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铺天盖地的大火，滚滚的浓烟，黄色的红色的火焰，像巨兽吐着舌头，急速地伸向和耶娘一起吃饭的那张板足案，伸向了阿耶①挂在墙上临摹的《兰亭序》，伸向了阿娘②为自己亲手缝制的虎头娃娃；月牙凳看不到了，三彩柜看不到了，院子里盛开的蔷薇花看不到了……到处是热浪，耳边是哔哔啵啵的声音，这是八岁小姑娘杜华第二次经历这样的大火了。

　　怪不得今天早上阿娘走后，就有些心神不宁、胡思乱想了。本来想找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杜丽玩，但是姐姐近来喜欢看书，喊她半天，她只是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杜华只得一个人蹲在墙角看蚂蚁，突然她看见蚂蚁慌慌张张，听到一声响，觉得有些热，转身一看，起火了。

　　这次会不会像上一次五岁那年一样？也是在大火里，杜华吓得想跑却迈不开腿，只好闭上了眼睛，害怕得“哇哇”大哭起来；耳边还有姐姐大声呼喊耶娘的声音……忽然感觉到身体腾空，一下子就凉爽舒服了。

　　那感觉舒适而柔软，大概是阿娘抱着吧？阿娘柔柔地说：“阿华，别怕，闭上眼睛。”杜华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停止了哭泣，闭上了眼睛，感觉就像夏天的夜晚闭上眼睛，躺在青石板上，阿娘在旁边给她摇着扇子，好舒服。杜华一直记得那样的感觉，以至于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总是回味起这样的感觉，然后进入甜甜的梦乡。

　　杜华心里胡乱地想着，闭上了眼睛，大声喊：“阿耶，阿娘，快来救我！”

　　“妹妹，别怕，姐姐过来救你。”一双小手握住了她的手。

　　“姐姐，我们怎么办啊？”

　　“别怕，走。”姐姐蹲下身子，把她背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实际上，五岁时经历那场可怕的大火后，阿耶就告诉姐妹俩，火不可怕，可以扑打可以浇水，当然这种事是大人来做的。那姐妹俩要做的首先要跑开，要大声喊阿耶阿娘。想起来，阿耶是会喷火的，他随手摘了一根树枝，一口气喷过来，小树枝就点燃了，杜华瞪着圆圆的眼睛，拍着手说阿耶好厉害。阿耶告诉杜华，阿娘才是最厉害的，这个还是阿娘教阿耶的。阿娘还有一件神奇的斗篷，穿了可以在火里走，姐姐杜丽就试了试，而杜华是不敢的。杜华不喜欢看阿耶喷火的表演，喜欢看阿娘的表演。要是被姐妹俩缠得不行了，阿娘就会用剪刀剪几个小人，在月亮下，几个小人就慢慢地跳起舞来，姐姐也跟着跳起来。记忆里阿耶还会写字画画，会讲很多故事，但是不知道怎么白天总是要睡觉，没时间陪姐妹俩玩；阿娘会煮好吃的饭菜会做衣服和一些小玩意，还会给别人治病。

　　杜华想到这里，便记起耶娘来：“姐姐，耶娘呢？”

　　五岁时那场大火之后，一家人就离开了原来的地方，杜华只记得那里的山很高树很多，山下还有一条清清的小河。之后，耶娘带着她和姐姐不断地搬家，也不知道搬了多少次家，阿耶说他以后一定能写出一本《郡县图志》来，因为走过的地方太多了。但是杜华觉得搬家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尤其是有一次遇到山崖过不去，天快黑了，阿娘就取出一个木鹰来，开始很小，阿娘会把它变得很大，载着大家飞过去，飞的时候真好玩，杜华还想再玩一次，但以后阿娘都没有再拿出来过。杜华知道那披着能在火里走的斗篷、能变大变小的木鹰都放在阿娘的行囊里，阿娘的行囊里可有不少宝贝，还有一个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盒子，隔在外面就能闻到香气，阿娘说是交趾国瑞龙脑，一种阿娘故乡的香料。开始家里还有三四个不肯离开的丫鬟，后来搬家搬得多了，没办法只得把丫鬟们都遣散了，家里就是耶娘和姐妹四个人。好在每到一处，杜华也能结交到玩得来的新小伙伴。阿娘会看病，每到一处，大家都喜欢她，有些人还送东西给她。

　　有一次，被阿娘治好了咳嗽的同村王大娘送来了一只鸭子，阿娘说晚上给大家做个长安美食鸭花汤饼，美味的鸭汤加上面片，真的太好吃了，阿娘不停地劝杜华少吃点，但她仍然喝了两大碗汤。结果半夜里被尿憋醒了，听到了隔壁耶娘房间的门响了一下，阿娘说：“回来了？”

　　“嗯，没什么情况，快睡吧。”是阿耶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阿耶说：“真是苦了你和孩子了，要不我先把你和两个孩子托付给我以前的一个至交，留下我来应付追过来的人。”

　　“再说吧，他们要找的是我，是我让你和孩子们受苦了。托付给别人也会牵连人家啊！也幸亏你以前走南闯北，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人物，我们一路走过来不至于是餐风露宿，至少还是有一个住的地方。只要有你们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够了，一点也不苦。”

　　杜华听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便摇了摇睡在身边的杜丽：“姐姐！”

　　杜丽的眼睛是闭上的，没有吱声，黑暗里杜华没看到杜丽的眼睫毛在轻微地动着，杜丽分明是醒着的，也听到了刚才的谈话。

　　其实杜丽还知道，阿耶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有时候回得早，有时候回得晚。如果出去一下子就回来了，杜丽就知道他会和阿娘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第二天一大早就会带着她们姐妹赶紧离开。

　　昨天晚上，阿耶出去之后，破天荒地还没有回来。今天早上，阿娘给她们做好早餐后，也急匆匆地拿上一个行囊走了，走之前对杜丽说：“阿娘出去办点事，如果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你们就什么都不要管，只要站在离房子左前方的大石块处，不要随便乱走动。如果到了酉时，耶娘还没有回来，你就带着妹妹到村东头的土地庙里找王爷爷。”王爷爷是王家庄看守土地庙的，有一次上山砍柴被蛇咬了，还是阿娘找了点草药敷上治好的呢。

　　结果还没到晚上，家里就莫名其妙地起了火了。

　　姐妹二人各怀心事，坐在房子左前方的大石块处，杜丽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看着大火还在燃烧。“不知道啊。”

　　这块大石头是这次他们住进来的时候，阿耶放在这里的。每一次搬家，阿耶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在房子周围转转，杜华偷偷地看到阿耶把小木棍、小纸片什么的埋在土里。有一次看到阿耶埋的是个铜钱，杜华气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阿娘告状，说阿耶不用铜钱给阿华买糖吃，把铜钱埋在土里。阿娘笑了笑，把姐妹俩喊过来，很严肃地告诉她们，不管阿耶在干什么都不要开口去问，更不能动阿耶的东西。姐妹俩认真地点头说好，然后阿娘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包糖莲子，让她们分着吃。姐姐拿了一颗放到嘴里，然后拿一颗放到阿娘的口里，阿华看到也学着拿一颗放到阿耶的口里，耶娘高兴地说心里比糖还要甜啊。

　　“我知道啊。”突然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离她们五丈开外的地方，打断了杜华的回忆。其实如果不是由于家里起火心情不好，杜华觉得这男的除了长得黑了点以外，其实还算长得比较赏心悦目，尤其是冲她们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他的牙齿似乎比天天要用骨制牙刷刷牙的阿耶的牙齿还白一些。

　　“你们过来，我带你们去找阿耶阿娘，过来啊，过来！”那男人冲她们招着手，掏出来一包糖：“快来啊，我这里还有你们喜欢吃的糖莲子。”

　　杜华朝他走去，杜丽一把扯住了她：“你知道我耶娘在哪里啊？那阿娘是不是要我们到村子西头的小石桥去？

　　“是的是的，快走吧！”那男人只是招着手，并不向前走来。

　　小石桥？杜华茫然地看着姐姐，杜丽把她按在大石块后面蹲着，冷笑一声：“你骗人，小石桥不是在村子的西头。”

　　“对对对，我一下子记错了，是南面，是南面。”

　　“你撒谎，我们这个村子，根本就没有小石桥。哈哈哈！”揭穿了那个男人的谎言，杜丽笑得弯下了腰。

　　“想不到我霹雳堂三堂主赵季和竟被你这个小丫头耍了。”那男人的脸一下子红了，又一下子白了：“好吧，告诉你们，你们家里这火就是我放的，怎么样？你阿耶布置的铜墙阵虽然厉害，我进不去，但是我们霹雳堂的火药能进去啊，生气了？过来打我啊！”

　　“霹雳堂，厉害吗?”杜华抬起头看着姐姐。

　　杜丽用手按着妹妹，望着前面这个男人，并不答话。她记得以前阿耶和她们讲故事的时候，讲到过很久以前有一个叫长孙晟的洛阳人，是一个将军，打得突厥人闻风丧胆，一听到他的弓响，就称为“霹雳”，看到他的快马，就称为“闪电”。有不少英雄豪杰投到他的门下，成立了霹雳堂，打仗时上马杀敌，平日里除暴安良，一直到现在也是小有名气的，不止是厉害，简直是很厉害的啊。妹妹也许平日里没留心听，也许听话忘掉了。可是杜丽是记得的，还记得阿耶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平时温柔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说大丈夫在世就要报效朝廷，扬名立万。但只是一会儿工夫，阿耶的眼神便暗淡下来。

　　可是如今这个男人为什么来这里？他要干什么呢？

　　杜丽没有问，她有一点点后悔自己过早地戳穿这个男人的谎言，要不然还可以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一定能套出点什么话来。

　　“你们总不能躲在铜墙阵里一辈子吧？能躲一时躲得了一世？还不如早点出来乖乖地跟我去找你们的阿娘！”赵季和见姐妹俩人并不离开大石块，不由得焦躁起来：“好吧，本堂主就跟你们耗着，看你们还要不要出来吃喝拉撒？”

　　杜丽这时候有了主意，因为她听明白了他的目的是阿娘，说明至少阿娘还没什么事；再乐观一点想，阿耶也不会有什么事。她俯下身子，跟妹妹说：“别担心，会见到阿耶阿娘的！到傍晚的时候，姐姐和你一起走，只是你往东跑，我往西跑，最后到村东头的土地庙里找王爷爷。现在你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饿了渴了告诉姐姐，最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赵季和也见识过铜壁阵，只是阵法玄妙，不知破解。所以这个大半天，都是眼睁睁地看着姐妹二人在五丈开外的地方窃窃私语，又听不清说什么。虽然一心想要抓住她们，只是再想往前走一步都困难，勉强往前进一步，却马上又不由自主地退回原处。连试了几次，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也始终前进不了一步。

　　这个铜壁阵的奇巧之处不止是外人进不去，妹妹说姐姐我有点饿了，姐姐就能在石块后面拿出饼来吃；妹妹说姐姐我渴了，姐姐就能在石块后面找到水来喝；甚至妹妹说姐姐我要嘘嘘了，也能在大石块后面解决了。后来，两姐妹都靠着大石块闭上眼睛休息了。赵季和却是丝毫不敢怠慢，拿着糖莲子慢慢地吃着，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出甜的味道来。

　　渐渐地金乌西坠，彩霞满天，大火也渐渐地熄灭了，一座好好的院落被烧得不成样子，满地的残砖断瓦,一片狼藉。

　　“三弟，你好悠闲啊！”一个尖尖的嗓子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惊醒了姐妹俩。

　　

　　===================

　　①阿耶：唐代普通百姓对父亲的称呼。

　　②阿娘：唐代普通百姓对母亲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