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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或许是妹妹的到来加剧了奥索的思乡心切,或许是因为高龙巴的粗装野态使他在文明朋友面前感到有点丢份儿,他第二天就宣布了要离开阿雅克修回比埃特拉那拉的打算.但他请上校答应,如果去巴斯蒂亚时,务必到寒舍小住,同时也满口答应,一定奉陪他打糜鹿.山鸡.野猪之类.

  动身前一天,奥索不想去打猎,却提议到海边去散步.他让莉迪亚小姐挽着胳膊,尽可自由自在地交谈,因为高龙巴留在城里买东西,而上校不时离开去打海鸥和鲣鸟,致使路人不胜惊讶,竟然有人肯浪费火药去打这样便宜的野味.

  他们顺着路走去,这条路通往希腊人的小教堂,放眼展望,海湾风光美不胜收;但他们对风景毫不留意.

  "莉迪亚小姐......"奥索感到沉默时间过长未免难受,便先开了腔,"坦率告诉我,您觉得我妹妹怎么样?"

  "她很讨我喜欢,"内维尔小姐回答,"比您强,"她补充道,露出了微笑,"因为她是地道的科西嘉人,而您是一个过于文明化了的野人."

  "过于文明化!......好哇!自从我登上这个岛屿,我就不知不觉地变得粗野起来.成千上万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中翻滚,折磨得我好苦哇......在我投入穷山僻壤之前,我需要同您谈谈."

  "应当要鼓起勇气,先生;看您妹妹多么富有容忍精神,她给您做了榜样."

  "啊!您错了.可别相信她的容忍.她至今对我还只字未提呢,但从她的每个眼神里,我已经看出她期待我干什么了."

  "她到底期望您干什么?"

  "噢!没什么......只不过要我试一试令尊大人的枪,打人是不是跟打山鹑一样管用!"

  "什么念头!您竟然可以这样乱猜度!您刚刚还说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您.这可是您的不是了."

  "如果她不想复仇,她早就同我谈起父亲了;可她毫无表示.而且她完全可能提到杀人凶手的名字,虽然是她的看法......而且没有根据,这我清楚.可好!不,只字未提.您瞧瞧,我们这帮科西嘉人,我们的种族生性狡猾.她明白,她还没有能力完全把我掌握在手,只要我还可能溜掉,她就不愿意把我吓跑了.一旦把我逼到悬崖边上,趁我头晕目眩之际,她就会把我推进万丈深渊."

  于是,奥索向内维尔小姐透露父亲之死的若干细节,集中讲述了认为阿戈斯蒂尼是凶手的主要证据.

  "毫无办法说服高龙巴,"他补充道,"我从她的最后一封信里看到了这一点.她发誓要向巴里奇尼一家讨还血债;可......内维尔小姐,您看我对您多么信任......如果不是野蛮教育使她抱有一种成见,总以为,血亲复仇应由我这个一家之长来执行,并认为我的名誉与此分不开了,那么,巴里奇尼一家早就不在阳世了."

  "说实话,戴拉.雷比阿先生,"内维尔小姐说,"您在污蔑您的妹妹."

  "不,您不是已经说过......她是科西嘉人......科西嘉人怎么想,她也就怎么想......您知道我昨天为什么老大不高兴吗?"

  "不知道,只是近来您老是愁眉苦脸......刚认识您头几天,您还是比较可爱的."

  "昨天,正好相反,我比平时更开心,更高兴.我看您对我妹妹那么好,那么宽容!......可是,上校和我,我们乘船回来的时候,您可知道其中一个船夫用恶毒的土话这么对我说:'您打了不少野味,奥斯.安东,但您会发现,作为猎手,奥朗迪奇奥.巴里奇尼比您更厉害.,"

  "好哇!这话如此可怕吗?难道您孜孜以求就非当一个神枪手不可?"

  "怎么,难道您没有听出这混蛋话里有话吗?他是说我没有胆量杀了奥朗迪奇奥."

  "您知道吗,戴拉.雷比阿先生,您真使我害怕.看来,你们岛上的空气不仅使人发烧,而且使人发疯.幸好我们就要离开它了."

  "但动身之前,一定得到比埃特拉那拉.您已经答应我妹妹了."

  "要是我们说话不算数,我们无疑会受到某种恶毒的报复吧?"

  "您还记得那天令尊大人说起印度人的事吗?他们威胁公司的董事们说,如果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便立即进行绝食."

  "就是说您也要绝食?我才不信呢.只要您一天不吃饭,高龙巴小姐就会给您端来一盘'布吕奇奥,(一种淋上奶油的煎干酪,科西嘉风味小吃.......原注),太馋人了,您早把您的计划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您开起玩笑来真尖酸刻薄,内维尔小姐;您本该照顾我才对.您瞧,我在这里孤立无援.只有您能防止我发疯,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您是我的守护天使,可现在......"

  "现在,"莉迪亚小姐说,口气顿时严肃起来,"您应当以您男子汉的荣誉和军人的荣誉,支撑您那极易动摇的理智,并且,"她回头摘了朵花,继续说,"如果这对您有点用的话,请记住您的守护天使."

  "啊!内维尔小姐,只要我一想到您真的对我有点意思......"

  "听我说,戴拉.雷比阿先生,"内维尔小姐说,心情有点激动,"既然您是个孩子,我就把您当孩子看待.当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母亲给了我一条精美的项链,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可母亲对我说:'你每天戴项链时,你要记住,你还不会说法语.,项链的价值在我眼里顿时逊色多了.对我来说,它成了我的一种内疚,但我还是戴着它.于是我学会了法语.看清这枚戒指了吧?这上头雕有埃及圣甲虫像,请您注意,它可是从一座金字塔里找到的.这个古怪的图象,您可能以为是个瓶口,它的意思是人生.我国有些人觉得象形文字形象逼真.紧接着的这个字,这是一个盾牌,加上手执长矛的一只胳膊,意为战斗,打仗.把两个字连起来就构成了一个格言,我觉得相当出色:人生就是战斗.您千万别以为我可以流利地翻译象形文字;是一位老学究教给我的.拿着吧,我把我的圣甲虫送给您.当您心中冒出科西嘉邪念时,不妨瞧一瞧我的护符,口中念念有词:邪恶的偏见向朕开战,朕走出战场必是战胜者.......噢,我的说教的确不错吧."

  "我会想念您的,内维尔小姐,而且我会念念有词......"

  "您就自言自语,您有一个女朋友会很伤心的......一旦她知道您被吊死了.何况,您的列祖列宗伍长先生们,也会万分悲痛的."

  说完,她笑着放开奥索的胳膊,向她父亲跑去:"爸爸,饶了这些可怜的鸟儿吧,过来,同我们一起到拿破仑洞里作诗去吧."

  

  $$$$八

  出发上路,即使是短暂的离别,也总有点郑重其事.奥索同她妹妹准备一大早就动身,前一天晚上,他向莉迪亚小姐告别,因为他不希望为了他而破例改变她睡懒觉的习惯.两人道别都很冷淡但很郑重.自从两人海边谈话以来,莉迪亚小姐惟恐对奥索已经关心过度了,奥索方面则对她的嘲笑,特别是她那轻率的口吻耿耿于怀.他曾一度以为,从英国女郎的态度上,已经觉察出一缕正在萌发的柔情;现在,却被她的玩笑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心想,在她眼里,他恐怕只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普通过客罢了,很快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大喜过望的是,一大早,当他与上校坐在一起喝咖啡时,却看见莉迪亚小姐走了进来,他妹妹紧跟其后.原来她五点钟就起了床,这对一个英国女人,特别是内维尔小姐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努力,仅此就足以使他感到有点受宠若惊.

  "我实在过意不去,这么早就把您打扰了,"奥索说,"大概是我妹妹吵醒了您,怎么叮嘱都没用,您非咒骂我们不可了.您也许恨不得我早日被吊死吧?"

  "不,"莉迪亚小姐说话声音很小,而且用意大利语,显然是怕他父亲听见."我无意中开了您几句玩笑,您就生我的气了,我总不能让您带着对您的女仆不好的印象回家.你们这些人太可怕了,你们科西嘉人真是!那么再见了;但愿马上见面."

  她说着,向他伸手握别.

  奥索只叹了一口气作为回答.高龙巴过来把他哥哥拉到窗洞前,指了指她手拿着一样蒙着"美扎罗"的什么东西,低声说了几句悄悄话.

  "小姐,"奥索对内维尔小姐说,"我妹妹想送您一件奇特的礼物;不过,我们科西嘉人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可以赠送......除了我们的情意......时间无法磨灭的情意.我妹妹告诉我,说您看过这把匕首,很是好奇.这是我家的一件古物.很可能它曾经插在祖上一个伍长的腰带里,幸亏'伍长,和'下士,的误会,我才得以认识您.高龙巴觉得它很珍贵,刚才特意征得我的同意,把它赠送给您,可我也不太好说是否应当同意,因为我怕您会笑话我们."

  "这把匕首很有风度,"莉迪亚小姐说,"但这是你们的家传宝刀,我可不能接受."

  "这不是我父亲的匕首,"高龙巴激动地叫了起来,"这是泰奥多尔国王(泰奥多尔(一六九○......一七五五),曾发动科西嘉起义,于一七三六年被科西嘉人拥立为王,后被迫流亡伦敦.)赏赐给我的外曾祖父的.如果小姐肯收下,我们就太高兴了."

  "您看看,莉迪亚小姐,"奥索说,"可别小看了一个国王的匕首哟."

  对一个收藏家来说,泰奥多尔王的遗物为罕世奇珍,就是最显赫的帝王遗物也只好相形见绌.诱惑力太大了,莉迪亚小姐似乎已经看到宝刀展示的效果,只见它放置在圣詹姆斯广场自己套间里那张油漆桌子上.

  "可是,"她说,手接匕首,很想要又不好意思,推辞再三,眉开眼笑可爱极了,她对高龙巴说:"亲爱的高龙巴小姐......我岂能......我岂能让您这样赤手空拳走了."

  "我哥哥同我在一起呢,"高龙巴骄傲地说,"而且还有您父亲送的这支好枪.......奥索,您上好子弹了吧?"

  内维尔小姐收下了匕首,高龙巴要她付一个小钱买下,这样可以消灾免祸,因为把锋利和尖锐的武器赠送朋友会带来危险.

  恋恋不舍,终有一别.奥索再一次握了握莉迪亚小姐的手,高龙巴则拥抱了她,然后过来用红若玫瑰的双唇与上校吻别,上校对这科西嘉礼节赞叹不已.从客厅的窗口,莉迪亚小姐看见兄妹俩上了马.只见高龙巴双眼闪烁着喜悦而狡黠的光芒,这是她未曾领略过的.这个高大强健的女人,满脑子未开化的荣誉观,脑门上傲气十足,一丝冷笑歪曲了双唇,带着这个武装的年轻人,好像进行一次可怕的远征,不由想起奥索的种种忧虑,她仿佛看到凶神恶煞正把他引向毁灭.奥索已经上了马,抬头看见了她.也许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或许是向她最后告别,他把挂在一根绳子上的埃及戒指拿起来吻了吻.莉迪亚小姐立刻红了脸,离开了窗口,但又迫不及待地回到原处,目送两个科西嘉人骑着矮种小马向着崇山峻岭飞驰远去.半小时后,上校利用望远镜,指点给她看,他们正奔向海湾深处,而且,她看见奥索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城市.他们终于消失在一片片沼泽后面,如今这些沼泽地已经变成锦绣如画的苗圃了.

  莉迪亚小姐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脸色苍白.

  "这个年轻人对我怎么想?"她对镜中的她说,"我呢,我对他又怎么想?我干吗想这些?一个旅伴而已?......我来科西嘉干什么?......噢!我一点不爱他......不,不,何况这是不可能的......还有高龙巴......我,做一个哭丧歌女的嫂子!她带着一把大匕首!"这时她猛然发现她手里正握着泰奥多尔王的匕首.她立即把她撂在梳妆台上."高龙巴来到伦敦......在阿尔马克斯(阿尔马克斯系十八世纪伦敦著名的娱乐场所,经常举行大型舞会.)跳舞......倾国倾城......老天啊,亮亮相......她也许会掀起一阵狂热......他爱我,我敢肯定......他是小说主人公,我打断了他的冒险传奇......不过,他真想用科西嘉方式报杀父之仇?......他是民族英雄与花花公子之间的什么人物......我却把他变成了十足的花花公子,一个穿上科西嘉服装的花花公子!......"

  她一头倒在床上想睡觉,但谈何容易,我不想无休止地继续她的长篇独白,在这篇独白中,她何止念叨了上百回这句话:对她而言,戴拉.雷比阿先生过去.现在.将来什么都不是.

  

  $$$$九

  然而,奥索同妹妹却放慢了速度.先是由于快马奔驰不便交谈;后来由于坡路陡峭只好下马步行,方才谈起刚刚离别的两个朋友.高龙巴兴致勃勃说起内维尔小姐的美貌,她那金色的秀发和优雅的举止.接着,她问上校是否真的很有钱,反正看上去很富有,又问莉迪亚小姐是否独生女.

  "这倒是一个好对象,"她说,"她父亲好像对您很友好......"

  奥索一声不吭,她便继续往下说:"我们的家族过去曾经很富有,如今在岛上也算得上举足轻重;那些老爷(科西嘉封建贵族的后裔统称"老爷".在"老爷"家族与"伍长"家族之间,为争贵族荣誉经常发生冲突.......原注)都是杂种.只有伍长出身的家族才是真正的贵族血统,您可知道,奥索,您是岛上首批伍长的后代.您可知道,我们老家在山那边(所谓"山那边"是指东边.这话是常用的口头语,其含意随说话人所处方位不同而变化.科西嘉岛由北向南被山脉分成两大部分.......原注),是内战迫使我们迁移到这边来的.我要是您,奥索,我就毫不犹疑,我就向上校提亲要娶内维尔小姐......(奥索耸了耸肩.)用她的陪嫁,我就把法尔塞塔山林和我们家下面那些葡萄园统统买下来;我要用方石板盖一幢漂亮的房屋;我要把那座古塔加高一层,在亨利.贝尔.米塞尔伯爵时代,桑比居奇奥(桑比居奇奥与亨利.贝尔.米塞尔伯爵,都是古代科西嘉英雄.)在那里杀了多少摩尔人."

  "高龙巴,你疯了,"奥索回答,策马奔跑起来.

  "您是男子汉,奥斯.安东,您该干什么,您无疑比女人更清楚.不过,我倒想知道,这位英国人可能提出什么理由嫌弃我们提亲.在英国,也有伍长吗?......"

  就这样边走边聊,兄妹俩赶了一段很长的路程,来到一个离博科尼亚诺不远的小村庄,在他们家的一个朋友家里歇脚,吃饭,过夜.他们受到科西嘉式的盛情款待,科西嘉人生性好客,只要亲身体验,就无不交口赞誉.这家主人原来是戴拉.雷比阿夫人的教父,第二天送他们上路,一送就是三.四公里外.

  "你们看这些林木,这些绿林,"临别时他对奥索说,"一条好汉即使闯了祸,躲进去也可活他十年平安无事,宪兵.轻步兵不会来找麻烦.这些树林同维扎沃纳森林连成一片,如果你在博科尼亚诺或附近有朋友,你就什么都不缺了.嚯,你们有一支好枪嘛,射程肯定很远.圣母老祖宗!多大的口径!用它打野猪未免大材小用了."

  奥索冷淡地回答说,他的枪是英国货,射程的确很远.于是拥抱告别,各奔东西.

  我们这两个归客眼看离比埃特拉那拉不远了.猛然发现,前面必经的隘口上,有七.八个持枪的汉子,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躺在草地上,几个人站着好像在望风.他们的马正在就近吃草.科西嘉人出门,都备有一个大皮囊,高龙巴从大皮囊中掏出望远镜,对他们仔细观察了一阵.

  "是我们自己人,"她高兴地嚷嚷了起来,"皮埃吕奇奥办事真不错."

  "什么人?"奥索问.

  "我们的牧羊人,"她回答,"前天晚上,我叫皮埃吕奇奥先生先走,召集这帮好汉护送您回老家.您进比埃特拉那拉没有护卫怎么行,而且,您该知道,巴里奇尼一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高龙巴,"奥索说,口气严厉起来,"我几次三番请求过你,不要再对我提巴里奇尼和你那些没有根据的怀疑.我岂能自供笑料,同这帮游手好闲之徒一起还乡,而且,我很不满意,你把他们集中起来,事先也不同我打个招呼."

  "我的哥哥,您已经忘了您的老家了.我当仁不让保护您,是因为您麻痹大意会出事.我不得不这样做."

  此时,那帮牧羊人看见了他们,立即跑步上马,快马加鞭直冲下来迎接他们.

  "万岁,奥斯.安东!"一位老当益壮的白胡子老汉高呼起来,天气虽热,但他仍然披着科西嘉土呢子大衣,比他的山羊穿的还厚实."简直是他父亲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更高更壮.多帅的枪!咱们得好好谈谈这杆枪,奥斯.安东."

  "万岁,奥斯.安东!"所有牧羊人都齐声欢呼起来,"我们早就知道他最终要回来!"

  "啊!奥斯.安东,"一个色如红砖的大汉说,"您父亲如果能在这里接您,该有多高兴!亲人啊!如果他当初肯相信我的话,如果他让我去打吉于迪斯那场官司的话......说不定您还能见到他......大好人啊!可他信不过我;他现在才知道我是对的呀."

  "倒好!"老人又说,"吉于迪斯等得不冤枉嘛."

  "万岁,奥斯.安东!"十几响枪声一起欢呼.

  奥索十分恼火,被一群骑马的乌合之众包围在中间,只见他们七嘴八舌乱哄哄说话,争先恐后要跟他握手,一时间,无法让人听见他说话.终于,他摆出一副长官神态,好像往日集合队伍进行训话并宣布关禁闭日期一样.

  "朋友们,"他说,"我感谢你们对我的厚爱,以及对我父亲的深情;但是,我想说,我要求任何人都不要给我出主意.我知道我该干什么."

  "他说的对,他说的对,"牧羊人又嚷嚷起来,"您很明白,您可以依靠我们."

  "是的,我靠你们;但现在,我不需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危险威胁着我的家.现在开始向后转,快照看你们的羊群去吧.我认得比埃特拉那拉的路,不需要向导."

  "什么也不用怕,奥斯.安东,"老人说,"料他们今天不敢露面.雄猫一回来,耗子就进洞."

  "你就是雄猫,老白胡子!"奥索说,"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您不认识我了?奥斯.安东,我当初老把您带在身后,骑着骡子,骡子还咬人呢.您不认识波洛.格里福了?您瞧,敢做敢当的好汉,从肉体到灵魂都属于戴拉.雷比阿家的.您说句话,您的大口径枪一说话,我这管老火枪就不会沉默,枪和它的主人都是老家伙了.相信我说的话,奥斯.安东."

  "好,好;真是,活见鬼!走吧,让我们继续赶路."

  牧羊人终于散开,策马朝村子飞奔而去;但每到一处高地,都不时驻马观望,好像是仔细观察有没有埋伏,并且始终与奥索兄妹保持近卫距离,一旦需要即可救援.

  波洛.格里福老汉对伙伴们说:"我理解他,我理解他.他要干,但不说,但他干.跟他父亲一个模样.好!就让你说你不怨任何人!你这是口是心非.好极了!我,我用镇长的皮结不出一个无花果.不用一个月,那张皮做酒囊饭袋都不成."

  就这样,由这支侦察部队开路,戴拉.雷比阿的后代进了村,抵达伍长老祖宗们留下的老庄园.早已群龙无首的雷比阿党人,成群结队欢迎他还乡;而那些保持中立的村民则站在自己的门口看他走过;巴里奇尼党人则守在自己家里,通过自己的百叶窗叶片窥视动静.

  比埃特拉那拉镇与科西嘉其他村镇一样,建筑乱七八糟,要看一条像样的街道,就得到德.马比夫先生(德.马比夫先生(一七一二......一七八五),法国将军,占领科西嘉其间,曾使科西嘉人接受法国统治,也是拿破仑家的有恩之人.)当年建立的卡尔热兹去.房屋布局七零八落,不成行列,雄居一座小高原顶上,其实是在一座平顶山上.一棵郁郁苍苍的大橡树巍然挺立镇子中央,橡树附近有一个花岗石水槽,由一根木质水管把不远的山泉引过来.这个公益建筑是戴拉.雷比阿家与巴里奇尼家集资兴建的,但如果想从中寻找两家历来和睦相处的痕迹,那就枉费心机了.恰恰相反,这是两家互相争气的结果.原来,戴拉.雷比阿上校曾寄一笔小款给镇议会,资助建立一个自流水蓄水池子,巴里奇尼不甘落后,也捐赠了一笔不相上下的数目,正是由于两家争斗慷慨,比埃特拉那拉才有了自流水.绿树与水池周围,有一片空地,大家管它叫广场,晚上闲人在此聚集.有时,人们在这里玩牌,节日狂欢,也在此跳舞.广场两头,耸立着两幢高甚于宽的建筑物,全用花岗石和板岩石砌成.这就是戴拉.雷比阿家与巴里奇尼家互相敌对的塔楼.双楼建筑结构和高度一模一样,可见两家针锋相对由来已久,不必由财产多寡分高下.

  提起"塔楼"一词,似乎有必要顺便解释一下.这是一种方形楼房.约四丈高,在别的地方,也许索性老老实实叫"鸽子窝".门很窄,开在离地八尺高处,进门先得爬一段陡梯.门上面是一扇窗子,窗台类似阳台,开有洞口,很像城堡下向堞眼,若有外人贸然探门,里面则可迎头痛击而安然无恙.窗子与门之间,可以看见两个雕刻粗糙的纹章牌.一个原来刻着热那亚十字,但由于历尽磨难,只有考古学家才能辨认出来.另外一块牌子,刻有塔楼所有者家族纹章.还有纹章牌和窗框上留有几处弹痕,也算是锦上添花了,这样,您对科西嘉中世纪小城堡就有一个概念了.我刚才差点忘了,住宅与塔楼是相连的,内部往往有甬道互相沟通.

  戴拉.雷比阿家的塔楼与住宅占据比埃特拉那拉广场的北边;巴里奇尼家的塔楼与住宅则镇守南边.从北塔至自流水池,这是戴拉.雷比阿家的散步场所;对面则是巴里奇尼家的散步区域.自从上校妻子葬礼后,两家似乎达成某种分界默契,还没有发现两家中有任何成员到对方领地走动.为避免绕道,奥索正要从镇长屋前经过,他妹妹马上提醒他,让他抄一条小巷子回家,这样可不必穿过广场.

  "为什么自找麻烦?"奥索说,"广场不是大家的吗?"于是催马向前.

  "有种!"高龙巴暗自低语道......"父亲呀,你的仇一定要报."

  来到广场,高龙巴走在巴里奇尼家与她哥哥之间,她的眼睛始终盯住冤家的窗子.她发现所有的窗门新近封死,而且已经开始使用"小窗眼".所谓"小窗眼",就是把窗子的下半部用粗木板钉死,其间缝隙就成了"小窗眼",形若城堡的"枪眼".因为害怕遭到袭击,人们往往这样加固窗户进行自卫,躲在暗处向进攻的敌人射击.

  "胆小鬼!"高龙巴说,"您看,哥哥,他们开始戒备了,他们躲起来了!但总有一天要出来呀!"

  奥索在广场南边出现,顿时在比埃特拉那拉引起大轰动,被认为是胆大妄为之举,对于聚集在绿橡树周围的中立分子,这成了议论不完的话题.

  "幸亏,"有人说,"巴里奇尼的儿子们没有回来,他们可没有律师沉得住气,他们岂能轻易让自己的仇人大摇大摆地从自己的地盘上通过,恐怕非叫留下买路钱不可."

  "您记住我的话好了,老街坊,"一个老头补充道,他是镇上权威的预言家."我观察过高龙巴今天的脸色.她脑子里有点玩意儿.我闻到空气中有点儿火药味.不要多久,比埃特拉那拉的肉脯可有便宜鲜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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