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了电话，原来是母亲。

　　“后天记得上坟，可千万不要忘了。”

　　“嗯。”他答应着，喉咙却有些哽咽。

　　“你姐已经来过了。昨天来的。”母亲又说道。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着。他拒绝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姐姐。

　　“是生病了吗？怎么觉得你像霜打了的茄子。”母亲担心地问他。

　　“是啊，有点感冒。”他撒了一个小谎，不想母亲操心。

　　“吃药了吗？”母亲忙问。

　　“吃了的。”他回答。

　　“你呀，打小身子就弱，记得你小时候有次夜里生病，你爸正好不在家，下着大雨我背着你，你姐打着伞两个人就将你背到了医院。到了医院一看，发现你姐都淋成落汤鸡了。”母亲年纪大了，总爱想过去的事。

　　然而姐姐竟有这样关心他的时刻，是他始料未及的。从记忆里，他不曾感受过姐姐的温情。

　　母亲又说了一些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他一一应着，母亲便挂了电话。

　　倘若一无所知该有多好。他想。

　　咚、咚、咚。

　　门口又传来敲门声，他望着那扇门，只觉得响声来自于门本身，由其内在的自我发出声响，以此来预兆什么。

　　咚、咚、咚。

　　门又再次响起。猫疑惑地看着他，那蓝色如同结晶一般的瞳孔纯洁无暇，森木心头一惊，方醒悟般的，起身跑去开门。

　　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位年轻人。头戴一顶夸张的红色太阳帽。露出的头发像一撇大写的逗号，有一点油腻的感觉。面孔被阳光打磨的十分健康，呈现一种令人愉快的黝黑色。

　　“先生，您的快递。”年轻人十分礼貌地说。

　　他皱着眉头，从年轻人手里接过了一个浅灰色的快件袋。

　　“谢谢，请在这里签字。”

　　他拿笔签在了年轻人指定地方。这名字不过是附庸在一个极其愚蠢的人身上，因而也连带着这个名字显得极其愚蠢了起来。

　　年轻人麻利地撕下单子，将单子放在自己腰上背的一个小黑包里。

　　“谢谢。”年轻人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得十分有活力。

　　很快他也会生活压榨的一干二净，将那仅有的活力都吞噬掉。他将会为房贷、孩子的奶粉钱、补课费忙得不可开交。疲于奔命地完成一项项单调乏味的令人厌恶的工作，而最后所获得的不过是杯水车薪一般的东西。和我一样。他这样想着，不禁朝年轻人极其怜悯地看了一眼。

　　年轻人却冲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而那眼神却深深地停留在他已离开的地方。那那青年的眼神竟同猫一样，具有极其纯洁的属性。他慌张地关了门，害怕将自己的心虚暴露无遗。

　　回到卧室。望着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宛如水晶一般在阳光下发出光亮，璀璨的几乎要使人落泪。

　　杯子虽然被打碎，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流动的美。这种具有毁灭性意味的美是一次性的。在死亡与死亡的交汇中获得了蕴涵的十二射星状光芒，从而使得满屋生辉的绚丽的美。

　　倘若打碎的是自己呢？会产生同样夺目的美吗？还是只是获得了一堆发臭散架的肉，极其厌恶地堆在地上，最后唯有蛆虫才能从丑陋中体会那别具一格的美？

　　他随手将快件放到了桌子上，倒头便睡。长久以来倘若有不如意的事情，便用这种方式——宛如冬季的熊躲避寒冷一般躲避着他所不能消化的痛苦。

　　房间十分明亮。十几个灯同时开着。他穿着西装，一丝不苟地拿着西餐时使用的刀叉一丝不苟地进行着解剖。白色手术台上的妻穿着白色的婚纱，面容却是灰白的，犹如一个假人。他计算着，取出了心脏。然后是胃。接着是肾。

　　肺的纹理呈现规律的放射状。卵巢动脉先后跨过输尿管和髂外血管。将蝶骨从眼眶中分离出来，使之成为破碎的眼睛。

　　他冷静地分离着，将妻的整体重新归于零。切到喉咙时，却撞上了一双冷冷的眼睛。那躺着的人不知何时，居然变成了姐姐。他吓得丢开手中的刀。“咣”。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他蓦地睁开双眼——原来竟是一场梦。他吁了一口气。

　　“做噩梦了？”猫问。

　　“有点可怕。”他努力地挤出了一点笑。就像干巴巴的抹布里的最后一滴水。

　　“比噩梦还可怕的是生活。”猫懒懒地说。

　　这无疑是一个十分残忍的梦。他不禁疑惑，自己竟做了这样一个梦。

　　既然世上也不会有其他男人（无论是相貌英俊或者才华横溢），都不能令妻动心。那么从这个层面来分析，似乎他便立于其他男人所没有的绝对优势上了。

　　他一边思考着，一边拿了扫把将那些漂亮的碎片扫到一起。很快洁净的美被地上的尘土所污化，沾染了碎屑的玻璃渣离开褪去了美的外衣，变得灰头土脸起来。

　　果然美是易逝的。他点点头，为自己的客观理智而感到庆幸。

　　那么关于妻呢？自己能否客观例子地去分析呢？他不禁自问道。

　　“伤害可以带来快乐吗？”他不禁问道。

　　“通常意义下不会。”猫冷静地回答。

　　“那为什么会存在伤害呢？”

　　“大概出于种种无奈的原因。”

　　“存在故意的伤害吗？”

　　“是的。但往往是因为自己受了更大的伤害，而自身因为力量薄弱而无法承担，就只得扩散出去。”

　　“不是很自私吗？”

　　“每个人都自私。”

　　“也包括我吗？”他不禁疑惑地问猫。

　　“是的。”猫的回答十分笃定，又似想起般补充道，“在一定程度上。”

　　他望着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与妻的结合难道不曾出现过一丝在爱之外的东西吗？难道自己就没有抱着一种反正最后都要结婚，既然对方提出来也就免去了继续寻找的力气。况且对方又正好是自己心仪的女人。于是这种“相当意外的厚爱”，所存在的古怪细节他一一拒绝接受，大概也是抱着这样侥幸的心态吧。

　　“怎么了？”他看见猫突然皱了眉头，一副痛苦的样子。

　　“疼。”猫说。

　　“在哪里？”他忙仔细查看猫，然而却不曾见到任何伤口与斑点。

　　“大约是睡觉时压到哪里了吧。”猫猜测着。

　　“还好吗？”他又问。

　　“好了，刚刚就疼了一下。”

　　“什么缘故？”他问。

　　“不清楚哩。”猫苦恼地说。

　　“晚饭吃什么？”他问猫。

　　“吃昨天买的寿司吧。”猫转了转眼珠说道。昨天晚上他顺道买了两份寿司，一份鳗鱼的，一份樱花的。猫流着口水一脸馋样地想吃，他怕猫吃了不舒服，就没有答应。

　　“好，那就吃寿司。”他正好懒得做饭。

　　夜幕重现在巨大的天空上，遮盖了许多不能轻易示人的秘密。每个人都藏起伤口和疾病，佯装成纯洁的、热情的，来达到自己被他人爱的自私目的。

　　大约这就是爱情。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