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北辰和驻剑阁主过了二十招之后，我看见阁主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来的恐惧，随后这种恐惧慢慢散开，又变成了淡淡的微笑。当然在他的恐惧变成微笑之后，稍微的疏忽，刀尖相撞，吡，一声脆响，紧接着，咣当一声闷响，鸣琴阁主的手里就只剩半把短剑了。在他犹自有些愣神的功夫，主人一剑插入了他的心脏，他就死了。

　　我奇怪有人竟然是微笑着死的，那么这死应该是他所期盼的吧？可是人不都是怕死的吗？即便死是人的必然的归宿，也是很悲伤的一件事情呀？可是他居然是微笑着的，在他的驻剑阁被血洗之后。

　　华北辰应该是手下留情了，不然以他的实力，以我的威力，就算是武林有名望的前辈，二十招之内，华北辰是可以让他身手异处的，可是他只是在他心口轻轻的刺了个洞。

　　他死后，他脸上的笑容凝聚成一朵诡异的花，面向着大地。

　　大概有一刻钟的样子，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到我身上。皎洁的月亮映照出华北辰肃杀的神情，他眼角分明有液体划过的痕迹。他竟然在落泪，他确实是在落泪。

　　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被杀的人微笑着死了，杀人的人悲伤的落泪了，这真是一件乌龙的事情。

　　可这确实是一件发生在我眼前的确确实实的事情。

　　主人滴落在我身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微微的泛着咸涩的味道。远处那朵诡异的人面花，也定格着最后的微笑。

　　这泪水，是我出世后品尝的第一份饮品。你看，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可是，我连他们的血的味道都还不知道呢？每次杀人，主人的速度都是迅雷不及掩耳，而我总是锋利不及细品，所以，我竟然还不知道血究竟是什么滋味。

　　不过，这咸涩的味道倒是挺对我的胃口的。可是，这终究是我的主人的泪水。我怎么喜欢上了泪水的味道呢？剑不都是喜欢饮血的吗？难道不是血成就了它们一场又一场的盛宴以及欢舞？

　　在我犹自思想的时候，主人已经回过神来。他本来波动不大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初，泪痕大概在皮肤的温度下，干的比我身上的要早一点。他抬起袖口，在我身上轻轻的抚过，然后离剑入鞘。

　　我随着主人离开岳阳楼。这么一场大捷的征战，转身后，我分明听见或远或近的某处有啼哭的声音。不禁暗自思忖，难道有漏网之鱼？主人大概也听见了，他停下脚步，平神静气，调匀呼吸，侧耳聆听。

　　“唉，没想到这么久了，我还是会幻听。”片刻的聆听之后，主人苦笑着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后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主人怎么说是幻听？难道真的是幻听，我也幻听了吗？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幻听。这究竟是谁留给他的记忆呢，这么深，以致到了出现幻听的地步？我正兀自思忖，主人却又停下来脚步，细细的聆听起来。

　　这一次，我也听到了，那啼哭的声音并不是出自我们的幻听，而是真真实实的来自身后的某一个地方。隐隐约约，不急不叙。

　　主人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考虑要不要回头吧？

　　我也纳闷，在我的利刃之下，难道能有漏网之鱼不成。这可不行，这样岂不是辱没了我离剑和我主人的威名。我刚刚开始的巨威之名，岂能毁于一声啼哭。我在心中默默祈祷主人回头，然后了结了这哭声。

　　片刻的停顿之后，主人果断的回头，然后循着那声音走去。果然心意相通，不愧是我的主人。

　　偌大的鸣琴阁那里还有什么活物，放眼望去横七竖八的躺着的都是一群已离开人间的死人而已，怎么会有啼哭声呢?

　　可是，随着我们的的转身和越走越近，那哭声愈来愈清晰，分明入耳。“啊呜，啊呜，啊呜。。。。。。”怎么会是这样的哭声，我开始怀疑这究竟是哭声呢，还是什么东西的叫声呢？

　　一直到我们走到后院，才找到那哭声的源泉。厢房的廊柱上面靠着一个鬓发盘髻衣饰华贵的女人，她身下有一团红色的血泊，中间一个白胖的婴孩，那哭声就来自哪里。

　　我记起刚才主人杀她的时候，有几个或徒弟或仆女模样的人挡在她面前。结果，他们就一起被杀死了。

　　想来，她应该怀胎已经足月，而这突然的死亡，激发了她体内的气血运行，这个本该在近期出生的小小婴儿，就这么流落到人世。

　　主人屈膝蹲下来，蹲在这个小小的肉球面前。他的小手随着哭声不停的挥动，小脚也不停的左腿屈，右腿蹬，左腿蹬，右腿屈。

　　这是多么鲜活的一个小生命呀！我以前只见过像我主人这样的中年人，还有老人和孩子，以及死人。当然，我见的死人居多，中年人居第二。这样的鲜活的一个小生命，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原来这就是人类小时候的样子啊，那么我主人华北辰，小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子呢？啊呜原来真是人类的最初的哭声。人类可真有意思，这种融合进时间里的生长变化，才是生命的意义吧！不像我们剑，成型之后是什么模样，就永生永世的是这个模样。

　　我虽然不讨厌自己的样子，可是，这天长日久的一致性，真是让我苦恼呢。我记得，我刚见华北辰的时候，他还是个眉清目秀，明目皓齿的少年，可是几年下来，主人都有喉结了，脸上也多了些沧桑的意味。可是，你看我，所有的模样都还是我的初妆。

　　我竟然忘记了我想让主人了结他的初衷，现在好想让主人收养了这个小孩子，那么我也可以沾光看看人类究竟是怎么样从这样的一个小东西成长为我主人那样玉树临风的男子的。恩？不对，不是男子，我穆然发现他和主人不一样。我顿时明白，原来这个婴儿是个女孩呀，怪我先入为主了。

　　主人蹲在那里很久了，他似乎被那小孩子的哭声迷住了。又或者，这个小小的生命让他想起来遥远的往事，想起来当彼时他自己的情景？

　　人类果然是好呀，你看，他们看到老人可以遥想自己老年的样子，看到小孩可以回忆自己童年的样子，当然，做为剑，我不得不说的是，看见死人，也不得不推设自己死亡时候的状况。不像我们剑，所有同伴，都几乎是一个模样，刀略微不同，当然还有别的兵器，可是，他们也都是冷冰冰的模样呀。

　　华北辰虽然凝视着小孩，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可是，分明，我听见，他体内，有汹涌澎湃的声音。这声音时而如细微的海浪，亲吻着沙滩，时而如波涛拍击着礁石。

　　主人的童年一定也是波澜起伏，蔚为壮观的吧！

　　终于，主人扯下自己衣袍的一角，裹住了这个小小的，红嫩的，气息奄奄的初生小生命。他用双手把小孩送入怀中的样子，分明有疼爱的意味。

　　华北辰再一次做了和我一样的决定，偶耶。人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那么作为我们剑，也是得一懂自己的，和自己心有灵犀的主人足矣。

　　这件事情给我的印象深刻，以至于到如今，我都能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形，一些细节甚至都记得，有些甚至清晰如昨。

　　我才知道我那么严酷的主人，竟然也有这么一丝柔情的一面。想来，这柔情应该是藏在他身体深处的，以至于朝夕相处的我，竟然都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