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波斯菊与玫瑰

  苏锐可坐在办公室里,觉得心绪烦乱。她抿一口绿茶,站起身,走到落地大玻璃窗前,向外望去。海雾茫茫,像是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关节里自行生长不停。海面上,白帆影影绰绰,远方的小岛若隐若现。海面寥廓空灵,这个办公室里也如此安静。

  昨晚收到李薇的电子邮件,她一惊。和李薇失去联系有十年了吧。如今通过电子邮件,李薇说她来到青岛了。

  开到荼蘼花事了。苏锐可想起现在已经五月底了。玉兰开了,落了,蔷薇花覆盖了整个城市。昨天回家见小区里的荼蘼花也开了。她就想起这么一句来,随口念叨出来。古诗的意境包含万千,蕴含人的难言心境,以至于这一句话就这样跳入脑海,并挥散不去,心中感到莫名的空洞,忧郁像个病毒奇怪地入侵肌体。

  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季。她刚刚大学毕业,那时她有一套印着石榴花的红色半裙,上身配着一件白色的衬衣。都是普通的衣物,廉价,轻薄,然而清新无法阻挡。

  她记得那一天。天气湿而热,空气中布满水汽,大树上的蝉鸣一阵接一阵。天空蓝得透明,白色云彩丝丝缕缕漂浮在天空。李薇约她爬山。就是爬学校后面的那座小山。毕业季,前程未卜,人心象云彩一样漂浮在半空中,被风刮得跑来跑去。李薇是一个瘦瘦的女孩子,肤色有点苍白,单眼皮,高鼻梁,眉宇间总凝结着一种英气和落落寡欢交织在一起的神情。她这个人,说话俏皮而犀利,也有着本地人那种天然的热情。不过她也能轻松就从周围的事物中抽离出来,就像随时谁地都可以去梦游一样,只要她愿意。

  同学们因此也觉得李薇有些孤傲,和她亲近的人不是很多。在恋爱成风的大学校园,李薇竟然也没有谈过完整的一场恋爱。记得当年有个学兄有心追求李薇,李薇对他其实也颇有意。可是学兄第一回约会李薇,李薇却非要拉上苏锐可一起去约会。结果整个过程中,李薇没说几句话,学兄倒是和苏锐可说说笑笑,乐不可支,欢乐得就像是眉来眼去的样子。回去后,李薇不高兴了,直接给学兄说,你去追苏锐可吧,我觉得你们在一起更欢乐。学兄哑然,说,不是那样子的。你又不说话,我和苏锐可只好多说一点了。李薇对苏锐可说,这个人心性不稳。我觉得跟挨了一记耳光一样。我觉得很恶心。对,没错,越想越恶心。苏锐可很茫然,她记得那个男孩子高高大大却又瘦瘦的样子,很单纯,却尽力装作啥都懂得一点,一副啥样子。苏锐可倒是觉得他蛮可爱。他约会李薇,没想到李薇还带着苏锐可,就还递给她们俩个一人一个一个大苹果。李薇又说,给我们一人带一个苹果,好小气!苏锐可茫然地问,那他不应该带苹果?李薇冷笑一声,你猜他为什么要带俩个苹果?因为他以为我一个人去,想和我一人吃一个苹果。想的挺浪漫。没想到我叫你一起去了,他只好自己不吃,把俩个苹果给我们,自己在一旁干看着,浪漫也没浪漫起来。有这样滑稽的人吗?苏锐可说,那他不是很有心,本来想着请你吃一个苹果?李薇冷笑一声,有心?滑稽。小气!他应该带一大袋苹果来,让我们吃,吃完剩下的让我们带回宿舍。

  苏锐可来自西南的一个小县城,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李薇是本地长大的,土生土长的青岛姑娘。而且她的父亲在青岛做官,据说是很握有实权的。不过关于这些,那时苏锐可一点也不懂。

  苏锐可性情温柔,不善表达。恰恰李薇时时会滔滔不绝,并遇事就会深刻剖析。她对自己的家事毫不隐瞒,向苏锐可诉说一切。

  所以,苏锐可知道,李薇的亲生母亲和他的父亲很早就离婚了。她的母亲是陕西人,大学英语专业毕业,毕业后分配到青岛一个化工厂,并和他父亲结婚。她记得妈妈的那个化工厂,空气中弥漫着粉尘以及硫化氢的味道,她的妈妈穿一身灰色的工服从那个大大的厂门口走出来,神情平淡。她的家里从她记事起就充斥着争吵的声音。父亲和母亲各不相让,要把天扯翻的样子。

  她的父亲现在也算当官了,不过当年是从山东鲁西南农村考试拷出来的一个农民,毕业后留在青岛在一家大型钢铁厂做的一个技术员。有时候离婚这件事是恰恰好的一件事,比如他的父亲。离婚后,他立刻遇见了现在的继母。这个继母是青岛本地生本地长的姑娘,有过********,和前夫打打闹闹实在过不下去,结婚一年后就离婚了,也没有孩子。离婚后,她一点也没有心灰意冷,看到李薇的父亲,这个不多话有学历有内涵的男人竟然也离婚了,觉得真是老天成全。

  她热烈追求李薇父亲,这事很容易。一个月两人就同床共寝,三个月后就筹备结婚,六个月就办了颇有排场的婚礼。据说在婚礼上,她还找人把那个试图来捣乱的前夫一个好揍。这么彪悍热情的青岛女人嫁给了李薇的父亲,说真的,她还真是她父亲的贵人呢,自从和她结婚后,父亲的官是越做越大,钱是越来越多。继母娘家在青岛这个地方是有根有基的,就缺一个儿子。至此,一切都很和谐,李薇的父亲和对岳父母那真是和亲儿子一样的,绝对没话说。对老婆的好自然也不在话下。自从继母和父亲结婚后,家里的声音分贝提高了好几度,但通常是继母的声音,父亲倒是从不还嘴不吵架,这和他与前妻在一起时不一样。

  她的母亲是个大美女,离婚后自己一个人去了南方,她先是奔着海南而去的,后来听说在深圳落脚了,并且真的开始了新的生活。她是一个和梦想一起飞的女人。李薇评价她的母亲。

  她记得那时母亲坐火车去南方,临走时又在学校门口等着她。那时她上小学六年级。她的妈妈,那时还扎着一个马尾,在她的眼中,是世界上最俏丽的妈妈。她从校门口走出来,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她喊她的名字,追过来把她从同学们的队伍中拉到路旁。在路旁那棵大树下,她看见,地上还躺着一只母亲的大旅行包。母亲亲亲她的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她说,你乖乖的,等妈妈挣到钱,就来接你。李薇问,啥时候?妈妈说,很快,很快。她对李薇说,女孩子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要想象小男孩骗你的话。然后,她掏出500元钱,塞到李薇的裤子口袋里,说,“拿好了,别丢了。没饭吃的时候去出去买点东西吃。我以后再给你寄钱。”然后,她费力地拎起那个大旅行包,向公交车站走去。李薇看着妈妈的身影离自己一点点拉远,那个背影,显得那么瘦弱,她竟然没有哭。心里充满了对妈妈这个女人的心疼和担心。

  李薇对苏锐可说,后来我知道妈妈走时身上就带着1000元钱,可是她到学校门口来看她,一时激动,又留下500元给了自己。一个女人,带着500元,就去了南方。不心疼吗?不佩服吗?

  李薇说,从那时起,她的愿望就很具体了,就是离开青岛,小时候的愿望是去南方找妈妈,后来,她想人生肯定也不是为了找妈妈,她想四处流浪。

  这个学校虽然是重点大学,但是对李薇来说,考上这个学校并不开心。她想考南方的大学,但是分数没有够。她只好上了这个学校的专科。两年后,不论是父亲还是远方的妈妈,都说希望她拿到本科文凭,她又努力考上了本科。

  一晃四年过去了。苏锐可是西北女孩,性情温柔,极爱笑,外表又生得艳丽。李薇专升本,插入苏锐可的班级,和苏锐可成了同学。苏锐可感到自己就像被李薇盯上了一样,第一天见面,就注定自己要成为李薇的好朋友。在她们的关系中,苏锐可仿佛更被动一些。李薇做什么事都要叫着她,而苏锐可那时根本不会拒绝任何人和事情。

  两人其实很不同。比如,李薇很喜欢读书,上大学时到图书馆借书,她的方式是随便挑一本拿走,不好回头再还回来就是。每一回如果两个人一起去图书馆,苏锐可在书架钱流连半个多小时,还决定不了借哪一本回去看时,李薇已经走出门外翻看手里的书一阵子了。

  还比如,李薇说毕业后,她的下一步路是要去日本读书的。因为她毕业后也不想去工作。所以他的父亲说那你去日本再接着读书吧。去日本很方便。

  对于苏锐可来说,去日本很不方便,甚至去济南都不太方便。将来,能走到哪里去呢?还没有毕业,就怀有对前途的忧愁。未来的门,在哪里,怎样打开呢?

  不过这一切不同,并没有妨碍她们的友谊。她们的确很亲密。

  学校后面那座并不高的山上很幽静。正是盛夏,植物茂密。而最美得惊人的,却是那漫山的波斯菊。一朵又一朵,在缓缓的山坡上铺展而出一片花海。

  李薇穿一件牛仔裙,露出健康白皙的长腿。她冲着花海跑过去,干脆躺倒在花海之中,闭上眼睛,享受着阳光,夏天轻柔的风,和植物淡淡的香气。

  苏锐可也在她身边躺倒。她闻到泥土在阳光的暴晒下散发出水汽,水汽里有植物的根茎微甜又微苦的味道。她听到风的声音,呼呼地掠过脸庞,融化在阳光下。植物的枝叶就在脸庞拂动,安静得能听见蜜蜂的振翅声。

  李薇说,“真美啊。自由的流浪的味道。锐可,你知道这种花,波斯菊的传说吗?”

  苏锐可说,“不知道。你讲讲啊。”

  李薇讲了一个故事。在遥远的西北,有一个王国,就叫波斯菊王国。里面有一个女孩,她是国王的小女儿,因为太聪明了,巫婆就诅咒说,她将是一个永远的孤独者。公主一个人住在城堡里,这个城堡里遍地种植这波斯菊花。公主不知道这样的诅咒是否要笼罩一生,她也别无选择,只当遗忘这个诅咒。后来有一个骑士路过这个城堡,被城堡里盛开的鲜花所吸引。在波斯菊的花海中,他看见了波斯菊公主,一见钟情。两个人相爱了。后来,波斯菊公主的诅咒很自然地被解开了。

  苏锐可看着眼前的波斯菊花海,听着这遥远的故事。如梦如幻的感觉。她问,又是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爱情都是这样的,公主遇见了王子。

  李薇笑了,锐可,这个故事的特别之处就是,这不是公主和王子的故事,而是公主和骑士的故事。

  苏锐可盲目地哦了一声。她看见这漫山的波斯菊在阳光下花瓣象透亮的一样,粉红色,紫色,白色的,在山坡上连成一片,风来,它们摇曳一下,风过去,它们婷婷挺立。

  本来躺在地上的李薇这时翻身坐起,她说,我希望我就像这波斯菊,落下种子就能开花。生命力强盛。我希望能走遍天涯海角,处处都是家。

  苏锐可伸手揪过一只狗尾巴草,用它毛茸茸的花穗拂着自己的脸,对李薇说,你的名字那么美,我还以为你喜欢蔷薇花呢?

  李薇向远方望过去,像是寻找一朵蔷薇花一样。她说,“蔷薇花我当然也喜欢。但是我不能因为我的名字就那么自恋,不能因为自恋就只喜欢蔷薇。其实在我看来,蔷薇太居家太温情,太软弱太缠绵。我喜欢的是这波斯菊,清丽,脱俗,走遍天涯。自由和生命力!是我最憧憬的东西。”

  苏锐可体会着李薇的情感。狗尾巴草碰到脸,真舒服,简直就像一种孩子般的抚摸,温柔,并且俏皮欢快。她想,这真是一种温柔的植物,它其实也很美丽,个头小小,却那么饱满。只是因为生命力旺盛,反而被轻贱了,称为狗尾巴草。如果它不这么顽强,非要在温室里才能找,人们说不定反倒花大力气养着它观赏它并以为自得呢。

  李薇说,“我可能去不了日本了。“

  苏锐可问,“为什么?“

  大家都忙着找工作的毕业季,李薇一点也不焦虑。她说她要去日本再去深造。苏锐可还好是羡慕她呢。

  李薇说,“我的继母说,日本那边的交换生也是有条件的。我是专升本科,本来大家都觉得我有走后门的嫌疑,这次再去日本,不好。当官要低调,为子女谋福利不要太猖狂。呵呵。我知道,她是在给她的儿子算计出路呢。算了。无所谓了,我本来也不想去日本再去念书。这下好了,我去深圳找工作去。我去找我妈妈。”

  苏锐可说,“哦,这样啊。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个专业,再去读书也不见得多好。”

  李薇说,“是啊。天高海阔,鸟飞鱼跃。我最爱流浪。”她哈哈笑了,揪过一支狗尾巴草挠苏锐可的脸。苏锐可痒得笑起来,也翻身做起来。

  两个女孩子笑作一团。李薇说,“锐可,要是拿花来比喻你,肯定是玫瑰花。因为你就是一朵玫瑰啊。那么漂亮,那么艳丽,谁能不爱玫瑰?连我都爱!”

  苏锐可说,“我也不知道毕业后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觉得会好吧。“

  后来,李薇果然去了南方漂泊。她遂了心,终于离开这座城市,找妈妈去了。

  再后来,她们就渐渐失去了彼此的消息。

  苏锐可人在青岛,生活却也是动荡不安。直到二十六岁那一年。

  毕业后换了好几个公司。也捱过了好几个失业找不到工作的空档。苏锐可要找到了一个新工作,这一次的工作是推销一个品牌的法国红酒。

  大学时她也算有过男朋友的。两人一起去看电影,逛街,吃饭,等等。做过一切男女朋友该做的事情。男朋友是江苏常州人,毕业后回到了常州。临走时,他说,很快就相聚,或者她去常州,或者他来青岛。

  后来才发现这是多么轻浮的约定。而两人却也是都没有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冲动,因而没有任何浪漫的事情继续发生。

  直到,那一回,她打电话给他,没想到是他妈妈接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妈妈说,“知道你们是好朋友,不过我儿子马上就要去澳洲了。我们也是官宦之家,考虑的东西自然很多。他的工作单位很好,重点大学毕业的姑娘一抓一大把,我们为了他的前途,都不支持他早结婚。现在他有了一个机会去澳洲,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联系他了。不然他会分心的。这样不好。“

  放下电话。她就想算了。本来也是因为两情相悦的事情,并没有考虑过阶级家境之类的事情。接到电话,苏锐可感受到深深的侮辱。“官宦之家”,这个词突然来到了她的面前,带着陌生的语气,滑稽,像个小丑,却带着杀伤力。官宦之家?她想起,好朋友李薇也算是官宦之家了,不过连接她们的是闺蜜之间的亲密和莫名的吸引力。而所谓爱情,官宦之家?这算是门第吗?从小长到大,苏锐可从来没有不爽过自己的家庭。可是,这回遇见了,竟然真的有人瞧不起普通的家庭出身。

  苏锐可想,一定要努力啊。成为一个奋斗的,独立的女人。未来凭自己双手去打造。至于男朋友,似乎是可有可无的呢。

  那个男朋友的分手,带给她的痛苦竟然是这样深深的被侮辱感,而并非什么风花雪月的哀愁。但是,尽管感受到侮辱,苏锐可内心里却也是回击了强烈的鄙视。多有钱,做什么官,也不过就是小市民而已。她也毫无欲望和前男友以及他的家庭有什么纠缠。散就散了。挺好。反正,她其实也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以后会去常州。

  推销红酒,经常会参加一些聚会。在一次聚会中,她遇见雷亚鹏。雷亚鹏当时四十多岁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全身散发着一种海港特有的咸湿气息。

  雷亚鹏问她要她的电话号码,她知道他是大老板,立刻给了他。想也许这是个业务入口,兴许能卖出去很多红酒。

  第二天清晨,他发来短信,约晚上和她吃饭。

  她那时和几个女孩一起租住在人民路的一栋老楼里。

  晚饭时候,她去赴约。

  那是一家高档得显得有了几分神秘的会所式酒店。楼梯口的墙壁上,巨大的裸女出浴的油画迎面而来,又粗鲁又堂皇。。

  一间豪华的单间。雷亚鹏一个人在等她。

  见她来了,他拿过菜单点菜,他翻到那一页,上面陈列着这个餐厅最贵的菜。“来个龙虾尝尝?”雷亚鹏试探着。

  她摆摆手,坚决阻止他点龙虾。因为她觉得自己确实不配吃那么贵的菜。

  雷亚鹏笑了。大声笑,爽朗。苏锐可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冒犯。

  两个人没有点多少菜,不过也有螃蟹,有进口牛肉之类。雷亚鹏体贴到为他剥出蟹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雷亚鹏让服务员送来一瓶红酒。他说这个酒很贵,是拉菲。苏锐可连忙拿出自己随身带的酒,说,不必不必,雷老板你尝尝这个酒,我们公司负责中华区的销售。价格比拉菲便宜多了,品质其实也不比拉菲差。

  雷亚鹏还是爽朗地笑着,连声说,“好好好。尝尝你们公司的酒。“

  酒成了苏锐可人生里不可或缺的一样东西。酒,真不能吝啬,它是催情物,是迷药。不论对男人来说,还是对女人而言。

  酒壮男人胆!酒过三巡。频频举杯。雷亚鹏说,“我只是想聊聊天。我是一个寂寞的人。”

  苏锐可说,“寂寞?”

  雷亚鹏说,“我觉得你长得象很想那个香港明星,钟楚红,对了,就是象她。”

  “雷总,你是哪一年了?追星咱们都不是一个时代的。哈哈。”

  雷亚鹏哈哈笑了,“你嫌我老了?”她举起杯中的红酒一口喝干。这一口酒喝得完全没有情调,但是这一口喝出了一股江湖豪气。这股气息竟然莫名让苏锐可心动。

  雷亚鹏详细问了苏锐可的毕业学校,现在工作状况等等。他说,“你是大学生。我是大老粗。在你面前,我是要低头的。”

  苏锐可笑笑,说,“苏总,说笑话了。”

  雷亚鹏摇摇头,“真不是笑话。我真的是要在你面前低头的。这么优秀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让我遇见呢?遇见了,我怎么能随便放手呢?”

  苏锐可笑笑,心里盘算着明天雷亚鹏或许能买很多红酒。

  雷亚鹏接着说,“你这样优秀的女人,一个月应该挣多少钱呢?一万一个月,不多啊。”

  苏锐可当时的工资是一千出头。

  “卖红酒的事情,是小事。”他拿起手里的摩托罗拉手机,拨通。“赵经理,明天,支10万,我付红酒钱。”

  放下电话,他说,“锐可,看,就这么简单。卖红酒,很简单。不简单的,是人生。”

  他开始给苏锐可讲他的历史。他出生在青岛崂山的一个渔村里,赶海是他的拿手和乐趣。现在,他还时而出海钓鱼,不过那就不是为了吃鱼,而是为了乐趣了。他二十多岁时,就挖土石方挣钱,崂山那边的山少了一小块,那就是我挖走的。他哈哈地笑。苏锐可觉得有趣,呵呵地笑。现在,他拿了几块地,事业正等着,大展宏图呢。所以,买你一点红酒,那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大事,却是怎么样在那这样的女人面前我不自卑?

  他说话风趣。时不时的一句话说出来,就像相声那么可乐。苏锐可一直听,一直笑。是真心的笑。

  菜没有吃几口,酒已经喝完了。雷亚鹏把握着这顿饭的节奏,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把杯中的半杯茶一饮而光,说,“走吧。”

  苏锐可站起身来,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半醉了,步履有些踉跄。

  雷亚鹏拥着半醉的她,一起下了酒店的楼梯,出来酒店的大门,来到他的车上。

  他亲吻了她。在她的耳边说,“我真没有想到,我真的非常喜欢你。你能做我的情人吗?我是真的喜欢你。”

  半醉中,苏锐可想,这不失为一种可能性,她并不讨厌。酒精这种迷药把人送入了各种美梦。也使得人性和兽性一起脱缰而出,互呈心意。

  雷亚鹏打开车门,扶着苏锐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轻轻地帮她把凌乱的裙角铺平在她的大腿上,仿佛是为了不让车门夹住。他替苏锐可关上车门,然后绕过车身,从另一边上车。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侧头一看,苏锐可倚在椅背上,眼睛茫然注视着前方,细腻的肌肤散发出沁人的香气和热辣辣的诱惑。

  雷亚鹏摸过香烟盒,抽出一支来。摸火机时,他确信自己的手的确在抖。香烟点燃,他深吸一口,吐出烟雾。这时他感到一切躁动渐渐安静下来。

  他转动钥匙,启动汽车,汽车从停车场开动奔进城市的夜色。

  雷亚鹏摇下车窗。对苏锐可说“我抽烟,别让烟雾呛着你。”

  海风从车窗外灌了进来。苏锐可吹着这海港城市中的夏夜之风,她感到莫名的伤感。此时,她能感受到雷亚鹏身上有一股她不熟悉的神秘气息,这使她感到一点安全感。这座城市似乎都温暖起来。

  因为寂寞,软弱,所以依赖感在燃烧。

  车子沿着海滨飞驰,向着夜色的纵深行驶。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人民路。”

  “你和谁住在一起?男朋友?”

  “不是的。我和几个女孩一起租的房子。”

  “租了多大的房子?”

  “套一带厅的。大概70平方米吧。”

  “你们几个人住在一起?”

  “六个。我们六个女孩一起租的,房租分摊。”

  沈雷亚鹏沉默片刻。说“那你今晚回去能休息好吗?”

  苏锐可没有回答。可是半晌,她说,语气坚定:“你送我回去吧。”

  雷亚鹏不说话了。车子向北拐弯,离开风光旖旎的海滨大道,奔青岛的腹地而去。车子穿越繁华的香港路。晚上十点多了,这里的人流还穿梭不惜。大广告牌灯火通明。时尚品牌的外国美人们在阳光百货的外墙上迷人地笑,露出大腿和牙齿。

  遇见红灯。车子停了下来。苏锐可摸到车窗的按钮,把车窗关上。

  雷亚鹏把最后一点烟头摁死在烟灰缸里。他问;“你冷了?今晚海风很大啊。”海风忽忽地吹过街道,白天还是大晴天,这会儿乌云在夜空中疾走,象群马在天空奔跑。没错的,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就要来台风了。

  苏锐可说;“没有。我担心在路口有熟人遇见你。”她的声音轻柔无比。

  雷亚鹏侧眼看看苏锐可。她半长的头发卷曲着披在肩膀上,面色依然有酒精作用过的绯红。她注视着车的前方,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雷亚鹏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揽过苏锐可的肩膀。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苏锐可。苏锐可。我记住了,你的名字叫苏锐可。”

  绿灯亮了。车子开动,顺着南京路往北走。车开出五分钟后,雷亚鹏听苏锐可轻声喊:“停车。停车。我想吐。”

  雷亚鹏赶紧把车慢慢地靠边。车刚一停下,苏锐可就打开车门,冲出去,路边的一棵大树底下,哇地吐了出来。她弯着腰,吐。用手扶着树干,进而跪在地下,手扶着地,对着树坑大吐。

  不知是酒精刺激了她的伤感,还是酒醉本身令她痛苦,苏锐可吐着吐着,满脸是泪。其实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了,可是她跪在地上,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没有任何力气站起身来。她用手扶着地,仿佛大地是唯一踏实的可以扶着的倚靠。这时,她感到有一双手在拍她的后背,是雷亚鹏的声音,他说,“吐吧。吐出来就舒服了。”

  她的眼泪簌簌地流。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酒醉还是别的什么让她如此伤心。她流着眼泪说,“刚才在酒店,我还觉得没有事,怎么这会儿就恶心,头晕得不行了。”

  雷亚鹏说“红酒。红酒就是这样,后劲。早知道让你少喝一点。”

  她已经吐不出什么来了。只是跪在地上没有力气起来。雷亚鹏也跪在地上,把她搂住怀里,抚摸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咱们上车。”

  雷亚鹏扶起她来,把她搂着怀里。亲吻着她的头发。雷亚鹏扶着她,打开后座的车门,说,“你躺一会吧。能舒服一点。”

  苏锐可头昏脑涨,躺在后座上。雷亚鹏绕道车前,开车门进去,继续驾驶。车子向北行驶,马路两边的灯光越来越暗。

  雷亚鹏说:“在哪里?”

  苏锐可吐过后,这会儿感觉舒服多了。她支起身来,看看车窗外,指指前方路边一条小巷,说:“好了。就到了。就在这条小巷里。车进不去。就停这儿吧。”

  雷亚鹏在巷口停下车。这是一条条黑咕隆咚的小巷,是宽大的马路旁岔进去的一条小路,路是水泥的,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仿佛一座城市,通过这条小土路,就通向了村庄一样。在小巷的深处有一座楼房的黑影矗立。那应当是二十年前的旧楼了。

  “苏锐可,你住那个楼上?”

  苏锐可看看,说“嗯。”说着,就打开车门往外走。

  “你住几楼?”

  “六楼。”

  雷亚鹏喊道,“你先别开门。你先把车门关上。等一等。”

  苏锐可不解其意,把刚刚打开的车门关上了。

  这时雷亚鹏脚踩油门,车顺着大路开出去了。紧接着一个掉头,车顺着原路往回返。

  “你要干什么?”苏锐可问。

  “你今晚不回去了。跟我走吧。”

  “你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

  雷亚鹏不吭声。车子风驰电掣地在夜晚的马路上飞奔。

  “你停车!停车!”苏锐可恼了,喊着。在车的后座上用手拍着雷亚鹏的肩膀。

  雷亚鹏不吭声。任由苏锐可拍打。夜晚的马路这里几乎看不见一个行人。车辆也很稀少。雷亚鹏的车速减慢,靠边停下。他转过身来,看着苏锐可,用手摸着她的脸,然后用双手握住她的手。说,“我觉得你今晚回去休息不好。我给你找个地方。放心。”

  “我不放心。你是干什么的。我根本不了解。你叫什么名字,我现在都忘了。你不是人贩子吧?”

  雷亚鹏握握苏锐可的手,说“我叫雷亚鹏。做工程,盖房子,从不贩卖人口。我有儿子,有老婆,有产业,有员工,有地位。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

  苏锐可安静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雷亚鹏转身抓过自己的手机,递给她,“你关了它。现在,你把它关机。今晚,我的时间只用来照顾你。”

  苏锐可接过那个手机。摁了一个键,手机亮了。手机屏幕上是一家三口的合影。她盯着那个合影看。

  沈雷亚鹏夺过手机,摁了两个键,手机的荧光熄灭了。

  “好了。关机了。今晚属于我们了。”

  他的双手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给我一个机会。我求你给我机会让我和你在一起。”

  车子向海边驶去。然后,沿着海岸线向东飞奔。

  “你喜欢大海吗?”雷亚鹏问。

  “没有来青岛之前,很喜欢,很向往。来青岛的那一天,正好是阴天。我站在海边,看见海是苍白的,或者乌青的。感觉到海很陌生。甚至有时候会感到海很恐惧。”苏锐可看着霓虹灯映衬下寂静而波涛汹涌的海,觉得今夜的海就有几分恐惧。风从遥远的海那一边滚过来了。

  大约台风真的要来了。可是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外面的海愈令人惊恐,心里却愈温暖。

  雷亚鹏问“苏锐可,你觉得我老了吗?”

  “不。没有。”

  两人都不说话。车内一片沉静。苏锐可把手搭在雷亚鹏的胳膊上,传递着她的温情。

  “雷亚鹏,你对你和我的年龄这么在意吗?”苏锐可心有所动,问道。

  雷亚鹏扭头看一眼苏锐可,说“苏锐可,我对任何女人的年龄都不在意。可是我对我的年龄在意。因为我想让你完美,圆满。在你面前,我真的自卑。”雷亚鹏伸出右手,抓住苏锐可的左手,握在手心,一起放在方向盘上。他问苏锐可:“可以不可以,和你在一起?”

  汽车开进一个掩映在一片新载的小树林中的别墅群。在一个院落门口停下。

  雷亚鹏掏出钥匙,开了门。

  苏锐可看见不远处就是大海和细沙绵绵的沙滩。这里如此寂静,恍如做梦一样。

  有人从里面迎出来,是一个中年男人,瘦而精干。“雷总,您过来了。”

  雷亚鹏点点头。沿着院内的台阶向上走去。他拉起苏锐可的手,回头对那个男人说了一句;“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

  那男人看了苏锐可一眼,然后避开眼睛。他点了点头,轻声说,“雷总,我明白。”

  苏锐可拉着雷亚鹏的手,进入房间。大客厅是地中海风格的装饰。苏锐可被豪华的室内陈设打击了,仿佛这豪华侵略了她。她感到不安,甚至一丝恐惧。

  沈雷亚鹏说,“今晚,这里就属于你了。你酒醒了吗?舒服点了吗?”

  “头还是有些晕。但是。。。。。。我很紧张,所以紧张得我真的酒醒了。”

  “你愿意休息的话,那边有一间客房,你可以住在那里。住在这边。”雷亚鹏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苏锐可。“你先喝点水吧。我让人给你煮一壶牛奶。”一边说着,他走到房间那边角落处的酒柜旁,拿出一瓶酒,伸手从旁边的吧台上倒挂的一排杯子中取下一个,倒了半杯。那酒红艳艳的。“我再喝点。我今天心里很乱。”

  苏锐可拧开矿泉水瓶子,仰起头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感觉舒服多了。她看见雷亚鹏站在房间的一角自己闷声喝酒,那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形象啊。她的心里不知为何感到很难受。

  苏锐可感受到雷亚鹏情绪此时的低落。可是,她觉得对他的情绪很陌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估计也已经十一二点了吧。夜深了。她说:“我要睡觉了。“

  “你明天还要去上班?”

  “嗯。”

  “那你早点睡吧。”雷亚鹏站起身来,领着苏锐可噔噔通过朱红色的木制楼梯,上了二楼。他推开一间屋子。说“今晚你睡这里可以吗?”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可是布置简洁。只有一张不算大的床,衣柜,小桌,灯,有点象酒店的客房,豪华和静谧简直令人恐惧。和她租住的拥挤的房屋相比,这里才是房子。

  “你要不要去洗个澡?”雷亚鹏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房间旁边的一道门。苏锐可这才发现,这个房间内有一个不小的浴室。

  苏锐可把肩上的包和手里的矿泉水瓶子都放在桌子上。她说,“嗯。我要洗个澡。“

  雷亚鹏帮她推开浴室的门。一个洁白的大浴缸格外刺目。洗浴用品在一旁墙上的壁龛里琳琅满目。苏锐可在屋内锁好了门。脱了衣服,打开水龙,站在水流下面冲澡。她没有用浴缸,她其实有点莫名的洁癖,这又不是自己家。

  热水淋浴令她全身放松,酒劲已经过去了似的,她已经不恶心,胃里也不难受了。今夜的这一切,她只觉得恍如梦中。

  她在潮湿的身体上裹上浴巾,头发略略擦干,打开房门。看见雷亚鹏坐在沙发上抽烟。茶几上放着刚才在他手中的酒杯。酒杯已经空了。空酒杯旁边,两杯牛奶放在桌上。

  “今晚,这个房间属于你了。这是我让人热好的牛奶,你喝一杯,睡吧。”雷亚鹏说。神情疲倦。他刚才在酒店和车上的兴致勃勃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这样淡淡的表情和语调,仿佛刚才在酒店里热烈的拥抱以及在车上漫无边际却有些掏心掏肺的话,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苏锐可过去,端起牛奶,温的,不烫也不凉。她喝了半杯。

  她对雷亚鹏说:“你也睡吧。你在哪里睡?”

  雷亚鹏站起身来,说“我到那边去睡。”他的手放在门上,已经在转动门把手。

  一霎那间,苏锐可忽然觉得,她简直是恐惧他离开。她想和他在一起,他需要和他在一起。

  “雷亚鹏!”她不由地叫了一声。

  沈雷亚鹏站住了。门没有打开。他转过身来。背靠在门上,望着苏锐可。半晌,他说,“别想多了。睡吧。我想让你做我的情人,我想和你能久一点,能在一起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说完,他转身地出去了。

  酒喝多了。一夜无梦。第二天早晨,苏锐可醒来。睁眼看看这个豪华而陌生的房间,空荡荡的,昨晚上的片段在头脑中慢慢回放。她穿上衣服走下楼,昨晚迎接他们的那个中年男人在客厅里迎上来,说:“你醒了?早饭在桌上放着。你吃完早饭,我送你去上班。”

  早晨是牛奶,面包,煎蛋。中年男人脸上一直是那种几乎无法看见的微笑,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苏锐可也就没有说什么话。

  吃完饭,苏锐可拎起包,打量一眼这个巨大而空荡荡的房间,感觉到陌生和熟悉交错在一起。仅仅昨夜,她属于这里。而永远,她都不会属于这里。

  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说话了,“你在哪里上班?我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去坐公交车。”

  男人微笑了一下。“这附近没有公交车。雷总说,让我把你安全送到你的工作单位去。”

  苏锐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走出门外,一辆黑色的轿车停止门口。中年男人替她打开车的后门,她上去。男人上车,开动车子。车子驶出一片树荫,又驶出一片沙滩,最后,驶进宽阔大道上的滚滚车流。她告诉那男人,“去香港中路,我在五四广场那里上班。”

  到了五四广场,车子停下。她走出车门,向那中年男人挥挥手,中年男人向她点点头,车子很快开进马路上的车流中,她看不见了。

  那一天,台风将要来临,天阴沉着,雨滴已经凝结在空气中。苏锐可站在写字楼的门口,感到自己心里空的难受,昨夜象一场稀奇古怪的梦境。风嗖嗖地从建筑物之间刮过来,她感到自己情绪狂乱而低落,整个人都要摇摇欲坠似的。那一刻,她很想找到一个人去爱。若是雷亚鹏可以去爱,那最好了。

  她曾无数次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那股咸咸的充满鱼腥味的湿气总是袭击了她。她喜欢这气息,她放任自己置身于这海水的气味之中。海风撩起她的头发,拂过她的面庞,她觉得海很遥远,很孤单。遥远和孤单包裹了她,这个海岛遗世独立。她被切断了一切生的活路,只是被海水的气息浸泡。她成了一条鱼,被挂在商店的门口,大睁着绝望的眼睛。她正在被风干。她正在挣扎。庞大的城市,而她正是一天天被狂躁残酷的日光烤着的鱼。她以为这里将永远陌生。她永远无法在此地超度此生。而如果,有雷亚鹏,就不一样了。

  那一刻,她决定,就爱雷亚鹏好了。

  

评论
  • 兰砚 作者

    这个网站不能修改。写小说不修改怎样可以?错别字,错句子,等等,看着真痛苦啊。朋友们不必在这里看了,愿意看的朋友,移步我的微信公众号吧。感谢!


  • 喜欢兰砚的写作风格,新作好好品读再说


    兰砚 作者

    回复 @听风: :)新书放在这里,是为了阅读方便。不过这个网站,不能修改作品。全当存个草稿吧。


  • 我的创作欲望咋就突然木有了呢?看到你依然在努力,顿时感觉自己的消沉与颓废。


    兰砚 作者

    回复 @闲人刘爷: 亲,你也在一直在前行啊!继续,贴着大地和荒原行走。。


  • 看到你的热情奔放,感到了一种惆怅,我咋就没有了创作欲望了呢?


  • 兰砚的的才华我一直很崇拜,她就是为写作而生的作家中的战斗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