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疯了么?”

  蔡宇冷漠道。

  “那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

  诚月抓着自己的头发,毫不疼惜地扯来扯去:

  “她已经怀孕了,根本不可能隐瞒的住。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打掉,妻子被囚禁么?”

  “你一开始就不该!”

  蔡宇看他这幅模样,也气恼起来。

  唐麟作为一个旁观者,最先冷静下来,他看到木屋内收拾干净,物品摆放也明显带有两个人生活的气息便知诚月所言不假。他和蔡家年轻的当主蔡珠,的确是相爱的。但妖与人,尤其是术士名门和妖类大族的爱情,更不可能被世人所接受的。

  “你们两个都冷静一点,”

  唐麟找了个木板凳,坐了下来:

  “你叫诚月是么。先听我说一下吧。我和我的妻子,生前或者前生,我们的婚姻也是不被社会所接受的。”

  唐麟的话,引得二人都安静下来,仔细听他诉说。

  蔡宇又一次想到,在唐麟醒过来之前,她曾经以他的视角看到一段景象,想来那应该是他最后的记忆。那个唐装的美貌妇人,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蔡宇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我和你一样,也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唐麟苦笑道。

  他的故事发生在安史之乱以后:

  我那时是金吾卫的右郎将,正经八百的皇亲贵胄。我的母亲是郡主,父亲是户部尚书,妹妹又即将被选入后宫承恩,而我则和宰相杨家的女孩订了亲。我们一家,正可谓是气势如虹、前途无限。

  如果——

  我将染血的长剑一把插进倒下的汉白玉浮雕前、那一块同样染血的青石砖缝里,颓然坐在宫阶上。背后就是巍巍大明宫的正殿。我幼时就曾随父母进到里面去跪拜过,而此时,身后的御座上,已经没有我本应当守卫的皇帝。

  如果我们这群皇家禁军没有战败的话——那么我们唐家,将登上帝国的顶点,成为凡人不可睥睨的对象。

  可如今,熊熊烈火就在皇室的庭院里燃烧,谋反者已经在庆祝胜利,手忙脚乱的汉皇带着花容失色的妃子远赴他乡——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额角应该是破了,血顺着流。现在已经混着泥,凝固在皮肤上,成了一道耻辱的刺青。

  就只差一步,一步而已,脆弱的荣华富贵还没来得及实现,就已经破灭。

  国破了,可我的家人还活着,和惊慌的汉皇一起做了异乡客。我许多战败的兄弟都选择了自尽,以死亡避免胜利者的侮辱。可人一旦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一摊烂肉罢了。而我选择活着,于是、我成了敌人的俘虏。

  宝应二年春,历时七年的战乱结束了。新皇入朝,天下始定。我们一家也回到了长安,而我也被放了出来。

  但事情远还没有结束。

  “啪!”

  午饭时,被遣送回家的妹妹把筷子扔到了桌子上,一双柳叶黛眉直竖:

  “我受不了了。我们到底要吃这种东西到什么时候?!米糠白菜,这还是我们该过得日子么!”

  母亲尴尬着,不知道该如何劝阻,而父亲只是默默地吃放。但妹妹,一腔悲愤依旧停不下来,难受地眼泪直掉:

  “呜呜呜,我们家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到底为什么——”

  “成何体统!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还有点秀女的样子么?!”

  威严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也放下筷子谴责道。可没想到,这句话更激发了妹妹的愤怒:

  “您还说呢,什么秀女。在马嵬坡,我差点被杀了的时候您怎么不说话,还支持那些兵变的人。若不是母亲的郡主身份放在那,我早就死了。”

  大概是出于愧疚,一向在家里说一不二的父亲,竟然不再开口。可妹妹的怒气并没有得以缓解,反而因为父亲的愧疚更大了:

  “你们这些文官武将,净是些追求富贵的人,现在可倒好,国家落到这般下场,你们倒拿女人撒气。若不是哥哥你当时爱慕虚荣,非要和什么杨家女订亲,又贪图活命,做了安禄山的俘虏。我们一家能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么?!要不是父亲你见风使舵,支持什么兵变,我也不至于被遣送回家,您也不至于停职查看!这么大的家,全靠母亲那点俸禄,到底能撑到几日,竟还要骂我——”

  “啪!”

  一声清脆地巴掌声响起,妹妹的声音戛然而止。母亲颤颤巍巍地站着,眼睛里满含着泪水,她的嘴唇在发抖:

  “你给我闭嘴。你没有资格这样说你的父兄。”

  妹妹的眼泪夺眶而出,转身跑着离开饭桌,没有人阻拦她。我回头看见父亲,他的眼眶也已经红了。

  一直到午饭结束,父亲才欲言又止地叫住了我:

  “她,你妹妹的确受了很多委屈。我的确对不住她——你、你不要放在心上,她——”

  “父亲。您早点休息吧。”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父亲的胳膊。他这才恍然大悟般立定:

  “哦哦、哦,好的,好的。”

  年过不惑的父亲本是壮年,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可如今却被迫赋闲在家。他呆愣楞地转身回去,嘴里还念着:

  “是的,是的。都不是小孩子了,都长大了——”

  我一直目送他离开,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直到入夜,我都没再踏出房间一步。整个唐家,不仅是父亲被停职,就连我也一直没能出仕,就像妹妹所说,全靠母亲郡主的俸禄支撑。

  今天还有米糠白菜,明日,也许就人头落地。可我,还是想活着。

  “咚、咚、咚——”

  半夜时,后院的小门突然响了,声音急促却十分收敛,仿佛害怕惊醒旁人。我在禁军时一向守夜,因而睡眠很浅。这时,似乎是母亲,已经隔着门和那人在说着什么话了。我连忙披了外衣,踩上木屐去应援。

  旁边的侍女点了灯,木门只开了一条缝,但还是能看见门外跪了一些什么人。

  “郡主,求求您,大发慈悲吧。谁都知道您和唐尚书最是菩萨心肠——我们家已经穷途末路了。”

  跪在后门外的,一个为首的男人苦苦哀求。我能看出母亲的犹豫,以及她的为难:

  “你们走吧。趁我的夫君还没有醒来,你们快走吧。我们家尚且不能够自保,哪还有余力管照你们。”

  说罢,母亲作势就要走。就连灯火都转了方向了。

  “郡主!郡主!”

  那男人急了,连忙扑上门来,狠狠地扒住门缝,也顾不得声音是否会吵醒别家,只是大声求道:

  “至少,至少您收下锦屏吧!我们杨家,只有这一个孩子了。她,她可是您的儿媳,是您亲自挑选的啊。”

  听到“锦屏”这个名字,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锦屏,杨锦屏。的的确确,是我未过门的媳妇。这场婚约曾是太上皇钦定的,可如今,宰相杨氏一门早已败落,就连太皇都已深锁宫中。一场婚约,又能如何?

  但母亲终于还是心软了——

  “那就留下女孩,其他人,恕不能接纳了。”

  门外立马一阵痛哭流涕。门“吱呀”一声开了,推进来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孩儿。接着,门便关了。

  “只是你们记得,锦屏已经死了。病死在路上了。”

  锁上门前,母亲说道。

  隔天,便听说杨家余孽已被斩首。

  还记得第二天,父亲见到了锦屏,虽大吃了一惊但也没说什么。他终究,还是对杨妃有愧的——何况母亲是郡主,她做主的事,他也不便太过违逆。

  “我们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您还把这种丧门星的招惹进来,真是不怕事。”

  妹妹嘴上依旧不饶人,但也默默收拾了自己的衣物给锦屏送了过去。后来母亲又大手一挥,把家里仆役们都打发了,只剩下一二心腹。又关闭多余的院落,只够生活起居而已。一是节省开支,二是人多口杂,难免泄露些什么。

  这下,我们一家也顾不得体面,更不再想着还有做官的可能。最后,干脆连平日里礼节性地拜访都一概省了,只管安心过小日子。我在外寻了个教富家子弟武功的活计,而妹妹又和锦屏学了女工,做些绣品由老妈妈拿出去变卖,加上母亲的俸禄,父亲偶尔再卖些字画,生活竟也滋润了许多。

  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年,一晃眼就到了年关,我父母做主,我和锦屏拜了天地。从此锦屏跟了唐姓,再和过去没有半点关系,别人也只知我家娶了落魄贵族的女孩。然而这年头,落魄贵族的人家,可谓是遍地皆是。待到开春时节,锦屏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

  彼时,我已经习惯于这样闲适而毫无波澜的生活,仿佛曾经的大起大落都和我们一家人没有关系。只是岁月静好而已——

  直到某日,我结束了一天的教习。按照往日惯例,主人家定会赐饭以示感谢。可是那一天,当家的员外只是私下叫我到了书房,并给了我一袋钱:

  “拿着吧,只是你万不可再向人提起你到我家的事。以后自求多福吧。”

  我完全不明所以,但主人家不愿多说,我也只好走了。

  一路回去竟有人指指点点,我当下立觉不妙,于是便加紧了步伐。可还没到家中,便已被人拿下。带队的,正是我昔日的部下、战友;他身着金吾卫绣袍,腰配金刀,拱手道:

  “唐兄得罪了。这一次,兄弟也保不了你了。”

  接着,我跪在自家灰暗的门口,只听得一声:

  “押出来。”

  我唐家满门全被稀稀拉拉地拉出门外——按在地上。

  “德阳郡主、唐常善,你们私藏杨氏余孽实乃欺君罔上之大罪。今日将你们拿下,还有——”

  “是我!”

  我一下子挣脱了两名将士的束缚,跪倒在父母面前,怒吼一声又低下头去:

  “是我藏得。和郡主、郡马无关,她们只知道我从街上捡了个落魄贵族的女儿做妻子,并不知道此人是谁。是我,贪图杨氏女美貌,因此犯下大错。和唐家一门都没有关系。”

  我昔日的战友皱起了眉头,我的母亲哭昏了过去,小妹和父亲扶着他也是失声痛哭。我抬头看着我秀美的妻子,她也看着我,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活着。”

  我按了一下她的肩膀,随即就被金吾卫绑了起来,拉到了队伍当中。

  我的战友摇了摇头,只在我耳边小声道:

  “在陛下判决之前,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我望了望他,说不出话来。

  很快我就被关进了天字号牢房,接着就是大理寺连同刑部会审,不出七日就被判了斩立决,两日之后就要问斩。只是碍于我母亲郡主身份,陛下赐了全尸,改成绞刑,依旧菜市口行刑。

  至于我的妻子锦屏,竟没有半点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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