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艾艾,松柏寂寂。
母亲颤颤巍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的旧帕子轻轻擦拭起大理石的墓碑。帕子右下角绣有一朵蓝色的兰花,是母亲未出阁时绣的。
姐姐果然没有来,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姐姐。暂且先缓缓吧。他想。
“花给爹放好,让你爹也瞅瞅。”母亲对他说。
他手忙脚乱将白菊花小心地放在白色的台子上。又赶忙从袋子里取出按母亲吩咐买的烧刀子和知味斋的绿豆糕——都是父亲生前最爱吃的。一一摆好。
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父亲讲着些家常话。
他站在父亲的坟前,觉得十分困惑。父亲的的确确是掩埋在这毫不起眼的土堆之下了吗?那宽阔的肩膀,那微卷的头发,那被劳作所损伤的粗糙面容,那手上粗糙的茧,也都一并葬于这黄土之下吗?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一个巨大的轮回,从土地获得的,又统统全部归还。
“老头子,你在那儿过得好呀!留我一个人在这边孤孤单单的。”母亲哽咽着说。
仔细想来他与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所存在的似乎是一种无法被切断的淡漠。既无亲昵,又不欣赏。大约连父亲也察觉了他体内的软弱毒瘤吧,因而不屑接近他。尽管他一再竭力掩饰,表现自己的果敢与刚毅,然而父亲那微微发红的眼睛似早已洞察了他拙劣的演技一般,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瞧我这秀气的儿子!”父亲偶尔会在工友面前这样大声地讲,语气嘲讽而辛辣。
每到这样的时刻他的脸总是因为愤怒而憋得很红,他真想冲上去把那些粗鲁至极的笑声一一摁下去,然后全部撕碎。
然而他没有,只是低着头抱着书沉默地走过那些毫不客气的人们。
“孬种!”他关门的时候听见父亲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轻蔑地说。
而如今,那个铁打的汉子就躺在这土堆之下,同泥土一般,再也不可能嘲笑他了。硬朗一生的人,到最后终将获得他一直唾弃的软弱——相当漫长的软弱。而他,软弱的他,却还活着。
然而父亲也非一直强硬。倘若真是那样,他便可十分纯粹地去恨了。偶尔父亲会在喝醉酒之后,带着他和姐姐去街角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这时的父亲总是十分温和,同平日里完全不一样。他才敢大着胆子多加一份馄饨或粉。
他也记得在他四五岁的光景,父亲总是喜欢将他放到肩上,带着他去和工友们喝几口酒。父亲十分快活,他也十分快活。他两只脚胡乱蹬着,即使踩脏了父亲的衣服父亲也不生气。他正是咿咿呀呀学语的时候,嘴里胡乱喊着“大马,驾!大马,驾!”父亲便学着马儿跑,一边还发出哈哈的笑声。那声音简直太大了,震得他吓坏了,赶紧一把抱住父亲。然而这种亲昵却在他长大后越来越少,直至三年级时,便戛然而止了。
有时碰上父亲在家喝着烧刀子,啃着母亲做的热炊饼,就着饼蘸一点酱,他便知道父亲心情不坏。这时候他便十分开心。
“操他娘的,真爽哩!”父亲在喝他最爱的烧刀子时宗这样粗声骂一句。红色的面孔因为酒的缘故红的更加严重了,竟有点像消防车。
无疑父亲是个粗俗不堪的人,然而在父亲小时候书却读的极好。私塾的先生也十分喜爱父亲。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偏偏在他读到第三年的时候,祖父却因急病突然去世。一下子家中的大梁便跨了。他作为家中的独子只得辍了学打些散工,帮衬一下家里。而他家家底又薄,又再无男人帮衬,过了些时日,亲戚们的脸色便一个个难看起来了。他年轻气盛,看见母亲躲在家里偷偷哭,怒火冲天,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年开春便远走他乡,当掉家里唯一值钱的羊皮袄,做起了小本买卖。孰料在他生意刚刚有点起色的时候,战乱却让他又再次一贫如洗了。从此父亲便一蹶不振,只顾喝酒骂人。后来娶了母亲,才又托人到处去说,最后好歹弄了一个工人当当。可以说父亲的一生是十分不如意的。这也就造就了父亲的暴躁与易怒。
“给你爹说两句。”母亲拿着帕子,抹了抹已经红肿的眼。
他沉默着,不知道该讲什么。只好拿起酒杯,倒满了烧刀子,慢慢洒在了墓碑前。
小时候他以为自己长大会变成父亲的模样,然而实际上,他却并未继承父亲那过分魁梧的身材与宽阔的面容。相反,他生的十分瘦弱矮小,这对于一个男孩子是一件极为羞耻的事情。
父亲总是以一种蔑视的目光望向他,大概父亲在疑惑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吧。
“哎。你爹一辈子没享过几天福,走得时候却受了太多苦。”母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点点头,表示赞同。父亲的暮年生活过得十分痛苦。早年因为过度劳作而惹下的病一一开始浮出水面。腿脚时常酸痛。腰椎也已经变形。胃因饮酒过度也经常会痛。血压偏高。眼睛也花了。耳朵几乎听不清人讲话,需要用喊的,才能勉强听得一二。
晚上常常因为疼而睡不着觉。会吃大量止痛片,然而效果却也不明显。有时太痛了就爬起来拿拳头捶自己的身体。偶尔还会听见父亲嘶哑的低吼,像个野兽一样。
临去世前的一阵子,父亲瘦得连他也可以轻易抱起。父亲已不再魁梧。连大小便也失禁了。瘫在那白色的病床上,干瘪的不像话。
他望着父亲那已经被病痛折磨的十分残破的肉体,只觉格外恐怖。
肉体的易损与丑陋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范围。那么肉体的美便是一种格外短暂的美了,宛如花蕊上欲坠的朝露一般。既然肉体是如此难以保持,为什么还有那样多的人前赴后继地去追寻美呢?直接追寻精神上的美岂不是更加容易且长久?这一点令他十分费解。他想不通,便又倒了一杯给自己。
其实自己一直是恨父亲的吧?然而这憎恨现在已经无用,那苍白无力的恨是无法损害父亲的,只能一一投入水面。死亡将他们隔离开来。况且,随着年岁渐增,竟开始释怀。大约父亲只是以他局限古板的方式在爱我吧。他想。
那么姐姐呢?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看自己呢?
“哎,走吧。”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他说。
他搀扶着母亲,觉得母亲轻薄的好像一张纸,一碰就会倒。他突然觉得害怕起来,他周围的人其内核都是这种极其易碎的,母亲是这样,妻是这样,姐姐也是这样,所有的人都被牢牢地禁锢在命运的弧度内,不能有半分刻意逃脱的余地。而圆心则是这大理石的坚固形象。
显而易见,所有的恨在死亡面前都是丧失意义的,不足挂齿的,所有的恨,也都无法且不能超越死亡。
“要吃玫瑰粽子吗?”母亲望着一个大树下的小摊问他。
他刚想拒绝,却瞥见母亲那宛如小女儿的眼神,心头一软,便点点头,母亲立刻欢喜起来。跑到小摊那里,要了四个玫瑰粽子。
“我的儿子可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呀。”母亲骄傲地对摊贩说。
摊贩胡乱夸了两句,母亲却十分开心。他望着母亲依旧开始佝偻的身影,只觉得莫名心酸。
“就在这里吃吧。”
“好,好。”母亲因为家里日子苦,很少在外边买东西吃。
他和母亲一起吃着粽子。粽子味道不错,浇了蜂蜜与白糖,有一种冰凉的甜意。
母亲牙不好,吃得慢。他吃了两个,母亲才吃了一个。
“再吃一个呀!”母亲说。
“妈,我不饿。”他说。
望着那凝结了的白色三角形,他突然意识到,与他最亲的只剩下母亲和姐姐了。他不禁惘然若失。
芸芸众生用了一生,最终都拿到了什么呢?有的人拿到了满手血腥,有的人拿到了玫瑰余香,有的人拿到了无数老茧,有的人则什么都没有拿到。何其悲哀!
他不禁开始怜悯,怜悯包括自己在内的众生。不过是如同蝼蚁般地生活着,朝不保夕地捱过每一日罢了。
他这种怜悯同以前对自己无病呻吟的怜悯是截然相反的。这种怜悯是基于一种客观的而非病态的怜悯。是具有可信度的怜悯。是诚实的怜悯。他就这样思索着,带着他新生的怜悯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回到他的屋子,回到他十分熟悉的旧床上。然而这种怜悯会带来什么,他却不去思考,甚至连这个问题他都懒得去理会。
他却依旧思考着,关心着整个人类。
还不错,看了一节!赞个
回复 @葛红兵: 谢谢老师的鼓励,我会继续加油的!
嗯!写得好!让人有拜读下去的欲望。而且很简练,不拖沓,我会继续读下去的。
回复 @拳缱: 谢谢您的鼓励啦
确实很不错,又读了好几篇
回复 @莫梵: 谢谢亲爱滴
棒棒哒!错误章节已清理,祝创作愉快!she
回复 @编辑部: 谢谢啦
很喜欢这种文字风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感觉我们在哪里见过~
回复 @树上的芒果: 谢谢支持噻!人生何处不相逢。
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我很喜欢的文风期待下文
回复 @公子不归: 谢谢亲啦
书名和简介就已经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回复 @飞鱼xhl: 谢谢鼓励,您的作品也很棒哦
想象力太强了!加油哦!
回复 @晨小旭: 谢谢啦
奇思妙想,五体投地,收下我的膝盖!
回复 @奉隆: 哪有,您才是大神
加油加油
回复 @安婧芫: 谢谢大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