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开始放暑假,我在杂志社已不需做校对,他们让我做人物专访,李盈建议我访问林放。
「他是很多女性心目中的才子。」她说。
杂志社的人并不知道林方文是我的男朋友。
访问在林方文的家里进行,只有我和他。
「你要把我当做访问你的人,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跟他说。
他把腿搁在我的腿上,我推开他:「请你不要性骚扰女记者。」
「你最喜欢的歌词是那一首?」我问他。
「《明天》。」
「有几多首歌,我一生能为你唱,
从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岁月……」我念给他听。
他点头。
「这首歌是写给谁的?」我认为是写给大嘴巴费安娜的。
他望着我良久,答:「一个女人。」
「谁?」
「已经不重要。」
「你有为其他女人写歌吗?」
「我答应一个女人,每年除夕送一首歌给她。」
「会做得到吗?」
「尽力而为。」
「到目前为止,你有没有最爱的女人?」
「这个问题一定要答吗?」
「是的,很多人都关心你的爱情,因为你的情歌很动听。」
「最爱的女人?」他感到惆怅。
我咬着牙,望着他,期待答案。
「我会在某一分钟内很爱一个女人,但这种感觉未必会持续。」
我的心突然下沉,我不知道应该为他向我说真话而高兴,还是为那句真话而伤心。
我完成了访问,杂志社的人说,我的访问写得很好,很有感情,{奇.书。网}当然了,我用两年的感情来写一篇文章,并且因此知道,他未必会持续地爱一个女人。往后,我又访问了一些人,包括一支颓废的地下乐队,一个颓废的画家,于是,人也变得颓废了。林方文不在家的日子,我象一个小妇人那样,替他收拾东西,洗烫衣服,在阳台上直至灯火阑珊,也等不到他回来,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
光蕙跟孙维栋仍然纠缠不清,我最近见过孙维栋一次,他瘦了很多,整个人很憔悴,他在自虐。
迪之把一头长发剪短,她说要忘记过去。卫安常常打电话给她,终于有一次,她依约赴会,然后在他脸上打了一拳,事后她很后悔,她说如果那天戴上戒指的话,会把他打得更痛。
迪之提议我们三姊妹一起去东京旅行,忘记那些男人,光蕙很赞成,她想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我本来想跟林方文说,我要去东京,希望他说:「留下陪我,迟些我和你一起去。」可是,那天晚上,我如常一个人在他家里呆等,他凌晨才回来,我忍不住向他发脾气。
「你近来很少陪我。」
「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他说。
「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不知道你这一分钟最挂念谁?」
「你这么介意,就不该要我说真话。」他爱理不理。
「你已经不爱我,对不对?」
「你总是喜欢令人窒息。」
「好!那我离开这里。」我开门要走,他并没有留住我。
我告诉迪之,我要去东京,并且要尽快去。两日后,我们随旅行团出发,我希望林方文不要找到我,找不到我,他才会牵挂我。
到了东京,我们住在新宿一间酒店,那是一个繁荣地,我却疯狂思念一个在尖沙咀的男人。
我们在歌舞伎町一间鸟烧店留连,其中一个厨师是从上海来的中国人,跟我们说普通话,他长得高大英俊,迪之对他虎视眈眈,赖着不肯走。有时候我觉得迪之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她那么容易喜欢一个人。
「我好不好打长途电话给林方文,告诉他,我在东京?」我问迪之和光蕙,「我怕他找不到我。」
「不要。」迪之说,「让他焦急一下,他才会挂念你。」
「你跟林方文到底有什么问题?」光蕙问我。
「我也不知道,如果知道有什么问题还好。」
回到酒店,她们两个很快便睡着了,我们住的房间外有一个小阳台,我站在阳台上,从酒店三十二楼俯瞰东京市,璀璨却陌生,我疯狂地思念林方文,这个时候,他会不会站在阳台上等我?
我打电话回香港给他,电话响了两下,他立即来接。
「是我。」
「你在哪里?」他焦急地问我。
「我在东京。」
「东京?」他吃了一惊。
「跟迪之和光蕙一起。」
「我很挂念你。」
我心头一酸,忍不住呜咽。
我和林方文,一个在东京,一个在香港,距离四千公里,他在四千公里以外,才肯对我说:「我很挂念你。」
我在电话里哭泣,他着紧地问我。
「你在哭吗?不要哭,有什么事跟我说。」
「你这一分钟最爱的女人是谁?」
「程韵、程韵、程韵、程韵。」
「但下一分钟可能不是。」我说。
「你这么介意那句说话?」
「是的。我不希望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曾经离开我一次,也会有第二次。」
「我来东京找你,你住在哪间酒店?」
「你不要来,六天后我会回来。」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立即从四千公里以外,来到我身边,给我最温熙的爱。但,我非常奸狡地相信,分开才会令他更爱我,我要用六天来激励这段爱情。
到东京的第二天,我们去迪士尼乐园玩,那是最快乐的一天,因为有一个男人在四千公里以外疯狂地思念我,原来被人思念比思念别人快乐。
晚上回到酒店,我打电话给林方文,没人接听,他会不会正在往东京的飞机上,赶来跟我见面,给我一个意外惊喜?可是,他不知道我住在哪里。如果他问孙维栋,孙会告诉他,因为孙知道我们住在哪间酒店,我整晚睡不着。第三天,我故意留在酒店等待,但他没有出现。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我打了无数次电话回香港,都没有人接听。
林方文到底去了哪里?香港至东京的飞机这几天并没有发生意外,他会不会来了东京,却遇到意外?我的心忐忑不安。
「下次我不跟你一起旅行了,你整天惦念林方文,什么都提不起劲。」迪之骂我。
「思念是很好的感觉呀!可惜我并不思念孙维栋。」光蕙说。
「我觉得无牵无挂的日子才是最快乐的。」迪之有感而发。
「是的,思念别人并不好受。」我说。
第七天的黄昏,我们乘飞机回香港,我买了一件米白色套头的毛衣给林方文。也许他根本没有来东京,他仍然在香港的录音室里晨昏颠倒地工作,照例忘了我,忘了我在东京等他,他说挂念我,就只是那一分钟。
下机后,我走上林方文的家。开门进去,竟发现他正跟邱正立和黑眼圈老妖谈笑风生。
「你回来了?」他问我。
我很愤怒:「原来你在这里聊天,我还以为你去了东京找我。」
他没有回答我,一贯地沉默。
「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没有人接听电话?」我问他。
「我这几天在录音室忙到天亮才回来,家里哪有人听电话?今天刚好完成了。」
果然给我猜中了,他忙着工作,忘了我,说要来东京找我,不过是美丽的谎言。
我站在那里,气得说不出话,邱正立和黑眼圈老妖找个藉口离开,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在行李中拿出那件米白色的毛衣。
「这本来是买给你的。」我说。
我把毛衣扔在地上,双脚发狂地在上面践踏。他制止我。
「放手!」他用力把我拉进睡房里,睡床上竟然有很多很多只纸摺的飞机,最少也有几百只。
「因为工作,不能去东京找你,每天思念你的时候,便摺飞机,希望可以飞去你身边。」他说。
我突然觉得很惭愧,我刚才用脚践踏我买给他的毛衣,他却在几天内为我摺了几百只飞机,思念在屋里蔓延。
「有多少只飞机?」我问他。
「不知道,我没有数过。」
「一起数数看。」我说。
我一共数到有九百八十六只飞机。六天里,他平均每天摺一百六十四只飞机,思念我一百六十四次。
「你回来了,这些飞机可以放进垃圾桶里。」他说。
「不!我要把它们留下来,这里有九百八十六次思念,如果将来你忘了,我会用这九百八十六只飞机提醒你,你曾经如此思念我。」
我发现上手租客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金鱼缸,里面还有七彩的光管,我把九百八十六只飞机放进金鱼缸里,刚好能够装满,然后把金鱼缸放在矮柜上,接驳电源,霓虹光管亮起,鱼缸里的飞机好象在东京的夜空上飞行,鸟瞰五光十色的大都会。
「很漂亮!」我看着飞机。
林方文紧紧地抱着我说:「以后不要不辞而别。」
我并不想如此。
大学最后一个学年在一个滂沱大雨的上午开始,课室里,再没有林方文,他经常坐的位置一直空着,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个课室里,他在看《龙虎门》,想不到已是两年前的事,无法和他一起毕业,我是有一点遗憾的。我曾经害怕失去他,但,每当看到鱼缸里那九百八十六只在东京上空翱翔的飞机,我总相信,他不会离开我。
那天很早便下课,雨依然下个不停,走出学校大门,一个女人从一辆私家车走出来,那是林方文的母亲,驾车的人是那个个子矮小的中年男人。
「程小姐。」她叫我。
「伯母。」我有些意外,她应该不是在等我吧。
「林方文是不是退学了?我刚刚去宿舍找他,他们说他暑假前已搬走。」
「是的。他的工作很忙,而且发展得很好。」
「这也不是不读书的理由。」她很失望。「他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他叫你不要告诉我,是不是?」
「不,不是。」
「这件毛衣我本来打算给他,请你替我交给他。」她把一份东西交到我手上。
风雨打在她沧桑的脸上,她的一双大眼睛十分沮丧。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她,她跑上矮小男人的汽车上,一直低着头,汽车缓缓驶去,林方文也许不应该恨她,她有权选择男人。
我抱着毛衣上林方文的家,竟发现一个女子,只穿一件恤衫和一条黑色通花比坚尼内裤坐在沙发上,拉着林方文送给我的那一把给我打烂了的小提琴,声音非常刺耳。
「你是谁?」她问我。
她竟然问我是谁。
「我是林方文的朋友。」我说。
「这一把小提琴不能再拉了。」她说。
女子长得矮小瘦削,有点干的感觉,皮肤黝黑,眼睛小而精灵,鼻梁很低,两个鼻孔朝天,与一双小眼睛互相辉映,横成脸上四个大小差不多的孔。她全身最美丽的地方是两条腿,与身高不成比例地修长,显得腰肢特别短,胸部小得象两只杯盖。她是谁?为什么在林方文的家里?
「这是一把很好的小提琴。」她把琴搭在肩膊上,做出拉小提琴的动作,好象心里有一首歌,独个儿在厅中拉得十分陶醉。
「可惜不知道哪一个人把它砍烂了。」她望着琴叹息。
「是我。」我说。
女子点了一根烟,说:「我曾经跟一个小提琴家在奥地利同居了三年,当然,三年中,我还有其他男伴,但,我的小提琴是跟他学的。他拉小提琴的动作很性感,每次我都想立即跟他做爱。一次,我们吵架,我把他那一把价值一百万的小提琴扔到河里,他立即跳进河里抢救他最心爱的琴,已经太迟了。」她倒在沙发上大笑。
对着陌生人大谈做爱,这种女子一定很有表演欲。
「林方文到哪里去了?」我问她。
「我醒来已经不见了他。」
醒来?他们刚才一起睡?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林日。你呢?」
「程韵。」
「情韵?这个名字真好听。」她又点了一根烟,「我是林方文的姐姐。」
林方文说过他有一个姐姐,遗传了父亲的性格,到处漂泊,我没想到正是眼前这个豪放的女子,她的样貌跟林方文和林妈妈都不相象。
「我是林方文的女朋友。」我说。
「我早猜到了!」她热情地拥抱着我。
「你的身体很好抱,我弟弟一定也喜欢抱你。」她把我弄得有点尴尬。
「你抽的烟,烟味很怪。」我说。
「我刚从俄罗斯回来,这是矿工抽的香烟。我跟林方文已经三年没有见面,你跟他一起多久了?」
「两年。」
「我弟弟是不是一个好情人?」
「怎样才算是好情人?」
「会令女人伤心的,便是好情人。」
她从鱼缸里拿起一只纸飞机,扬手将飞机定出去,那只飞机飞越我的头顶,从大厅一直飞翔到睡房的天花板上,缓缓下坠。
「这是我弟弟摺的飞机。」她说。
「你怎么知道?」
「只有他摺的飞机,才可以飞得那么高,那么远。」
林方文拿着一包东西回来。
「毛巾、牙刷和睡衣,给你的。」他跟林日说。
「我裸睡的。」她认真地说。
「那是你阁下的事,请你别在大厅裸体。」林方文一本正经跟她说。
我把毛衣交给林方文。「这是你妈妈叫我交给你的。」
「是妈妈打的毛衣?」林日打开胶袋,是一件灰色V 领的手打毛衣。林日抱在怀里,脸贴着毛衣说:「好暖!」
[奇书网 Www.Qisuu.Com]
「那让给你。」林方文一贯不在意地说。
「好呀!」林日将毛衣据为己有。
晚上,我留在林方文的家里,林日就睡在隔壁。月影照在林方文身上,我躺在他身上,分享月影。
「为什么你姐姐长得不象你?」
「她象爸爸。」
「她做什么工作的?」
「大概是记者吧。」
「你和她感情很好吧?」
等了很久,他并没有回答我,他的呼吸变得沉重,睡得象个小孩子。
有人敲门。
「谁?」
林日身上披着一张毛毡推门进来,我连忙从林方文身上滚下来。
「我可不可以跟你们一起睡?」她脸上一副无助的表情。
「你是不是裸睡的?」我问她。
她打开身上的毛毡,里头穿着林方文刚才买给她的睡衣,我松了一口气。
「月色很美,我那边房间看不到月亮。」
「月亮在这边。」我说。
「你睡在他胸前,我睡在他脚上,一人占一半,好不好?」她把头挨在林方文的脚上。
我躺在林方文胸前,我们两个女人分享他身上的月光和体温。
「那个小提琴家,你爱不爱他?」我问她。
「爱。短暂地爱过。」
「但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还继续和其他男人来往。」
「因为有死亡,我不愿忠贞。」林日望着我说。
「不。正是因为有死亡,我才愿意忠贞。」我说。
「我很寂寞。」她蜷缩着身体。
「你在思念小提琴家,还是其他男人?」
「我和他在火车上相遇,只相处了一天,我疯狂地思念他。」
「他在哪里?你可以找他。」
「我不想再碰到他,不想破坏这种感觉。」
「逃避?」
「不。是保护,保护一段爱情。」
「跟你同居三年的男人,你没有思念他,却思念一个相处仅仅一天的陌生人?」我有点唏嘘。
「因为只有一天寿命的爱情从来没有机会变坏。」
当时我想,她说的也许是对的,时间营养一段爱情,也损毁一段爱情。
林日在林方文脚上安然入睡,我辗转反侧,他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同样伤感和难以捉摸,林方文会不会象他姐姐那样,忘了我,却只记得一个一夕欢愉的女人?
林方文从睡梦中醒过来。
「别动,你姐姐在你的脚上。」我说。
他看着蜷缩着身子的姐姐,吻了我一下。
「如果这样下去,你会不会娶我?」我问他。
「会。」他温柔地说。
我流下泪来。
林日在香港逗留了两星期便要离开,她说要到以色列找一个朋友,她很想念他。在机场送别,她拥着我说:「如果我弟弟对你不好,便跟他分手。」
「我会的。」我说。
她跟林方文又相拥了许久,才进入禁区。
林日走了,她带来的伤感却仍然留在屋里。林方文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制作室里,与他的歌恋爱。我开始后悔跟他住在一起,朝夕相对,多么绚烂的爱情也会变得平淡,那原不是我想要的关系,我不想做一个每天晚上等男人回来,却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的女人。
我尽一切方法讨好他,我烧饭,煲糖水等他回来吃,甚至打起毛衣。那时的我,一定是一个会吓走所有不想安定下来的男人的女人。
那天晚上,正在机械地打毛衣的我,突然讨厌自己,林方文开门进来,我狠狠地把毛衣掷在地上。他没有理会我,迳自走入睡房,我负气拿起皮包离开,回到我自己的家,哭了一个晚上。是不是时间久了,我们都变得懒惰?懒得去爱得好一些?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没有找我。
他是一个不会向女人求情的男人,最终还是我回去。
我开门进去时,他坐在沙发上吹奏我送给他的口琴。看见我来了,他并没有停下来。
「我只是来看看我的飞机。」我走到鱼缸前面,捞起一只飞机。
他一手拉着我,紧紧地抱着我,我在他身上,嗅到橄榄油和松节水的味道,那是费安娜的味道,我不会忘记。
「你跟费安娜见过面,是不是?」我瞪着他。
「没有。」他说。
「你为什么要说谎?我敢肯定,你刚刚跟她见面。」
他很惊异,他不知道女人通常有一个很好的鼻子。
「是不是?」我问他。
他不说话。
「你答应过我,不再见她的。」
他依旧不说话。
「为什么?」我流着泪问他。
他还是不说话。
「为什么!」我向着他呐喊,「为什么要找她?」
我彻底地失望,两年来,我所付出的爱,仍然无法满足他,他并不需要象我这样一个女人。我冲进房间里,收拾属于我的东西。
他坐在那里,并没有制止我。
我把东西胡乱地收拾好,走到厅中。
「我们分手吧!」我哭着对他说。
「你真的走?」
「你是骗子。」我骂他。
他的本领是不说话。
「为什么还跟她上床?」
我本来只是想试探他,没想到他竟然不说话,他果然跟费安娜上床。
「除了沉默和谎言,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我含泪跟他说。
我打开大门离去,他没有留住我,我要走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留住我。
我抱着行李,在尖沙咀闹市的人群里无助地流泪,璀璨而短暂,是我的初恋。
回到家里,拉小提琴的瓷象老人苍凉地垂下头,奏着艾尔加的《爱情万岁》,是一百年前的山盟海誓,不会再有除夕之歌了。
迪之知道我跟林方文分手,只说:「不是没有男人就不能过日子的。」
她好象庆幸我可以陪她一起失恋。光蕙仍然跟孙维栋拖拖拉拉,她未找到另一个男人之前,决不会放开他。偏偏那个时候,一个噩耗同时打击我们三个人。
宋小绵要结婚了。在我们三个也失意的时候,她竟然找到幸福!
她首先把喜讯告诉光蕙,她在电话里甜丝丝地问光蕙:「我想知道你的地址有没有更改。」
一个很久没有见面的朋友突然打电话给你,问你地址,毫无疑问,她想把结婚请柬寄给你,并且以为你会替她高兴。
「她丈夫是医生!」光蕙语气充满妒意。
「她也可以嫁医生?」迪之一脸不屑,「她不过很普通啊。」
「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光蕙说,「你们还记得她妈妈吗?她很会把儿女推向上层的。」
「我不妒忌她嫁给医生,我妒忌她出嫁而已。」我说。
「条件越普通的女孩子越早嫁出去,我们三个质素这么高,三十岁也不知道可否成功嫁出去。」迪之认真地说。
光蕙最不开心,因为她一直希望嫁得好,找到一个牙医,却无法勉强自己爱他,而小绵竟然找到一个西医。迪之妒忌,因为她一直找不到一个好男人,她想嫁的人,无法娶她。我妒忌,因为我得不到同样的幸福。小绵若知道我们妒恨她结婚,一定后悔把婚讯告诉我们。
婚礼在跑马地一所天主教堂举行,我们三个刻意打扮一番,光蕙相信在那种场合可能会结识一位医生,迪之除了抱着猎「艳」心态之外,还要显示自己比新娘子漂亮。我是失恋女子,当然也要打扮得漂亮。乐姬与男朋友一同来,听说是富家子弟。倒是小绵的丈夫把我们吓了一跳。
站在祭坛前,穿着黑色礼服焦急地等待新娘子的男人,便是小绵的丈夫,他的体形象一只放大了三十万倍的蚂蚁,虽然已经放大了三十万倍,因为体积本来就细小,所以现在也不过身高五尺二寸,脖子短得几乎看不见,背有点佝偻,四肢长而幼,越看越象《超人》片集里那只机械蚂蚁大怪兽。小绵就嫁给那样一个人?我们立即不再妒忌她。
小绵的家翁和家姑都拥有一张异常严肃的脸孔,他们大抵以为大蚂蚁是他们的得意杰作,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神父带领来宾一起唱《祝婚曲》--「完美的爱,超越世间的一切……恒久的爱,愿永为他俩拥有……天真信赖。生、死、痛、疼无惧……」
我投入地唱出每一个字,那是爱情最高的理想,也许太投入了,我从第二句开始走音,迪之和光蕙见惯不怪,我身后却传来一声笑声,站在我后面的,是一个架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他友善地向我微笑,那时,我没有想到,他是我第二个男人。
小绵和大蚂蚁去欧洲度蜜月两星期后回来,我接到小绵的电话。
「有一个人很想认识你。」
「谁?」
「我先生的同学,也是同事,他叫徐起飞。在我结婚那天,他见过你,对你印象很好。」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当然不知道他在留意你,我没有告诉他,你已经有男朋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况且也只是交个朋友,不一定要谈婚论嫁的,多一个选择也好。徐起飞是个很好的人,不然我也不会介绍给你,他跟女朋友分手了两年,一直没有恋爱,今年三十岁,是做外科的。这个星期六晚,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很尴尬的,好象相睇。」我说。
「人家是钻石王老五呀,很多人争着介绍女朋友给他,他就是看不上眼。」
「他看上我,我便一定要跟他吃饭的吗?」我负气地说。
「当是跟我吃饭好了,这点面子你不会不给我吧?」
想不到小绵才嫁了两星期,连说话的口吻也象个少奶奶。
「好吧。」
我其实提不起兴趣去结识另一个男人,林方文在我心里,仍然是刺骨的痛。但,女人总有一点点虚荣,有一个男人对自己表示仰慕,还是禁不住有点兴奋。林方文背着我去找费安娜,我光明正大跟徐起飞吃饭,也没有什么不对,我是故意向他报复。
晚饭的地点是丽晶酒店的西餐厅。
徐起飞穿着深蓝色的毕挺西装,结了一条墨绿色的斜纹领带,浓密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散发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
「我刚下班赶来。」他说。
他站起来跟我握手,个子很高,身体强壮,十只手指却很纤幼,是一双很适合做手术的手。
「程韵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都是排球队的。」充满少奶奶味道的小绵说。
大蚂蚁的名字叫关彦明,跟徐起飞是小学到大学的同学。
「徐起飞以前是香港学界排球队的队长,你们有共同嗜好呢!」小绵积极推销。
「入了大学之后就没有打球,怕弄伤手指。」徐起飞说。
「丽丽的手术就是他做的。」小绵说。
「可惜她送来医院时已经太迟。」徐起飞说。
「我真怀念丽丽,她没有谈过恋爱便死去,真可惜。」小绵说。
「那是最幸福的死法。」我说。
说出这句话,他们三个人同时望着我,好象我说错了话。
「难道不是吗?无牵无挂的日子其实是最快乐的。」
整顿饭小绵说话最多,她已是少奶奶,不用保持矜持,大蚂蚁很少说话,笑容也很少,他好象背负着全世界的忧患,徐起飞只在适当的时候说话。吃过甜品,小绵拉着我陪她去洗手间,她的目的当然不是如厕。
「你觉得徐起飞这个人怎样?」
「不错,但,我对他没有感觉。」
「他是医生,当然没有才子那么浪漫,但他很会照顾人,而且很有诚意。医生最有安全感。我听迪之说,你跟林方文分手了。」
迪之这个长舌妇!
「如果我有不治之症,他也无法救活我。」我说。
「你有不治之症吗?」她凝重地问我。
我的不治之症是爱着一个不能给我半点安全感的男人。
小绵见一顿饭吃过,我和徐起飞之间好象没有通电,显然有点失望。大蚂蚁的车泊在丽晶,跟他们分手后,我和徐起飞步行到新世界停车场取车。一组工人在新世界门前那株银色的圣诞树挂上七彩的灯泡,准备迎接圣诞,原来已经进入十二月了。
「快到圣诞节了。」徐起飞说。
「是的。」路上风很冷,徐起飞把他的外套盖在我身上。
「谢谢你。」
「除夕你会做什么?」他问我。
「你呢?」
「过去几年的除夕我都在医院度过。每年的那一天,医院都很忙碌。很多人乐极生悲。」
「我在婚礼上好象没有见过你。」我说。
「我看见你。你跟两个女孩子一同来。唱圣诗的时候,我站在你背后,你唱歌走音。」
「我想起来了,是你笑我。」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的。」
「不要紧,我是五音不全的。」
「很少人五音不全,却唱得这么投入。」
「你是讽刺我,还是?」
「不,我觉得你很可爱。」
就在那一刻,我碰到林方文,他戴着鸭舌帽,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一直戴着的那顶鸭舌帽,他又戴上那顶帽子。他正向着我迎面走来,而且已经发现我,我跟徐起飞正并肩而行,身上并且披着他的外套,我不知所措,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身边走过,经过那株银色的圣诞树,冲过马路,失去踪影。分手后第一次见面,却有一个很大的误会。
徐起飞的车子从新世界驶出,踏如十二月的周末晚上,车子在路上寸步难移。大厦外墙的灯饰一片霸道的红,交通灯天长地久地红,汽车不准前进,千百辆车子尾后亮着制动器的红色车灯,所有红色,形成一条绵长没有尽头的红色灯路,欺人太甚。电台提早播《Jingle Bells》,我想起林方文的脸和他的背叛,掩面痛哭。
「你没事吧?」徐起飞给我吓了一跳。
我胡乱找了一个藉口说:「我讨厌被困在这里。」
「我想想办法。」
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车子停在一个避车处,把车子的天窗打开。
「现在好一点没有?」
因为哭得太厉害,所以也抽搐得很厉害,根本不能回答他。
「你怎样来到这里的?」我问他。
「犯了很多交通规则,幸而没有给警察抓住。你是不是有幽闭恐惧症?」
「不,不是的,能载我到一个地方吗?」
「你要去哪里?」
「只是停留一会。」我说。
我请他把车子驶到林方文住所对面。二十楼的阳台亮着灯,林方文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喝啤酒,头上戴着失恋的帽子,我头一次,觉得他看来有点可怜。我不能回去,我想起他压在费安娜身上,我便不能原谅他。忽然刮起一阵寒风,林方文的帽子被风从头上吹走,在风中下坠,他在阳台上消失,该是下来找帽子。
「我们走吧。」我跟徐起飞说。
那夜之后,徐起飞没有找我,他大概知道我心里有一个人。越接近除夕,我越荒凉,难道我要为一首歌跟林方文再走在一起?他从来不求我,不求我复合。我也许会回到他身边,只要他开口,我会的。原来人的记忆有一个自动净化系统,把不快的记忆洗掉,我好象渐渐觉得他和费安娜上床的事不是真实的。
光蕙跟孙维栋去欧洲度新年,因为光蕙舍不得自己付团费。迪之早就预订我和她一起度除夕。
她最近抽烟抽得很凶,跟唱片公司的人,还一起抽过大麻。
除夕夜,我没有收到林方文任何消息,失望演变成悲愤,我和迪之锐意打扮一番去参加她一位同事在的士高的派对。
迪之把我的脸涂得很白,和光管的颜色差不多,然后替我描上夸张的黑色眼线,我的两只眼睛好象给两个黑色的括号括着,她又替我涂上茄汁红的口红。我从来没有化过这么浓艳的妆。
「你现在才象一个女人,我是男人,看见你也会心动。」她说。
迪之穿了一套皮衣和皮裙子,上衣和裙子都绕着金链,三寸半高跟鞋的鞋头也有一只金色蝴蝶。一头鬈曲的长发伏在肩上。
「你去参加除夕派对,还是万圣节派对?」我问她。
「也许今天晚上会找到男朋友嘛!」她充满希望。
我穿了一对两寸半的高跟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穿高跟鞋。迪之步履如飞,我跟在后面,好辛苦才追上,没有男人的除夕,真是折腾。
派对在兰桂坊一间的士高举行,除夕晚的兰桂坊,挤满了狂欢的男女,车子不能驶进去。穿上两寸半高跟鞋徒步走上那段斜路于我是一件吃力的事,何况斜路的一边是费安娜的画廊?
「我忘了千年女妖的画廊在哪一栋大厦。」迪之说。
「这一栋。」我指着酒吧对面的一栋旧楼,可是,一楼已经不是一间画廊,而是一间卖上班女服的店子。
「为什么会变成服装店?」我有点意外。
「谁会买千年女妖的画?也许结束营业了。」
的士高里很挤人,派对的主人是迪之那间唱片公司的公关经理,是个很吃得开的中年女子。她热情地招呼我和迪之,把我们安排坐在一群男女中间。他们都是单人匹马来的,喝大量的酒。迪之跟其中一个剪平头装的男人猜枚,她每次都输,喝了很多拔兰地,那个男人常常借故亲近她,忽然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我突然觉得很可耻,他把我当成什么女人?我不是到来找一个男人过夜的。我起来,把迪之拉走。
「我们要去哪里?」她醉昏昏地问我。
「离开这里。」我说。
平头装男人扶着迪之说:「我送你回家。」
迪之倚着他说:「好。」又跟我说:「有人送我们回去。」
「不。我们自己回去。」我从平头装手上抢回迪之。
我把迪之从的士高拉出来,已经十一时多,街上挤满等待倒数的人群。
「我要回去喝酒。」迪之挣扎着,把我推开。
「不。不准回去。」我拉着她,她拼命反抗,混乱中,我推了她一把,谁知她站不稳,给我推倒在地上,头撞在石级上,流了一滩血。
刚好有两个巡逻警员经过,立即召救护车把迪之送去医院。
迪之躺在担架上,我很害怕她会死,我没想过除夕会在一辆救护车上度过,而我即将成为杀死好朋友的凶手。
急症室的医生替迪之敷好伤口,医生说,她只是皮外伤,我如释重负。她喝酒太多,医生要她留院一天观察。我陪迪之上病房,心里很内疚。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哼!如果破了相我才不原谅你。」
「我让你推一下报仇。」我说。
「我们两人除夕要在医院度过,还不够可怜吗?」她苦笑,「你不要走,留下陪我。」
我们一同睡在狭窄的床上,互相取暖。迪之很快睡着了,护士说,医院不准留宿,我替迪之盖好被,离开病房。经过护士的工作间,两个年轻女护正在收听电台广播,时钟指着午夜十二时,唱片骑师说:「这首新歌的填词人,特别要求我们在一九八八年的除夕播这首国语歌,他想送给一个人,祝她新年快乐。」
「要多少场烟雨,
才有这一场烟雨,
要多少次偶遇,
才有这一次偶遇?
我俩是故事里的人物,
抑或有了我俩,才有故事?
这一切的故事,是因为
我的怯懦,你的愚痴?
千年的等待,难道只为了等待一次缘尽,一次仳离?难道这年代,
真是一个属于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能漂的都漂走,能飞的都远逝,
只有思念和忘怀,只有无奈和无奈--」
歌由一位台湾男歌手唱出,迂回低沉,象我们的爱情,我身体发软,蹲在地上,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才能冷静下来。他已还我一首除夕之歌,我又还他什么呢?
「这首歌很动听啊,歌曲的名字是《烟雨》,今夜没有烟雨。」女唱片骑师说。
「程韵。」
一个男人叫我,我抬头看,是穿着白色医生袍的徐起飞。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朋友受了伤,我陪她入院,现在没事了。」
「你打扮成这个样子?我差点认不出你呢?」他望着我,有点陌生。
是的,我浓妆艳抹,穿黑色紧身裙,踏着高跟鞋,象个廉价的妓女,的士高里剪平头装的男人轻薄我们,也许不全是他的错。
「我刚下班,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你。」
「嗯。那么再见了。」他说。
「再见。」
我站起来,离开走廊。
「程韵。」他叫我。
「什么事?」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在医院门外,截停一辆计程车,跟司机说:「去尖沙咀。」
林方文用歌把我召回去,他的呼唤,总是无法抵挡。我身上还有他的钥匙,开门进去,鱼缸里的纸飞机依然在东京上空翱翔,一切没有改变。
林方文站在阳台上,回头望我。
「新年快乐。」他说。
「新年快乐。」我说。
「我回来,是要把你从阳台上推下去。」
他张开双手说:「好的。」
我们在阳台上等待天亮,一九八九年一月一日,我们依旧在一起,好象劫后重逢。
「你的鸭舌帽呢?」
「有一天晚上在这里丢了。」他说。
「费安娜呢?」
「我就只见过她那一次。」他说。
「你是一个骗子,是一个很坏很坏的骗子。」
他抱着我:「不会再有下次。」
一月一日下午,我接迪之离开医院。她撞穿头,我却跟林方文复合,她恨死我。
八九年的暑假,我毕业了,在一间规模宏大的实业集团的市场推广部找到一份工作。同年,光蕙也毕业,在一间代理买卖商铺及办公室的地产公司任营业主任。
乐姬在一间大银行任职私人银行顾问,她身边不是公子,便是律师、总裁之类。
市场推广部就只有我一个职员,事无大小,都要我负责。一天,林方文来接我下班。他带着我走过好几条街道。
「我们要去哪里?」我有点奇怪。
他走进一条横街,街上泊了几辆私家车,他走近一辆簇新的蓝色私家车,开启车门。
「这辆车是你的?」我很意外。
他坐在司机位上,开动引擎。
「为什么不告诉我?」
「给你一个意外惊喜。」
那天,我们快快乐乐驾车在香港、九龙和新界转了一个大圈,我没想到五个月后,车上会有另一个女人。
那天晚上,我和迪之、光蕙在铜锣湾吃晚饭,饭后,本来打算坐计程车。
迪之刚好看到林方文的车子在我们身边驶过。
「你看,那是不是林放的车子?」
我刚好看到车子的尾部,那是他的车,竟然会遇到他,真是巧合。
「好了,我们不用坐计程车了。」迪之说。
我和迪之、光蕙跑上去追他的车,我发疯似的在后面跟他挥手,他并没有看见我。几乎追不上了,幸好前面刚转红灯,他的车停在交通灯前。
我喘着气跑上前,敲他的车窗,他见到我,神色诧异,原来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女人,是乐姬。我呆住了,觉得自己象一个傻瓜,乐姬看看我,然后别转头,她并不打算向我解释。
迪之和光蕙赶上来。
「还不上车?」我来不及阻止,迪之已经拉开车门上车。
上了车,她和光蕙才发现车上有一个女人,是乐姬。林方文和乐姬的反应,已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走。」我说。
「程韵,上车。」迪之把我拉上车,「为什么不上车,这是你男朋友的车子。」迪之故意让乐姬听到这句话,「奇怪,乐姬,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乐姬没有理睬她。林方文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茫然地站在街上,迪之叫我不要回去,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我要回去。
他坐在沙发上。
「开始了多久?」我问他。
他不说话。
「为什么偏偏要是乐姬?」
他不说话。
我拿起东西扔他。
「我看不起你!」我向他呐喊。
我拿起东西不断扔他。
「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伤害我?如果不爱我,可以告诉我,用不着骗我!」
他过来抱着我。
「你已经不爱我了。」
他凝望着我,不说一句话。
「你说呀!」
他还是不说话。
我肝肠寸断。那一个晚上,是最难熬的晚上,我想过要在阳台上跃下去,却怕从此看不见他的脸,在那一刻,我依旧眷恋那张脸,因此更恨他。我倒在床上哭了很久,他在客厅里一言不发。我哭着哭着,在床上睡了。午夜醒来,他躺在我旁边,睁着眼,我睁着眼,无话可说,床上的欢愉,还是输给背叛,也许男人都爱慕新鲜,何况一个以创作为生的男人?他一生需要很多女人,我只是其中一个,终究要消失。他象一个神,我只是其中一件祭神的贡品,他吃过了,丰富了生命,忘了我。我压在他身上,他仍然睁着眼。我把上衣脱去,解下乳罩,把他两只手按在我的乳房上。
「不要这样。」他说。
我疯狂地吻他,用我所有的本能来刺激他的性欲。他很久没有跟我做爱,我以为是他太忙了,原来他爱上别人。我要他回到我的身体里,记起我的身体。我脱去他的上衣和裤子,他也脱掉我的裤子,他压在我身上,我不断流泪,紧紧抓住他的腰,把他拉向我的身体,期望他为这温存,留在我身边。即使留不住,也有最美好的最后一次。
我很后悔,这绝对不是最美好的一次,那些身体的抽动,活象一场施舍。他流着汗,我流着泪,躺在床上,象一对陌生人。
「我们的爱情是在什么时候消逝的?」我问他。
他不说话。
「你已经跟乐姬上过床,是不是?」
「没有。」他说。
「我不相信你。」
我抱起一直放在床边的那个给我砍烂了的小提琴,拉了一下,发出刺耳和空洞的琴声。
「明天我会离开这里。」我说。
「你用不着这样。」
「我决定了,我不习惯被施舍。」
第二天早上,他离开了,我找迪之替我收拾行李。
「这个瓷象老人,你要不要带走?」她问我。
「要的。」
「鱼缸里的纸飞机呢?」
我把鱼缸搬到阳台上,用双手捞起缸里的纸飞机,抛向空中,那里有九百八十六只,是他对我九百八十六次的思念,都散落在空中,能飞的都远逝。
第五章 再抱你一次
---------------
我又回到我的家里,偶然从收音机听到林方文的歌,总是禁不住流泪,他象歌那样,好象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开始很害怕孤单,天天下班后便跟迪之和光蕙一起,浪掷时光,困了才回家,倒在床上,片刻便睡着,无暇再想些什么,明天醒来,又浑浑噩噩过一天。
可是,迪之首先不能再陪我,她认识了新男朋友。
「他有六尺一寸高,肩宽二十寸,扩胸有五十寸!」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
「他是香港先生?满身涂满油那种怪物?」我问她。
「当然不是,他做生意的。我跟朋友去参加留美同学会聚会认识他的,他是同学会主席。」
老实说,我对那些留美、留英、留加同学会没有什么好感,大家不过找个藉口认识异性而已。
「他是做什么生意的?」光蕙问她。
「他卖石油的。」迪之说。
「石油?」我吃了一惊,「他是沙地阿拉伯人?」
「胡说,他是石油代理商,是家族生意。他替他妈妈工作。他运动很出色,网球、滑水、潜水、射击、烧枪都会。」
「他条件这么好,为什么没有女朋友?」我问迪之。
「他要求高嘛,听说他以前有很多女朋友,都绑不住他。」
「你小心他是花花公子。」光蕙说。
「他比我大十年,他跟我说,很累了,很想结婚。」
「那你岂不是会嫁入豪门?」我取笑她。
迪之笑得花枝乱坠,然后认真地说:「我也想结婚,我跟你们不同,我爱过好几个男人,已经很累,实在厌倦了在除夕晚上还要到处去找男人,我又没有事业心,最幸福是有一个男人照顾我。」
「我们来一个协定。」我说,「三个人之中,最先出嫁的一个,要赔偿给另外两个。」
「为什么要赔偿?」迪之问我,仿佛她会最早嫁出去似的。
「剩下的两个,那么孤单可怜,当然要得到补偿,至少每人要得到五千元。」我说。
「我赞成。」光蕙说。
「好吧!」迪之说。
迪之也许做梦都没有想过,她会找到一个条件那么好的男人。
一个黄昏,我接到迪之的电话,她甜腻腻地告诉我一个新的电话号码:「以后你拨这个电话可以找到我,这里是田宏的家。」
「你那么快跟他一起住?」
「是他把钥匙给我的。我在等他下班,原来等一个男人下班的感觉是那么幸福的。你也赶快找个男人。」
我在流泪,没有男人的女人,原来那么悲凉。迪之并不是有意伤害我,她从来不会理会别人的感受。
迪之挂了线,我拨电话给光蕙,她在电话那边说:「今天不行呀!孙维栋生日,我好歹要陪他,你来不来?」
如果我去,孙维栋一定痛恨我,有时候,我真是佩服他,明知道一个女人已经不爱自己,仍然愿意纠缠下去。
离开办公室,天已经黑,我突然有一种在街上胡乱找一个男人上床的冲动,反正林方文已经不爱这个身体。
「程韵。」一个男人叫我。
「很久没有见面了。」是徐起飞。
「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约了朋友在附近。」
我不自觉地流露失望的神情,我一定是太寂寞了。
「你等一下。」他说,「我很快回来。」
我看见他跑进附近一间酒店,片刻,又跑出来。
「一起吃饭好吗?」他问我。
「跟你的朋友?」
「不。我把他打发了。」
「那怎么好意思?」
「不要紧,是老同学,又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有一种安全感,是前所未有的,有一个男人,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出现。
我们一起吃法国菜,我叫了一瓶红酒,我从来没有喝过红酒,只是想醉。那一夜,距离跟徐起飞第一次吃饭,已经一年多,我从来没有认真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脸原来也很好看,眼睛里好象有很多故事。
「小绵快要生孩子了。」他告诉我。
「是吗?」
「你们没有联络?」
「我们的生活圈子不同。」
我喝了半瓶红酒,故意放任,在餐厅外拉着徐起飞说:「我不要回家,你陪我好不好?」
「你要去哪里?」
「去爱情失落的地方。」
他把车子驶到海滩。
「为什么要来这里?」我问他。
「等待日出。」他说。
「我不要看日出!」我撒野。
他拉着我,「别这样。」
我很想得到一个男人的安慰,用眼神迷惑他,我们在车上接吻。他握着我的手,我在他的怀里睡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仍然坐在司机位上。
「你不唤醒我?」
「你喝醉了。」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他问我。
我点头。
我们在海滩的小食亭吃早点,我心乱如麻,一段爱情刚失落,另一段爱情又升起。
他送我回家。
「你睡一会吧。」他说。
「那你呢?」
「我要上班,今天我当值。」
「你不早说?精神不够,医坏了人怎么办?」
「我坐牢,你来探我。」他笑说。
我迫不及待把这件事告诉迪之。
「好呀,女人要恋爱才有光采。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林放好象已经跟乐姬住在一块了。」
我虽然早就料到,但心里还是很难受,他说他没有跟乐姬上过床,后来却跟她住在一起。[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晚上,我接到徐起飞的电话。
「我想见你。」我跟他说。
「不行,我现在当值。你可以来医院吗?」
我到了医院,他刚刚替一个病人做完手术。
「我们出去散步。」他说。
「你走得开吗?」
「你也是病人。」他牵着我的手。
徐起飞给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我好想去依赖,而不会害怕到头来他会象林方文那样,逃避我的依赖。
我问他:「你不想知道我从前的事?」
「不想知道。」他说,「每个人都有过去。」
他的传呼机响起,他要赶去手术室。
「你可以在医生当值室等我。」他说。
我在医生当值室等他,突然有一种幸福,那是一个女人等待自己的男人下班的幸福。他回来了,样子疲倦,脸上有鲜血。
「你脸上有血。」
「是病人的血,经常是这样的。」他说,「我可以下班了,我送你回家。」
「不。你已经两天没有睡。」
「我不累呀。」
他坚持要送我回家,他很困,不住打瞌睡,车子在路上S 形行走。他调低车窗,让风吹醒自己,又不断掴自己的脸。
我难过得流泪,跟他说:「都是我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温柔地握着我的手。
我突然觉得不应该辜负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也许只是想找他做替身。
我狠心地跟他说:「你还是不要再找我了。」
「为什么?」他很不明白。
「很多事情都没有原因的,你是医生,也该知道,很多病都是没有原因的。」
「但我会尽力医好它。」
「我无药可究。」我冲入大厦,头也不回,他一定很失望。
我没有打电话给他,他也没有找我。
三天之后,我到新加坡公干,在酒店房间里,思念的人,竟然不是林方文,而是他。
一九八九年十月,我只身离开香港往新加坡公干六天回来了,走出接机大堂,一个人在远处向我挥手,是徐起飞。那一刻,我不想再失去他。我并不意外,在飞机上的三个小时里,我一直想,他可能会接我。如果注定他是我的,他会接我。
他吻我的脸,说:「我很挂念你。」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我装着很意外的样子。
答案一如我所料,他打电话到我公司,公司里的同事说我去了新加坡,他于是打听我回来的日子和飞机班次。离开前,我没有要求同事替我守秘密,并且把航机编号贴在壁布板上。
在车上,我们热吻,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消毒药水味道,是一种最有安全感的味道。
「许多病,是没有原因的。」他对我说。
「我不明白。」
「所以,不用告诉我,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我也不打算告诉你,我为什么喜欢你。」他说。
车子穿过海底隧道,又穿过香港仔隧道,向深湾驶去。
「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问他。
「卡萨布兰卡。」他说。
那是我和林方文共度两个除夕的地方。
他见我犹豫,问我:「你不想去?」
「不,不是的。」我也想看看那个地方。
到了深湾俱乐部,原来卡萨布兰卡已经结束营业了。
「真可惜,这是一个好地方。」他说。
「是的。」我说,「这里曾经是一个好地方。」
我以为是我和林方文完了,原来卡萨布兰卡也完了。一间餐厅也为我们的爱情憔悴落幕。
「我们驾车到别的地方去。」他说。他扭开车上的收音机,电台刚好播放《明天》,跟我有明天的,已不是林方文。
「这首歌很动听。」他说。
「歌词是我从前的男朋友写的。」我不想再隐瞒他。
他不作声。
「你知道?」我问他。
他微笑。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他,「为什么还要说这首歌动听?你用不着这么大方。」
「我真心觉得这首歌动听。一个男人,能够为一个女人写一首这样的歌,一定很爱她。」
「已经完了。他说每年除夕会写一首歌给我,这是其中一首,不会再有了。」
「我不是才子,不能为你做这样的事。」他带着遗憾。
「那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每年除夕为你做一个手术,免费的,好不好?」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给他逗得捧腹大笑。他一直知道我的过去,却不告诉我。
「你一点也不妒忌?」我问他。
「如果妒忌另外一个人,不是太没有自信心吗?」
我看着他的侧脸,那一刻,我爱上他。
他握着我的手问我:「今年除夕,你会不会和我一起度过。」
「刚刚过去的除夕,我们不是在医院走廊一起度过了一分钟吗?」
我们集团旗下一个商场打算在圣诞节跟电台合作举办一个大型音乐会,十一月初的一个周末,我跑上电台跟外事部的负责人洽谈,在大堂碰到林方文,那是分手后,我第一次跟他碰面。
「你好吗?」他跟我说。
「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歌了。」我说。
「近来没有什么好作品,不听也罢。你来电台干什么?」
「我们赞助一个音乐会。」
「哦。」
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走了。」我要比他先开口说分手。
「你离家的那一天,我在路上拾到一只纸飞机。」他说。
我心头很酸,回敬他一句:「乐姬近来好吗?」
他沉默。我潇洒地离开,心里却伤痛,为什么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是不是我还舍不得他?
我约了徐起飞吃午饭,他完全看不出我有异样。他提议看电影,我却不想去。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
「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我很累。」
「你会喜欢的。」他拉着我走。
他驾车到沙滩。
沙滩上,有两群男子正在打沙滩排球。徐起飞跟他们挥手。
「你认识他们?」
「我们以前一起打排球的。他们每个星期都在这里。」他说。
「我和我女朋友一起加入。」他跟他们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试过在阳光普照的下午打排球,许多快乐仿佛又回来了。我在沙滩上兴高采烈地打滚,满身都是沙,心不再酸,是徐起飞把阳光带给我。
跟迪之和光蕙一起吃晚饭,迪之说:「我发现了一种新的乳罩很好的,穿上以后,胸部很挺很大。你们一定要买。」
「你已经跟石油王子上床了!你说过女人突然想到买新乳罩,便是已经跟男朋友上床。」我取笑她。
她淫笑:「这还用说?我们早就上床了。你跟徐起飞上床没有?」
「我不回答你这个问题。」
「等于默认。医生上床会不会象做手术那样严肃?」
「你问小绵。」我说。
「小绵生了孩子,是个男的。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他们一家三口。小绵整个人都走样了,至少胖了三十磅,脸上长满红疹,腰肢很粗,肚子很大,好象还有一个孩子未出世。」迪之说。
「你说得很恐怖。」我说。
「这不算最糟糕,最糟糕是孩子长得一点不象她,象极了大蚂蚁。」
「小绵是我们之中最早结婚生子的。」我说,「时间过得真快。」
「下一个可能是我,嘻嘻。」迪之甜丝丝地说。
光蕙突然伏在桌上痛哭起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光蕙,你哭什么?」我问她。
「我到现在还是处女?」她呜咽。
我和迪之对望,不知道应该同情她,还是取笑她。
「我也希望自己是处女。」迪之说,「跟田宏上床的时候,我一直很懊悔,为什么我不是处女?当你爱一个男人,你会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可是,我现在无法做得到,但你还可以。」
跟徐起飞一起,我从来没有后悔我已经不是处女,也不后悔把最好的东西给了林方文,是不是我还是爱林方文多一点?
一九八九年的除夕,徐起飞要在医院当值,他约定我一月一日晚上吃饭庆祝新年。除夕,我跟着光蕙和孙维栋在兰桂坊一间法国餐厅吃晚饭。
孙维栋最近做了一件他自己很引以为荣的事。他看见经常在他诊所附近行乞的老乞丐满口坏牙,他把他请上医务所,替他换了一口新的牙齿。
「你根本用不着这样善心,很多乞丐其实很富有。」光蕙责备他。
他不以为然说:「他很感激我。」
孙维栋总是不明白,女人要是喜欢你,即使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她还是喜欢你。如果她不喜欢你,你是善长仁翁也毫无意义。
孙维栋去洗手间时,我跟光蕙说:
「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拖拖拉拉,已经一年多了。」
「是的,我闷得想吐,但甩了他,象今天这种节日,由谁来陪我?」
「真的没有别的追求者?」
「有一个男同事追求我。他人不错,很勤奋,很有上进心,也很细心。」
「那为什么不考虑一下?」
「他跟家人住在屯门。」
「那有什么问题?」
「即是他的家境不好,他的入息比我低。」
「你说他很有上进心。」
「我不想作长线投资。我把青春投资在他身上,他成功了,也许会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失败了,我一无所有。我已经不想跟一个男人在街上等巴士,我不会嫁到屯门去。」
我突然很挂念徐起飞,即使他不是医生,我也不介意。我别了光蕙和孙维栋这双怨侣,在午夜十二时前赶到医院。徐起飞正在当值室内。
「新年快乐!」我倒在他怀里。
「新年快乐!」他抱着我说,「我正在想你。」
「我也在想你。」我温柔地跟他说。
「你不是跟光蕙和孙维栋一起的吗?」
「我希望你是我在九十年代第一个见的人。」
「是的。一九九零年了。」他吻我。
他的传呼机响起。
「护士传呼我,我出去看看。」
我独个儿留在医生当值室,那里有一台收音机。八八年除夕,林方文把歌送上电台,八九年除夕还会不会那样做?我扭开收音机,追踪了几个台,找到和去年相同的一个节目,主持节目的,仍旧是去年那位女唱片骑师,播的是一首老歌,不是《明天》,也没有新歌,我很失望。徐起飞突然走进来。
「你想听收音机?」他问我。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看穿了我。
「不听了。」我说。
「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绒盒子给我。
绒盒子里面放着一枚白金钻石指环。
「这是新年礼物,不是用来求婚的,放心。我替你套上去。」
他把指环套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宽紧合度。
「你怎么知道我手指的阔度?」
「我们两个人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你在车上睡着了,你记不记得?」
「记得。」
「我偷偷用放在车上的一条绳子在你左手的无名指上绕了一圈,就知道你手指的圆周了。那一天,我已经决定买一枚指环给你。」
「为什么是那一天?」
「不知道。自从在教堂见过你以后,便想跟你一起,可惜太迟了,那时你已经有男朋友。后来,你又变成单身,老实说,知道你跟男友分手,我很开心。」
对于徐起飞,我是无话可说。
迪之的除夕过得并不愉快。田宏与母亲、姐姐、继父以及姨母一家人习惯每年除夕在希尔顿参加舞会。迪之为了那个舞会,心情很紧张,她是头一次跟田宏的家人见面。一月一日下午,我收到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表现得很消沉。
「是不是他母亲不喜欢你?」
「她不断在我面前称赞别的女人,都是千金小姐、律师、医生、建筑师之类,说她们喜欢田宏,我很尴尬。在他的家人面前,我连一点自尊也没有,好象我配不起他。」
「田宏怎样说?」
「他说最重要是他喜欢我。」
「那你可以放心了。」
「我从来没有象昨天晚上那么自卑。」
为了安慰迪之,我答应请她喝下午茶。
我约了迪之在咖啡室见面,迪之迟到,我碰到林方文的母亲,她走进咖啡室买蛋糕,刚好也看见我,亲切地跟我打招呼。
「程韵。」
「伯母。」
「很久没有见面了,你近来好吗?林方文怎样?」她坐在我面前。
「我们分开了。」我有点尴尬。
她的表情很意外,问我:「为什么分开?」
我不想说林方文的坏话,她也没有追问我。
「我不了解年青人的爱情。」她叹息。
光蕙也来喝下午茶,她终于甩掉了孙维栋,她找到一个新的男朋友,那个人叫何明翰,是光蕙上司的朋友,是几间地产代理公司的老板,非常富有。他比光蕙年长二十年,已婚。
「他疼我疼得不得了,我喜欢什么,他都给我。」光蕙春风满脸,她手上的钻石指环比我那一枚大得多。
「但他是有妇之夫。」我说。
「我和他一起很快乐。」
「你这样不等于做了他的情妇吗?」迪之跟她说。
「情妇是很浪漫的身分。」光蕙说。
「我才不要做第三者,我要做正印。」迪之说。
「何明翰跟卫安不同,他很有情义。」光蕙揶揄她。
迪之冷笑:「他是不是跟你说,他跟那个女人已经没有感情,只有责任?他是不是说,你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光蕙哑口无言。
「男人都是一样的。」迪之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那个女人。」
「我不需要他离开她。」光蕙倔强地说。
「也许有一天他会离开你。」我说。
「总比跟孙维栋一起好,这个世界,好男人太少了,我没有你们两个那么幸运,找到条件好的单身男人。」光蕙苦笑。
迪之听到光蕙自怜,也内疚起来,「我也不见得好,我要跟一个封建家庭对抗。」
「可能是我有问题吧,我迷恋有缺憾的爱情。我现在才发觉林放从前写给你的《明天》写得真好。」光蕙哼着歌:
「告诉我,
我和你是不是会有明天?
时间尽头,会不会有你的思念……」
迪之极力讨好田宏的母亲,圣诞节还没有到,她已经在想该送什么礼物给她。我倒想送一件毛衣给徐起飞。那天,我们一起逛百货公司。
「你爱徐起飞吗?」迪之问我。
「为什么这样问我?」
「我觉得你好象仍是爱林方文多一点。」
「为什么这样说?」
「只是一种感觉。」她说,「你忘了我们的月经是同一天来的吗?我和你有心灵感应。」
「我现在爱徐起飞。他对我很好。」
「你最大的弱点便是爱才。」迪之说。她突然推了我一下,说:「你看看是谁?」
我看到乐姬,她一个人正在选购男装内裤,手上拿着一条黑色比坚尼内裤。
「林方文爱穿这么性感的内裤的吗?」迪之问我。
「也许他改变了品味。」我说。
「我们走吧。」我说。
太迟了,乐姬看到我和迪之,并且主动走到我们跟前。
迪之跟她说;「你真开放,替男人买内裤,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做得到的。」
乐姬不甘示弱,说:「有什么稀奇,你不是没有看过男人穿内裤吧!」
「林方文好象不喜欢穿黑色的。」我说。
「不是买给他的。」乐姬潇潇洒洒地说:「我跟他分手了,我真不明白,你如何忍受他。」
我以为我一直努力忘记林方文,可是听到他和乐姬分手,我竟然有一个很坏的想法,他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回到家里,走进睡房,我竟然听到艾尔加的《爱情万岁》,林方文送给我的瓷象老人音乐盒开动了,没可能的。
「可能是刚才替你收拾房间时候不慎碰到了开关。」母亲说。
为什么那样巧合?瓷象老人悠远地拉奏一百年前的盟誓,每一个音符都教人伤痛。
电话也在那个时候响起。
「喂--」我战战兢兢拿起电话筒。
「是我。」是徐起飞。
「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今年除夕我不用当值,可以陪你,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吃饭?」
「去哪里都可以。」我的心很乱。
「去兰桂坊好不好?」
「好的。」
「起飞--」
「什么事?」
我突然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话,我也许想知道我爱他有多深。
「什么事?」
「我们一起度除夕。」我告诉自己,忘了林方文吧,回去他身边,只会换来多一次痛苦,而且他也许已经不爱我了,而徐起飞是我实实在在掌握得到的男人。
我戴着徐起飞去年除夕送给我的钻石指环,跟他在兰桂坊一间法国餐厅吃除夕晚餐,看到我戴着指环,他很快乐。
我在烛光下凝望徐起飞,他的脸很好看,甚至比林方文好看,他的脸上没有辜负。我应该是爱他的。
「为什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我说,「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我把一件灰色套头的开司米毛衣送给他。
「冬天的时候,可以穿在西装里面。」我说。
他很喜欢,坚持要立即穿在身上。
「可惜我打毛衣的技术很差劲,我该打一件毛衣给你。」我有点儿惭愧。
「挑选一件毛衣也很费心思的。女人不应该把青春花在打毛衣之上,我也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礼物给我,我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只女装皮带腕表,很精致。
「你用不着送这么昂贵的礼物给我。」
「你戴上这只腕表会很好看,来,我替你戴上它。还有一小时便是一九九一年了。每年除夕晚上,我们一起看时间,好吗?」
我点头。
离开餐厅时是十一时四十分,街上挤满了人,我们到酒吧喝酒。
我钻进人群里去找洗手间,有一个人叫我,我回头,原来是林方文,没想到我竟然在除夕夜碰到他。
「你跟谁一起?」他问我。
「男朋友。」
那是我第一次向他提及男朋友。
他看来有点无奈。
「对不起,我要上洗手间。」我冷冷地跟他说。他用身体顶住人群,留一条小路让我通过。
「谢谢你。」我说。
在洗手间里,我在镜前端详自己,想起林方文背叛我的岁月,需要很久很久,那个伤口才不再痛,我若爱惜自己,便不要软弱。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离开洗手间,他站在洗手间门外等我,象一个沮丧失意的孩子。
「再见。」我跟他说。
酒吧里有人高声宣布还有一分钟便是一九九一年,人越来越多,一个外籍女人差点把我推倒。
林方文连忙拉着我的手。
酒吧里人声鼎沸,大家准备迎接新年。
「和我一起度过这一刻好吗?」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们曾经这样的,只是你不珍惜。」
「我很挂念你。」他抱着我。
我推开他,骂他:「乐姬走了,你太寂寞,是不是?」
我挤进人群里,心酸得任由人群推撞,突然有一只温暖的手拉着我,是徐起飞。「你到哪里去了?我四处找你。」他焦急地说。
酒吧内有人倒数一九九零年的最后五秒。
「我差点以为我们会错过这一刻。」徐起飞拥抱着我。
一九九一年来临了,人群欢呼,我喝了一口香槟,象水果那样甜,但调和不了心里的酸。
「新年快乐!」我跟徐起飞说。
我回头,没有看见林方文。
新年过后第一天上班,我的上司问我,是否愿意经常往返大陆做商品推广的工作,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会提升我做推广经理,薪水也大幅提高,还有出差的津贴。他给我三天时间考虑,我答应了他。
「你有没有考虑过徐起飞?」迪之问我。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说。
「但你一年之中有四个月不在香港,徐起飞怎么办?」
「他的工作也很忙碌。」
「你有没有跟他商量?」
「他不会反对的。」
「你不害怕失去他吗?他条件这样好,自然有很多诱惑。」
「不会的,他那么爱我。」
「你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在虐待自己,本来很幸福,却要把自己弄得很孤单。」迪之骂我。
「爱情太不可靠了,只有事业才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我想有自己的事业。」
「如果你真是这样想就好了。」
徐起飞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我一直不知道怎样跟他说。那天吃饭,他很开怀,他那阵子收到一位女病人很多封情信,我们常常拿那些情信开玩笑。
「我还没有收过你写的情信呢。」我跟他说。
「我写得不好,怕你取笑我。」
「好歹也写一封嘛,我很想收到男孩子的情信。」
「这比起做一个大手术难度更高。」他笑着说。
「我有一件事情跟你说。」
「什么事?」他问我。
「以后我要经常到北京工作,一个月大概在那边停留十至十二天。」
他的笑脸突然僵住了。
整顿晚饭,他没有再跟我说话,他心里一定恼我事前没有跟他商量便选择了以后相处的方式。
在车上,他一直没有望我,他从来没有试过那么冷漠。他把车泊好,准备送我上去。在停车场,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这是一个好机会,你也知道,国内发展的潜力很大。」
「我不想听这些!」他发怒。
他头一次对我那么凶。
「你在逃避我!」他说。
「你胡说。」我反驳:「你太自私,你希望我留在你身边,你不想我有自己的事业。」
「你知道我不是的。」
「我不想有一天,当我的男人离开我,我便一无所有。」我呜咽。
「你知道我不会的。」他认真地说。
「谁又可以保证明天呢?」
「你可不可以不去?」
「我已经答应了别人。」
「难道只有这份工作才有前途?」
「我没有别的选择。下星期一我便要北上,对不起。」
「也许我提出分手你也不会反对的。」他说。
我站在那儿,没想到他会提出分手,我没有再看他的脸,掉头跑回家。我一个人跑进电梯里,放声大哭,我骗倒徐起飞,却骗不倒自己,是的,我在逃避林方文,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放逐自己,或者把自己关起来,让自己孤单、伤心、寂寞,我想虐待自己,我害怕我会辜负现在爱着我的男人,回到从前那个辜负我的男人身边,唯一的方法,便是逃避。
徐起飞一直没有露面。在我准备出门的那天早上,他出现了。
「我来送你上机。」他温柔地说。
他替我拿行李,走在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么坚强,那么温柔,那么值得倚靠,我却逃避他,我凄酸地流泪。在车上,我俩默默无言,我不知道他是好歹做一个完美的结局,见我最后一面,送我一程,还是他决定回到我身边,也许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在机场,他替我办好登机手续。
「你应该入闸了。」他跟我说。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我突然有点舍不得。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我。
「下星期一晚。」
「我来接你好吗?」他脸上绽露笑容。
我微笑点头,投入他怀里,他把我抱得好紧,跟我说:「对不起,我令你伤心。」
我在他怀里摇头,我怎能忍心告诉他,令我伤心的,也许不是他。
原来有本事令人伤心的人,才是最幸福的,是两个人之间的强者。我和徐起飞都不是强者,林方文才是。
在北京的工作比我想象中忙碌,原以为在那个地方我可以仔细想想我和两个男人的爱情,结果我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在北京七天,我连故宫和天安门也没有去过。离开北京的早上,还要参加一个冗长的会议。
黄昏,我匆忙赶回酒店收拾行装。走出电梯,徐起飞竟然站在我的房间门外。
「你不是说会接我的吗?」
「我现在不是来了吗?我来这里接你回去。」他说。
出于感动,在飞机上,我跟徐起飞说:「我放弃这份工作好吗?那么我们便不用分开。」
「这是你的事业,不要那么容易放弃,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你太伟大。女人固然不必太伟大,但男人太伟大可能会失去一个女人。」我说。
「如果结果是这样,我也无话可说。」他握着我的手,温热着我的心。
回到香港的那天晚上,我接到林方文的电话:「你有空一起吃饭吗?」
「有什么事可以在电话里说。」我冷冷地跟他说。
「没什么。」
我挂了线。我为自己能拒绝他而骄傲,曾几何时,他主宰了我的一切。
留在香港的十多天,有一半时间跟徐起飞一起,因为他,我才有拒绝林方文的勇气。我很想告诉他,林方文找过我,希望他会妒忌,会阻止我,我怕我没有能力继续拒绝林方文。可是,我没有告诉他的勇气,我若把事情告诉徐起飞,他一定会从我脸上看到我的眷恋和迷惘,恼恨我仍然爱着林方文。
离开香港赴北京工作的前一天晚上,徐起飞要当值,我一个人在家收拾行李,电话响起,我以为是徐起飞。
「程韵,是我。」是林方文。
「我就在附近,你可不可以出来见面?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我只是想找一个朋友倾诉。」
他从来没有试过在我面前那么低声下气,我心软,答应出去跟他见面。
他在我家附近的公园等我。
「我来了,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他一直不说话。
我按捺不住,问他:「你是不是打算继续沉默?如果你没有话要跟我说,我想回去。」
「我只是想看看你。」他凝望着我。
我硬起心肠问他:「那么你看够了没有?」
「你变了。」他说。
「是的,我已经不是那个躺在你胸膛上看月光的女子,也不是那个听到你的情歌会流泪的女子。」
「你恨我?」他问我。
「我无需隐瞒你。」
他苦笑:「你现在快乐吗?」
「很快乐。」我故意幸福地微笑。
「那就好了,我不会再骚扰你。我只是担心你不快乐。」
「你太自大了,没有你的日子,我也生活得很愉快。」
「是的,你脸上写着幸福两个字。」
「是吗?谢谢你。我要回去收拾行李,我明天要上北京。」
他笑得很无奈。
「再见。」我跟他说。
「再见。」他说。
我转身离开,离开他的视线。我刚才装着很幸福的样子,不过用来抵抗他的诱惑。他的觉悟来得太晚。
我听到口琴的声音,应该是很远的,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里,那首歌是我熟悉的,是林方文写给我的除夕之歌:
「这一切的败笔,是因为你的怯懦,我的愚痴?
千年的等待,难道只是为了等待一次缘尽,一次仳离?
难道这年代,真是一个属于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
能漂的都漂远,能飞的都远逝。
只有思念和忘怀,只有无奈和无奈--」
我仍然是那个听到他的情歌会流泪的女子。
我在北京和香港之间来回了很多次,林方文遵守诺言,没有再找我。对他来说,那天晚上求我跟他见面,已经很不容易,他从来不会求我。
八月,迪之和光蕙结伴来北京探我,我们一起游故宫,那还是我头一次游故宫。
「上次我们一起去旅行是两年多前的事了。」我说。
「是啊!我觉得自己老了。」光蕙。
「那是因为你跟一个年纪比你大二十年的男人恋爱的缘故。」迪之跟她说。
「你和他怎样?」我问光蕙。
「我来这里之前,刚刚和他吵架。」
「为什么?」
「为了他太太。」
「我早就警告过你。」迪之说,「这是第三者的下场,不会有结果的。」
「你呢?」我问迪之,「你的伯母政策有效吗?」
「我来这里之前刚刚跟田宏吵架。我越来越忍受不了他,正确一点说,我是忍受不了做他的女人的压力,我很累。」
「我也累,真是怀念没有男人的日子。」光蕙倚在我肩上说。
「我也很累。」我说:「有一个男人对你好,也是一件很疲累的事。」
在迪之和光蕙离开北京前的一天晚上,我们结伴去吃清真烤肉,庆祝迪之跳槽到一间新的唱片公司做公关经理。清真人的烤炉有一张六人饭桌那么大,我们一边靠牛肉,一边唱《明天会更好》,迪之提议和五加皮,我和光蕙只能奉陪一小杯。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们,我刚刚完成了一个铺位交易,价值一千二百万。」光蕙说。
「哗,佣金不少呢,恭喜你!」我跟光蕙碰杯。
「去他的男人!」迪之说:「我们不需要男人。」
「是啊!我们不需倚靠男人,也有本事活得很好。」光蕙说。
「我需要男人的。」我说,「我才不要跟你们两个人一生一世。」
「你猜你会不会嫁给徐起飞?」迪之问我。
「我也不知道。」
「你别忘了我们三个人的协定,如果你最先出嫁,要赔偿我们每人五千元。」光蕙说。
「也许是迪之先出嫁呢。」我说。
迪之呷了一口五加皮,没理我们。
饭后我们手拉手逛天安门。喝了五加皮,我的身体象发热一样,浑身滚烫。
迪之醉昏昏,问我:「什么是一生一世?」
我在思索一个最好的答案,迎面而来,是三个北京青年,打扮很前卫。跟三个青年走在一起的,如果我没有醉眼昏花,应该是林方文。在那个广阔的天地里,当我思索着一生一世的问题时,何以偏偏遇上他?
「很久没有见面了。」林方文望着我说。
林方文望着我,想说什么似的,我浑身发热,身体象被火燃烧一样,什么也听不到就昏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睡在酒店房间的床上,迪之和光蕙坐在床沿。
「你喝醉了,刚才在天安门昏倒,是林方文把你抱回来的。」迪之告诉我。
「他走了?」
「走了,他一直抱着你回来,他抱着你的动作真好看,他是很适合抱着你的。」迪之躺在我身旁说。
「他好象还很爱你。」光蕙也躺在我身旁。
「迪之,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是一生一世吗?」我问她。
「是的。」
「一生一世是不应该有背叛的。」
「不。」光蕙说,「一生一世是那个人背叛了你,你仍然希望他回到你身边。」
「我没有这个希望。」我说。
「那忘了他吧!」迪之说,「才子不太可靠,还是医生比较脚踏实地。」
「他为什么来北京?」我问迪之。
「那三个北京青年是一支地下乐队,他跟他们是好朋友。」
北京的冬天来得很早,十月已有寒意,十一月份已经要穿上大衣。十一月底,是我那一年度最后一次需要上北京工作,徐起飞送我到机场,临入闸前,他把一个纸袋交给我,纸袋里,有一盒重甸甸的东西。
「是什么来的?」
「你在飞机上拆开看看。」他神秘地说。
在飞机上,我拆开盒子,原来是一件有开司米内呢的干湿褛,捧在手上,{奇.书。网}很温暖。徐起飞应该正在车上,想到我拆开礼物,会幸福地微笑,可是我没有,我毫不感动。我对自己的反应有点吃惊,从前他对我做每一件事,我也感动,可是,自从在天安门再碰见林方文之后,徐起飞已经不能感动我。我对他所做的事,开始无动于衷。
那一次我从北京回来,他来接机,看见我没有穿上那件干湿褛,很失望。
「那件干湿褛是不是不合身?」他问我。
「不是。」
他没有再追问。
十二月卅一日,徐起飞不用当值,可以陪我度除夕,我们选择跟去年一样在兰桂坊一间法国餐厅吃饭。
我买了一只塑胶手表送给徐起飞,他很喜欢。
「这个型号很有收藏价值呢。」他说。
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那只手表,我觉得我应该对他好一点,我不断辜负他。
他送给我的礼物是一枚蓝宝石指环。那种蓝色是秋天里天色刚晚的蓝色,很漂亮。
「为什么是蓝宝石指环?」我问他。
「我们的爱情是蓝色的。」
「蓝色?为什么?」
「象秋天里天色刚晚的蓝色,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变成黑夜,抑或经过了黑夜,又会再度明亮。」他凝望着我,有点迷惘。
我突然下定了决心:「对不起。也许我们应该分手。」
他听到那句话,嘴巴紧闭着,脸有点发青。
「我替你套上指环。」他伤感地拉着我的手。
「不,不要给我,你留给一个更值得你爱的女孩子吧。」我难过地说。
他低下头,一直默默地吃光面前的东西,没有理会我。临危不乱,也许是他的职业病。
晚上十一时卅分,他吩咐侍应结账。
「我们出去倒数。」他起立。
「你先收回指环。」
「给你的东西,我是不会收回的。」他拉着我的手离开,没有理会放在桌上的指环,我唯有把指环放在我的皮包里。
兰桂坊的主要通道上挤满了人,人潮比往年更厉害,许多人在临时搭建的舞台前等候倒数,舞台上有乐队演唱。徐起飞拉着我的手走进人群里,他的手很冷,他使劲地握着我的手,丝毫不肯放松。
「我的手很疼。」
「对不起。」他轻轻放开了我的手:「我害怕你会走失。」
外籍主持人拿着一瓶香槟跑上台,他说是新年礼物。询问哪一位观众想拿走那份新年礼物,兰桂坊里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差不多都举手,我没有,但徐起飞举起了他的手,他昂首挺胸,以志在必得的神情遥遥盯住台上的洋人,洋人也许被他的坚定慑住了,在千百只高举的手之中,选择了他。看着他跑上台,我很讶异,他从来不会做这种事。
徐起飞在洋人手上接过香槟,对着扩音器宣告:「程韵,I love you forever!」他以哀伤的眼神望着我,整个兰桂坊的人都为他鼓掌。
徐起飞捧着香槟跑到台下,我和他的距离差不多有二十米,人群将我们分开。外籍节目主持人在台上带领大家倒数最后十秒迎接一九九二年的来临,台下的观众忘形地喝采,人潮从四方八面涌到,我看见徐起飞吃力地穿过人群,想走到我身边。他那么强壮,却被人群挤压得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尝试走向他,双脚不断被人践踏,他示意我不要再走,他正努力走向我。
台上的外籍支持人倒数一九九二年最后三秒,徐起飞和我之间,还相隔了数十人,他一定很想和我度过那一刻,我也渴望可以跟他度过我们一起的最后一个除夕,可是,我们都要失望。整个兰桂坊的人狂欢、跳舞、喝酒、喷出缤纷的彩带,一九九二年来临了,徐起飞终于游到我面前。
「新年快乐!」我跟他说。
「对不起。」他抱着香槟说:「如果不是为了这瓶香槟,便不会错过跟你一起倒数。」
「我们只是迟了片刻。」我安慰他。
「迟了就是迟了。」他沮丧地垂下头,把香槟放进口袋里。
「对不起,是我负你。」我跟他说。
「你从来没有忘记他?」他问我。
我无话可说,我骗不到他。
「你和他复合?」
「没有。」我斩钉截铁告诉他。
「那为什么?」
我凝望着他,不忍心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太单薄。
我把放着蓝宝石指环的绒盒子从皮包拿出来给他:「这个还给你。」
他接过绒盒,放在西裤的口袋里。
「我送你回家。」他平静地跟我说。
「不用了。」
「走吧!」他拉着我的手。
我双脚很痛,走了几步路,已经走不动。
「我走不动。」我跟他说。
我坐在石级上,双脚痛得几乎失去感觉。
「我替你脱掉鞋子看看。」
他替我脱掉鞋子,我的脚趾正在淌血。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一瓶香槟,「卜」的一声拔掉瓶塞。
「你干什么?」
他把香槟倒在我的一双脚上。
「酒精可以消毒。」
他在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细心为我洗擦伤口。金黄色的香槟麻醉着血肉模糊的伤口。
「想不到我会用这种方法来喝香槟。」我苦笑。
「还痛吗?」他问我。
「不那么痛了。」
「新年快乐。」他跟我说。
「新年快乐。」我说。「你会不会恨我?」
「你以为呢?」
我点头。
他失望地说:「你还不了解我?现在或将来我也不会恨你。我仍然觉得你在教堂里唱歌的模样很可爱,真的很可爱,值得我为你做任何事。我们可以一起两年已经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以为你不会给我机会。虽然你没有爱过我--」
「不。」我阻止他说下去:「我曾经爱过你,只是那些岁月太短暂。你对我来说,是太好了。」
「我们回去吧。」我跟徐起飞说。
「你走得动吗?」
「可以的。」我强忍着痛楚。
「我来背你。」
「不用。」
「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情吧。」他在我跟前弯下身子,「来!」
我挽着鞋子,爬到他的背上。
「我是不是很重?」我问他。
「因为他是你第一个男人?」他问我。
「因为我不想骗你。」我说。
「你跟我做爱时,是不是想着他?」他问我。
「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想知道。」他一边走一边说。
「不是。」我说了一个谎话令他好过点,事实在我第一次跟他做爱的时候,我是想着林方文的,以后有好几次,我也是想着他,但也有好多次,我只想着徐起飞。
我看不到徐起飞的脸,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说话,是哀伤,还是凄苦地笑。
他把我放在车厢里,驶车送我回家,他的一双皮鞋原来也破烂了。
「你双脚有没有受伤?」我问他。
「没有。」
他背着我走上楼。
「再见。」我跟他说。
他吻我,我没有反抗,他抱紧我,把脸贴着我。
「再见。」他说。
我从窗口看着他离去,才发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的双脚一定也受了伤。
除夕之后,我再赴北京公干,徐起飞没有来送行,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除夕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很想收回我的说话,尝试再爱他一次,可是,我还是铁石心肠。如果光蕙知道,她一定说我傻,在未找到另一个男人之前便跟他分手。也许是因为孙维栋吧。看着他被光蕙折磨,尊严丧尽,我不想一个用心爱我的男人受那种折磨。
从北京回来,徐起飞没有来接我。一个人提着行李等计程车原来是很寂寞的,但却比以前轻松,我不用再背负一个男人的爱。
回到家里,案头有一封信,我拆开信封,是徐起飞写给我的信,信里说:
「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不是你的过错,而是我的失败。在你曾经爱过我的那些短暂岁月里,我或许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只是那些日子已成过去,要留也留不住。我知道爱不可以乞求,如果我能够为你做一件事,便是等待。」
我曾经对他说过我从来没有收过男孩子的情信,他说要他写一封情信比起做一个大手术更困难,他终于写了,而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原来当你不爱一个人,他的情信只是一份纪念而已。
晚上,我接到徐起飞的电话。
「我们一起吃饭好吗?」他问我。
「不行,我约了迪之和光蕙。」我找个藉口推了他。
他沉默。
「你的脚伤怎样?」我问他,「那天晚上,我看到你走路一拐一拐的。」
「不要紧,只是擦伤了,你一直望着我离去?」
「起飞,」我说,「忘了我吧!」
「明天我要负责一项大手术,是我从没有做过的。手术失败,病人便会死。我想跟你见面,最后一次,好不好?」他用失去自信的声音请求我。
我无法再拒绝他。
一小时后,我们在餐厅见面,他的样子很颓丧。
「你不用为手术作准备吗?」
「要的。」他随即叫了一瓶红酒,「你要喝吗?」
「你还喝酒?」
「我唯一可以做的准备便是喝酒。」
他呷了一口酒。
「我替你喝。」我拿过酒杯。
他握着酒杯不肯放手,说:「请让我喝酒,世上也许没有一个不喝酒的外科医生。」
「为什么?」
「压力太大了。」
「但你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喝得这么多。」
「因为从前有你。你可以替我舒缓很多压力。」他不理会我的劝告,悲哀地喝酒。
「请为病人着想。」我怪责他。
「我也是病人。」他苦笑。
「那我陪你喝。」我跟徐起飞一起喝光那瓶红酒。
「好了!不能再喝了。」徐起飞站起来说:「再喝的话,明天便不能做手术,我不可以要另一个人为我失恋而赔上性命。」
「你一直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我说。
「我一直想做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苦笑。
离开餐厅,徐起飞问我:「我可以再抱你一次吗?」
我点头。
他用身体把我包裹着,十只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背部,我的背很痛,他的脸很烫。我让他抱着,不知道他想抱多久。
「我不想失去你。」徐起飞苦涩地说。
我没有说话。
他终于轻轻地放手:「再抱下去我就舍不得放手了。」
「你有没有喝醉?」我问他。
「我从来没有试过醉酒,太清醒可能是我的悲哀。」
「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明早七时四十五分。」
我看看腕表,差不多二时:「你快回去休息,答应我,你明天早上会做得很出色的。」
他点头。
我在床上想着徐起飞,我真害怕他手术会出了岔子,那么,他的前途便完了。我迷迷糊糊睡了,醒来的时候,刚好是清晨七时四十五分,他应该已在手术室作好准备。
他说手术需要六小时,我在办公室里一直忐忑不安,下午二时,我传呼他。二时三十分,他仍然没有覆电话给我,我再次传呼他,终于在三时,他覆电给我。
「手术成功吗?」
「很成功。」
「恭喜你。」
「谢谢。」
他的语气很平淡,跟昨晚判若两人,我有点意外。
「那没什么了。」我说,「再见。」
「再见。」他挂了线。
他已经决定忘记我,他开始用恨来忘记我。
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把徐起飞写给我的信放在抽屉里,我大抵不会再看了,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找我。他比我想象中平静得快,那是他的职业病,他习惯了坚强、自信、不悲观、不乞怜。那个早上,当他完成了一项艰巨的手术之后,他已经决定忘记我,从他说话的语气里,我完全感觉得到。他突然接受现实,我却依依不舍。原来一个曾经多么爱你的男人,有一天,也会变得很绝情,他最爱的,还是自己,他不想自己再受伤害。
跟徐起飞分手后不久,小绵曾经打电话给我。
「你们分手了?为什么?」
「他现在怎么样?」我问小绵。
「他表面上没有什么,你知道他们干这一行的,心里怎么想,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我替你们可惜,他是个好的男人。」
「我知道。」
「真希望可以看到你结婚。」她说。
我苦笑:「应该会有那一天吧!」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喜孜孜地说:「我怀了第二胎,希望这一胎是女的,便可以凑成一个好字。」
「恭喜你,你是我们当中最幸福的一个。」
「也许是我要求比较简单吧。」
小绵选择了一条最正常的路,嫁给一个养得起她的丈夫,生一个「好」字,相夫教子,未来的日子,是为儿女该进入哪一间幼稚园、小学、中学以及该到哪个国家留学而烦恼。四十岁,忧虑丈夫有外遇,侥幸过了这一关的话,便要为儿子娶什么女人,女儿嫁什么丈夫而操心。并非每一个女人都要得到最好的爱情,她们明白代价。只有我这种女人,才会为了虚无飘渺的爱情浪掷青春,到头来一无所有。
公司在北京的业务已经上了轨道,并且聘请了两名职员,专责北京事务,我的工作基地又变回香港。
「林方文好象也是一个人。」迪之告诉我。她的消息来自唱片界。
「一个才子不可能没有爱情的,否则就写不出情歌了。」我说。
「失恋也是创作的泉源。」迪之说。
「你甚少会说出这么有智慧的话。」
「你这么刻薄,真该由林方文来收服你。」
「你既然和徐起飞分手,为什么不去找林方文?你也不过为了他吧?」光蕙问我。
「我跟徐起飞分手,是因为我不爱他,而不是为了林方文。」
「如果林方文从来没有出现,你便会死心塌地地爱徐起飞。」光蕙说。
「恋爱是不能假设的。」
「廿七岁,我们都快廿七岁了,好象还是昨天的事。」迪之有感而发。
「我曾经以为自己会在廿八岁结婚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光蕙说。
「说不定的,世事变化万千。」我说。
「我会搬出来住。」光蕙告诉我们,「他替我租了一间房子。」
「你要正正式式当他的情妇?」迪之问她。
「这样你会快乐吗?」我问光蕙。
光蕙点头:「我一直渴望嫁给一个爱我而又令我生活得很好的男人,他唯一做不到的,只是不能跟我结婚。」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老了,他回到太太身边,你便一无所有。」我说。
「你现在不也是一无所有吗?至少我和我爱的人一起。」
星期天,我们替光蕙搬屋,她的新房子在跑马地,她终于可以搬去跑马地了,虽然不是嫁去,倒也和嫁去差不多。房子有八百多尺,装修得很女性化,听说上手住客也是一个单身女子。单位内有一个小阳台,比林方文家那个阳台大,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一群年青男子在马场草地上踢足球。
「那个穿绿色球衣的很英俊啊。」迪之说。
「你又在看男人?」光蕙走出阳台看热闹,「你已经有田宏了,他不是运动健将吗?」
「他不喜欢踢足球,他嫌踢足球野蛮,我倒喜欢看野蛮的男人。」
「男人本来就很野蛮。」我说。
「是吗?」光蕙问我。
「他们比女人原始,他们的需要也很原始,所有从来不懂得爱。」
「是的,女人比男人擅长爱。」迪之说。
「所以女人常常吃苦。」光蕙说。
「男人对女人就象对待脚下的球,他们只想控制它、驾驶它。」迪之说。
「我喜欢被驾驶的,真的,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光蕙笑着说。
「你呢?」迪之问我。
「我在寻找一个男人,只要别人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也会佻皮地吐吐舌头,我想做他的坏孩子。」
「但你却爱上一个坏孩子。」迪之取笑我。
「事与愿违,世事都是这样的。」光蕙说。
「不,你们不了解林方文。」我说,「他曾经控制着我的喜怒哀乐,我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令他满意。」
迪之苦涩地望着我们:「我突然不知道最爱哪个男人?」
「也许是太多的缘故。」我说。
二十七岁,是应该过独立生活的时候了,我决定拿积蓄供一个小单位,我看过很多房子,湾仔那一间最便宜,地点也好,间格实用,又有升值潜力。最后,我还是选了跑马地的单位,楼龄比湾仔的那一栋旧,面积较小,售价却贵了十万元,因为跑马地的单位里,有一个小阳台。虽然三个人一起挤在阳台上,便再没有多余的空间,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阳台,却给我很大的满足感。
替我搬屋那一天,光蕙跟迪之说:「你也搬来跑马地吧,我们大家可以互相照应。」
「待我结婚后才搬来吧。」迪之说。
「你跟田宏结婚?」光蕙问她。
「他说过会娶我的。」迪之躺在我的床上说,然后她又问我:「你为什么买单人床?」
「我一个人睡,当然买单人床。」
「有男人来留宿怎么办?」
「我一个男朋友也没有,谁会在此留宿?」
「林方文送给你的瓷象老人,你也搬来了?」光蕙按下音乐盒的开关掣,艾尔加的《爱情万岁》从音乐盒里传出来。
「太凄怨了。」迪之抱着我的枕头。
「不要再听了。」我把音乐盒关掉。
「林方文知不知道你跟徐起飞分开了?」光蕙问我。
「我怎么知道他知不知道?」
那天晚上睡觉时,我还是听了一遍《爱情万岁》。
入伙后不够十天,一晚,迪之深夜来拍门,我开门的时候,她哭得象个泪人。
「田宏交了新的女朋友。」
「今天晚上他不在家,我随便翻翻他的抽屉看看,看到一张照片,是他跟一个女人手牵手合照的,日期是十天前。那天,他告诉我,他要陪他妈妈吃饭,原来是跟那个女人一起。」
「你有没有问过田宏?」
「没有。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回家。」
「为什么不问清楚呢?」
「问了又怎样?难道要他亲口对我说,他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已经不爱我了?我已经受过男人很多伤害,我不想再伤害自己。」
「你打算怎样?」
「离开他。」
「你可以那么潇洒?」
「我不是今天才发现他不爱我的,我今天为什么要翻他的抽屉?正是因为我觉得他不再爱我。」迪之高声饮泣:「他已经三个月没有跟我做爱。」
我很讶异,迪之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她一定很痛苦。
「我偷偷找过卫安,跟他上过两次床。我不爱他,但我有那个需要,我觉得自己象一个怨妇。当一个男人不再碰你,那就完了。」
「是什么原因?他不是说过会娶你的吗?」
「他还不想安定下来,所谓美丽的婚礼不过是一部分的情话罢了。每个男人都说过会娶我,结果呢?我曾经很看不开,但对田宏,我是心死了。明知留不住的,不如潇潇洒洒地放手。我觉得我的心好象有一道疤痕,早已结成厚茧,现在即使再被伤害一次,也不象从前那么痛了。」
「我叫光蕙买酒来,我们一起喝酒好不好?」我向她提议。
「好!我想喝酒。」迪之哭着说。
光蕙很快便捧着两支香槟来。
「这两支香槟很贵的。」光蕙依依不舍。
「用来庆祝分手最好!」迪之抢过香槟。
我站在阳台上喝第一杯香槟,向天空说:「爱情万岁!」
阳台下,一辆红色法拉利跑车戛然而止,一双男女走下车,女的那个是乐姬,他们好象正在争执。
「你们快来看看。」我把迪之和光蕙叫到阳台上。
那个男人看来有三十多岁,衣履光鲜,乐姬穿着一件白色外套,一条粉红色迷你裙,展露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双玉腿。他们正在吵架,我听不到他们吵什么,那个男人好象发很大脾气,他们吵了一阵子,男人要上车,乐姬拉着他,男人坚持要上车,乐姬在哭,男人甩开她,上车后,更把她的皮包抛出车外。乐姬用身体把车子挡住,那个男人竟然开车离去,乐姬可怜兮兮地拾起地上的皮包。
「她也有今天。」迪之笑说。
「那个男人,我好象在一本财经杂志上见过他的照片。」光蕙说。
「乐姬的男朋友一定非富则贵,否则,便是很有名气。」我说,「林方文是个例外。」
「征服林方文有满足感嘛!」光蕙说。
「来!我们为乐姬给男人抛弃庆祝!」迪之把一瓶香槟倒在街上。
「这瓶香槟很贵的!」光蕙制止她。
香槟象一阵雨洒在乐姬身上,她抬头看看是谁的恶作剧。
「Hi!」迪之向她扬手。
我和光蕙拉着迪之飞奔回屋里,三个人倒在地上大笑。
「你猜她知道是我们吗?」迪之问。
「这里是十五楼,她认得我们才怪!」光蕙说。
「我爱死这个阳台了!」我说。
若不是那个阳台,我不会看到象乐姬这种战无不胜的女子,竟然向一个男人乞怜,她也不过如此吧?多么不可一世的女子,在爱情或物质面前,还是要低头。
迪之和田宏的分手很简单。一天,她乘着田宏不在家,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的时候,把他和那个新欢手牵手的亲密合照用胶水黏在大门上。
那天之后,田宏没有找她,曾经多么缠绵的两个人,就这样平淡地分手。分手后的迪之,反而开心了很多。田宏有三个月没有碰她,那三个月的煎熬,比分手更难受,我们只是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分手。
九二年的夏天来了,只有光蕙仍然陶醉在恋爱中,然而每个星期,她都会跟何明翰吵一次架,然后他们又好象爱得更紧要。那也许是三角关系最吸引的地方吧。
迪之提议去南丫岛游泳。
「很久没有见过邓初发。」
「你通常是失恋才想起他。」我揶揄她。
「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他有义务照顾我啊。」迪之理直气壮地说。
邓初发在码头接我们,他的样子和以前没有多大分别。他在南丫岛做些度假屋的生意。他除了没有出息之外,人倒是很好。我记得他从前对迪之说过,会参加奥运,有些男人,总是在女人面前才有梦想。
邓初发弄来三只风帆,在沙滩上教我们玩风帆。我跟徐起飞也玩过几次风帆,迪之技术最好,早已驶到海中心,光蕙从未玩过,频频掉到水里,邓初发忙着照顾她。
那天的风很大,我拉着帆,很快便乘风而去。我的风帆离岸越来越远,我看不见邓初发,也看不见迪之,我开始有些害怕,想转变航道回去沙滩。天上突然乌云密布,海水汹涌,风越来越大,把我吹得东歪西倒。
我从来没试过那么惶恐,那一刻,死亡和我已经很接近。我还没有听过林方文说「我爱你」,如果那样死去,我很不甘心。
邓初发和迪之驾着快艇来找我。邓初发把我抱住。
我不停地颤抖。
迪之脱下外套让我穿上:「现在没事了,在海上漂流的时候,你想些什么?」
「男人。」我说。
「我知道。是哪一个男人?徐起飞还是林方文?」
我苦笑。
「是不是林方文?想他也应该,万一你刚才死在海上,能替你写一首动人挽歌的,只有林方文。」
「你已经想到挽歌了?我叫他预先替你写一首。」我气她。[奇书网 Www.Qisuu.Com]
「我的挽歌?我的挽歌一定是一首怨曲,一个女人,不断遇上坏男人。」
邓初发怜惜地望着她。
「邓初发是好男人。」我说。
「是的,除了他。」
邓初发苦笑,他象一个多情船夫。生于这么简单的小岛上,终日与海为伍,他大抵不会理解人间有复杂的感情。
离开南丫岛之后两天,迪之做了一件令我很意外的事。
「我跟林方文吃过饭。」她告诉我。
「他好吗?」
「还是老样子,男人的改变从来不会比女人厉害。我告诉他,你已经跟徐起飞分手。他还是很爱你。」
「他不会这样说。」
「是我看出来的。」
「林方文不是一个可以付托终生的男人。」我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窝囊的?有什么是一生一世的?你要是只想找一个付托终生的男人,便会选择徐起飞。」
迪之说得好,如果我想找一个托付终生的男人,便不会放弃徐起飞。问题是我想跟林方文一生一世,却怕他办不到。我不想再用痛苦换取短暂欢愉。
「我把你的地址电话给了林方文,他应该会找你的,那时你才拒绝他。」
林方文没有找我,我太了解他,他不会求我的。他已破例求过我一次,那次我拒绝了,他决不会再求我,而我也不会求他。
夏天过去了,到了秋天,我接到林方文的电话,他来迟了整整一季。
「你有空吗?」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
「有空。你在哪里?」
「我在附近,我来找你好吗?」
「好。」
我飞奔去洗澡,以最短时间使自己看来容光焕发。
林方文到了。
我们没有说过什么客套话,好象一对很久没有见面的朋友。
「这个地方很好。」他开腔。
「只有三百多尺。」
「有一个阳台。」他走到阳台上。
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了那个阳台,才买下那间屋,我一直怀念他家里的阳台。
「你还是住在尖沙咀吗?」我问他。
「是的,我留恋那个阳台。」他说。
「当天你在阳台上把九百八十六只纸飞机撒向空中的情形是怎样的?」他问我。
「场面很壮观。」我笑说,「那么你回家的时候在街上拾到一只纸飞机的情形又是怎样的?」
「场面很悲壮,整个尖沙咀都是纸飞机。」他笑说。
我格格大笑:「我不相信你。」
「我妈妈过身了。」他说。
我愕然:「怎么回事?」
「是癌病。在一小时前离开的,就在附近那间医院。」他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他的一双肩膊突然抽搐起来,激动地嚎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流泪,有点不知所措。
「别这样。」我安慰他。
他抱着我,在我肩膊上痛哭,我紧紧抱着他,用体温安抚他。
「我很爱她的。」他哭着说。
「我知道。」
「我没有想到她会死得那么突然,我以为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常常都以为有时间。」
他抱着我哭,泪淌到我的背上,软弱的男人象个可怜的孩子。
那天晚上,林方文在我家过夜,他睡在厅中,我睡在房里。第二天早上,他向我告别。
「丧礼的事要不要我帮忙?」
他摇头。
「在跟你分手之前,我和乐姬并没有上过床。」他说。
我没有任何表示。
我在阳台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当天提出分手是我太冲动吗?但他后来跟乐姬上过床,那是事实。
数天之后,我传呼他,我问他丧礼在哪里举行。谁料他说丧礼已经举行过了,我不明白他何以不让我参加,也许他仍然不打算求我吧。
秋天过去,自从那一次之后,我没有再见过林方文。
一天,我接到宋小绵的电话:
「这个周末我替女儿设弥月宴,你有空吗?」
「你生了孩子啦?」我惊讶。
「到这个周末便足一个月了,知道你忙,进医院时没有通知你。」
「我一定来。」
「徐起飞也会来的,你介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他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我和迪之、光蕙一同出席小绵女儿的弥月宴,小绵胖了很多,已经无法令人联想起当年排球队里窈窕的小姑娘了。没想到久违的叶青荷和刘欣平都回来了。青荷在意大利定居,她的职业相当冷门,是名画修补专家,去年嫁给一位画家。只有青荷这种从来不用为生活忧愁的女子,才有资格爱才子。欣平在英国嫁给一名脑科专家,在那里落地生根,去年还生下女儿。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现在这副样子,不可能再打排球了。」欣平慨叹,「我真羡慕你们,还是自由自在。」
我和迪之、光蕙是有苦自己知。
「乐姬来了!」青荷说:「她越来越漂亮。」
「你那位驾法拉利跑车的男朋友呢?」迪之揶揄她。
「你说哪一个?」乐姬得意洋洋问迪之。
「把你赶下车的那一个。你有很多男朋友把你赶下车吗?」迪之笑着问她。
乐姬的脸色登时沉下来,她大概知道那天晚上是谁把名贵香槟从高空倒在她身上了。[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徐起飞独个儿来了,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两个人尴尴尬尬地笑起来。
「最近还要常常到北京吗?」他问我。
「这一年都在香港。」
开席了,我和徐起飞分开坐,他跟同桌的同事谈笑风生,也许他已复原过来。
散席后,青荷提议我们几个老同学找个地方喝茶聚旧,我上前跟徐起飞告别。
「你有时间去喝杯咖啡吗?」他问我。
青荷和欣平她们在等我,我有些犹豫。
「如果你没空,算了罢。」徐起飞很失望。
「不,我可以。」
我不想徐起飞失望,告诉青荷我稍后到。
我和徐起飞在一间餐厅喝咖啡。
「我还以为你恨我。」我跟他说。
「我说过不会恨你的,但人总需要一段时间去复原。」
他低头喝着咖啡,是那么温柔、那么坚强,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不爱他,因为他不需要我,他不会因为爱情而堕落,但林方文会的。
离开餐厅,我们在中环走了一段路,经过一间画廊,我赫然发现那幅大嘴巴费安娜画的画,主角是林方文。他只有一只眼睛,没有一张完整的脸,没有嘴巴、鼻子或耳朵,只有费安娜、我和林方文知道画中的少年是林方文。
画廊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外籍夫妇。
「你们从哪儿得到这张画?」我问店主夫妇。
他们告诉我,是从一间结束营业的画廊买回来的。
「画画的人,你们认识吗?」
「费安娜?我们认识,她离开香港很久了。」
「你想买这张画?」徐起飞问我。
「我买不起的。」
「这张画似乎不大受欢迎,一直无人问津。」男主人说。
「我看不出这张画有什么特别。」徐起飞说,「是一个人吗?」
「我们走吧。」我离开画廊。
我曾经为那张画伤心,费安娜也曾珍之重之,她终于留下画走了,除我以外,也许世上再没有一个女人牵挂他。
徐起飞把我送到咖啡室外。
「谢谢你。」我跟他说。
他微笑。
「这个除夕你会怎样度过?」他问我。
「还不知道,你呢?」
「我会在医院当值,毕竟这一天是我们的分手纪念日。」
我目送他离去,感觉突然很陌生。
咖啡室里,青荷、欣平、迪之、光蕙在等我。
「还以为你不来呢?」青荷说。
「怎么会呢?你们在谈什么?」
「爱情啦,婚姻啦,还有孩子。」欣平说。
我悲哀地笑了。不久之前,我们还在谈论初潮、发育、胸脯的大小,乳罩和排球,现在竟然谈到婚姻和孩子,人生本来就很残酷。
九二年平安夜,我买了一株圣诞树,放在阳台上,{奇.书。网}把它布置得七彩缤纷。我和迪之、光蕙提早吃火鸡迎接圣诞。那个除夕,迪之要陪公司旗下歌手到美加登台,光蕙男朋友的太太外游,光蕙可以跟他度除夕。
「你可以找林方文。」迪之说。
我没打算找林方文,我害怕跟他重聚,此后我便要花双倍力量去爱他。他总是耗尽一个女人的能量。
十二月三十日晚,林方文拨电话给我。
「这个除夕你有没有约会?」他问我。
我不知道该说实话还是说谎,犹疑了一阵。
「明天一起吃晚饭好不好?」
我沉重地呼吸。
「怎么样?」
「好吧。」
「九时正,我在兰桂坊意大利餐厅等你。」
我放下电话,心仍然在跳,再回去一次便是再冒一次险。
除夕晚上,我穿上一袭新裙子,化好了妆,准备出门,突然又不想去,我若再一次看到他的脸,一定逃不了。
我喝了一点酒,脱掉鞋子,躺在床上,想起过去的日子,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竟无法拒绝一个曾经背叛我的男人。
电台不停播放欢乐的歌曲。女唱片骑师絮絮说着爱情,我感到一阵晕眩,听到她说:「这一首歌,是林方文填词的,他想送给一位女孩子,他曾经答应每年除夕送她一首歌,这首歌的歌名是:《你会否相信》:
「那初遇,清澄如水,
但你的睫影,那样馥郁,
你是否谅解,我曾盛满灯油,
却因妒恨的磨蚀,一点点流失。
这重逢,浓烈似酒,
而你的泪光,那样清纯,
你会否相信,在那生生死死梦梦醒醒的夜里,我再不会放下你走了。」
生生死死梦梦醒醒的夜里,是不是指除夕?
我看看腕表,原来已经十二时十分,林方文会不会还在那里等我?我疯狂地思念他,连忙穿上鞋子,赶去兰桂坊。
我打开门,他正站在门外。
「你为什么不来?」他问我。
「我不想见你。」我咬着牙说,「对着你,我会输的。」
「新年快乐。」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用白纸摺成的飞机给我。
「是什么意思?」我倔强地问他。
「我不擅于向你求情。」他说。
「我做得最好也最失败的事情便是爱你。」我说。
「你做得很好。」
我走到阳台上,不知道是否应该回到他身边。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我问他。
他望着我。
「我把飞机从这里扔出去,如果在我视线范围之内,它一直没有下坠,我们可以再尝试一起。」
「不要--」
他说不要的时候,我已经把飞机扔向空中,飞机一直向前冲。
林方文拥着我,把我的脸转向屋里,不让我看着飞机。
「放手。」我说。
「我爱你。」他终于肯说。
我流着泪微笑。
「不要看那飞机。」他求我。
我知道他摺的飞机能飞到很远很远才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