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微凉，苏青山在山悦客栈的一间房间打坐。隔壁的房间，袅袅娜娜地传出乐声，放佛仙乐一般，但反复只有两句，像是练习，突然琴声戛然而止。苏青山快速反应，起身，开门，一只绿色的鸟儿正在门外扑腾着翅膀，见到苏青山，忙喊：“爹爹，姐姐，快去，快去。”另一个房间也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人，喊苏青山一声“师傅”，两人便急忙跑到刚才琴声传出的房间。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姑娘，斜靠在卧榻上，双目紧闭，右手抚心，脸上香汗淋漓。苏青山朝着徒弟凌峰，喊：“快”，便走到卧榻，把了把姑娘的脉，把她扶好，点了几处穴道。这时，一种浓烈而又清幽的药香味传来，苏青山沉静地在琴桌前，俯身弹琴。琴声轻鸣，声音和悦，绵中带着一股细腻的韧劲，宛如绵密的春雨微微地悄悄地把坚硬的土块润湿了，那股药香顺着这股细密的劲儿持续地扑向着姑娘。渐渐地，琴声清朗了许多，像一条潺潺的溪流，偶尔有点瘀滞，但终于欢快地奔向宽阔的河流。姑娘的气息也平稳了，面目恢复了正常，药香燃尽，琴声展现一派鲜花开满原野的气派。苏青山点点头，停止了弹奏。

　　“煦儿，如何了？还有什么不适吗？”

　　“爹爹，我好了，现在一点事都没有了。有劳爹爹操心了。”

　　“煦儿，那首曲子你只能当作普通的曲子，不能加入一丝一毫的内力，就连你那点棉花丝一样的也不行，会被反噬的，也许这首曲子不用内力，当年你娘根本没练内功。何况，那曲子不全，只有这两句，你还是别练了。”苏青山严肃地说，当然那股溺爱毕竟遮不住，从眼睛里流了出来。细看苏青山剑眉大眼，容貌俊美，端庄中又透出一股儒雅之气。

　　“好了，煦儿知错了，爹爹别生气了嘛。”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眉弓如月，眼如秋水，鼻子小而挺，樱唇小口，肤如凝脂，真是雪肤花貌。她摇晃着苏青山的胳膊，一番娇嗔，苏青山不觉气消，也微微露出了笑意，扶着心肝宝贝坐下。

　　“爹爹，我想娘了，所以不知不觉就弹起来了。我刚刚心血来潮想那么一试，我感觉到小翠有反应了。”

　　“有反应，有反应。” 说这话的是那只鸟，这会儿飞到苏煦的卧榻上了。定睛细看，这是一只丹巴鹦鹉，身子约有一尺来长，头呈葡萄灰色，前额和眼周附近有一带黑色，上体翠绿色，下体呈葡萄红色。小翠是苏煦二十天前收留的一只雌鹦鹉，那天在客栈的后花园里，苏青山煮茶，苏煦弹琴，突然苏煦的目光闪过一抹闪耀的青翠的绿色，但琴声并没有停下，鸟儿停在园子当中的一棵枣树上，苏煦的这首曲子如山间小溪，如林中和风，真是舒服极了。苏煦弹完琴，鸟儿落下来，停在苏煦身边，苏煦又惊又喜，像个孩子般天真地叫起来，爹爹这有个鸟儿，它是不是饿了，要吃的。鸟儿回道：“要吃的，要吃的。”说话很清晰，吓得苏煦一跳，她可没见过把人话说得这么好的鸟儿。苏青山过来一看，发现这是一只鹦鹉，有人调教过的，这会不知怎么地跟主人走丢了。苏煦缠着要收留鹦鹉，苏青山说那得它自己愿意才行。说来也怪，这鹦鹉从那开始就黏着苏煦，苏煦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翠，它居然点点头好像很认可的样子，难道它以前的主人也叫它小翠吗？苏煦很快教会它喊她姐姐，不过这鸟儿还无师自通，跟着苏煦喊苏青山做“爹爹”，却又跟着苏青山喊凌峰作“峰儿”，差点把凌峰给气晕了，一个劲地教它跟苏煦喊他“师哥”，可它就是不叫，背地里凌峰没少跟鹦鹉瞪眼。鹦鹉还会飞到苏煦那告状，“峰儿打，峰儿打”。苏煦不免有嗔怪凌峰。这会儿小翠正用自己的羽毛去蹭苏煦，撒娇呢。

　　“小翠过来我这里，不要打扰师妹休息。”这时燃了药香便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凌峰开口道。

　　“不好，不好，不喜欢，不喜欢。”小翠像个孩子似的摇摇头，凌峰顿时脸黑了。顺着鹦鹉的滴溜溜的眼珠看过去，这一看，凌峰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浓眉大眼，圆脸薄唇，也十分英俊，只是那眼睛总是闪烁。

　　“不知道你上一个主子是怎样刁蛮的丫头，教出你这么个东西。师哥，你别跟他计较。”苏煦一边宠溺地摸着鹦鹉的羽毛，一边说。

　　“怎么样的反应，是很舒服，还是很难受？”苏青山沉思片刻，问道。

　　“好像有点难受，似是焦灼不安的样子。”

　　“难受，难受。”小翠，点点头，学着说，似乎又是在投诉，一番可怜兮兮的样子。

　　“那应该还是你会错意，这首白鸟和鸣的曲子，我当年听你娘弹过，那是很舒服的，如清泉浴心，浑身通透，连百里之内的鸟儿赶来陶醉呢。”

　　“爹爹，等我治好病，天涯海角我都要把娘找回来了。”

　　“嗯，等你的病好了，我们一起找。小青病倒在路上了，明天还是叫掌柜的寻个丫鬟来，路上好照应你。凌峰你回房间吧。我弹首曲子让煦儿好睡觉。”小青是先前伺候苏煦的丫鬟，病倒在路上，留够盘缠给她，托一个店家照顾了。

　　凌峰带上门出去了。苏青山坐在琴凳前俯身弹奏，小翠落在窗前地上，一首好听的曲子像流水一般缓缓地流了出来。琴声悠悠扬扬传了出去，客栈的老板娘顿来睡意，趁没倒下之前督促客栈老板仔细检查门窗便熄灯睡下。只听得那琴声，开头是匀速的，音色清清的柔柔的，不钝不亮，听着正好，等你听进去了，那节奏渐渐变慢，乐句循环重复，声也渐弱，似月光下万物歇息时窸窸窣窣的呼吸声，这时苏煦和小翠都睡着了。苏青山轻轻地收住琴声，蹑手蹑脚出去，轻轻地把门从外面锁上。

　　屋外，月光如流水，静静地泻下，除了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但苏青山却感觉到一种危险的气息。果然，一个人影现身了落在枣树上，一身玄色衣服，蒙着脸，朝着苏青山双手抱拳，用手指指远处，示意去外边谈谈，然后飞身离去。苏青山走到凌峰门前，敲了敲门，“峰儿，留意看着煦儿。我去去就来。”凌峰开门，“师傅，我在，你放心吧。”一转眼，苏青山跟着玄衣的方向不见了。

　　树林里，一片空旷的斜坡上，那位蒙面人静静地站立着，苏青山来到，朝着那人抱拳，便微微立定，也不做声。一时间，这里充满诡谲般的安静。那人突然开始长啸起来，那内力浑厚如滔滔江水，那啸声翻涌着像一股冲天大浪打向苏青山，又像一股突然发作的飓风，有着吞噬一切的威力。苏青山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玉埙。很快一阵平稳、饱满的，低沉深厚的埙乐缓缓流出，声音很质朴，犹如大自然各种孔洞发出的声音，吸纳着自然各种灵气，声音越来越浑厚，但它并不是对那蒙面人的气浪迎面冲撞上去，而是化身为空灵柔美的一缕声线驾驭在那浪花尖上，绵绵不绝，管它个大浪起起伏伏，那声线始终在浪花尖上，或者就像飓风中心安然无恙的鸟儿欢快地唱着歌。不一会，那声线彻底驾驭了那气浪，气浪被压碎瓦解，轰然倒下，那飓风像是有了无数裂缝，悄然散去，那蒙面人受了反噬的力，连连退了几步才立定。苏青山收住乐音，擦拭过埙，放回口袋，定定看着蒙面人。

　　“苏掌门，得罪了。”那玄衣人单脚跪地，双手抱拳，低头向苏青山认罪。

　　“你是何人，我等如何冲撞你了？”

　　“我家主子大寿，让我恭请苏掌门奏乐添庆并共商大事，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刚才的切磋是我自作主张。”玄衣人此时已经站起来了。

　　“那又为何这般鬼鬼祟祟？”

　　“我家主子说跟你天音宗有一些渊源。希望能以乐会友聚一聚，说说前辈们那些交情。但又不希望苏掌门因为跟我们结交而受人关注而引来麻烦。”

　　“你家主人姓王？告诉他，我只会弹琴做乐，一介琴师而已，不想过问世事。你还是请回吧。”

　　“哼，我家主子说了，不能为我所用，便杀无赦。大家上。”玄衣人朝黑暗中打了个响指，十来个玄衣人蜂拥而出，团团围住苏青山。苏青山稍稍运气，又用气息把每个人的内力都感应了一遍，发现这些人都比刚才那个弱少许，微微放了心。那些人个个手里拿着大刀，身材魁梧，比苏青山高出半个头。那领头的玄衣人打了声唿哨，那些人便朝苏青山围攻。苏青山跳出包围圈，转身朝一棵树扯下一把叶子，朝着那群人呼啦啦地打去，只听着一阵阵闷响，不一会就听见两三把大刀铛铛落地的声音，还听到有人抚胸喊叫的声音。那些没被打中的，继续扑打过来，仗着人多的优势，越挫越勇，苏青山拿出那支埙，一股乐音响起，低低的，顿时这树林包围着的这股空地，被这股乐音撕扯成无数的空间，那些人好像在无数的空间穿越，每一个空间都被一股内力包裹着，如岩石般坚硬，他们的气息、精神都混乱起来，开始拿着刀乱砍，甚至向自己人。那领头人在外围长啸一声，空间有了裂缝，那些人稍稍清醒过来，领头人一声唿哨，那些人便如潮水般消失在黑夜中。领头人殿后，被苏青山弹出的一张叶子打中，吐了一口血。苏青山背着手临风而立，看着他们离开，并没有追上去。

　　苏青山那招素手弹叶的功夫许久不用，未曾想到威力竟未减丝毫，只不过刚刚他只用了不到四成的功力。叶子是软的，如何又能仍得出去，又能打得到人呢？这就需要强大浑厚的内力，还得需要巧劲和长期的练习，当年苏青山的同门，除了他没有一个人能练成。苏青山也是在一次在练琴中突然悟到的，弹琴的指法中弹、拨是主要的手法，先把拇指和食指灌进内力，叶子在内劲的包围中变得坚挺，然后一拨一弹，叶子便顺着内力打出去，成了伤人的武器。为了练成这素手弹叶，整整一个秋天和冬天，苏青山把一座山上的落叶都折磨成了碎片。不过苏青山练成后，几乎没在人前用过，他只求在乱世能自保，并不愿伤害无辜，更不愿无端杀人。

　　这边客栈里，凌峰警惕地在客栈守卫着。突然响起三声蛐蛐声，凌峰全身打了冷战，四处打量，周围一片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凌峰翻身出后院，远处扔来一团东西，凌峰伸手接住，四看无人，才又翻身入院，进了房间，不一会油灯燃起，凌峰把那团东西打开，是一把草中间裹着张纸条，他张纸上的字读了便放进嘴巴吞了，然后熄灯又出了房间放哨。

　　半柱香后，他看见苏青山踏月归来，一身雪白的月光打在他身上，那气息平和宁静，头发被风吹起，像仙人一般。凌峰看见这样一身光明磊落的苏青山，有点后悔自己做的事情了。但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