邻居有没有见过瑞希。”马蒂双颊绯红，仰脸盯着达文西的眼睛——她狼狈至极，顿时表现出女学生的稚嫩样子——她对自然亲和的达文西不敢直视了。

　　正在这时，炉子上的热水开了，水壶吹起口哨。

　　“进来吧！我在做早午饭，你吃了吗？”达文西转身往炉子的方向走去。

　　“不，达文西先生。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马蒂一面转身欲走，一面说到他的名字时，感觉像是被触了电。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不麻烦，真的。你敲门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他往一个纯白色骨瓷茶壶里面注水，声音从屋内飘来。房门突兀地敞开着，谁也没关上。马蒂不得不进屋，把门关上。

　　厨房是敞开式的结构，烹饪、就餐都在窗户前。马蒂走到窗户边，百叶帘被高高的收起了，透过窗户能看到瑞希的屋子。

　　马蒂转身看了一眼达文西，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烹饪上。她轻轻触碰了一下窗框，露出经常使用而留下的划痕，这些痕迹不像瑞希窗户的划痕那样锈迹斑斑，它们是干净而崭新的。

　　“希望你喜欢炸蘑菇。”达文西往两个盘子上各放上一片刚刚煎烤出锅、焦黄酥脆的黄油面包片，一个煎蛋，一些熏肉条和炸蘑菇。

　　“真的不了，谢谢。”马蒂看着一盘子丰盛的食物摇摇头。

　　“那么来杯茶吧，喝茶可以缓解疲劳，对你有好处。加点什么，牛奶还是柠檬？”他那修长的手指执着茶壶，用困惑而沉思的目光盯着马蒂，声音温柔极了。

　　“什么都不用加。”

　　他递给马蒂一个纯白色骨瓷茶杯，里面是带有淡淡的花香的英式早餐茶。

　　马蒂礼貌的致谢，将茶杯捧在手心里。香喷喷、热乎乎的食物气味弥漫在屋子里，突然间，马蒂意识到这是她在瑞希的厨房里期待闻到的味道，那种温馨家庭才有的味道，弥足珍贵。马蒂与达文西相视而笑。她这才放松戒心，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

　　“你是哪里人？”达文西一面享用早餐，一面问道。

　　“牛津。”马蒂微笑。

　　“那是个好地方。有时候我听你姐姐说家乡话，她总是让人感觉……她是与众不同的！”

　　“是的。瑞希非常特别。她的生活方式跟常人不一样。”马蒂辩解似的说。

　　“虽然‘绿音大’是挺有名气，可是在牛津不也可以学音乐吗？”

　　“一句话很难讲得清楚。”

　　“我能跟得上。”他的脸上挂着隐约的笑容。

　　“瑞希从小就开始学钢琴，她在音乐比赛上也拿过名次，可是培养一名职业钢琴家需要很多钱。有一家慈善机构愿意资助她，条件是她必须拿到音乐学院的毕业证书。瑞希选了一所符合资助条件，学费又不那么昂贵的大学。”马蒂慢慢地、很不情愿地述说起来。

　　“这又不影响你跟瑞希一起生活。你们为什么分开了？”

　　“中学毕业后，我们的父亲去世了，第二年母亲也离我们而去，对我们而言，整个世界颠倒过来了。”她不愿又回想起自己很清楚的那段快乐而酸楚的成长经历，但不自觉得回答了：“仅有的那些遗产没法同时养活我们两个。我们有个协议，资源归她调度，我接收剩下的，和她不要的。如果我们住在一起，人们就会看出我身上穿的是瑞希穿过的，我不希望人们对瑞希有不好的联想。”

　　“你们是孤儿。抱歉，这样说太失礼了。我只是……想了解你们。”

　　“这是事实。”马蒂朝着他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谨慎：“‘绿音大’只是过渡阶段，瑞希毕业后准备去德国留学，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我们会在那里汇合，基本就这么定了。”

　　马蒂等着达文西笑话她，她一直站在维护瑞希形象的角度说话。达文西沉思地看着马蒂，一边搅动咖啡：“依我看，你也可以从克劳利太太问起，她是绿音大的校工，负责管理学生公寓，最了解瑞希的行踪。这个时间，她就在物业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提起克劳利太太，马蒂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她怎么也忘不了被克劳利太太轻看的感觉。

　　“对不起，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惹你伤心了？”马蒂的眼泪似乎使得达文西也忧愁起来，他立刻拿出手帕递给马蒂。

　　“不是的，我已经找过克劳利太太了，可是她……什么也不愿说。”马蒂摇摇头，心里一阵苦涩。

　　“克劳利太太确实有欺软怕硬的坏毛病，不过在绿野镇，像克劳利太太这样的人挺多的，现在只是个开头。你要么屈服，要么也变成克劳利太太这样的人，不然，很难在绿野镇生活下去，会弄得走投无路。”达文西说得颇为自然，马蒂一点儿不介意。达文西处处为马蒂设想，就像是阔别数年后再重逢的老朋友。

　　马蒂脸上挂着苦笑，她顾不了那么多。

　　达文西也笑了，一边站起身来。“你太固执，就像一千个妖怪也不能让你屈服。等我一下，换完衣服，我们就去警察局。”

　　“去警察局？”马蒂很惊讶，也盯着他看。

　　“我的朋友还没有回我电话，或许本人去报警要比打电话好。你准备跟警察说些什么呢？”

　　“事实，瑞希失踪了。”说到这里，马蒂像被什么戳了心，一阵悲哀。

　　“今天早上我的活儿不多，要我陪你一块去吗？”

　　“你是说，你要陪我去警察局？”马蒂望着达文西，就像达文西是她唯一的朋友。她的双手开始发抖了，她的心越跳越快。约有五六秒，马蒂没法把自己的目光移开，达文西先生从这片绿色、潮湿的牢笼里突显出来了。

　　“当然。”他走近马蒂，温柔的、慈祥的，抚了抚她的头发，像抚弄一个小婴儿。当他的手指触着马蒂的前额时，温暖的感觉像一个又大又圆的圈将马蒂包裹起来。

　　同达文西先生一起度过的时光使马蒂十分轻松自在，她自父母去世以来就没领略过这种滋味了。他们一起下楼，然后向地下车库走去。

　　“我去把车开过来。”他由不得马蒂表示异议，轻快地移动着脚步。

　　马蒂看着达文西先生的背影消失在车库的甬道里，长吁出一口气。她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生怕不小心错过了达文西先生的车，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辆银色沃尔沃悄无声息地停在她的身边。她没反应过来车库的出口有好几个。

　　马蒂用余光瞥了一眼达文西先生，他坐在车上，正盯着望穿秋水的她瘪嘴偷笑。

　　达文西先生下车为她打开车门，马蒂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挺直身子，双手小心谨慎地搭在膝盖上，尽量表现出跟她的实际年龄相符的大人模样。她凝视着前面的车窗玻璃，端坐不动。车正沿着狭窄的公路飞驰，一大堆峥嵘的乌云笼罩着太阳。达文西先生的车技熟练而轻盈，使马蒂坐得十分舒服，仿佛躺在徐缓地摇荡着的大摇篮里。

　　“你喜欢下雨天吗？”马蒂一抬头，发觉达文西先生正好奇地盯着她瞧。

　　“你是在问我天气的事？”她想了想，谨慎的问道。

　　“是，我想我是的。”大概觉得马蒂认真的样子十分纯真可爱，他的嘴角漾着笑。

　　“我不喜欢下雨天，不喜欢任何潮湿，阴冷的东西，我真的不……”马蒂搜肠刮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下去。

　　“这么说，你以前没来过这里？”他领悟道。

　　“是的。”她说，顿一顿之后：“我喜欢瑞希在信中描述绿野镇的那些文字，光看着就仿佛身临其境，同她一起置身在这片茫茫绿色之中。”

　　达文西微笑，他关切的问：“如果找不到瑞希会怎么样？”

　　“凭我一己之力是没法还清助学贷款的，我想，我不能继续念大学了。”马蒂莞尔一下，但是这种漫不经心的语调和硬装出来的笑容连小孩也骗不过。

　　“你念几年级？”这是变着方法问年龄，他得逞了。

　　“刚上大二。”马蒂老实的回答。

　　隔了一会儿，他说：“我来给你。”这句话来得突然，使马蒂吃了一惊。

　　“什么？”她问。

　　“那些贷款我能帮你还上，我说真的。”

　　“这是一大笔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马蒂看着他，喉咙一下子发紧了，她相信达文西先生说的是真话。

　　“你不用还。”他扭头看了马蒂一眼，话说得很快。

　　“可是，为什么要帮我？你就没有任何条件？”达文西先生的关心，着实让她受宠若惊了一把，一些无法形容的憧憬在眼前一闪而过，与投影在达文西脸颊上的漂亮的眼睫毛阴影结合在一起。马蒂摇摇头，让自己变现实一点。在实践中累积的教训是，她一贯太相信表面。

　　“剩下的两年时间，一万欧元够了吧，把银行账号给我。”

　　“不不，告诉我真相。你想要什么？”警铃在脑中大作，她真心不习惯这种处处被人照顾的感觉。她注视达文西先生，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变得锐利，像在设法“穿透”他！

　　“什么都不要。”他说得风淡云轻，再自然不过。

　　“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可是马蒂依然固执的说。

　　“我想要帮你。这样你能回到原来的生活，还能把大学念完。”他腾出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眼神深沉、关切、而怜惜。

　　“你帮我，能得到什么？”

　　“我为什么一定要得到什么？”

　　“否则你不会这么做。”

　　“你觉得人就是这样？”

　　“整个世界都是这样！”

　　他沉默了，车子又驶过好几英里的路程。他的面容里含有一种沉静的优雅气质，不可思议地带着中世纪的味道，仿佛只要他披着大氅，手执宝剑，站在古老门庭的阴影里，就是从肖像画像里走出来的的无名王者。

　　他与这片明快的自然风光格格不入，怎么也融不到一起。

　　“我不是。”他说。

　　达文西先生最后说的那三个字犹如教堂的钟声在耳畔萦绕不散。他像一个多年的挚友，一个兄长一样待她，在短短的几小时里，已经知道了她的全部情况：出身苦寒，年幼无知，全部的生活就是依靠瑞希一人。而她则像一个单纯仰慕比自己厉害的人，于是跟在幼儿园班长屁股后头的小不点儿，她对达文西先生越是欣赏、崇拜，越是觉得他难以读懂。她还没把他看透。她怀疑他的为人。但是显而易见的，达文西先生比幼儿园的程度要成熟优秀许多倍。

　　马蒂的脑袋又热又涨，里面满满的都是胡思乱想，她连车速缓慢下来也不曾觉得，直到车子在警察局门前停下，马蒂才再次回到现实中来。

　　“你还好吧？”他凑过来帮她解开了安全带，声音很低：“别害怕。马蒂，警察会找到瑞希的。”他打开了马蒂这边的门，挽起她的手臂，迅速把她揽在自己的臂腕之下，几乎是架着着她，朝警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