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陈恒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无辜,温和地喊着他“舅舅”的女孩儿,一下子有一些无法接受。他不知道刚刚还在和她针锋相对的苏格怎么突然变得这样温顺,甚至有些让他觉得可爱又可怜。他盯着苏格看了好久,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似乎脱胎换骨的女孩儿,良久,才从牙齿缝里憋出一句话来说:“赶快去吃饭吧”。随后,他看着顺从地往餐桌方向走近的苏格,有些惶恐,便转身进了卧房。

  陈恒对在卧房里辅导儿子作业的妻子说:“真可怕,你知道吗,刚才苏格那个丫头竟然这么听话,还态度很好地叫我舅舅。你说她是不是精神受了刺激,有精神病了?”妻子转头看向陈恒,不耐烦地说:“你管她干什么,还不如好好管管自己儿子。她那个样子我们愿意收留她已经很好了,何必再管她别的事情。”听了妻子的话,陈恒虽然觉得有道理,但仍旧感觉到一种不安。

  平淡生活里都会随着无聊生长出坚硬且不易被察觉的刺。

  几个月以来,苏格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她每天早起,给陈恒一家人做早饭,然后会送陈恒的儿子陈宇童去上学,会到家之后又帮着陈恒的妻子许智慧收拾家务,这一天下来,苏格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陈恒一家对苏格的态度也大为转变,他们开始对苏格嘘寒问暖,试图了解苏格的喜怒哀乐,陈恒还想着为苏格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让她也有能力养活自己。苏格对于陈恒的做法表示感谢,但她却拒绝了陈恒的安排,她对陈恒说自己唯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像陈宇童一样能够上学读书。在这件事情上,陈家上下都不同意苏格再出去读书,陈恒给苏格的理由就是:“你去读书,我们是供你上学还是供童童上学?你还真把自己当家里人了啊!”

  不论苏格怎么恳求,陈恒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让苏格去上学,理由有很多,每次都不同。时间久了,苏格渐渐明白,陈家人之所以对她好,只是因为她在陈家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为了自己。一旦将自己的欲求和陈家上下挂上钩,陈恒肯定是宁愿不让自己住在陈家,也不会同意的。或许在陈恒眼里,苏格只是他们陈家的一个免费的保姆。

  真正让苏格感到绝望和失落的,其实是陈宇童。那是一天的晚饭过后,陈宇童拿着课本到许智慧面前,要让许智慧检查他背诵课文。许智慧当时正因为服装店进货的问题给供货商在电话里协商,一时顾不到陈宇童。许智慧让陈宇童去找爸爸,但刚好陈恒那天约了一帮牌友出去打牌。面对着急要背诵课文的陈宇童和怎么都协商不好的供货商,许智慧之好让陈宇童去找苏格背课文。

  陈宇童万般不情愿地扣开了苏格的门,苏格询问了陈宇童一番,便拿过来了陈宇童的课本给他检查背诵。可陈宇童在苏格面前想耍些小聪明逃过这场背课文的恶战,于是他在手上写满了课文,照着读了起来。苏格看穿了陈宇童的小心思,就带着陈宇童去了洗手间把手洗干净,并告诉陈宇童说:“童童你要是不好好背诵,我就告诉你妈妈了”。听到苏格要给妈妈告状,陈宇童一下子急了眼,冲着苏格喊:“你这个贱女人还要给我妈妈告状!你就是不认字没读过书!笨蛋,笨蛋,笨蛋!”听到陈宇童这样不由分说的辱骂自己,苏格心里又气又委屈,她不知道陈宇童从哪里学来了这些脏话,也不知道陈宇童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一直以来,在这个家里,苏格就算是对别人百般怨恨,甚至心中想要报复,但她都一直心疼陈宇童。她总顾及着他还是个孩子,不应该在一个最童真的年纪里承受这一切残酷和苍凉。有很多次,当苏格计划着要报复陈恒的时候,都被陈宇童的呼唤声给打断,她看着陈宇童稚嫩而单纯的脸庞,那些残忍无情的报复计划,也随之烟消云散。

  苏格放下了陈宇童的课本,走到客厅对正在打电话的许智慧说:“你看看童童是怎么回事,背课文不好好背,要在手上打小抄。跟他说让他好好背诵,他一听我要告诉你,就开始莫名其妙地骂我。这孩子不知道从哪学来了这些恶心人的话,他如果这样的话,你自己来管吧,我不会再和他说话也不再接送他上下学了”。

  刚刚挂了电话的许智慧听了苏格的话并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她走到陈宇童身边,一把将儿子揽在了自己的怀里,带着嘲讽对苏格说:“童童说的有错吗?你不就是个贱女人吗,你到哪哪就容易遭殃,我们老陈能收留你已经很不错了。让你给他检查个背课文,你就能惹出这么多事情,我就不信他小孩子家家能懂得怎么打小抄作弊。你要是嫌这个家不够乱,你就赶紧给我滚蛋!”

  其实苏格有预料到许智慧会护着陈宇童的,但没想到的是就连许智慧也觉得苏格是个贱女人。苏格一直讨厌这个“贱”字,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和这个字沾了边儿,大片的委屈涌上心头,苏格无处发泄,只冲着许智慧跺了一下脚便跑进房间把自己锁上。

  苏格蜷缩在那间狭小而简陋的房间的角落里,默默地一声不吭。她想到刚才苏宇童看她的眼神和对她说话时那种理所应当不以为意的轻蔑的语气,一下子悲愤涌上心头,她下了决心要报复陈恒一家人。虽然他们给了她一个栖息的空间,但他们对她的这种轻视和污蔑,以及对自己母亲的诋毁和羞辱,让她每时每刻都身处于一个巨大的黑洞当中。她越是想要往上爬,就越是下沉得厉害。直到苏宇童刚刚对她说了这番羞辱和戏弄的话之后,她那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终于再一次被激活。她原以为自己可以这样忍辱负重地苟且一辈子,但就在刚刚,那个不足十岁大的小孩儿把好不容易爬到黑洞的洞口的她又一次狠狠地推了下去。而这一次陷入洞底的她,已经摔得残废不堪,毫无移动的能力。

  洞里的寒冷和黑暗侵蚀了她的体肤,她想要重生,想要自救。但摆在她面前的唯一的方法,只能是把太阳吞噬,吞噬到自己的肚子里。不管那太阳多大,多热,她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她都必须这么做。否则她没得选择。

  当苏格再一次走出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破晓。阳光从云彩的中间挤了出来,将微弱而柔软的光照射到苏格房间的那一扇粘着厚厚灰土小小窗户上。透过一片污浊的朦胧。苏格看到了新的一天。一切没有任何的变化,在宁静而沉寂的空气之下,苏格的复仇之心正蠢蠢欲动。她出了房门,看了一眼隔壁紧闭着的屋子,那里面许智慧和陈恒正抱着他们九岁多还不能分房睡的儿子陈宇童熟睡着。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开口。她套上了一件很薄的浅色外套,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很多年之后,当苏格再一次想起来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连她自己都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当初自己披上外套走出那扇房门的时候是如此拒绝。她满含着希望却觉得整个身体里充溢了一种无法遮饰的绝望,就好像是要和过去的自己诀别一样,不能再多说一句。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当时的心情,只觉得心头的那一块而巨大的石头,被某种不知名的强有力的冲击力给击垮,变成无数带刺的小石子儿,在她整个身体里乱飞,把她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扎了小孔,刺痛着但依旧能生存,并且以一种顽强坚韧的姿态生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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