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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第二天没有发生冲突.双方都严阵以待.奥索脚未出屋,而巴里奇尼家一直大门紧闭.只见五个留驻比埃特拉那拉的宪兵在广场和村子周围巡逻,还有那个乡村警察,城镇纠察队的唯一代表也协助他们值勤.副镇长终日披挂绶带;然而,除了敌对两家窗户上的"堞眼"外,并无丝毫战前迹象.恐怕只有科西嘉人才注意到,在广场上,大青橡树周围,已经看不到男人了.

  吃晚饭时,高龙巴兴高采烈,把她刚收到的内维尔小姐寄来的信给哥哥看:

  亲爱的高龙巴小姐,从令兄一封信中得知,你们的敌意已经消除,我真感到高兴.请接受我的敬意.家父烦透了阿雅克修,因为自令兄走后,没有人同他谈论战争,陪他打猎.我们今天动身,而且带着一封介绍信准备投宿你们那位亲戚家.后天,十一时左右,我就要上门求尝山里的"布吕奇奥"了,您说过,它比城里的高级透了.

  再见,亲爱的高龙巴小姐.

  您的朋友

  莉迪亚.内维尔

  "难道她没收到我的第二封信?"奥索叫了起来.

  "您看,她信上的日期,可见您的信到阿亚克修时,莉迪亚小姐想必已经上路了.难道您告诉她不要来吗?"

  "我告诉她说,我们这里正戒严.我觉得,现在不是接待客人的时候."

  "得!这些英国人尽是些离奇古怪的人物.我在她卧室过的最后一夜,她分明对我说过,她会感到遗憾,假如没有亲眼目睹一场惊心动魄的血亲复仇就离开科西嘉的话.如果您愿意,奥索,索性让她见识一下我们向仇敌房屋发动突袭的场面如何?"

  "你可知道,"奥索说,"老天怎么会阴差阳错,把你投成了女儿胎,高龙巴?不然的话,你可以成为出类拔萃的军人."

  "可能吧.反正我得做我的布吕奇奥."

  "不必啦,应当赶紧派人去通知他们,在出发之前拦住他们."

  "行吗?您要在这样的天气派信使去,好让洪水连人带信一块冲走吧.这么大的雷雨天,我真为那些可怜的土匪担心!好在他们都有了像样的雨披了.您明白该怎么办了吧,奥索.如果暴雨停了,您明天一大早就动身,赶在您的朋友尚未上路之前,赶到我们的亲戚家.这对您并不难,莉迪亚小姐起床向来很晚.您给他们说说我们家里发生的事情,如果他们坚持要来,我们将高高兴兴欢迎他们."

  奥索马上同意这个计划,高龙巴沉思了片刻.

  "我对您说要向巴里奇尼家发动进攻,奥索,"她又说,"您也许以为我是开玩笑吧?您知道我们现在人多势众,至少二比一.自从省长暂停了镇长的职务,这里的人都支持我们,我们可以把他们砸个稀巴烂.这事好办.如果您愿意,我就去自流水那儿,取笑他们娘儿们;他们可能会出来......可能嘛......因为他们胆怯,他们可能通过"堞眼"朝我开枪;但他们不一定打得中我.那时一切已成定局,是他们先进攻.他们打败活该.在混战中,到哪儿去找开枪的人?相信您的妹妹吧,奥索.黑袍法官来了只会玷污纸张,废话连篇.最后毫无结果.老狐狸还会有办法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满天星斗.啊!要是省长没有挡开万桑泰洛,至少少了一个祸害."

  以上一席话说得何等冷静,就像刚才她笑谈准备"布吕奇奥"请客一样从容.

  奥索惊愕不已,看着妹妹,既赞佩,又害怕.

  "我的好乖乖高龙巴,"他说着从餐席上站起来,"我恐怕,你是魔鬼化身;不过,放心好了.假如我不能把巴里奇尼一家送上绞刑架,我自有另外办法结果他们.不是热子弹,便是冷刀子!你看,我并没有忘了科西嘉老话."

  "先下手为强,"高龙巴说着,叹了口气."明天,您骑哪匹马,奥斯.安东?"

  "黑马.为什么问我这个?"

  "喂它大麦呗."

  奥索刚回卧室,高龙巴就打发萨费丽娅和牧羊人去睡觉,自己留在厨房里做"布吕奇奥".她不时侧耳倾听,似乎恨不得她哥哥早早睡觉.她肯定他终于入睡后,便取出一把刀,试完刀锋的确很快,然后把一双小脚套进大靴子,蹑手蹑脚消消溜进了园子.

  庄园四周围墙封闭,与一大片空地连接,空地又有篱笆围护,那是放马的地方,科西嘉的马没见识过什么马厩.通常,人们把马往草场一放,任凭它们自行择食,躲寒避雨.

  高龙巴仍然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园门,进入空地,轻轻打了一声唿哨,把马召唤到身边,因为她经常给马带来面包和盐.一旦那匹黑马跑到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她便猛然抓紧马鬃,在它耳朵上扎了一刀.黑马拼命一跳,撒脚狂逃,只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嘶鸣,此类牲口受到剧痛往往死命尖叫,高龙巴对此感到满意,便回到园子,只听奥索打开窗子高喊道:"谁在那儿?"同时,高龙巴听见他推子弹上膛.她也算碰巧了,园门一片漆黑,又有一大棵无花果树虚虚实实多加掩盖.不一会儿,她看见哥哥的房间里透出忽闪忽闪的亮光,断定他正摸索着重新把灯点亮.于是,她连忙关好园门,顺着围墙墙根走,她的一身黑衣与沿墙的婆娑树影混成一片,她终于赶在她哥哥下楼之前几分钟回到了厨房.

  "出了什么事?"她问他.

  "我好像听到,"奥索说,"有人开园门."

  "不可能.不然狗早叫了,不过,去看看吧."

  奥索在园子里转了一圈,看清楚外门关得严严实实,不禁对自己虚惊一场感到惭愧,于是准备回房间去.

  "我就喜欢看到您变得谨慎起来,哥哥,"高龙巴说,"就您现在的处境,还是小心为好."

  "是你教我的,"奥索回答,"晚安."

  天刚破晓,奥索就起来了,打点行装准备出发.他的装束,既体现了一个准备在一个女人面前博取欢心的男子汉的潇洒,又体现了一个为报杀父之仇的科西嘉人的警惕.只见他穿着一身紧腰礼服,斜挎武装带,上面用绿丝带系着白铁做的小子弹盒,盒里装满子弹;匕首插在旁边的一个口袋里,手握漂亮的芒通长枪,上好了子弹.高龙巴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正当他匆忙喝起咖啡时,一个牧人出去备鞍套马.奥索兄妹也紧跟其后,进入空地.牧人抓住马,但他却突然把马鞍和笼头撂在地上,好像一下子吓慌了手脚;而那匹马也似乎对昨夜受伤记忆犹新,生怕再伤了另外一只耳朵,顿时胡尥蹶子,狂嘶疯叫,闹得不可开交.

  "喂,你快点,"奥索向牧人高喊道.

  "啊!奥斯.安东!啊!奥斯.安东!"牧羊人嚷嚷道,"圣母老祖宗!......"

  接着是诅咒连天,没完没了,那些话大都是翻译不出来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了?"高龙巴问.

  大家走近马,只见它鲜血淋漓,一只耳朵被割破了,个个惊愕不已,怒气冲天,纷纷呼喊起来.要知道,伤害仇人的马,对科西嘉人来说,既表示报仇,又表示挑战,也发出死亡的威胁."罪该万死,除了送一颗枪弹,什么也没用."虽然奥索长期生活在大陆,不像别人那样如丧考妣,但是,只要此时此刻有一个巴里奇尼分子出现在眼前,他会立刻进行雪耻报复,因为他也断定准是巴里奇尼一家人干的.

  "孬种混蛋,"他喊道,"只会拿可怜的牲口出气,他们不敢当面跟我较量."

  "还等什么?"高龙巴怒气冲冲地喊着,"他们过来挑衅,伤害我们的马,我们岂能不予回击!你们还算男子汉吗?"

  "报仇啊!牧羊人回答,"把这匹马牵到村子里转转,然后向他们家发动进攻."

  "挨着他们的塔楼,有一个草顶谷仓,"波洛.格里福老汉说,"我一下子就叫它火光冲天."

  另外一个人提议去教堂钟楼取梯子;第三人说,广场上放着一根大梁,本来是盖楼房用的,可以用它撞开巴里奇尼家的大门.在一片怒吼声中,只听得高龙巴高声向手下人宣布,动手之前,每个人可以从她手里得到一杯茴香酒.

  不幸中之大幸,她事与愿违,对倒霉的马下的狠心反而没对奥索起多大作用.他并不怀疑,这野蛮的伤害定是一个冤家所为,他尤其怀疑是奥朗迪奇奥;但他并不认为,这个小伙子受了他的挑战,挨了他的耳光,仅在一匹马耳朵上扎一刀就算洗刷他的耻辱了.相反,这种卑劣可笑的报复反而加深了他对冤家的蔑视,现在倒与省长一般见识了,这种人不配同他较量.等乱哄哄的场面稍许安静一点,他便对支持者宣称,他们必须放弃好战的企图,司法官员即将来临,马耳朵之耻必将得到洗刷.

  "我是这里的主人,"他口气严厉地补充道,"我要你们听我的话.谁带头再说杀人放火,我就把他给烧了.行了!快去把灰马给我备好."

  "怎么,奥索,"高龙巴把他拉到旁边说,"人家这样侮辱我们,您就忍气吞声!父亲健在的时候,巴里奇尼家绝对不敢伤害我们牲口的一根毫毛."

  "我向你保证,他们会有后悔的时候,这些混帐东西只有勇气与牲口作对,自有宪兵和监狱看守去惩罚他们.我给你说过,法律会替我报复他们......否则......你不用提醒我是谁的儿子......"

  "等着瞧吧!"高龙巴说着叹了口气.

  "千万记住,我的妹妹,"奥索接着说,"我回来如发现有人向巴里奇尼家进行过某种示威,那我决不会饶恕你."然后他转用温和的口气补充道:"大概,甚至很可能,我同上校和他女儿一起回来;把他们的房间整理一下,饭菜要准备好,尽量使我们的客人少受点罪.有胆量自然很好,高龙巴,但作为一个女人还要善于持家.行了,拥抱我吧,乖乖的;瞧灰马已经备好了."

  "奥索,"高龙巴说,"你不能单枪匹马走."

  "我不需要任何人,"奥索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人家割掉耳朵."

  "噢!现在是交战时期,我绝不能让您一个人走.喂!波洛.格里福;吉昂.弗朗塞!梅莫!带上你们的枪;你们送我哥哥去."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奥索不得不让护卫队跟在后面.他在刚才言词最激烈的牧羊人中,选中了那几个大吵大闹主张要开战的人;然后,对妹妹和留守的牧羊人重申了禁令,这才上了路,但这次是绕道而行,避免与巴里奇尼家照面.

  他们已经远离了比埃特拉那拉,急急忙忙加紧赶路,只见前面一条小溪流入一片沼泽,老波洛.格里福发现好几条猪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泥浆里,同时享受日光浴和冷水浴.他立刻举枪瞄准最肥的,一枪正打中猪脑袋,当场倒毙.死猪的伙伴们立即爬将起来,拔腿就逃,动作敏捷惊人,待另一个牧羊人开枪时,它们已经安然无恙地钻进了一片杂树丛,不知去向了.

  "笨蛋!"奥索大叫道,"你们把家猪当野猪了."

  "不对,奥斯.安东,"波洛.格里福回答,"这群畜生是律师家的,这是教训教训他们,还敢不敢伤害我们的马."

  "怎么,混帐!"奥索喊道,勃然大怒,"你们仿效我们敌人的卑鄙勾当.滚开,浑蛋东西.我不需要你们.你们只好跟猪打架.我对天发誓,你们再敢跟我,我砸烂你们的脑袋!"

  两个牧羊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奥索刺马飞奔,转眼不见了.

  "这可好!"波洛.格里福说,"简直开玩笑!您喜欢他们,到头来他们就这样对待您.上校,他父亲,还埋怨过你呢,因为你有一次对着律师瞄准.......大笨蛋......干吗不开枪!…可他儿子......你看到了吧,我的所作所为还不是为了他......可他竟说要砸烂我的脑袋......好像砸烂无法再装酒的破葫芦似的,这就是他从大陆学来的玩意儿,梅莫!"

  "没错,如果人家知道你杀了那头猪,就会叫你吃官司,到时奥斯.安东不愿意出面跟法官说话,也不想出钱赔偿律师.幸好谁也没有看见,只有圣母来帮你摆脱困境了."

  经过简短的商量,两个牧羊人得出结论,最可靠的办法是把死猪扔到一个泥坑里,而且说干就干,当然啦,每个人先得从戴拉.雷比阿与巴里奇尼仇恨的牺牲品身上,好生割下几块肉做烧烤方肯罢休.

  

  $$$$十七

  奥索摆脱了不守纪律的卫队,继续赶路,一心只想着与内维尔小姐重逢的快慰,却不担心会遇到自己的冤家对头.

  "巴里奇尼这帮混帐东西,我就要同他们打一场官司,"他心里想,"我少不了要跑一趟巴斯蒂亚.何不顺便陪内维尔小姐一程呢?我们何不一起到奥雷扎温泉呢?"他不禁回忆起少年时光,顿时那如画风景历历如在眼前.他仿佛流连在一片绿茵茵的芳草地上,往返于一棵棵百年老栗子树的浓荫之下.绿油油的草坪上,蓝色花朵星星点点,正对他眉开眼笑,他看见莉迪亚小姐就挨在他身边坐着.她脱下帽子,满头金发比丝绸更细密更柔软,加上从树叶中疏漏下的阳光的渲染,焕发出闪闪金光.从她那双碧蓝的眼睛里,他看到湛蓝湛蓝的天空.只见她手托香腮,思潮起伏,倾听着他激动地对她倾诉的悄悄话.她仍然穿着那件平纹细布衣裙,正是他在阿雅克修最后一天看见她的那身打扮,裙褶下露出穿黑缎鞋的小脚.奥索心想,如果能吻一下这只脚,他该多幸福,不过,莉迪亚小姐的一只手没戴手套,捏着一朵雏菊花.奥索从她手里接过雏菊,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他吻了吻雏菊,又吻了吻她的手,人家没有生气嘛......他想入非非,全不在意路上的情况,只顾马不停蹄地往前走.正当他浮想联翩,又要吻内维尔小姐白皙的手时,未曾想却吻到马脸上了,马突然停步不前了.原来是小希莉娜拦住了他的去路,抓住了马笼头.

  "您这样是去哪儿呀,奥斯.安东?"她问,"难道您不知道您的仇人就在附近?"

  "我的仇人!"奥索叫道,正当他沉湎在这个情趣盎然的时刻,却有人贸然打断他的美梦,不禁勃然大怒."他在哪儿?"

  "奥朗迪奇奥就在附近.他正等着您呢.回去吧.回去吧."

  "啊!他正等我?你看见他了?"

  "是的,奥斯.安东,我躺在蕨草丛里看见他过去的.他当时正用望远镜四处了望呢."

  "他往哪边走?"

  "他从那儿下去,就您走的这边."

  "谢谢."

  "奥斯.安东,等我叔叔一下不好吗?他快来了,跟他在一起,您就保险了."

  "别害怕,希莉,我不需要你叔叔."

  "假如您愿意,我在您前面走好吗?"

  "谢谢,谢谢."

  奥索加鞭催马,朝小姑娘给他指引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的第一个举动完全是怒不可遏的盲目冲动,心想也是天赐良机,正好教训教训这个无赖,他挨了一个耳光竟然拿一匹马进行报复.后来,走着走着,他却渐渐改变了思绪,他曾对省长许下了诺言,特别是担心误了内维尔小姐的来访,瞻前顾后还是不要遇见奥朗迪奇奥为好.不一会儿,他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马耳朵的耻辱,冤家仇人的种种威胁,不禁又怒火中烧,非找仇人算帐,逼他决斗不可.就这样,两种相反的决定在他心中翻腾,难解难分,虽然继续往前走着,但却小心多了,不时察看丛林和篱笆里的动静,有时甚至驻马倾听野地里不可捉摸的声响.离开小希莉娜十分钟后(大约是早上九点钟),他来到一面陡峭山坡边上.他走的道路,实际上是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两边的丛林新近被火烧过.山地上尽是白里搀黑的草木灰,到处都是被火烧得焦黑的灌木和大树,叶子已荡然无存,虽然生命难以为继,但躯干却坚挺如初.看到眼前一片火烧林,仿佛设身处地于隆冬北国,火焰洗劫过的地方草木干枯凋零的处境与周围郁郁苍苍的繁荣景象适成鲜明反差,益发显得凄楚悲凉.但在这片枯荣并存的风光里,奥索只考虑一件事情,一件对他目前处境的确至关重要的事情;光秃秃的山地不可能有什么埋伏,何必草木皆兵,时刻担心密树丛中伸出一支枪管朝着自己的胸膛瞄准,倒不如高瞻远瞩,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发现一个沙漠的绿洲.与火烧山林毗连的是好几片耕地,按照当地的习惯,耕地四周都有干石垒成的约摸半人高的围墙,羊肠小道就从这些围子中蜿蜒穿过,围子里面杂乱长着参天的栗子树,远远看去,犹如一片茂密的树林.

  山坡陡峭,奥索只好下地步行,他把缰绳撂在马脖子上,自己则踩着草木灰迅速出溜下滑,离路右边的一个石围子只有二十五步左右,突然发现对面一支枪管,接着又发现一个脑袋探出围墙.只见长枪压低,他猛然认出奥朗迪奇奥,他正准备开枪.奥索立刻进入防御态势,两个人都举枪瞄准,互相对视了几秒钟,紧张激动之炽烈,只有壮士在千钧一发之际你死我活的心态可以比拟.

  "卑鄙无耻的孬种!"奥索喊道......即使他看见奥朗迪奇奥的枪冒出了火苗他还骂声不止,与此同时,从路另一边左侧打来了第二枪,开枪的人躲在另一堵墙后瞄准,奥索事先根本就没有发现.两枪都把他打中了;一枪是奥朗迪奇奥射的,击中他的左胳膊,因为他瞄准时用左胳膊托枪;另一枪击中他的胸膛,穿透了他的礼服;但恰巧碰到他怀揣的匕首刀口上,子弹碰了壁,只造成轻微的挫伤.奥索的左臂垂下贴着大腿木然不能动弹,他的枪管也因此往下沉了一阵子;但他很快又把它举了起来,只用他的右手握枪瞄准,朝奥朗迪奇奥开了火.刚才他瞄准时只看见仇人的眼睛,现在那张面孔在墙后消失了;奥索便向左面掉转枪口,朝硝烟萦绕中隐约可见的另外一个人放了第二枪.那人的面孔也应声消失了.四发子弹接二连三,速度之快难以想象,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进行点射恐怕也没有这样紧凑.奥索打完最后一枪,一切又陷入沉寂.从他枪口冒出来的硝烟飘然升空;墙后毫无动静,沉寂无声.若不是感到胳膊疼痛难当,他还以为刚才开枪打击的那两个人是他想象出来的幽灵呢.

  奥索预计可能要进行第二次射击,便挪了几步,躲到一棵烧焦了的大树后面,丛林里这类过火后依然挺立的大树比比皆是.在这棵树后,他把长枪夹在两个膝盖之间,很快上好了子弹.然而,左臂疼痛难忍,仿佛顶着千斤重负.他的仇敌怎么了?他实在弄不明白;如果是逃跑了,或是受伤了,总得听到点声响,枝叶总得有点动静吧.难道他们死了?抑或躲在墙后等待时机再朝他射击?他迷惑不解之际,越发感到力不能支,只好右膝脆地,将受伤的左臂支在左膝上,利用火烧树树干的一个枝杈架住他的长枪.手指扣住板机,眼睛瞪着石墙,侧耳细听对面的声息,一动不动地静候了几分钟,在他看来,这分分秒秒比一个世纪还漫长.终于,只听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遥呼,不一会儿,一条狗像飞箭一般从陡岗上直冲而下,在他身边停了下来,摇着尾巴.原来是布吕斯科,土匪的门徒和伙伴,无疑是来报告主人驾到,总算盼来了救星,什么名士淑女,也都不那么迫切期待了.狗扬起头,转到紧挨着的围子里,不安地东闻西嗅.突然,它闷声叫着,一跳跃过石墙,立刻又跳上了墙头,直瞅着奥索看,眼睛里尽量表示惊讶;之后,它又望风而嗅,这回,是朝着另外一个围子的方向,于是又跳过围墙,转眼间,它又出现在墙头上,表现出同样的惊奇和不安;然后纵身跳向丛林,夹紧尾巴,直瞅着奥索,横着身子慢慢走开,直到好长一段距离.这时,它才撒腿奔跑,直冲高岗,跟刚才下山一样快捷,去迎接一个汉子,只见他不顾山坡陡峭,急忙往前赶路.

  "快救我!布朗多,"奥索高喊道,估计那人听得见他的声音了.

  "哎!奥斯.安东!您受伤了吗?"布朗多拉奇奥问,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而来."身上还是四肢?......"

  "胳膊上."

  "胳膊上!关系不大;那家伙呢?"

  "我看被我打中了."

  布朗多拉奇奥跟着他的狗.向毗连的围子跑去,探头往墙那边看了看.他依着墙头,脱下了帽子.

  "向奥朗迪奇奥老爷致敬,"他说.然后,他转身向奥索神情庄严地敬个礼,说:"此乃痛快利索之人."

  "他还活着?"奥索呼吸困难地问.

  "噢!他恐怕活得不耐烦了,他伤心透了,您竟然在他眼里放子弹.圣母老祖宗,好大的枪眼!好枪,真的;多大的口径!把脑浆都给打开花了!您说说,奥斯.安东,我开始听到啪!啪!两声,我心想:见鬼!他们把我的中尉干掉了.后来,我又听到砰!砰!啊!我说,听,英国枪说话了;他反击了......嘿,布吕斯科,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狗把他带到另一个围子里.

  "罪过!布朗多拉奇奥喊起来,大惊失色,"一箭双雕!就这样算了?哟!看得出火药很贵嘛,您省着用呀."

  "出了什么事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奥索问.

  "行了,别开玩笑了,中尉!您把野味扔到地上,您是要人家为您拣起来......今天,可有一个人要吃一样怪味点心了!这就是巴里奇尼律师.肉铺的新鲜肉,你要吧,有的是!现在,哪个鬼来传种接代呀?"

  "什么!万桑泰洛!也死了?"

  "死不回头了.为我等活人干杯吧!跟您打交道就是好,您不让他们受罪.过来看看万桑泰洛吧.他还跪着,头靠着墙.他好像在睡觉.这就叫做睡得死死的.可怜的鬼东西!"

  奥索惊恐万状掉过头去.

  "你肯定他死了?"

  "您好像桑皮埃罗.科索,他从来说一不二.你看看,喏......胸口上,左边;得,像滑铁卢万西莱奥纳中弹一样.我发誓,子弹离心脏不远.一箭双雕!......啊!我再不敢吹枪法了.两发两中!......饮弹身亡......难兄难弟......要是来第三枪,就把爸爸打死了......下次肯定更精彩......神枪!奥斯.安东!......像我这样的一条好汉,对付宪兵从不来个一箭双雕嘛!"

  土匪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检查奥索的胳膊,用自己的匕首割开他的袖子.

  "没关系,"他说,"瞧这一身礼服,给高龙巴小姐找活干了.哎,我看怎么回事?胸前的衣服怎么划破了?......没有什么东西进去吧?没有嘛,不然您会这么精神焕发?瞧瞧,试试捏一捏手指......我咬您的小指头,您感到我的牙厉害吗?......不太......无关紧要,没有什么后患,让我取出您的手绢,解下您的领带......瞧您的礼服报销啦......见鬼,干吗这么臭美?是不是去参加婚礼?......来,喝一滴酒再说......为什么不带着葫芦?科西嘉人出门岂有不带葫芦的?"

  他正包扎着伤口,却又停下嚷嚷起来:

  "一箭双雕!成双成对的僵尸!......本堂神甫该要笑了......一箭双雕!啊!瞧这不是希莉娜,小乌龟终于爬到了."

  奥索没有答话,他脸色惨白像个死人,四肢直打哆嗦.

  "希莉,"布朗多拉奇奥叫道,"去看看墙后面.怎么样?"

  孩子手攀脚蹬爬上了石墙,猛然看见奥朗迪奇奥的尸体,赶紧画个十字.

  "这不算什么,"土匪继续说,"再过去点看看,那儿."

  孩子又画了十字.

  "是您打的,叔叔?"她不好意思地问.

  "我!我不是已经老了嘛,还有什么中用?希莉,这是先生的大作.向他表示你的祝贺吧."

  "小姐肯定会很开心的,"希莉说,"她知道您受伤,肯定会很伤心的,奥斯.安东."

  "行了!奥斯.安东,"土匪说,他已经包扎好了,"瞧,希莉已经把您的马追回来了.上马吧,同我一起到斯塔佐纳绿林里去.谁想在绿林里找到您,除非他神机妙算.我们会尽量照顾您的.我们到了圣克里斯丁十字架,就得下马走路.到时您就把马交给希莉娜,她会骑回去通知小姐,路上,您嘱咐她办事就是了.对小家伙,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奥斯.安东.就是砍掉她的脑袋也不会出卖朋友."

  "哇,小妖精,"他和蔼可亲地对小姑娘说,"把你赶出教会,你这该死的,小坏蛋!"

  原来布朗多拉奇奥跟许多土匪一样迷信,生怕祝福和赞扬会使孩子们走火入魔;都知道支配人们走火入魔的神秘力量有个坏毛病,专门爱干与我们愿望相反的事情.

  "你要我去哪里,布朗多?"奥索有气无力地问.

  "没说的!您选择吧:或进监狱,或钻绿林.不过,戴拉.雷比阿家的人不认识去监狱的路.进绿林吧,奥斯.安东!"

  "我的一切希望就全完蛋了!"伤员发出痛苦的哀叹.

  "您的希望?见鬼去吧!您是不是希望比一箭双雕干得更来劲?......啊呀!他们耍什么鬼花招,竟然把您给打中了?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他们先开的枪,"奥索说.

  "没错,我忘了......啪!啪!砰!砰!......一只手两发两中(倘若有不轻信的猎人怀疑戴拉.雷比阿先生一箭双雕的事,我劝他到萨尔泰纳城,在诸多德高望重可亲可爱者当中找一位佼佼者,请他讲讲当年他在左臂被打断后,面临至少是同样危险的情况下,如何独自安然脱险的.......原注)!......如果有比这更厉害的,我马上去上吊!......行,您终于上了马......临走前,还是看一看您的大作吧.不说声再见就这样离开您的伙伴可不地道."

  奥索刺马上路,说什么也不想看他刚才打死的两个难兄难弟.

  "我说,奥斯.安东,"土匪一把抓住奥索的马笼头,"可以对您说说老实话吗?那好!别生气,这两个可怜的小伙子弄得我很难受.我请您原谅......多帅......多壮......多年轻!......奥朗迪奇奥,我跟他一起打过多少次猎呀......四天前,他还给我一包雪茄......万桑泰洛,他总是欢天喜地的!......您的确做了您该做的事......而且枪法太神了,大可不必后悔......可我呢,我是您报仇雪恨的局外人......我知道您是对的,有仇必报嘛.然而,巴里奇尼他们,毕竟是一个古老的家族......这回古老的家族要作古了......而且一箭双雕解决问题!针扎一样叫人难受!"

  布朗多拉奇奥就这样絮絮叨叨地向巴里奇尼兄弟致着悼词,一边匆匆忙忙带领奥索.希莉娜和布吕斯科狗向斯塔佐纳绿林走去.

  

  $$$$十八

  其实,高龙巴在奥索出发后,就从她的耳目那里得到消息,巴里奇尼兄弟正控制着战场,从此刻开始,她焦急万分,坐立不安,只见她在屋子里四处乱窜,忽而在厨房,忽而为客人准备房间,没事找事瞎忙乎,却又不断停下来向村子里张望,看看有没有异常动静,十一时许,一支为数相当可观的马队进入比埃特拉那拉;原来是上校父女及其雇工仆从和向导.

  高龙巴迎接他们的到来,开口第一句话就问,"你们看见我哥哥没有?"

  接着,她询问向导走的是哪条路,是什么时候出发的;根据向导的回答,她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在路上相遇.

  "也许您哥哥从上面走,"向导说,"可我们是走下面来的."

  高龙巴却摇头不信,又问了几个问题.尽管她生性坚强,在外国人面前尤其争面子不肯示弱,但她无法掩饰内心的惶恐不安,并且很快弄得上校,特别是莉迪亚小姐也心急如焚,因为她到底对他们实情相告,原本和解的企图反而得出如此不幸的结局.内维尔小姐坐立不安,希望派人四出追踪,她父亲则自告奋勇要重新上马,同向导一起去寻找奥索下落.客人们惊惶失措反而提醒高龙巴尽女主人的责任.她强露笑脸,催促上校入席,勉强罗列十几二十种理由解释她哥哥的迟迟不归,但没过一会儿却被她自己一一推翻了.上校则认为,男人有责任安慰女人,也就杜撰出自己的解释.

  "我断定,"他说,"戴拉.雷比阿一定碰上了珍禽异兽,他经不起诱惑,我们盼望着他满载而归吧.可不!"他补充道,"我们在路上听到四声枪响.其中两发特别响亮,我当时就对女儿说,我肯定是戴拉.雷比阿在打猎.可能只有我的枪才这么响亮."

  高龙巴脸色刷地发白,莉迪亚仔细察言观色,一下子明白了是上校的猜测引起她疑虑重重.高龙巴沉思了几分钟,慌忙问两声响枪比另两枪是在先还是在后.但不论是上校父女还是向导都没有注意到这要害问题.

  到了一点左右,高龙巴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她只好鼓气勇气强请客人入席;但除了上校,谁都吃不下饭.广场上稍有动静,高龙巴就要跑到窗口张望,然后灰心丧气地回头坐下来,硬是强打精神,却又更加忧心忡忡,继续同她的两位朋友搭讪,但对谈话谁都心不在焉,非但前言不搭后语.而且时常陷入长时间沉默.

  突然,大家听到一阵奔马的声音.

  "啊!这一回,可是我哥哥了,"高龙巴说着站了起来.

  但她一看到是希莉娜骑在奥索的马上,便立刻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我哥哥死了!"

  上校惊落了手中的杯子,内维尔小姐一声惨叫,大家不约而同冲向大门,希莉娜还没有来得及跳下马,就像羽毛似的被高龙巴轻轻提下鞍来,搂得紧紧的,弄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孩子明白高龙巴那惊恐的目光,因此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奥赛罗》(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根据莎士比亚同名悲剧改编的歌剧.)合唱中的第一句歌词:他活着!高龙巴松开了手,希莉娜像一只小猫,敏捷地落到地上.

  "那些家伙呢?"高龙巴问,嗓音沙哑.

  希莉娜用食指和中指画了十字.高龙巴死人般惨白的脸上顿时泛起鲜红的神采.她向巴里奇尼家投去一束烈火般的目光,微笑着对她的客人说:

  "回去用咖啡吧."

  土匪的伊里斯(伊里斯,希腊神话里的彩虹女神,专为诸神报信.)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她讲土话,高龙巴如此这般地译成意大利语,然后由内维尔小姐译成英语,上校恨得不断诅咒,莉迪亚小姐则连连叹息,然而高龙巴却不动声色地听着,只是把亚麻花缎餐巾绞来绞去,绞成了碎片还不觉察.她五.六次打断孩子的话,让她一再重复,布朗多拉奇奥说了,伤势并没有危险,这样的伤他见多了.最后,希莉娜报告说,奥索再三强调他要纸写信,要他妹妹恳求一位女士,她也许就在他家里,在她收到他的信之前,千万不要走.

  "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情,"孩子补充说,"我都已经上路了,他又把我叫回去,再一次吩咐我这件事情.这已经是第三回嘱咐我了."

  高龙巴得到哥哥的指令,微微一笑,紧紧握着英国女郎的手,英国女郎早已泪如雨下,觉得大可不必把这段情节翻译给父亲听.

  "对,您得留下来陪伴我,我亲爱的朋友,"高龙巴拥抱着内维尔小姐,"您会帮助我们的."

  而后,她从衣橱里翻出一大堆旧布头,便动手剪裁,制作绷带和纱布团.只见她眼睛闪烁生辉,眉飞色舞,有时心急,有时冷静,感情起伏中很难说清她是更担心哥哥的伤势,还是更庆幸仇敌的该死.一会儿,她给上校倒咖啡,夸耀她煮咖啡的高明;一会儿,她派内维尔和希莉娜干活,鼓励她们缝绷带,卷绷带;她不厌其烦地询问奥索伤口是不是痛得厉害.她忙碌中不断停下来告诉上校:

  "两个家伙多高明!多可怕!他,单枪匹马,受了伤,只用一只胳膊......他竟然把两个家伙全撂倒了.何等勇敢,上校.难道不是英雄好汉?啊!内维尔小姐,生活在像贵国那样的地方,大家平平安安,那是多么的幸福!......我肯定,您还不了解我的哥哥!......我早就说过:是雄鹰必将展翅高飞!......别看他斯斯文文的样子,您上当啦......那是在您身旁,内维尔小姐......啊!要是他看到您在为他干活......可怜的奥索!"

  莉迪亚小姐没多少心思干活,也找不到什么话好说.她父亲问为什么不赶紧到法官面前告状,他谈到验尸官的调查和其他在科西嘉闻所未闻的许多事情.最后,他想知道,那位救死扶伤的好心人,布朗多拉奇奥先生,他的乡间别墅离比埃特拉那拉是不是很远,而且还想知道,他能否亲自去看望他的朋友.

  可高龙巴仍然沉着回答,说奥索是在绿林里,有一个土匪照料他,在没有肯定省长和法官的态度之前,露面是要冒大风险的;末了,她说她会请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秘密去为他看伤.

  "千万千万记住,上校先生,"她说,"您听到四声枪响,而且您对我说过,奥索是后开枪的."

  上校对案情莫名其妙,他女儿只知道一个劲地叹气和抹眼泪.

  白昼匆匆而去,一帮凄凄惨惨的队伍进了村.人们为巴里奇尼律师把他两个儿子的尸体运了回来,一个农夫赶一匹骡子,每匹骡子横驮着一具尸首.一群佃户和闲人尾随着护灵的队伍.队伍中可以看到宪兵,他们总是姗姗来迟;副镇长举臂挥空,振振有词:"省长先生会说什么!"几个妇女,其中一个是奥朗迪奇奥的奶妈,她们扯着自己的头发,一个个鬼哭狼嚎.但众多人哭哭啼啼的痛苦比起一个人默默无声的绝望,给旁观者产生的印象差多了,后者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那便是可怜的父亲,只见他从这具尸体,走向另外一具尸体,扶起他们沾满泥土的脑袋,亲着他们发紫的嘴唇,举起他们已经僵硬的四肢,好像为了他们免受路途颠簸似的.有时候,人们看见他张嘴想说什么,但他吐不出一声呼叫,一句话语.他的眼睛始终死死盯住儿子的尸体,一路跌跌撞撞,一会儿踢了石头,一会儿碰了树木,一会儿绊了其它障碍物.

  他们看到奥索的房屋,妇女的号啕,男人的诅咒,倍加不可收拾.几个雷比阿家的牧羊人得意忘形,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敌手们个个怒不可遏,高呼几声:"报仇!报仇!"有人扔石头,甚至开了两枪,正好打在高龙巴和她的客人所在客厅的窗户上.打穿了护窗板,木头碎石乱飞,直溅落到两位小姐坐的桌面上.莉迪亚小姐吓得乱叫,上校抓住长枪,高龙巴不顾上校阻拦,早已冲向大门,猛然打开大门.看,她站在高高的门坎上,伸出双手痛骂仇敌:

  "混帐!"她高喊道,"你们向女人开枪,向外国人开枪!你们是科西嘉人吗?你们是男子汉大丈夫吗?无耻小人,你们只会背后谋杀.过来呀,我瞧不起你们.我就一个人,我哥哥出远门了.把我杀了,把我的客人杀了;你们只有这点能耐......谅你们不敢,你们这些混蛋;你们明知道我们是报仇雪恨.去哭吧,婆婆妈妈的去哭吧,我们没有向你们讨还更多的血债,你们该感谢我们才对."

  高龙巴的话音和态度,有一种威风凛凛和杀气腾腾的东西;众人望而生畏,畏而后退,仿佛见了凶神恶煞,在科西嘉,在冬天的夜晚,人们常讲起那些魔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副镇长,宪兵,还有几个妇女,趁众人后退之机,插进中间把双方隔开,因为雷比阿的牧羊人已经准备武器,人们一度担心广场上会发生全面战斗.但双方都群龙无首,而且科西嘉人向来怒而不乱,只要内战的主角没有登场,很少底下先动手的.何况高龙巴因为成功反而变得的慎重,不准她的小卫队轻举妄动.

  "让这些可怜的人们痛哭流涕吧,"她说,"让这个老头苟全皮肉吧,何必杀掉这只老狐狸呢,它不是已经没有牙齿咬人了吗?......吉于迪斯.巴里奇尼!记住八月二日!记住那本血淋淋的活页本,你亲手在上面做了手脚!我父亲在上面记下了你的血债;你的两个儿子偿还了.现在我宣布,你的欠帐已经还清,老巴里奇尼!"

  高龙巴双臂交叉在胸前,嘴唇上挂着轻蔑的微笑,看着两具尸体被抬进了仇敌的家里,后来人群逐渐散开,她把门重新关上,回到餐厅,对上校说:

  "我为我的乡亲请您多多包涵,先生.我万万没有料到,有些科西嘉人竟然会向有外国人的房屋射击,我为我的家乡感到耻辱."

  晚上,莉迪亚小姐来到卧室,上校也跟了进去,问她是不是最好明天就离开村子,否则,脑袋随时都要准备挨枪子,不如趁早离开这个充满谋杀与背叛的地方.

  内维尔小姐一时没有回答,显然,父亲的提议使她陷入非同一般的难堪.最后她说:

  "我们怎么好离开这个不幸的姑娘?此时此刻,她多么需要安慰啊.难道您不觉得,父亲,这样做,我们于心不忍吧?"

  "我这么说是为了你好,孩子,"上校说,"假如我知道你待在阿雅克修的旅馆里安然无恙,那么,我向你保证,如果没有握一下戴拉.雷比阿这位好汉的手,我不会心甘情愿离开这个该死的岛屿的."

  "那好!父亲,我们还是等一等吧,动身之前,我们不至于一点忙也帮不上吧."

  "慈悲!"上校说着,吻了女儿的前额,"我就喜欢看你这样牺牲自己去减轻别人的痛苦.我们留下吧,做好事绝不后悔."

  莉迪亚小姐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一会儿,她听到不可捉摸的声响,便以为是准备攻打房屋;一会儿,她又自我感觉安然,不由想到可怜的伤员,此时他可能正躺在冰冷的地上,除了指望一个土匪大发慈悲给予照料外,得不到任何别的医护.她想象他鲜血淋漓,在剧痛中挣扎;但奇怪的很,每次奥索的形象在脑海中浮现,总是她看他出发上路时的模样,只见他把她送给他的符咒贴到嘴边亲吻......后来她又联想到他的英勇无畏.她寻思,他刚刚死里逃生,正是为了她的缘故,为了早些见到她,才不惜冒这么大的危险.后来她索性自我安慰,奥索正是为了保护她才打伤了胳膊.她因他负伤而内疚,但却因此对他更加钦佩;就说那著名的一箭双雕吧,虽然在她眼里,没有像布朗多拉奇奥和高龙巴看得那么神乎其神,但她依然觉得,即使是小说中的英雄,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险境地,也很少表现出如此的英勇无畏,如此的沉着冷静.

  她现在睡在高龙巴的卧室里.在一张供祈祷用的跪登上头,在一枚祝圣过的棕榈叶旁边,挂着一幅奥索穿少尉军服的肖像细密画.内维尔小姐把肖像摘了下来,久久端详着,最后索性放在床头上,没有再挂回原处.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醒来却早已日出高竿了.她发现高龙巴站在她床前,她正一动不动等待她睁开眼睛呢.

  "好哇!小姐,身临寒舍,是不是太委屈了?"高龙巴对她说,"我担心您一夜没睡着."

  "您有他的消息吗?我亲爱的朋友?"内维尔小姐问,坐了起来.

  她发现奥索的肖像还在床头,便连忙用手绢蒙在上面.

  "是的,我有了他的消息,"高龙巴笑着说.

  于是,她拿起肖像问:

  "您觉得像不像?他长得比这强."

  "我的主啊!......"内维尔小姐说,羞得面红耳赤,"我无意......摘下......这画像......我有个毛病,什么都爱动......却又不整理好......您哥哥怎么样?"

  "还不错.吉奥康托凌晨四点前来到这里.他带来一封信交给我,是给您的,莉迪亚小姐;奥索没给我写信,没我的份.信封上明明写着:高龙巴收;但下面却是:转交N小姐亲启......当妹妹的一点也不妒嫉.吉奥康托说他写信时很痛苦.吉奥康托写得一手好字,自告奋勇愿意听他口述代劳.他不干.他仰面朝天躺着,用铅笔写着.布朗多拉奇奥拿着信纸.时时刻刻,我哥哥都想起来,然而,稍微一动,他胳膊就疼得要命.真可怜,吉奥康托说.这是他的信.

  内维尔小姐立刻看信,信是用英文写的,无疑是谨慎行事.信的内容如下:

  小姐:

  我厄运临头,在劫难逃;我不知道我的仇敌会说什么,会散布什么流言蜚语.我不在乎,小姐,只要您不相信就行.自从见了您,我梦断魂劳,想入非非,聊以自欺而已.非得大难临头,方才暴露自己的痴狂;现在我心安理得.我知道什么样的前途在等待着我,我只好逆来顺受.您送我的那枚戒指,我一直把它看作吉祥的护身符,我现在不敢保留了.内维尔小姐,我恐怕您后悔,竟然将此贵重馈赠到如此落泊的所在,或者,倒不如说,我恐怕它让我回忆起我那如痴如狂的时光.高龙巴会把它还给您.别了,小姐,您即将离开科西嘉,可我再也见不着您了;但请告诉我妹妹,我仍然受到您的敬重,而且我有把握,我始终无愧于您的敬重.

  O.D.R.

  

  不过,莉迪亚小姐已经掉过头去读信,高龙巴观察着她的神色,把埃及戒指交还给她,并用眼神询问她是什么意思.然而,莉迪亚小姐不敢抬头,她伤心地端量着戒指,时而戴在手指上,时而却又把它摘下来.

  "亲爱的内维尔小姐,"高龙巴说,"我能不能知道哥哥说了些什么?他对您说起他的身体状况吗?"

  "可是......"莉迪亚小姐红着脸说,"他没说......他的信是用英文写的......他让我告诉我父亲......他希望省长能够通融......"

  高龙巴狡黠一笑,坐到了床上,抓住内维尔小姐的两只手,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

  "行行好吧?"高龙巴对她说,"您不是要给我哥哥回信吗?您一定会使他美滋滋甜丝丝的.一拿到他的信,我曾想把您叫醒,可我不敢."

  "那您就大错特错了,"莉迪亚小姐说,"如果我一字能使他......"

  "现在,我无法派人给他送信了.省长已经到了,比埃特拉那拉到处都是他的武士.以后再看着办吧.啊!如果您了解我的哥哥,内维尔小姐,您说不定就会爱上他,就像我爱他一样......他有好多!多勇敢!您不妨想想他的作为!单打双,还带着伤!"

  省长回来了.他得到副镇长专差信使的报告,便在宪兵和轻步兵的护卫下,带着国王的检察长.书记官及随行人员,前来对这起新的骇人听闻的灾难进行预审;它使得比埃特拉那拉家族间的仇恨变得更加复杂,或干脆说,得以一劳永逸的了结.他刚到不久,就会见了上校和他的女儿,并不向他们隐瞒,他担心发展势头很糟.

  "你们知道,"他说,"枪战没有证人,而且两个可怜的年轻人的机智勇敢是家喻户晓的,以至大家不会相信,戴拉.雷比阿先生如果没有土匪的帮助就能打死他们两个人,有人说,他已经逃到土匪那里去了."

  "这不可能,"上校叫了起来,"奥索.戴拉.雷比阿是很体面的小伙子;我为他作保."

  "这个我相信,"省长说,"但我看国王检察长(这些先生总是疑神疑鬼的)似乎没什么好感.他手头有一份对您的朋友很讨厌的证据.这是一封给奥朗迪奇奥的恐吓信,在信中他约他决斗......而这次约会在他看来似乎是埋伏."

  "这个奥朗迪奇奥,"上校说,"已经拒绝了堂堂正正的决斗."

  "但那不是这里的习俗.设埋伏,背后互相残杀,这才是本地的方式.不过也有一篇有利的证词,那就是,有一个小姑娘肯定听到四声枪响,其中后面两枪比前面两枪更响.后两响是一支大口径枪的声音,与戴拉.雷比阿先生那支长枪相似,可惜这个小姑娘是一个土匪的侄女,人家又怀疑这个土匪是同谋,因此小姑娘是背书本罢了."

  "先生,"莉迪亚小姐打断说,脸一直红到耳根,"开枪的时候,我们正在路上,我们听到的也正是这样."

  "真的?这很重要,那您呢,上校,您无疑也持同样见证吧?"

  "是的,"内维尔小姐赶紧抢着回答,"家父使惯了武器,他说:听,戴拉.雷比阿先生用我的枪在射击呢."

  "你们听出来的两枪,肯定是后面两枪吗?"

  "是后面两枪,可不是吗,父亲?"

  上校记性不太好;但他无论如何不会与女儿唱反调.

  "要马上把这情况报告给国王检察长,上校.还有,我们今晚要等一位外科医生来验尸,他将证实一下伤口到底是不是刚才所说的武器打的."

  "枪是我送给奥索的,"上校说,"就是沉到海底,我也当为知音......也就是说......那位勇敢的小伙子!枪在他手里,我很得意,因为,没有我的芒通枪,我真不知道他怎样才能死里逃生."

  

  $$$$十九

  外科医生到家晚了.他半路有一段历险.他遇见了吉奥康托.卡斯特里科尼,得到毕恭毕敬的邀请,去救护一个受伤的人;他被带到奥索身边,对他进行第一次手术包扎.然后,土匪将他送出好远,对他大谈特谈比萨几个大名鼎鼎的教授,说他们都是他的知心朋友,使外科医生大开眼界.

  "大夫,"神学家与他告别时说,"您德高望重,我大可不必提醒您,一个医生理应同一个忏悔神甫一样守口如瓶."说着,拨弄几下长枪的板机."您已经忘记了我们幸会的地点了吧.再见了,认识您很高兴."

  高龙巴恳求上校去参加尸体剖检.

  "您比任何人都熟悉家兄那支枪,"她说,"您到场非常管用.何况这里坏人甚多,如果我们没有人出面捍卫我们的利益,我们很可能吃大亏."

  只剩下她单独同莉迪亚小姐在一起了,她说头痛得厉害,建议莉迪亚小姐到村子里走动走动.

  "野风吹吹我会舒服些,"她说,"好久没呼吸新鲜空气了."她一边走,一边同她谈她哥哥,莉迪亚小姐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比埃特拉那拉了.太阳下山时,她才觉察走远了,劝高龙巴往回走.高龙巴说她认识一条捷径,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于是离开刚才走的小路,另抄一条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不久,便开始爬一面陡峭的山坡,她不得不瞻前顾后坚持着,一手抓住树枝,一手拉着身后的伙伴.经过足足一刻钟的艰难攀登,终于登上了一座小高地,上面长满了爱神木和野莓树,花岗岩巨石从四面八方破土而出.莉迪亚小姐已经精疲力竭,村庄还没有露面,眼看天就快黑了.

  "喂喂,我亲爱的高龙巴,"她说,"我担心我们迷路了吧?"

  "别怕,"高龙巴回答说,"一直走,跟着我."

  "但我肯定,您走错了.村子不可能在这一边.我打赌,我们是背道而驰.瞧,我们看见的那片灯光离我们那么远,千真万确,那才是比埃特拉那拉."

  "我亲爱的朋友,"高龙巴动情地说,"您说得对;不过离这里二百步......在这片绿林里......"

  "怎么回事?"

  "我哥哥就在那里;只要您愿意,我就可以看到他,拥抱他."

  内维尔小姐大吃一惊.

  "我走出比埃特拉那拉,"高龙巴接着说,"没有引起注意,因为我同您在一起......否则,有人早跟上我了......离他就这么近,不去看看他?......为什么不同我一起去看看我可怜的哥哥?您会使他喜出望外!"

  "可是,高龙巴......我这成何体统."

  "我明白,你们城里的女人,你们总是讲究什么体统不体统;可我们乡下的女人,我们只考虑好不好."

  "可是,已经太晚了!......而您哥哥,他会对我怎么想?"

  "他会想,他并没有被他的朋友们所抛弃,这就会给他勇气去战胜痛苦."

  "可我父亲,他会不安的......"

  "他知道您同我在一起......那好!您定吧......您早上还看他的肖像呢,"她补充说,露出狡黠的微笑.

  "不行......真的,高龙巴,我不敢......那些土匪都在那儿......"

  "那有什么!那些土匪又不认识您,有什么关系?您不是早就想看看土匪吗?......"

  "我的主!......"

  "行了,小姐,拿主意吧.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去看看奥索吧,要不就一起回村子......我以后再看哥哥吧......天晓得什么时候......也许永远无法见面了......"

  "您说什么,高龙巴?......那好,走吧!但只待一分钟,我们马上就回去."

  高龙巴握了握她的手,没有答话,说走就走,又急又快,莉迪亚小姐很难跟上.幸好高龙巴立刻停了下来,对她的伙伴说:

  "通知他们之前,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则我们可能挨枪子."

  于是,她屈指吹起了口哨,立刻就听到一只狗叫,土匪的前沿步哨应声跳将出来.原来是我们的老相识布吕斯科狗,它立刻就认出高龙巴,并充当了她的向导,在丛林的羊肠小道上经过多少拐弯后,只见两个武装到牙齿的汉子迎面向他们走来.

  "是您吗,布朗多拉奇奥?"高龙巴问,"我哥哥在哪里?"

  "那儿!"土匪回答,"可要轻轻地走,他正睡觉,这是他受伤后的第一次.上帝万岁!分明看得出,魔鬼通行的地方,一个女人照样畅通无阻."

  两个女郎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篝火隐约可见,一堵干石垒成的小墙谨防火光外露,他们发现奥索躺在一堆蕨草上,盖着一件厚大衣.他脸色煞白,只听他呼吸急促.高龙巴在他身边坐下,双手合十,默默地端详着他,好像心中暗暗祈祷.莉迪亚小姐用手绢蒙着脸,紧紧挨着她,但不时抬起头来,从高龙巴肩后看看受伤的人儿.一刻钟过去了,谁也没有开口.看见神学家的一个暗示,布朗多拉奇奥立刻同他一起钻进了密林深处,令莉迪亚小姐大饱眼福,她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土匪的大胡子和装备具有太丰富的地方色彩了.

  终于,奥索动了一下身子.高龙巴立刻俯身吻了他好几下,一连提了一大堆问题,伤口怎么样,疼不疼,需要什么.......奥索回答说,他再好不过了,然后立刻反问,内维尔小姐还在比埃特拉那拉吗?她是不是给他写信了?高龙巴俯在哥哥身上,把自己的伙伴完全挡住了,何况周围昏暗,他根本无法辨认出来.高龙巴抓住内维尔小姐的一只手,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扶起伤员的头.

  "不,哥哥,她没有让我带信给您......可您老想着内维尔小姐,您果真很爱她吗?"

  "还用问我爱不爱她,高龙巴!......可是,她......她现在也许瞧不起我了."

  此时,内维尔小姐使劲要把手抽回,但要挣脱高龙巴的手谈何容易,尽管她的手纤嫩小巧,但力大过人,大家都已经见识过了.

  "看不起您!"高龙巴大声叫了起来,"在您大功告成之后......相反,她说了您许多好话......啊!奥索,说起她呀,我有许多事要讲给您听."

  莉迪亚的手总想挣脱,但高龙巴却总把它拉近奥索.

  "可到底,"伤员说,"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哪怕只有一行,我也心满意足了."

  高龙巴使劲拉过内维尔小姐的手,终于让它放在哥哥的手里;然后,突然松开手,哈哈大笑.

  "奥索,"她高声笑道,"当心,千万别说莉迪亚小姐坏话,她全听得懂科西嘉话."

  莉迪亚小姐立刻缩回了自己的手,支支吾吾说了几句含混的话.奥索以为是在做梦.

  "是您呀,内维尔小姐!我的主,您怎么敢来?啊!您让我多么高兴!"

  他困难地抬起身体,尽力想靠近她.

  "我陪您妹妹来的,"莉迪亚小姐说,"......免得人家怀疑她上哪儿去了......再说,我也想......看看到底......唉!您在这里太受罪了!"

  高龙巴坐在奥索的后面.她小心地把他扶起来,设法把他的头垫在自己膝盖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示意莉迪亚小姐靠近点.

  "靠近点,靠近点!"她说,"不能让病人太使劲说话."

  由于莉迪亚小姐犹疑不决,高龙巴便又抓起她的手,硬把她拽过来挨紧坐下,她的裙子碰到了奥索身上,一只手老是被抓着,也搁在受伤人儿的肩膀上.

  "这样她就很舒服了,"高龙巴说,喜形于色."不是吗?奥索,多好哇,在丛林里,守着篝火,一个美丽的夜晚,就像今宵一样."

  "噢对!美丽的夜晚,"奥索说,"我永远难忘今宵!"

  "您实在太痛苦了!"内维尔小姐说.

  "我不再感到痛苦了,"奥索道,"此时此刻,我就是死了也愿意."

  只见他的右手摸近莉迪亚小姐的手,高龙巴老抓住她的手不放.

  "无论如何得给您搬动个地方,人家才好照料您,戴拉.雷比阿先生."内维尔小姐说,"我会睡不着觉的,看您现在这样乱七八糟躺着......又是露天......"

  "要不是我怕遇见您,内维尔小姐,也许我早就设法回比埃特拉那拉了,而且主动投案自首了......"

  "嘿!您为什么怕遇见她,奥索?"高龙巴问.

  "我没有听您的话,内维尔小姐......此刻我真不敢见您."

  "您晓得吧,莉迪亚小姐,您想叫我哥哥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高龙巴笑着说,"我以后禁止您见他."

  "我希望,"内维尔小姐说,"这个不幸的案件很快真相大白,而且您马上就无所顾虑了......只要我们临走的时候,我得知人家对您主持正义,承认您正大光明和英勇无畏,我就非常高兴了."

  "您要走,内维尔小姐,千万别再提这句话."

  "您有什么办法......我父亲总不能老打猎......他要走."

  奥索又把手放了下来,刚才它一直摸着莉迪亚小姐的手,顿时出现一阵沉默.

  "算了!"高龙巴又说,"我们还不会让你们走.我们还要让你们在比埃特拉那拉看许多东西......而且,您答应过我要给我画像,可您还没有开始呢......还有,我也答应过您,我要为您作七十五段小夜曲的唱词......还有......可是,是布吕斯科叫了吧?......肯定是布朗多拉奇奥跑在它后头......看看怎么回事."

  她连忙起身,不客气地把奥索的头搁到内维尔小姐的双膝上,她跑着找土匪去了.

  内维尔小姐颇感惊讶,竟会这样垫护着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头挨着头,在绿林深处,一时弄得不知所措,因为,要是猛然抽身,她又怕弄疼了受伤的人儿.但奥索用右臂支撑着,自己主动离开了他妹妹刚才给他安排的温柔靠垫.

  "这么说,您马上就要走了,莉迪亚小姐?我从来不敢奢望,您会在这个微不足道的地方延误时日......,不过......,自从您来到这里以后,一想到要同您告别,我就感到万分的难受......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尉,......没有前途,......现在又逃亡在外......可偏在这山穷水尽的时刻,我要对您说我爱您......,不过,这也许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让我可以对您说我爱您,我现在觉得不那么难受了,我终于倾吐了我的心愿."

  莉迪亚小姐掉过头去,仿佛昏暗不足以掩盖她的脸红.

  "戴拉.雷比阿先生,"她说,声音在颤抖,"我怎么会到这地方来,要是......,而且,"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埃及护身符塞到奥索的手里.然后,她强压着内心的激动,重操往常开玩笑的口吻说:

  "您这样说,对您可不妙哟,奥索先生.......在密林深处,在您的土匪中间,您明明知道,我绝不会生您的气的."

  奥索挣扎着要吻一下递还护身符的那只手,可由于莉迪亚小姐缩手快了点,他失去平衡,倒压在受伤的胳膊上,忍不住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您弄疼了吧,我的朋友?"她喊叫着把他扶了起来,"怪我不好!原谅我吧......"他们又窃窃私语了一阵,彼此靠得很紧.高龙巴匆匆忙忙赶来,正好发现他们俩还是她留下的那个姿势.

  "轻步兵!"她喊道,"奥索,赶紧起来走路,我来帮您."

  "别管我,"奥索说,"叫土匪赶紧逃吧......,让他们抓我好了,没有什么了不起;赶紧带莉迪亚小姐走吧,看在主的份上,千万别让他们看见她在这里."

  "我不会丢下你们,"布朗多拉奇奥说,他跟着高龙巴."轻步兵的中士是律师的一个教子;他不抓您,但把您杀了,然后他说是流弹碰巧了."

  奥索努力站起来,他甚至走了几步,但立刻又停了下来.

  "我走不动了,"他说,"你们大家,快逃吧.再见了,内维尔小姐;把手伸过来,再见!"

  "我们决不离开您!"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叫道.

  "如果您不能走,"布朗多拉奇奥说,是不是要我背您?走吧,中尉,鼓起点勇气;我们还来得及从山沟溜走,就在那后边.神甫先生会给他们制造点麻烦的."

  "不,不要管我,"奥索说着躺倒在地上,"看在主的份上,高龙巴,快把内维尔小姐带走吧!"

  "您力气大,高龙巴小姐,"布朗多拉奇奥说,"您抓住他的双肩,我呢,我抱着他的脚;好!前进,走!"

  他们抬起他立刻就走,奥索怎么反对也没用;莉迪亚小姐紧跟着他们,突然听到一声枪响,立刻引起五六枪回应,吓得她魂不附体.莉迪亚小姐大叫一声,布朗多拉奇奥咒骂一声,不过加快了速度,高龙巴紧跟着他,跑步穿过丛林,顾不得树枝抽打着脸面或扯破她的衣裙.

  "弯下腰,弯下腰,亲爱的,"高龙巴对她的伙伴说,"流弹会打中您的."

  就这样,大家连走带跑地赶了五百步左右,布朗多拉奇奥突然声称他再也跑不动了,并一下子倒在地上,任高龙巴怎样鼓励和埋怨都没用.

  "内维尔小姐在哪里?"奥索问.

  内维尔小姐被枪声吓坏了,丛林枝叶茂密弄得她寸步难行,一下子找不到逃亡者的足迹,孤零零一个人,受尽惊恐和焦虑的折磨.

  "她落在后头了,"布朗多拉奇奥说,"但她丢不了,女人总会找回原路的,您听听,奥斯.安东,神甫搞得好热闹,用的是您的枪.可惜,一点也看不见,夜里双方乱放枪,不会有什么大伤亡."

  "嘘!"高龙巴叫了一声,"我听到马蹄声,我们得救了."

  果真,一匹马穿过丛林时,受到枪声的惊吓,正朝他们这边跑来.

  "我们得救了!"布朗多拉奇奥也这么说.

  只见他向马跑去,抓住马鬃,用根打结的绳子套住马嘴权作笼头,在高龙巴的帮助下,只消一会儿工夫,土匪就把事办利索了.

  "现在,通知神甫一声,"他说.

  他打了两声唿哨,远处传来一声遥相呼应,芒通枪的大嗓门立刻停止吵闹了.于是,布朗多拉奇奥跳上马,高龙巴把她哥哥安顿在土匪前面,土匪一手紧紧抱着奥索,一手策动坐骑.马虽然承受两人的压力,但肚子上挨了两脚,立刻振作起来,轻捷地上了路,飞快地奔下一道陡坡,在这地方,如果不是科西嘉马,恐怕早已人仰马翻,粉身碎骨了.

  高龙巴于是半路折回,扯高嗓门一路呼唤内维尔小姐,但得不到任何回应......她胡乱走了一阵子,努力寻找刚才走过的路,不料在一条小道上遇见了两个轻步兵,只听他们对她喊道:

  "口令?"

  "好哇!先生们,"高龙巴开玩笑说,"瞧你们吵吵闹闹的.死了多少人?"

  "你刚才同土匪在一起,"一个士兵说,"跟我们走一趟."

  "求之不得呢,"她回答,"但我有一个女朋友在里面,我们首先得把她找到才行."

  "您的女朋友已经抓住了,您去同她在一起,到监狱躺去吧."

  "进监狱?走着瞧吧;不过,进监狱之前,得把我带到她身边."

  于是,轻步兵战士们把她带到土匪的营地,他们把这次出征的战利品全集中到这里,不外乎是奥索盖的厚大衣,一口旧饭锅和一个满满的水罐子.内维尔小姐也在那里,她撞见大兵吓得半死,只管流眼泪来回答他们的一切审问,什么土匪的人数.朝哪个方向之类.

  高龙巴扑向她的伙伴,对她耳语道:"他们得救了."

  然后,她找轻步兵中士说话.

  "先生,"她说,"您看没错吧,你们问她的问题,她什么也不知道.让我们回村子吧,大家等着我们,着急着呢."

  "会把你们带回去的,早就给你们想好啦,我的小乖乖,"中士说,"但你们要交代清楚,在这个时刻,呆在丛林里,同刚逃跑的强盗在一起,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不知道这些家伙施展什么魔法,勾引姑娘十拿九稳,哪里有土匪,那里肯定可以找到美人."

  "您倒很风流,中士先生,"高龙巴说,"但请您说话小心为妙.这位小姐是省长的亲戚,可不要跟她开玩笑."

  "省长的亲戚!"一个士兵悄悄对长官说,"的确,她还戴了顶帽子呢."

  "帽子管屁用,"中士说,"她们俩都跟神甫在一起,他可是本地头号大色鬼,我的责任就是把她们带走.反正,我们在这里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要不是那个该死的托潘下士......那个法国酒鬼,没等我把丛林包围好就暴露自己......要是没有他,我们早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你们是七个人吧?"高龙巴问,"你们晓得吧,各位先生,要是碰巧,冈比尼.萨罗希和泰奥多尔.波利三兄弟在圣克里斯丁十字架那里,与布朗多拉奇奥以及本堂神甫会合,他们可就会给你们许多麻烦喽.如果你们非同'野战司令,(这是泰奥多尔.波利自封的头衔.......原注)对话不可,我可不愿意奉陪.夜间子弹是不认人的."

  高龙巴刚才列举的那些土匪,个个令人生畏,很可能遭遇上,轻步兵岂可掉以轻心.中士口里正骂骂咧咧,诅咒托潘下士是法国狗杂种,突然下令撤退,他带的小分队立刻取道回比埃特拉那拉,带着厚大衣和饭锅.至于水罐子,一脚就让它伏法了.一个士兵要抓莉迪亚小姐的手臂,但立刻被高龙巴推开了.

  "谁也休想碰她,"她说,"你们以为我们想逃跑吗?......行了,莉迪亚,我亲爱的,靠在我身上,别像孩子一样哭鼻子.这也是一段历险.结尾肯定不坏;过半小时,我们就吃上晚饭了.我呀,肚子饿死了."

  "人家对我会怎么想?"内维尔小姐很小声地说.

  "人家会想,您在丛林里迷了路,就这么回事."

  "省长会怎么说......尤其是我父亲会怎么说?"

  "省长?......您回答他,叫他管好省衙门就是了.令尊大人嘛?......您刚才同奥索谈话的神态,我早就料到,您有点什么事要告诉令尊吧?"

  内维尔小姐抓紧她的胳膊没有回答.

  "是不是,我哥哥值得人家爱?......"高龙巴附在她耳朵上悄悄说,您不是也有点爱他了?"

  "啊!高龙巴,"内维尔小姐回答说,虽然害羞,但还是笑了,"您出卖了我,可我原来是那么信任您!"

  高龙巴伸手臂搂住她的腰,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我的小姐姐,"她说话声音很低,"您原谅我吗?"

  "当然啦,好厉害的妹子,"莉迪亚小姐回答,回吻了她一下.

  省长和国王检察官住在比埃特拉那拉副镇长家里,而上校为女儿担惊受怕,三番五次来向他们打听消息,正好有一个轻步兵受中士派遣,特来向他们报告那场剿匪的恶战情况,战斗中,确实既没有死人,也没有伤员,但缴获了一口锅,一件厚大衣,生擒了两个姑娘,据他说,她们不是土匪的情妇便是女探子.就这样,传两名女俘武装押送到庭.可想而知,高龙巴扬扬得意,莉迪亚小姐无地自容,省长大惊失色,上校惊喜交集.国王检察长故意玩弄花招,让可怜的莉迪亚小姐经受一番审问,直到窘态百出方肯罢休.

  "我认为,"省长说,"我们可以让所有的人都自由行动.这两位小姐外出散步,天气这么好,再自然不过了;她们偶然遇见一个受伤的年轻人,更是不足为奇了."

  然后,他把高龙巴拉到一边.

  "小姐,"他说,"您可以通知令兄,他的案子转危为安,出乎我的意料.尸体的检验,上校的证词,都表明他只是反击,而且在枪战时只有他一个人.一切迎刃而解,然而,他必须火速离开丛林,前来投案自首."

  将近十一点钟,上校父女和高龙巴才坐下吃晚饭,饭菜早已凉了.高龙巴吃得津津有味,把省长.国王检察长和轻步兵数落了一顿.上校虽在吃但一言不发,老看着自己女儿,她把眼睛埋在自己的盘子里,不敢抬头看看.最后,他用温和而郑重的语气对女儿讲英语:

  "莉迪亚,那么说,您跟戴拉.雷比阿订婚了?"

  "是的,父亲,从今天开始,"她红着脸回答,但语气坚定.

  然后,她抬起眼睛,在父亲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气恼的表示,于是,她投向他的怀抱,亲吻着他,有教养的小姐在这种情况下都是这么做的.

  "好极了,"上校说,"他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不过,天主保佑!我们绝不能留在他这个鬼地方!否则,我说的话就不算数了."

  "我不懂英语,"高龙巴说,她异常好奇地看着他们,"但我打赌,我已经猜到你们说什么了."

  "我们说,"上校回答说,"我们要带着你们到爱尔兰去旅行一次."

  "好,正中下怀,到时我就是高龙巴小姑了.说定了,上校?我们何不击掌成交?"

  "在这种场合,我们应当拥抱相庆,"上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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