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书

  暑假开始,我就对姥姥卧房梨木桌下的两口大黑箱子感兴趣。

  卧房是西屋,因窗前堆有闲物,光线并不充足,大白天进去也有幽暗的感觉。黑木箱静静栖在桌下,仿佛把周围的光线也吸了进去。最开始还以为是姥姥放旧衣服用的,直到有一天家里来老亲戚,姥姥打开木盖子从中取影集,我才第一次看到里面,摞了整整一箱书!

  这对开始对书本故事感兴趣的我来说绝对是诱惑。

  我旁敲侧击:“姥姥,箱子里是啥呀?”

  “那个呀,都是你三姨的书。"

  "俺三姨有那么多书呀?”(还没说想看)

  “都是她先前的,都没拿走。”想想又加一句“你可侯(阳平,别)动她的,回来又怨你。”

  我忙表态“没有,我就问问!”

  其时三姨已经出嫁几年,做姑娘时买的书都没带走,就算我翻看她的书,若无损坏,也没有跟小孩子置气的理。那时以为姥姥不让我动木箱是为了保护三姨的“财产”,后来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虽然姥姥交待了,可哪能抵得住我的好奇心之洪荒啊,总想着逮个机会好好瞧瞧,这个机会也很快来了。

  姥姥牙痛犯了,吃药也不顶事,非得去看牙科了。最近村子里都在说邻镇上有家牙科技艺高明,村里好多人都去医治过,姥姥遂决定去一趟。表示好好看家的我在路上看姥姥姥爷走远,闪身回家,把大门一闩,飞进西屋把灯一拉,怀着无限激动之心情开始拖箱子。蹲下身前侧耳听听屋外动静,心中噗噗跳个不停,生怕姥姥突然折回来。

  箱子真的好重,拖出来是别想了。先打开盖子瞧瞧吧。为怕姥姥回来后看出异样,先好好端详一下箱子外貌,盖子上堆放的物品顺序,箱子旁边物件相态,记清楚了,一件件清出来,按顺序摆好,然后动手去揭盖子,箱子大概许久未动了,一撑开来就有潮木的味道扑鼻而出,混有陈年书籍特有的朽味儿,别提了。

  屏住呼吸,将盖子撑高一点,探头近看,黑黢黢看不真切,灯光并不能探进来,伸手进去摸一下,质地软绵的书页便在指腹游走,正懊恼该提前找出手电筒来,忽听得院门在响!心里猛地一沉---天,做坏事被抓现行?真佩服自己的冷静,抽出手来,速速放好盖子,将周遭东西快快垒好,拉灭灯,飞奔出去,还不忘故作镇静问一声“谁呀?”

  第一次探险就此落幕。

  遗憾没能窥得全貌。

  那时候姥姥家和舅舅家院子还是通着,中间有月亮门,进出很方便。晚上我就穿过月亮门过舅舅家睡觉。因心中惦念,日日苦思,总算又得一法,就是在去西院睡前故意在桌前磨蹭,趁姥姥不觉,抬起木盖一角来,用两根手指去夹,不拘一本什么书,先揣在衣服底下,到西院销了门才拿出来。看过之后再如法悄悄放回,另夹一本继续。姥姥睡前喜欢看电视,那时姥爷有些耳背,电视音量总要开好大,刚好掩盖了开箱子的些微碎响而没被发现过。

  从箱子里偷出来的第一本书,是《玉娇龙 上》,囫囵吞枣地看过,只觉故事好精彩,里面吃的好丰盛,山水风光好好看,大侠的功夫好神奇。并且,我居然在无任何储备基础下看懂了几段感情,可算早熟不算?看过了上部,当然抓心挠肺的想接下来的故事,可惜事与愿违,接下来几次都没夹到。不知是三姨当初放书时没按作品排号,还是后来搬动箱子导致了错位。因为接下来的两次我拿到的是《三个火枪手》1、2部,想看3了呢,却拿到《三毛作品集》,还缺《闹学记》和《三毛的生死簿》。那种失落感觉,不亚于一顿大餐吃了半饱却遭遇撤桌。

  我疑心剩下的在另一口书箱里,可惜那个小箱子在大箱子里面,没可能在不搬动大箱子情况下打开它。只好在探手进书箱时尽可能伸远一点,凭手感摸摸薄厚,估摸着是同部再拿出来,不想几乎每次都是新作品,这样只好古今中外同步展开,一时视野大阔,无异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这样偷偷看书持续了一段时间,仍是没有找到心心念念的残部,暑假已经过半,我还没找到机会搬出箱子来,不免有些着急。

  接下来,却是华北地区的雨季,天天刮风下雨,连续了好多天,气温也持续下降,不穿早秋的外套简直扛不住汹涌凉气。天雨无法下田,就跟姥姥在廊下做些小活儿,这样更无机会打书箱主意了。不想意外之喜却在天放晴后到来。

  天晴了两日,地面已被晒干,一日午饭后,姥姥在卧房收拾针线筐,说怎么觉得霉气那么大?我心头一动,忙跑过去说“是书箱里的书发霉了吧,搬出去在太阳底下晒晒吧。”姥姥确定是书箱散发霉味,说“晒晒”。

  我一得令,高兴的不得了。先扫干净一块院子,去东屋找来大块塑胶布铺好,颠颠跑到外面叫姥爷来搬书箱。

  姥爷进房中来,看姥姥在收拾书箱上的家什,笑笑说“不是些(很)不待见这些书,咋还想起来给晒晒了?”姥姥翻了翻眼皮,“好歹是花钱买的!”

  我一听这里有故事啊,八卦之心熊熊而起,追问姥姥“怎么啦?”

  姥姥颇有些愤愤“恁三姨要不是看这么些闲书,也不能老早把眼睛瞅瞎(其实是近视),也不用没上下来学!”

  乖乖,还有这么大的事儿呢,感情是为这不让我动那些书。我可不敢再问,赶紧去搬书了。

  姥爷把大小箱子都拖了出来,我抢上前去打开盖子,心里一阵激动,要不是姥姥在旁一准儿就跳起来了,好多书哇!排列不甚整齐的书在箱子里懒懒躺着,放佛打瞌睡的孩子,我可不管它醒没醒,全拖到太阳下去晒。上面是小开本的我之前拿到的中长篇小说,扉页上还有新华书店的公章。一水儿泛着古旧颜色,好像穿旧式长衫的老头。再下面是大开本的连载杂志,有《黄河》、《长江》,我以为下面还有“《长城》”呢,其实并没。又厚又重,我略翻了翻,署名作家一个也不识,毕竟刚开始读书嘛。好多都是八几年的,比我还大。

  等拿开了一摞《长江》,才看到底下压着的《玉娇龙》,封皮上已经布满霉点了,我如获至宝,一把抄起来藏好,等晚上好看。边角里居然还有几本连环画,有两本是戏曲文,叫《风雪配》和《陈三两》,好像是摄影图案配的文字,黑白的,还是舞台剧的样子,不感兴趣,先丢一边。余者是宣扬劳动光荣的,就是常见的连环画笔法,看着还有意思,也放一边。再拿另一摞,好多历史公案小说,还有武侠演义,《兴唐传》也有,《隋唐演义》也有,《七侠五义》《铁面御史》也有。这些书的用语大概是半文言,还有些是评书体,那会儿还看不习惯,并没有懂得欣赏,如痴如醉是以后的事了。

  大箱的书翻到底了,压着薄薄一沓纸,刚上过国画课,我还认得那是宣纸,经年受潮,又在最底下,简直软的一塌糊涂。展开来看,却是一沓空白!白兴奋一场,还以为找到传家宝字画了。

  这箱书检到底也没看见《三个火枪手》,希望小箱子里头有。我一边默默祷告一边开箱子,小箱子打开来,里面情况居然比大箱好了不少,一是小箱子木板较厚,成功隔绝湿气;再是箱中书籍成色明显新了不少,封皮颜色也是鲜艳居多,内页都还能用”白“来形容。拿在手中看看,出版年份也多是八九九零后,跟我同龄了嘞。封面印刷明显丰富,字体,图案、版式,明显进步不少。若是那会儿有学问,我会这么概括“这些通俗读物保存的不错”。书名也全然没了什么什么传、什么传奇,什么史,看起来更有意思,而且好多都配有插图,还是彩色的。

  我着急找《三个火枪手》,先一股脑都抱出来摊在 塑胶布上,看过了一遍,没有。我着急,是两本粘在一起了?细细又翻一遍,还是没有。有些泄气,想了想,扯着嗓子问姥姥“姥姥,还有别的书没了?”

  姥姥捧了她的针线筐出来,“哪合还有来”又一想,“哎!电视机底下的柜子里还有一书包嘞。”

  我一听大为激动,忙不迭跑去去抱电视,唬的姥姥不得了,“别给我把电视摔喽”。

  这柜子仍是传统式的上抬盖,搭扣处都是铜器,还镶着“康熙通宝”做垫片。柜子有本来就高,还架在木桌上,我只能踩在高脚凳上往里看。箱子里都是些被单包袱,以前常见的土蓝军绿色衣裳,还好我眼力好,看见那个军绿色书包正蜷在一角。费好大劲捞上来,电视机也顾不得放回去,到“书摊”上一骨碌倒出来,一眼就看见《三个火枪手》骑士的封面,比前两本保存的还要好,原来书籍本来的颜色是淡绿的,不是那么老成的浅褐色。

  这下短了的都齐了。端个小马扎,坐在太阳底下,不慌不忙地翻检一地遗珠,有风吹来,带去一缕潮气,带来一阵清新,薄荷味儿,姥姥洒在小花圃驱蚊子的。往后只要一提到“岁月静好”,我脑海中最先浮现的就是晒书这一幕,周遭的新,与一地的旧,穿红衣端坐在小马扎上捧书看的小妞,和谐极了。

  晒书那天下午看的是书包里倒出来的《哭泣的骆驼》。姥姥姥爷出门去,只我自己,因而不怕难为情的哭了个稀里哗啦。既可怜书中遭遇悲惨人物的身世;又感同身受三毛的茫然无措;还感慨自己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没有不公对待。那时读完一书的感动,还不会用匮乏的言语表达,只知道心里先是堵,而后是通,还带有淡淡忧愁。大概读书一事很是助长我形成多愁善感之性格,往后也没少对字流泪。

  毕竟是晒书,我还是很负责的在伤感之后专心晾晒一地书籍。摊开,平铺,拿起来忽闪忽闪,有掉页破页的拿胶水糊好,使它看起来周正些。这时有心情去看小箱里的书,居然有好些关于抗战的书。我看的第一本就是《渔火》,好巧还是关于微山湖地域的,因为对微山湖咸鸭蛋有印象所以先拿来看了。再来还有许多人物传记,我还是诚实些,承认因对名字感兴趣而看的"第一书“是《江青传》吧。毕竟年纪小,对情爱故事不甚感冒,于是连那《长恨歌》之类看也没看。

  毕竟是晒书,我还是很负责的在伤感之后专心晾晒一地书籍。摊开,平铺,拿起来忽闪忽闪,有掉页破页的拿胶水糊好,使它看起来周正些。这时有心情去看小箱里的书,居然有好些关于抗战的书。我看的第一本就是《渔火》,好巧还是关于微山湖地域的,因为对微山湖咸鸭蛋有印象所以先拿来看了。再来还有许多人物传记,我还是诚实些,承认因对名字感兴趣而看的"第一书“是《江青传》吧。毕竟年纪小,对情爱故事不甚感冒,于是连那《长恨歌》之类看也没看。

  晒着太阳,吹着郎风,书籍纸张很快就发硬,变形,有受潮严重的简直都变形了。到傍晚,很多书我还是很会“以貌取书”,按新旧程度排列好准备装箱了。因为姥姥态度未明,至此还没问过主人三姨的意见,因而还是不敢光明正大的看,只好仍是暗度陈仓,把想看的都摞在大箱子上面,方便我取阅。

  感兴趣的最先是有精美配图的,因而所以然的看了好些文艺科普类的,什么摄影啦,曲艺啦,民族风情外国趣闻山水风光啦,一页页翻看,加上科普类文字都力求简明易懂,我这小学生看着并不吃力,真是比看电视还精彩。

  再来就是武侠演义了,入迷太深,以为野史也算正史,因而一度对各种改编武侠类电视剧嗤之以鼻,当然主要原因是剧中人物形象皆没有我读书时想的那样神骏。久而久之,电视剧之类的竟不爱看了,在我那个年龄段可谓异类。

  暑假结束,乖乖上学,等到周末一定跑去姥姥家,看看书箱仍在,心中就一阵踏实。秋后姥姥搬到东厢去睡,我住西屋,这下看书更便利,晚上简直舍不得睡了。后来大胆一点,每次回家总要在书包里塞上一本两本,回家后继续看。为怕发现,总是带单本的来看。《高老头》,《汤姆叔叔的小屋》,就是那种情形看的。等学课文学到巴金,想起来三姨书箱中也有,下次去姥姥家就扒出来,《家》、《春》、《秋》都是全的。我真是矫骄傲,有这样爱书的三姨。

  就这样一直“偷”看书,一直等到了中秋节,家中几个阿姨都回娘家,我才见到三姨问问图书借阅问题。还是打迂回战:

  “三姨,姥姥屋里的那些书都是你的?那么多呀?”

  “哪些?书?”

  “嗯。就是桌子底下箱子里的。”

  “哦,那些。都是原来的了,你看过了?”

  也不能说没看哇,只好说“看了一点”。

  “哟,咱妮子怪厉害呢”三姨口气居然还带着赞赏,“能看懂了不?尽是些上学时候买的,什么都有。”

  “看了一些”怕挨说,忙补上,“有些是老师让看的。”

  “哦哦,多看看也好,就是别着迷”又带些神往的说,“我那时候看书你姥姥还都不高兴,嫌我光看书不干活,还把眼睛看坏了。“说完哈哈笑一阵。

  接下来三姨可把她的书让渡给我了,让我随便看,只要不看坏眼耽误学习就行。

  一旁妈妈听见,和大姨怀念起她们少年时,挣了工分换了钱去城里买衣裳,唯独三姨坚持买书,姐妹们的时新衣物渐渐陈旧压在箱底,只三姨给自己挣了份永久保存的财产。还便宜了我这个小辈。

  神往了一会儿,三姨又提起舅妈早年误卖了她一箱书的事来,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说那才是她最钟爱的。我忙问是什么,答曰”琼瑶“。那时大呼”可惜“,搁现在却可说”庆幸“了。

  这样陆陆续续,三姨的书被我翻看一遍,年龄愈长,懂得愈多,越觉拿两箱书籍珍贵。也是读书长大,总算。

  或许我的阅读速度就是那时候练下来的,因怕大人不准,总是快快的读完,好继续下一本。而小时候的记忆力真是好得惊人,无论武侠中的各门各派功夫还是外国文学中长串易混的名字,都记得清楚,多年不忘。

  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在中央六套看到《卧虎藏龙》时,心中的惊讶和赞叹。这不就是当年《玉娇龙》里的故事吗!竟然可以这样展现出来,真是精妙。又看到《大红灯笼高高挂》,哎呀,这不就是《妻妾成群》吗,怎么拍成这样断章取义的丑样子(彼时拙见),一脸嫌弃。又如课本中收录的中外典籍,好多亲切又熟悉,因读书宽泛,同龄眼中我最不凡。印象最深一次,还是大学时在图书馆,站在现当代书架前,抽出一本张承志来,读到一节关于黄河边碎瓷的,突然脑海中亮光一闪,回想起午后廊下,捧着三姨的老杂志乱看时,读到的黄河和碎瓷器,那时还不知张承志是何许人,一别经年,多少岁月,连成一线,心中感慨,不能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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