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你这个月是怎么搞的,一单都没出,混底薪呢?上个月倒数第二,这个月倒数第一,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啊……”周静将一叠资料往桌上用力一摔,然后双手抱在胸前。
路无常像根木头一样直直地矗立在周静的办公桌前,他早就预料到了今天要发生的事,所以他一脸淡定,一副死猪等着开水烫的姿态。眼前的上司,是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女人,自从她失恋了之后,脾气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发起火来,什么灭火器都没有用。
“说话呀?怎么不说话?”周静推了下眼镜,往前凑了凑,盯着路无常那双正在分散注意力而转动的眼睛。
路无常抿了抿嘴唇,心中直冒出“话呀话呀话呀”,蹿到头顶,又蹿到脚底,却始终没法蹿到嘴巴上。
“我下个月会加倍努力的。”最终路无常冷静地说出这么官方的一句话。
周静哈哈地干笑了一声,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然后迅速地收起笑容,变成一张传说中的扑克脸。
“别别别……你上个月就这么说,结果这个月就抱鸭蛋了,我真不敢往下想象。”说完长长地吁了口气。
路无常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想赶快结束这场对他来说没有没有多少意义的对话,于是很克制地沉默着,脑袋里努力回想昨天看到的每一条新闻,借此来继续分散注意力。
周静一个人自说自话,很快就觉得没劲了。看着默不作声的路无常,她心里想着:“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过了一会儿,她从旁边抽出一个文件夹,打开后翻了几页,然后抽出一叠,放到路无常前面,说:“这些都是公司最难搞的“石头”客户,你拿过去,下个月至少搞定一个,否则你就别干了。”
路无常失焦的眼睛被那张纸反射的光闪了一下,回过神来,他伸手拿起那份资料,瞄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单,似曾相识。他明白了,自己已经成为公司要清理的对象了。每当公司要清理表现最差的员工时,都会祭出这个杀招。这份名单,几乎公司所有的人都已经传阅过几遍了。然而,事实上没有一个人在拿到这份名单之后还能在公司幸存下来的。他眉头瞬间皱起,但又马上释放,然后抬起头,露出了调皮的笑容,说:“如果搞定了两个呢?”
周静顿时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你一个连续两个月几乎抱鸭蛋的人还敢口出狂言,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她手“啪”地一声用力拍在桌子上,吼道:“还不赶紧给我出去!”
路无常收起脸上的笑意,悻悻地立马撤退。拉上周静办公室的门的那一刻,他像做舒展般地撇了撇嘴,右边嘴角在肌肉的作用下形成了一个深深的酒窝。
到现在,他的人生已经来到第三十个年头,距离那次人生的变故,已经十八年了。
在他十二岁那年,母亲终于忍受不了暴烈脾气和郁郁不得志的父亲,毅然决然地离了婚,抛下他们父子,再也没有出现过。年幼的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总是对她呵护有加的母亲,可以这样狠下心,在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拖着行李,头也不回地坐上了那辆不知道哪里来的汽车。
母亲走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家里的氛围变得比以前的吵吵闹闹还要可怕。之后的一整年,父亲每天的生活,不是在吸收酒精,就是在消化酒精,不仅把家里的一切变卖得干干净净,还欠了一屁股债。接着有一天,父亲也突然悄声无息地走了,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债主强行卖掉了路无常家的房子抵债,路无常在相关人员的安排下,被迫地住到了姑妈家,跟他们一家人一起生活。他才十三岁,却仿若一个孤儿,还要努力去适应一个并不接纳他的环境。
那时候的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哈利波特在姨丈家里的处境引起他深深的共鸣。他多么地希望哪一天醒来,就能收到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入学通知书,或者突然有一个像海格一样体型巨大的人把他从眼前的生活中带走。他想要学会各种各样的魔法,然后用魔法惩罚所有的坏人,帮助所有可怜的人。但这些,只能存在于幻想,他还是要每天忍受姑妈和姑丈不友善的眼光和言语,还有那个自作聪明的表妹明里暗里的排挤。明明他成绩很好,又刻意地约束自己的一举一动,但在新家里面,好像他的一切永远都有挑不完的毛病。
直到他发现,他的所有烦恼,都是自找的。人一旦在乎什么事情,就一定会被什么事情牵着鼻子走。只要不在乎,那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搅乱内心的安宁。
为了那份内心的安宁,他尝试着不在乎。读书的热情消失了,成绩下降了,老师不管他了。那种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看起来更能衬托他的孤独。
就这样,路无常变成了老师眼中的异类,不仅对一切事物都不放在心上,有时候还会做一些令人无言以对的事情。高三那年,有一天上课,迟到的路无常没有走进自己的教室,而是冲进隔壁重点班的教室,把一个男生的书桌整个从四楼扔了下去,留下一句“败类”,然后继续回到教室上课。不管老师如何苦口婆心地问他原因,他始终没有说半句话。最后的结果是他得到了一个记大过处分,因此差点毕不了业。
其实,那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情愫自然而然地就在内心萌芽滋长,连路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隔壁班那个女生的一举一动,成为他唯一默默关注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有个男生在半年的时间里持续跟踪那个女生,有时候还会拦住她进行言语挑逗,或者动手动脚。那个女生因为害怕不敢告诉家人和老师,这样更加助长了男生的肆无忌惮。路无常是怎么知道呢?因为他也在跟踪,但只是远远地,遥远地,像一个守护者一样。但所有那个男生的一切行为,全部展现在路无常的眼皮底下。他的美好被破坏了,他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继续。
事后,当他的名字被学校在课间操时间段广而播之以后,那个男生再也没有出现在那条路上了。回家的路上,当他再次看到那个女生那鲜花般的笑容,他的右边嘴角是一个浅浅的凹状。
靠着从前积累下来的那点知识和小聪明,路无常考上了一所三流的大学。姑妈家没有打算让他继续读书,给他找了一份送货的工作。他坚决不要,他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说不定有一天能在某个地方见到失联已久的母亲或者父亲。最后,他选择离开了姑妈家,跟他们断绝了所有的关系,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三年的时间里,靠打点零工,支撑了自己从三流大学毕业之后,路无常又继续发挥他异类的本色,工作只凭喜好,做得开心哪怕钱少也能做,不开心哪怕钱再多也不稀罕。他所期望的跟父母重逢,渐渐地随着每天的日落,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他没有任何牵挂,他只要内心的安宁。几年来,总是漫无目的地漂流着,从这漂到那,又从那漂到这。因为谈了恋爱,终于做了一份比较像样的工作,但也是那种会被人以异样眼光看待的职业——保险。做保险不仅工作十分辛苦,可能获得的收入也非常有限。很多人都会看不起做保险的人,可他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处境有多难堪。这么多年,他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不要在乎对自己不在乎的任何人和事。
事实上,没人能说清楚这样想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其实只要够路无常够上心的话,他是能够把这份做得很好的,但是他不愿意被这样的理由绑架,他要的是内心的安宁。
从路无常被周静叫进办公室以后,李心怡就时不时地朝着周静办公室看。她的心里是矛盾的,她不希望给路无常带来麻烦,但是又很希望两个人之间建立起什么,就如同现在——接受他的帮忙,并把麻烦转嫁给他。很奇怪,即使明白那并不意味着什么,但心里一想到那个人愿意帮助自己,心里就觉得暖暖的。在脖子不停地转了一个小时后,终于看到路无常走出来了。她马上离开座位,几个疾步冲到他面前,问:“怎么样?周经理是不是把你狠狠地骂了一顿?”
“她早就把我骂了十顿,八顿,牛顿了……”路无常举重若轻地开着玩笑,尽量不让李心怡有太多的负担。
李心怡憋着笑,脸上微红,心中又感激又惭愧,轻轻地说了声:“真的谢谢你。”
“别,千万别……”路无常仿佛影帝上身,不失严肃地说,“是我要谢谢你才对,谢谢你给我一个做好事的机会,我终于知道助人为乐的感觉有多么的好。”
李心怡知道路无常是怕自己过意不去,那股的暖暖的感觉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在心脏的作用下,在她全身的每个角落激荡回流。他就是这么贴心的一个人。然后她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周经理罚你了吗?”
路无常拿出手上的名单甩了几下,道:“她让我这个月去搞这些‘石头客户’,只需要签下一单就行了。”
李心怡一惊,瞬间把身体里的暖流吓跑了。
“天啊,那不是公司要把你解雇的预兆吗?”
“解什么雇,等我签个十单八单的,我把公司给解雇了。”
“可是……”李心怡还没说完就被路无常打断了,他说:“别担心,想解雇我,可没有那么容易。”
虽然路无常故作轻松,但李心怡心里仍然过意不去,自己因为他的帮助保住了职位,缓解了危机,满足了小小的虚荣感,可却把他推向了本来应该是自己所处的位置。
“那到时候去拜访客户的时候我陪你去吧,至少多一个人帮你撑场面嘛。”
路无常了解她的好意,但她自己也需要好好工作赚钱啊,于是故意说:
“不要给我添乱行不行?”
李心怡皱起了眉头,嗔怪道:“不行啊,你也让我帮你点什么嘛,不然,我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了。”
路无常想了几秒钟,大大超过他平常的反应速度,才终于说:“好吧,不过,适可而止哦。”
“好的,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 李心怡才不管什么适可而止,到时候她可以一直赖着不走,路无常也拿她没有办法。
看着李心怡那兴奋的样子,路无常的嘴角礼貌地上扬了一个弧度,转过头却看到同事赵建仁正在对面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那是一种犹如尖刀般锐利的目光,像是在战场上跟敌人开战之前的示威一样。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知道赵建仁看上了李心怡而甩了周静,这是赵建仁早就做好的铺垫,要让这个群体认同这一件事,排除竞争者,然后又可以慢慢地将这张认同感转移到当事人身上。路无常也知道自己应该跟李心怡保持距离,以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面对李心怡的热情,他总是不忍心报以冷漠。他转动了下眼珠子,顺势地避开了那尖刀般的目光。
回到座位上,看着资料上一长串的名单,路无常感到一阵晕眩。嘴巴上虽然习惯了把一切事情都说得很轻松写意,但是真正到了要做的时候还是很令人头疼的。陈丽娇,吴俊伟,张志涛等等一串名字及后面的地址电话一条一条地从眼前划过,他想这些应该都是比较有钱的人,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公司的目标客户,但很可能这些人脾气都不是很好,或者是其他公司的老客户,说不动也撬不动。这种客户都是最难把握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路无常掏出来一看,是苏欣。
“怎么啦?”路无常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
“下班要一起吃饭啊,别忘了。”苏欣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着急。
“啊,怎么能忘?忘记睡觉也不会忘记跟你吃饭啊。”
“又贫嘴了。最近工作怎么样了呀?”
“保险就是那样啊,整天烦着别人‘亲,上个保险呗’”
那边苏欣似乎没有什么心情开玩笑,她说:“是不是这个月又没做出什么业绩啊?”
路无常的幽默细胞瞬间被全部拍死,这句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想编点谎话来欺骗她,于是轻轻地哈哈笑着,想要糊弄过去。
听筒里苏欣呼吸的声音透着些许淡淡的失望,但她没有继续在那个问题上深究下去,再次提醒别忘了晚上吃饭之后就挂了。
路无常如释重负般地把手机扔到一边,烦躁却涌上了心头,于是走到阳台去抽了一根烟。回来后,开始着力研究眼前的这份名单,做了各种分类,然后分别在每一个名字后面加以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