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照年轻人给的地址来到了一座建筑前面。那是一个极具欧式风格的白色二层小楼。应该是私人府邸。他猜测着。他按响了门铃之后，就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身穿浅绿色短衫的五十岁左右的老人出现在那个黑色铁门之后。

　　“您好，十分冒昧地打扰了。我是通过一个年轻人给的地址找到了这里。有些事情想问问您，是关于一幅画的。”说着他将年轻人写有地址的报纸递给了那个红褐色圆脸的老人。

　　老人狐疑地接过报纸，大概眼睛有些花，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仔细看了起来。

　　“请稍等一下。”老人冲他笑了笑，说了一句。然后老人就匆匆离开了。

　　这座房子虽然不大，却十分雅致。白色的房子四周种满了浅花碧桂，显得错落有致。他一边观察一只雀在枝头灵气十足的轻跃，一边耐心地等待老人。猫还在沉沉睡着。状况依旧十分令人担忧。他皱眉，但愿这次不是空欢喜一场。过了一会儿，又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原来老人又回来了。

　　“您好，请进来。”老人打开了大门。

　　“谢谢您。我想找一幅画，一幅……”他道明来意。

　　“哈哈，你搞错了，我可不是这里的主人，我只是这里的园丁。老爷在客厅等您呢。”老人大笑着解释道。

　　他点点头，竟有点紧张。

　　“少爷好吗？”园丁老人又突然小声问道。

　　“咦？”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咦？你拿了少爷写的字条找到这里，却不知道他？”他恍然大悟，原来少爷指的是那个阴郁的年轻人。“大概不太快乐。”他想起那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闷闷不乐喝酒的样子。

　　“哎，他们父子两个都太倔了。谁都不肯后退一步，结果搞得这么僵。”园丁老人摇摇头，叹道。

　　走到客厅，一个老人背对着他，似乎透过窗子在看园子里的花开。老人的手里正拿着他刚给的报纸一角。

　　“老爷，客人来了。”红褐色圆脸的老人走到老人旁边，低声说道。

　　老人点点头，转过身来。

　　当森木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不禁目瞪口呆。

　　那是一张十分睿智和蔼的面孔。头发有大半已经花白。虽然戴一副琥珀色框的眼镜，却无法阻挡那双如炬般炯炯有神的目光。穿一件浅灰色翻领短袖T恤。一条白色的长裤。年纪大约在六十岁左右。

　　“柳……柳先生好！”森木顿时结结巴巴起来。

　　“坐。”老人笑着指了指沙发。森木忙坐了下来。刚才那个圆脸老人又端来茶果。

　　“请。”老人又说。

　　他十分敬畏地望着面前的老人。作为当代最负盛名的画家，所有报刊杂志的溢美之词几乎全部献给了面前这位老人。

　　“柳先生的画作有着超乎寻常的冷峻与睿智，他信手拈来的任何色块都可组成当代最绮丽的点缀。”

　　“以一个时代作为基准，柳先生的画作无疑是其中最耀眼的光芒。冷静的画面背后蕴藏的却是十分动人的热情。”

　　“这不是实物的翻版，而是实物的一次巨大重生。柳先生以其独特的笔触，运用别致的画法，透过宏观的视野，传递出了超越物体本身的内部结晶。”

　　诸如此类的赞美绝对是多只又多。而他在这一段时间因为找画的缘故，凡是提到现代美术便无法绕过眼前这位老人。

　　他又想起那个阴郁的年轻人，真想不到他竟是柳先生的儿子！他不禁感叹，这又是一个被上帝眷顾的孩子啊。

　　“要学画？”老人似乎并不喜欢讲长句，讲话极其简洁。

　　“不，不。只是想借一幅画看看。大概三五分钟就好。”森木解释着。

　　老人喝了一口茶，没有讲话。

　　“我知道这样十分失礼，然而实在是有迫不得已又不便透露的缘故。”

　　“那么是哪一幅呢？”老人挑眉问道。

　　“就是一幅关于猫的画。白色的猫，左耳尖有一点颜料的那幅。”

　　“是那幅啊。”老人皱眉说道，似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大概他以为森木会借那幅《万佛》

　　如果说柳先生的成名之作是《羽化》，那么《万佛》便是颠覆之作。《羽化》时柳先生才不过二十出头，却已凭借《羽化》初露才华，令当时萎靡不振的画界顿时眼前一亮，成了炙手可热的画界新贵。而之后便沉寂三年，又画出了《万佛》。倘若《羽化》只是惊艳，那么《万佛》绝对是可以成为无人超越的神来之作了。

　　森木也从书上看见了印刷版的《万佛》。只记得画上百木凋枯，疾风暴雨，天昏地暗。画上无他，唯有百余具白骨骷髅端然而坐，个个竟是宝相庄严神情肃穆。而在最中间的那个骷髅却拈花而立，神情慈悲，似已了解众生之苦。

　　此画一出，众人惊叹不已。要画佛、仙、人皆易，而骷髅因面部只有白骨，则神情最难掌握。添一笔减一笔或丑陋不堪而无佛性，或过分精致而不似骷髅。而更加令人惊叹的是，柳先生又使得百余具骷髅各有不同，或娇羞，或威严，或专注，或顾盼。可谓既可远观亦能细品的一幅传世佳作。

　　听说这幅画是柳先生画了五年时间昼夜不停完成的，花费了柳先生许多心血。

　　“拜托您了，这对我十分重要。”森木终于沉不住气，率先说道。

　　老人望着他的面孔，目光却似落在了远方。

　　“那并不是一幅怎样了不起的作品，甚至只能是涂鸦而已。”柳先生慢慢地说。

　　“我只花了几分钟。当时允儿才五岁，哭着闹着要我陪他玩。我当时一心只想赶快画《万佛》，内人却又赶巧回了娘家不在，老吴去外头办事还没有回来。我只得陪他玩。小孩子又十分吵闹，一会儿要折飞机，一会儿又要去园子里摘花。不消半个钟头我已经大汗淋漓十分烦躁。于是便哄了允儿进来，拿笔随手在一张纸上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猫。正准备在后边补上几朵夕颜当做背景。孰料允儿淘气，竟趁我没有注意故意打翻了调色盘。那颜料不偏不倚掉在了画上，我忙拿走了颜料，却是为时已晚。我恼怒之下动手打了允儿，就在允儿的嚎啕大哭中，幸好老吴办事回来了。我之后只得使用了画面上已有的斑驳色块，勉强补救了一二。然而我之后却依旧还是狠狠责备了允儿。”

　　“似乎有点……”森木欲言又止。

　　“有点什么？”柳先生喝了一口茶问。

　　“有点本末倒置哩。”森木说完又觉得太失礼，不禁暗暗后悔起来。

　　“是啊！只是陪小孩子时的一幅涂鸦，倒也不必那样大动肝火，然而，我在画画方面却有着某种偏执。即一动笔则不能允许有任何失误与偏差。就连打形时如果有太多修改的地方都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诶！”森木敬佩地望着柳先生，大概大师都有强迫症吧。

　　“况且，一幅作品一旦开始动笔，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弃之不画。”

　　“原来如此。”森木点点头。

　　“所以即便已经被毁得一团糟，也还是费了心思完成了那幅画。”柳先生说道，“不过儿子那边却………”柳先生也终于流露出一点苦恼来。

　　大约小孩子会不开心很久呢。他不禁感叹，有个这样严厉的父亲也确实是一件不怎么快乐的事情呢。

　　“还好令郎也在画画，画作也是十分精彩呢。”森木想起年轻人似乎也是一位画家。

　　“乱来！”柳先生不知何故竟动了怒。

　　森木吓得不敢说话了。

　　“那个逆子的画简直就是丢人现眼！”

　　“也许是您对儿子太严厉了。”森木说。

　　“旁的事倒可以马虎，绘画的事情却是一点也不能容忍有些微瑕疵。”

　　“欸？也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子？”森木瞠目结舌。

　　“无论怎样，他差的还非常远！”柳先生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

　　果然这一对父子的关系只能用硝烟弥漫剑拔弩张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啊。他不禁有些同情那个表情阴郁的年轻人了。在这样一个极具影响力的父亲的阴影下，想必很难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来。除非画出超越父亲百部的作品来，否则终生只能活在“柳先生的儿子”这个巨大的名号下，成为父亲的影子。而柳先生也是一个严厉而不善表达的父亲，那个年轻人也是桀骜不驯的个性，在这种情况下的确很难不发生矛盾与冲突啊。

　　“小孩子还在成长嘛！”森木忙打起圆场。

　　柳先生却不说话，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那时还是小孩子，现在翅膀硬了，看他自己飞成什么样！”过了半响，又说了一句。

　　森木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为这对过分固执的父子感到十分可惜。

　　“那幅画在楼上。”柳先生似乎累了，闭上眼睛说道。声音里有着某种不容易被掸落的倦怠。

　　“老吴，去把楼上书房里左边第一个柜子里最上头的那幅画拿来。当心莫要弄坏了。”柳先生嘱咐道。

　　“谢谢先生。”森木的心脏砰砰乱跳，几乎要从他的胸膛里跳出来了。

　　“我先回房休息了。年纪大了，撑不住了。”柳先生叹口气，摇摇头说道。

　　“您小心！”森木忙伸手准备搀扶柳先生，先生却摆摆手，示意不需要了。

　　望着柳先生已经有些蹒跚的步伐，森木想，大概先生心中也是渴望儿孙绕膝的快乐吧。

　　吴叔从楼上下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卷画。

　　“辛苦了，吴叔。”森木赶忙道谢。

　　“不客气的。你能带来少爷的消息，老爷其实是十分高兴的。只是老爷又爱面子，不愿表露出来。”

　　“要是能各退一步就好了。”森木叹气说道，却又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失言，忙打住了。

　　那幅画现在就静静地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一副一无所知的无辜表情。那幅令他苦苦追寻的画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全身颤抖着，伸出了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