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两间房子一前一后,像两个陌生人,静静地互不打扰。

  两年了,阿琼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喜欢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甚至一砖一瓦。每天鸡鸣之时就爬起来烧水煮食,给李石震准备吃的。清稀稀的一大锅粥里可怜地漂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的米粒。但阿琼总是变换着各种花式,摘一些晨露未干的南瓜花撕开撒在锅里头煮成黄澄澄的米粥,将一些嫩绿的瓜藤瓜苗折断掺进几条鲜活的小鱼虾熬成鲜美的鱼汤,有时候又将挖来的番薯、芋头、木薯洗干净后或煲或炒......每一顿,李石震都将碗吃得干干净净。饭后,阿琼总会灌满一大瓶水让李石震带着上山割草口渴时喝,有时还会跟着到山上帮忙。她跟着李石震学编草鞋,参差不齐的草根草梗穿梭在她的指尖中,编出来的草鞋比李石震的还要细密好看。李石震在外面卖,阿琼在家里头编,两人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若是下了大雨河里涨了大水,李石震拿着渔网到河里捕鱼,阿琼总要着去。

  这一天,大雨如注,一夜之间,河水淹到了竹林里,整条河像煮开了的沸水,不停地翻滚。李石震匆匆吃过两碗粥后准备到河里头网鱼。阿琼见了,也要跟着去。

  “琼姐,你去干嘛呢,捕鱼哪是女人干的事?”村里头还没有哪个女的会跟了自己的丈夫到河里捉鱼的,尤其还下了这么大雨,汹涌如潮的水势有时候连李石震见了都觉得心里发毛。

  阿琼从墙上取下一顶草帽扣在头上,不服气地说:“犁田翻地我还干过呢,这有什么!”一把抢过李石震手中的渔网搂在怀里便往门外跑。

  见她飞快地朝河边奔去,李石震只得扛着竹杆子紧跟在后。

  找了一个好位置,扎好架子后,便准备放了。“啪!”的一声,李石震将连着渔网的架子重重地抛到河中,激起无数的水花。

  “你怎么这么笨呢,放这么大力把鱼都吓跑了。”阿琼觉得李石震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有时真是蠢死了。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把别人网里的鱼都吓跑了,才能到我们这里来啊。”每回打鱼,李石震总这么干。在不远处同样静候着鱼进网的几个男人都恨得咬紧了牙齿。

  才一根烟的功夫,渔网就颤动了,整个架子也跟着摇摆起来。

  “快快快!有鱼!”阿琼多想快点看看到底是多大的一条鱼。

  “起!”李石震的大嗓门一叫,将长长的绳子缓缓地往回收,展开的撑架慢慢地从水里一点一点地露出来,渔网眼的水片滴滴答答漏回到河里,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渔网越收越紧,网中的鱼就颤动得越来越厉害,弄得水花四溅。

  李石震这人急,阿琼更急。她走上前一把拉过绳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干过掌耙赶牛的田活,阿琼的力气简直比男人还大,绳子一扯,整个架子就悬在空中,里面有一条碗口粗的大鲤鱼在活蹦乱跳。阿琼拿网兜一下子兜住了它,放进了竹篓里用水养着。

  李石震将架子“啪”地一声重新沉到水中,惹来旁边的人一阵埋怨:“石震呀,你放网能不能轻点,鱼都给你赶跑了!”

  李石震乐呵呵地笑:“跑了没事,来我这里捉!”炽热的太阳开始慢慢褪去熔岩般的火舌,收起了光芒。天边的红霞映照着李石震那笑眯眯的脸,红得像灌了几斤黑米酒那样。鱼已经满篓了,李石震把渔网一点点收起来。阿琼头一次见到满篓的鱼,也不要李石震帮忙,一把将篓绳挂在肩上,背起就走。后边还在盯着自家渔网的人见了,有人甚是羡慕:“我家的那口子除了洗衣做饭怎么啥都不会了呢?”旁边的人却不以为然:“过手的东西......”

  半弯月牙朦朦胧胧挂在空中,几颗星在天边若隐若现。从河面上吹来的风湿润而凉爽,竹林嘎吱嘎吱地唱着入夜曲。

  回到家,李石震将满篓的鱼一咕噜倒进盆里,大大小小的鱼各式各样,李石震从鱼堆中挑了两条中等的出来叫阿琼用水养着。

  “其他的呢?晒成干吗?”阿琼原本以为李石震打算将剩下的都晒成干存起来留着日后吃。

  “分了。”李石震边说边摆弄着其余的鱼。

  “分了?给谁?”这年头,想吃上一顿肉简直就跟做梦一样,这么多的鱼晒干都够吃上一年了,她觉得李石震又在犯傻了。

  李石震将剩下的鱼分成分量不等的几份,指着其中两份说:“这一份你拿去给黎老六的婆子,怎么说我们现在脚下踩着的这块地毕竟还是人家的。这一份你就把它们分给六伯、九婶他们两个,无儿无女的,独个生活也不容易。”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我会拿一些去给黎嘉仁,他本是不该吃的,但人家在换地上毕竟替我们出了力,暂时就算了。”提到黎嘉仁,李石震脖子上凸起了青筋。“剩下的,给前屋。”李石震看了一眼外面屋子。

  阿琼心里明白,也不再说什么,用篮子装起,开始去送鱼。

  “你给人家送完了就赶紧回来。”阿琼这人跟谁都好聊,李石震担心她又在人家家里谈到天亮都不知道回来。离水的鱼很快便不新鲜了,李石震也拎起剩下的鱼出了门。

  李石震拎着鱼到黎嘉仁门口时,在厅中的老黑狗嗅着腥味恶冲了出来,李石震抬起他的大脚一脚将它踹到天井边,骂了一句:“不认人的东西!”老黑狗摇着尾巴“汪汪”地惨叫。黎嘉仁闻声走了出来,见是李石震,又看了一眼低头舔着肚子的老黑狗,心里头闷闷的却不好说什么。

  “伯,吃了没?打了些鱼,拿点来给你尝尝鲜。”李石震扬了扬手中的鱼。

  见李石震手里头拎着的是几条圆饱的大鱼,黎嘉仁赶紧招呼李石震到屋里头坐。

  “改天吧,鱼还在家里头放着呢,久了就不新鲜了。”李石震见了黎嘉仁就恨不得将他像剁鱼头那样剁碎,他把鱼放下就走了。

  剩下的一份呢?鱼是最多最大的,李石震拎在手里觉得有千斤重,怎么也送不出去。他站在屋角,窗里透出昏暗的灯光,在灯光下,李石震的影子缩成一团,在黑夜里就像田野里头无人收留的野猫,也是无人拾掇的游魂。他本不需流浪,却被迫要自建巢穴。月光照着他的大脚板,他的整个身子都是浮着的,像一根离了地的草,但脚下却像捆了两驮大石那般重,怎么也挪不开脚步来。

  “梅久,黑乎乎的,你去哪里?”屋里传来秋仙的声音,李石震赶紧缩回屋。

  调皮的梅久跑出门口来撒尿来了。

  “梅久,梅久。”李石震探出半个身子来,低声把梅久叫到旁边。

  “哇,好大的鱼!”梅久见了李石震手里活蹦乱跳的鱼,还没尿干净,就屁颠屁颠跑了过去。

  “拿回去叫你婶煮了吃。”李石震轻轻地拍了一下梅久的屁股,笑了笑。

  月亮已经挂得老高了。李石震摸了摸饿得咕噜响的肚子,转身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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