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路无常骑着他黑色的小电驴,左突右插地穿梭在泉州市区的下班高峰的车流当中,迎着风,看着眼前拥堵在原地的汽车,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这大概是普通人唯一能够感受到优越感的地方了。
五月的微风仍然带有一点点湿气,但是很容易从中嗅出一股即将到来的夏日的味道。如果把一年比作人生的话,现在这个节点应该是二十岁的那个阶段吧。这是路无常最喜欢的季节。
吃晚饭的地点是在苏欣所在公司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这是他们经常光顾的一家店。环境不算优雅,但是感觉舒服。两个人只要点上一份套餐,就可以吃得心满意足。五年来,他倒是都挺满足于这样自得其乐的生活,没有想太多的未来,只管用尽全力把无聊烦躁无味的日子过得更加有趣一些罢了。
跟苏欣在一起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自从高中毕业之后,那个暗恋着的女生慢慢地没了消息,然后随着时间,像一本简单翻阅过的书一样,被扔在了大脑皮层某个不起眼的褶皱里。原本谈恋爱并不在路无常的计划之中,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大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在爱得死去活来,他却像个独行侠一样,一直孤身一人。没办法,他需要把时间花在赚学费和生活费上面。然后,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憋着劲地苦求着却求不得,漠视它,无视它,它却自己上门了,有那么点犯贱的意思。五年前,他还是一个兼职快递员,每天都要往苏欣的公司跑,送的基本上都是苏欣的快件,久而久之他提出干脆每个礼拜固定一个时间把苏欣所有的快件一次送到,苏欣也欣然同意了。后来才发现,一个礼拜的快递实在太多了,苏欣根本拿不回家,只好勉强让路无常帮忙拿回家了。再后来,干脆就约定在下班后的时间送到家。路无常每次都能算准时间,在苏欣跨进小区的那会儿准时送到。接触时间一长,苏欣发现路无常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幽默有趣,好像从来没有烦恼的样子。跟他相处总是感到非常舒服,这简直跟理想中的另一半一模一样。路无常其实并没有刻意,那就是他真实的样子。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从苏欣的身上,路无常开始找回了那种爱的感觉,那跟小时候被妈妈牵着手的感觉很相似,可以欢快的蹦跳着。父母的经历使得他心里有一条线紧绷着,要时时刻刻很小心地守护着两个人的感情,绝对不允许它被任何事物弄坏。
尽管路无常从来都不喜欢迟到,但时间再紧迫也不闯红灯,每次都是老老实实地等到绿灯亮了之后再走。他骑着车穿过了几条街之后,很快到达了目的地。他停好车,迅速又娴熟地将两个锁套在车轮上锁好。进了餐厅之后,他扫视了一圈之后,很快发现坐在角落里靠窗位置的苏欣。
路无常边走边摘下身上的背包,坐到苏欣的面前,风尘仆仆却一如既往地脸带微笑,说:“见到你真是太高兴啦。”
苏欣苦着个脸,显然对这次吃饭没有很兴奋。她今天没有扎马尾,长长的头发垂在那张瓜子脸的两边,精致的小脸上肌肉紧绷,写满了心事重重。
“你又抽烟了。”苏欣的鼻子被一股烟味入侵,脸上的三角区挤成一团。
“你今天这件衣服好看啊,哪里买的?”苏欣唯一不喜欢他的一件事就是抽烟,女人总是无法理解男人抽烟背后所隐藏的故事。路无常想跳过这个问题,看了一眼苏欣身上的灰色春装外套,马上找到了出口。
“淘宝。”苏欣自动过滤了前面赞美的话。
路无常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脸往前凑了些,小撒娇道:“那我们今天还是吃A餐吗?”
“都可以。“苏欣盯着桌面,有气无力地回道。
路无常看出了今天苏欣不太高兴,怎么也调动不起来。他从手机里找出要吃的套餐,不紧不慢地买了一份。
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在很恰当的时间送上了茶水,一脸微笑地看着路无常问道:
“两位吃点什么?“
路无常也报以微笑,递上手机,说:
“团购的,要A餐,谢谢。”
“好的,稍等片刻。”服务员接过手机,转身离开。
印象中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好像很少这样凝结着。
“你是丢钱包了吗?”路无常仍旧想要用搞笑的方式来打开局面,一般这种情况下只要把苏欣逗笑了就什么事都好办了。
“没有。”苏欣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哎呀,怎么吃个饭感觉好像参加追悼会一样?”路无常改成成谨慎更多一些的试探,有时候真的受不了女人这样扭扭捏捏的,一定要别人生拉硬拽才肯好好说话。
苏欣动了动嘴唇,好像打算认真说话了,眼睛眨巴几下后,看着路无常,只见他一张写满急切等待下文的脸。
“无常……”
“恩?”路无常睁大了眼睛。
“你都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吗?”
路无常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苏欣在忧虑的是这么一件大事。为了赢得更多的时间思考,他的笑意依旧,带有调皮意味地反问道:“你想跟我结婚了吗?”
“你不想吗?”苏欣又立即反问。
路无常收起原本直视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额……想……但是想起来就觉得这件事要考虑太多了,就没有细想了。”也许觉得有点心虚,他说完用拳头叩了几下额头。
结婚这个问题对于没有多少经济条件的人来说,的确是个麻烦,要考虑和平衡的东西太多了,有的人稍微一不谨慎,很可能就一拍两散了。路无常就是属于经济条件不好的人,他不是没有想过结婚的事,只是目前的情况除了裸婚之外,就是不婚。而他,怎么开得了口跟苏欣说裸婚。
餐厅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客人,讲话声,走路声,移动桌椅发出的声响混成一块,开始有点热闹起来了。
苏欣脸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她竭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恰当的词汇来打开谈话主题的通道。
“我家里开始催我了。”她用很缓慢的语速说了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一句话。
“哦?”
这才是苏欣今天不开心的症结所在。路无常不动声色,拿起茶杯,轻轻地呷上一口。他完全能理解苏欣的处境,她哪怕骂自己是个自私的王八蛋都不过分。这几年碌碌无为的场景一下子全部浮现在脑海里,没有赚什么钱,也没有存款,工作一个接着一个地换,没有稳步上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副得过且过的流氓姿态。他甚至从来都没有为苏欣考虑过,作为一个女人是耗不起的。从二十三岁到二十八岁,她把整个女人最好的青春年华都送给了他。而他呢?只顾自己,一个人独自沉浸在好不容易找回的关爱里面。想到这里,深深的内疚感已经像突来的海啸一样,淹没他整个世界。
服务员将食物一盘一盘地往桌上放,等到她放完所有的食物转身离开,路无常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话:“苏欣,那我们就结婚吧。”这个时候,他只能这样了。
“我们就结婚吧?”苏欣的脸上笼罩着的突然变成了乌云。难道结婚这个事是可以说结就可以结的吗?这是结婚,不是买东西,想要就说要买就可以了。
“对。”
“怎么结?”
路无常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寿司,放到苏欣的盘子里,自己又夹了一块,一口塞进嘴里。他一边咀嚼着,一边说:“我们就去领个证吧。”
苏欣脸上的乌云更加浓厚了,看了一眼盘子里的寿司,但没有任何想要动筷子的意思。她没想到路无常竟然如此天真,天真到把结婚这事想得这么简单,根本就不知道她因为这件事已经把自己丢进水深火热之中了,本来饿得不行的胃就此被失望的情绪抚平了。
要知道,苏欣的父母一直都不赞成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家长的考量都是很实际的,收入和家境就是最基本要考虑的,长相只要不是见不得人就行,其他的东西或多或少可以忽略不计。路无常一点都不符合这样的基础条件,家境全无,一说到工作是卖保险,不管什么人,脸上马上转换成一种好像鞋子踩到了狗屎的表情。他第一次去苏欣家里做客的时候,得到的待遇跟一个来借钱的人没有什么分别。
谈话进行到这里,苏欣对于路无常的心里准备显然是不足的,重点都还没有说到,担忧却已经急剧上升。
“你怎么想得这么简单呢?”苏欣有些生气。
路无常还是自知理亏的,于是问:
“你爸妈还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对吗?”
“也不是。”苏欣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路无常想了一会儿,然后追问道:
“那是什么?说吧,没关系的。”
苏欣其实已经跟家里对峙了一段时间了,她也难以接受他们开出来的那种荒唐的条件,但他们看样子就是打定了主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然而她那么努力地去争取,却看到路无常现在这副无辜的表情,顿时心酸了起来。
“我爸妈说如果你能满足他们的条件,就可以结婚。条件是礼钱十万,并且解决房子首付,以后一起还贷。”苏欣说完咬了咬嘴唇,她也知道这样谈婚论嫁是多么的无理。
路无常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回放着苏欣说的话:礼钱十万,解决房子首付。然后,一动不动地吁了一口长长的气,脸上却是毫无变化。他心想:“我要去哪里找那么多钱。”
“如果没有也没有关系,但是……”
“但是什么?”路无常仿佛看到一线生机。
“但是……你要……来我们家。”苏欣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是很难受的,因为她知道任何男人听到这种要求一定会感到愤怒。但说出来看看路无常的反应,也不能说是一件不好的事。
意思是要么拿出钱,要么拿出人。
路无常放下筷子,往后一靠,远远地看着苏欣,试图观察那一串不可思议的话语的主人,在说完话后脸上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只见那张可人的脸庞上透露着一种若隐若现的忧虑,还有一些惭愧和不安。她把人生最美妙的一段岁月给了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人,又要面对父母的压力,一定很难受吧。此等场景,他感到手足无措。很明显,苏欣父母的两个要求都是有意刁难自己的,但是没有任何理由怪他们,为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钱他是没有的,但入赘这种事就太荒谬了。虽然他跟个孤儿没什么区别,可真要做这样的决定心里还是有疙瘩的。
他盯着眼前一大碗酸辣汤,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
直到苏欣叫了他的名字,路无常才从发呆中回到了现实。与其说他是思考,不如说是放空,他只是冷却了一下自己,并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办法。
“也许我可以说服伯父伯母他们。”
“这不可能的,”苏欣摇了摇头,“我太了解我爸妈了,他们非常的固执。”
“你要相信我,总会想到办法解决的,不用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没事的。”路无常试图用这样坚定的词语来给苏欣信心。
苏欣只能苦笑,以前习以为常的路无常的乐观,现在看来是那么盲目。现在只感到迷茫,感到呼吸困难。
“不行的,你根本不了解我爸妈。”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不知道。”苏欣挣扎地鼓起了勇气,“但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你会答应后面那个条件吗?”
这个问题让路无常犯难了,回答会和不会都不好。他左思右想,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激烈碰撞。
“我也不知道。很多问题就是要到了那个必须马上抉择的时候才有答案,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呢。也许会,但是现在拿不准。”
这样的答案是不能让苏欣放心的。路无常接着定了定神,凑到苏欣眼前,气定神闲地说:
“相信我好吗?我一定能够处理好的。我们现在,先好好吃完这顿饭。”说完他拿起勺子,把汤舀到苏欣碗里,“来,喝点汤,这酸辣汤喝下去就浑身舒坦了。”
苏欣看着路无常这般故作轻松的样子,心还是悬着的,她真是没有办法不担心。但值得安慰的是,路无常总算了解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路无常看到苏欣还在担心,只好再放大招,说:“你忘了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吗?”说完坏笑着吐出圆圆的舌头,轻轻地左右摆动着,心里另有有所指。
“你好恶心哦你。”苏欣嗔怪着,脸上却微微浮起了笑容。
“我不止恶心,我还恶肝恶肾恶肺恶脾……”路无常见说的话起效果,赶紧嬉皮笑脸地趁热打铁。他总算明白了,男人与女人之间最好的调节剂始终是有色笑话。
苏欣皱起眉头,举起右手,作势要打人,然后拿起筷子,夹起盘子里的寿司,轻轻地咬了一口。
到现在,气氛总算缓和过来了,路无常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这顿饭在路无常的努力之下吃得还算顺利,他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却始终在想着苏欣说的那些话。
吃完饭,他照例骑着电动车载苏欣回家。苏欣还是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他,以前都是一边打打闹闹一边讲着笑话,但今天的路无常,心思都神游到了外太空。
他想来想去,要想短时间赚到这么多钱,除了贩毒和中彩票,似乎没有第三种选择。短期暴富的希望太过缥缈,真要想跟苏欣结婚的话,只有寄望于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说服苏欣的爸妈多给自己一些时间了。要不,真要去当上门女婿了。
苏欣也在想着事情,她也没有说话。直到到了她家的小区门口,她下了车,把头盔递给了路无常。
“记得跟伯父伯母约个时间,我跟他们好好说一下。”路无常接过头盔后说。
“你真觉得可以说服他们吗?”苏欣对父母太了解了,他们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
“如果说服不了,我就把你抢走!”
苏欣实在笑不出来。
路无常见状马上正经地说:“放心吧,我只想说服他们多给我一点时间而已,只要能多一点时间,我就有办法赚到需要的钱。”
苏欣这才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为两个人的夜晚落下帷幕。
路无常望着苏欣的背影穿过小区的大门,直到消失在某个转角。
离别的阴影又被催化了出来。如果当年他的父亲的脾气好一点,懂得克制一点,母亲就不会走了,他也就不会被安排在姑妈家里。然后,现在的他会是怎么样的人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绝对不会让苏欣跟他分开的。
沉重的心情勾起了一股强烈的烟瘾,但他没有去掏口袋里的烟盒,而是握紧车把手,迅速地掉了个头,骑着车慢慢消失在长长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