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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龙巴

  为了进行你的

  家族仇杀

  放心吧

  只要有了她

  ......迪.尼奥洛:《挽歌》

  

  $$$$一

  一八一×年十月初,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上校,爱尔兰人,英国出类拔萃的军官,携带女儿下榻于马赛的博沃饭店,他们刚从意大利旅行归来.兴致勃勃的游客总是一路赞不绝口,结果物极必反,致使今天的许多旅游者为了表明自己与众不同,竟以贺拉斯(贺拉斯(前六五......前八),古罗马诗人,著有《颂歌》四卷和《诗艺》长论.)的"切勿少见多怪"为座右铭.上校的独生女莉迪亚小姐,正属于这类不满意的旅客.在她看来,《耶稣显容》(《耶稣显容》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画家拉斐尔的名画之一,藏梵蒂冈博物馆里.)不过如此而已,正在喷发的维苏威火山比伯明翰城里工厂的滚滚浓烟,也未必好看到哪儿去.总之,她对意大利贬损有加,说这个国家缺乏地方色彩,缺少个性.到底什么是地方色彩,什么是个性,只好见仁见智,几年前我是明明白白,但今天却糊里糊涂了.开始,莉迪亚小姐自鸣得意,以为捷足先登,在阿尔卑斯山那边可以发现他人见所未见的东西,回来后也可与儒尔丹先生(儒尔丹先生,莫里哀喜剧《贵人迷》中的主角,一个附庸风雅的呢绒商,愚昧无知,可鄙可笑之极.)所谓"名流雅士们"高谈阔论一番.但她很快发现,比起自己的同胞来,竟处处瞠乎其后,因毫无新的发现而大失所望,于是投身到反对派的行列.有些事的确令人不快,一谈起意大利的胜迹,没有一个人不对您说:"您一定知道某某地某某宫那幅拉斐尔吧?这可是意大利最美的东西了."人家恰恰疏忽了没去看.既然没有耐心一览无余,索性来一个一无是处算了.

  在博沃饭店,莉迪亚小姐遇到一桩有苦难言的懊丧事.她带回一幅塞尼城的佩拉斯日门(佩拉斯日,古代居住在希腊.意大利以及地中海沿岸的民族.塞尼城在罗马省内.)的得意速写,以为是被画家们遗忘的古迹.实在没有料到,弗朗西丝.芬威克女士与她在马赛不期而遇,给她看了自己的画册,在一首十四行诗和一朵干枯的花朵之间,居然也画着那座门,浓油重彩,锡耶纳黄土色调.气得莉迪亚小姐把自己的塞尼速写送给了贴身女仆,对佩拉斯日的建筑从此一概漠然置之.

  女儿怏怏不乐,父亲内维尔上校也抑郁不平.自从妻子死后,他就同女儿一样眼光看事物.在他看来,意大利大错特错了,竟然使他的女儿讨厌,因此,意大利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国家.他对绘画与雕塑的确无话可说,但提到打猎,他可以打保票,意大利是最可怜巴巴的地方,冒着大太阳,在罗马野外跋涉几十公里,才打到几个幺幺小丑红鹧鸹.

  内维尔上校到马赛的第二天,就请他的前副官埃利斯上尉吃晚宴,上尉刚在科西嘉岛住了六个星期.上尉绘声绘色地向莉迪小姐讲了一个土匪的故事,堪称闻所未闻,与她在罗马至那不勒斯路上听到的江洋大盗的故事毫不雷同.待到吃餐后甜点心的时候,只剩下两个男人对饮波尔多酒,谈起打猎的事,上校才得知,科西嘉是飞鹰走犬最美的去处,野禽野兽种类繁多,资源丰富,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上.

  "那里到处可以看到野猪,"埃利斯上尉说,"但一定得学会辨别家猪和野猪,野猪与家猪模样像得惊人;要是不小心打死了一只家猪,那就自找麻烦了,看猪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从小树林(他们叫绿林)中跳将出来,全副武装,要求赔偿牲口损失,并笑话挖苦您一顿.您还可以看到岩羊,模样特别古怪,在别处是找不到的,堪称珍稀野味,但很难打到.还有糜鹿.黄鹿.野鸡.斑山鹑......在科西嘉真是应有尽有,数不胜数.如果您喜欢打枪,去科西嘉吧,上校;在科西嘉,正如我的一个房东所说,您可以向所有猎物开枪,从斑鸫到人."

  喝茶的时候,上尉又向莉迪亚小姐讲了一个血亲复仇的故事,情节之离奇,比第一个故事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对她描绘了一通野味甲天下的当地风光,岛民的古怪性格和热情好客以及原始的风俗,终于使得莉迪亚小姐对科西嘉如醉如痴.最后,他赠献给她一把美丽的小匕首,其珍贵并不在于它的外观和镶铜工艺,而在于它的来历.一个有名的土匪忍痛割爱才把它让给了埃利斯上尉,并肯定它深刺过四个人的身体.莉迪亚小姐接过小匕首,别在腰带里,临睡前放在床头柜上,躺下后还抽出鞘来欣赏了两次,然后才酣然入睡.上校这边呢,则做了个梦,他杀死了一只岩羊,主人要他赔钱,他满口答应了;这是一只四不像,形体像野猪;长着鹿角,却翘着山鸡的尾巴.

  "埃利斯讲,科西嘉打猎最棒,"上校对女儿说,他们正在面对面吃早饭;"要不是这么远,我真想到那儿去消受半个月."

  "那好呀!"莉迪亚小姐回答,"干吗不去科西嘉?您打猎,我作画;如果在我的画册里,有埃利斯上尉所说的波拿巴小时候读书的那个山洞,我就太美了."

  这也许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上校表达的一个愿望,竟然得到女儿的赞许.他为这样的不谋而合感到欢欣鼓舞,不过,他没有忘乎所以,认为有必要唱点反调,为激发莉迪亚小姐心血来潮火上加油.他说当地如何荒凉粗野,说女人在那里旅游诸多困难,但这些对她都等于废话,因为她天不怕地不怕;要骑马旅行她求之不得;要睡帐篷她会欢天喜地;她甚至扬言要开赴小亚细亚.总之,她有问必答,既然从来没有英国女子涉足科西嘉岛,她就义不容辞,非去不可了.一旦回到圣詹姆斯广场,亮出她自己的亲笔画册,那是何等的得意!

  "宝贝,为什么把这张迷人的画翻过去了?"

  "噢!没什么.这是我画的一张人物速写,科西嘉一个大名鼎鼎的土匪,他当过我们的向导."

  "什么!您去过科西嘉?......"

  由于当时法国与科西嘉之间还没有轮船往来,莉迪亚小姐又自告奋勇要捷足先登科西嘉岛,于是,人们便打听有没有开往科西嘉岛的帆船.就从当天开始,上校写信寄巴黎退掉预定的下榻客房,并同科西嘉的一个船主洽谈,乘坐一艘双桅快船开往阿雅克修.船上有两个原装的包间.船上备足了食品;船老大信誓旦旦,说他有一个老水手,烹调技术很高明,他做的稀面薄饼简直无与伦比;他保证小姐在船上舒舒服服,保证一帆风顺,风平浪静.此外,根据他女儿的意愿,上校规定,船长不得搭载其他任何旅客,要设法贴近科西嘉海岸航行,以便饱览沿岸山光水色.

  

  $$$$二

  预定出发那天,一切包装停当,一大早就搬运上船;但帆船要等傍晚微风转向的时候才能启航.利用等船的时间,上校和他的女儿在嘎纳比埃尔大街上散步,没有想到船主忽然跟了上来,请求他允许顺便捎带一个亲戚,就是他大儿子教父的表兄弟,他有急事要回老家科西嘉,苦于找不到渡船.

  "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船长马泰补充道,"是军人,警卫军步兵军官,如果那人还当皇帝的话,他早就是上校了."

  "既然是个军人,"上校说......正要接着往下说:"我很高兴同意他与我们同行."莉迪亚小姐却用英语嚷嚷起来:

  "一个步兵军官!(因为她父亲是骑兵,她对其他兵种一概瞧不起.)可能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此人肯定晕船,此人会把我们渡海的全部兴致一扫而光!"

  船主一句英语也听不懂,但他从莉迪亚小姐撅起的美丽小嘴上似乎明白她说话的意思,他再三夸奖自己的亲戚,最后保证他是一个富有教养的体面人,家庭出身下士,他绝对不会妨碍上校先生,因为船主负责把他安置到一个船旮旯里,顾主是看不见他的.

  内维尔上校和莉迪亚小姐好生奇怪,竟然在科西嘉还有父子相传当下士的家庭;但细细琢磨一下,既然是一个步兵下士,他们可以肯定这是一个穷小子,老板是出于怜悯顺便捎他过去罢了.假如真是一个军官,那就不得不同他攀谈,同他生活在一起;对付一个下士,倒没有什么碍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只要他带领的一个班没有跟着他来,要知道那些战士个个枪上刺刀,会把您带到您不愿去的地方去.

  "您的亲戚晕船吗?"内维尔小姐单刀直入地问.

  "从来不晕船,小姐.他坚强得像岩石一样,无论在海上还是在陆上."

  "那好吧!你可以把他带上,"她说.

  "您可以把他带上,"上校重复道,于是父女俩继续溜达.

  傍晚五时左右,马泰船长来叫他们上船.在码头上,靠近船长的舢板,他们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穿蓝礼服,一排纽扣直接下巴,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眼睛又黑又大又漂亮,炯炯有神,神色坦诚,才华横溢.看他收肩侧身的姿态,瞧他鬈曲的小胡子,一下子就知道他是一个军人;因为当时留胡子尚未成为时髦,警卫军的军容养成也还没有普及到寻常百姓家里.

  年轻人见到上校便脱帽致敬,落落大方,用标准的军语向他表示感谢.

  "很荣幸能帮您的忙,小伙子,"上校说,同时亲切地对他点了点头;说着,下了舢板.

  "他倒不在乎,您那英国人,"年轻人用意大利语对船主小声嘀咕说.

  船主把大拇指放到左眼下面,嘴角往两下一拉.凡是懂得手势语的人,都知道其中的意思,英国人听得懂意大利语,他是一个怪人.年轻人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前额,以回答马泰的手势语,好像是对他说,所有的英国人脑子里总有些歪门邪道,然后坐在老板身边,仔细打量起那个漂亮的旅伴,但也不见失礼.

  "他们军容举止不错,这些法国兵,"上校用英语对女儿说,"因此培养他们当军官也不难."

  而后他又用法语对年轻人说:

  "告诉我,老弟,在哪个团当兵?"

  年轻人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表亲教父,忍住讥笑,回答说,他原先在警卫军步兵团,又说,他现在离开第七轻步兵团.

  "在滑铁卢打过仗?您很年青嘛."

  "对不起,上校;我就打过这么一个战役."

  "此战一顶两,"上校说.

  科西嘉青年咬紧嘴唇.

  "爸爸,"莉迪亚小姐用英语说,"问他一下,科西嘉人是不是很喜爱他们的波拿巴."

  上校还没来得及把女儿的问题译成法语,年青人就用相当流利的英语回答,尽管带有外国腔调.

  "您知道,小姐,本乡本土无圣贤.我们大家都是拿破仑的同胞,但我们可能还不如法国人喜爱他呢.至于我,尽管我家过去曾是他家的仇敌,但我喜欢他,敬佩他."

  "您会说英语!"上校惊叫起来.

  "太糟糕了,您一下子就看出破绽了."

  科西嘉人说话无拘无束,莉迪亚小姐虽然看不惯,但一想到一个下士竟然对一个皇帝有个人恩怨,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所谓科西嘉怪异,他就是第一怪了,她得在日记上记下这一笔.

  "也许您在英国当过俘虏吧?"上校问.

  "不,上校.我是在法国学的英语,那时很小,是跟贵国的俘虏学的."

  他又转而对莉迪亚小姐说:

  "马泰告诉我,你们刚从意大利回来.您大概会讲地道的托斯卡纳方言(托斯卡纳,位于意大利中部地区,意大利标准语以此地方言为基础.)吧,小姐;我担心,你们听我们的土话会有点困难."

  "小女可以听懂所有的意大利方言,"上校回答;"她有语言天赋.不像我嘴笨."

  "小姐,您能不能听懂?举个例子吧,有一首科西嘉民谣的歌词,是一个男牧童说给女牧童的话:

  假如我走进神圣的天堂,神圣的天堂,

  如果我没看见你在天堂,

  我扭头就离开那鬼地方.

  莉迪亚小姐听懂了,觉得他引用歌词有点放肆,特别是念歌词时那灼人的目光更是如此,她红着脸回答道:卡比斯戈(听懂了).

  "您这次回乡是不是度半年假?"上校问.

  "不,上校.他们已决定我退役,给一半薪金(滑铁卢战役失败以后,法国王朝复辟,实行歧视帝国军人政策,勒令大批军官退出现役,退役军官只享受半饷待遇.),大概因为我是滑铁卢败兵,又是拿破仑的老乡.我回到家中,希望落空,钱包轻松,就像歌谣唱的那样."

  他仰望长天叹了一口气.

  上校把手伸进口袋,摸索出一块金币,正想找一句话,有礼貌地把金币塞给他那不幸的敌人手里.

  "我也一样,"他说,口气轻松愉快,"人家也决定我退役;......可是......您那一半薪饷,还不够买香烟呢.拿着吧,下士."

  年轻人的手依靠在舢板的船沿上,握着拳头,上校设法把金币塞进他的手里.

  科西嘉青年顿时红了脸,挺直身子,咬紧嘴唇,似乎正要发作,却突然改变表情,哈哈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捏着钱,一下子被弄得目瞪口呆.

  "上校,"年轻人说,口气又严肃下来,"请允许我奉劝您两句.第一,千万别把钱施舍给科西嘉人,因为我的科西嘉同胞有的会无礼地把钱往您头上扔;第二,不要把对方不要求的头衔强加给对方.您叫我下士,可我是中尉.当然,差别并不很大,但是......"

  "中尉!"托马斯先生叫喊起来,"中尉!可是,老板告诉我,您是下士,您父亲也是,全家男子汉都是."

  听了这话,年轻人仰头哈哈大笑,逗得船主和两个水手也开心大笑.

  "对不起,上校,"年轻人到底又说话了,"这个误会也妙极了,我现在才弄明白.不错,我家祖上确实荣耀一时,出了好些'下士,;但我们科西嘉的'下士,服装上从来没有军衔标志.基督一一○○年左右,几个村社揭竿起义,反抗山主专制,选出几个首领,命名为'伍长,,与'下士,是一个名称.在我们岛上,我们这类护民官的后裔便代代以此为荣."

  "对不起,先生,"上校大声说道,"千万原谅.既然您已经理解了我冒昧的原因,还望你多多海涵."

  说着,向他伸出了手.

  "也是对我小小傲气不大不小的惩罚吧,上校,"年轻人说,依然笑声不断,友好地握着英国人的手,"我一点都不怪您.既然我的朋友马泰把我介绍得如此糟糕,请允许我自我介绍吧:我叫奥索.戴拉.雷比阿,退役中尉,看到这两条强壮的好狗,我估计你们是来科西嘉打猎的,难陪同你们光临我们的山林,我真是受宠若惊......如果我还没有把它们忘记的话,"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

  此时,舢板已经靠拢帆船.中尉伸手扶了莉迪亚小姐,接着又帮了上校登上甲板.上了帆船,托马斯爵士总想着自己小看了人,老大不自在,真不知怎样才能使年轻人忘掉他的失礼,殊不知这个年轻人家世竟可上溯到一一○○年,于是等不及征得女儿的同意,便邀请中尉共进晚餐,并一再道歉,再三握手.莉迪亚小姐听了果然皱了皱眉头,但她倒没有生气,毕竟知道了"下士"是怎么回事;客人并不讨厌,她甚至觉得他有一种连我也说不清的贵族气派;只是他过于直露,过于开心,不像小说中的英雄.

  "戴拉.雷比阿中尉,"上校说着,以英国礼节向他致意,一杯马德拉酒(马德拉酒,葡萄牙马德拉岛出产的名牌葡萄酒.)在手,"我在西班牙见过不少贵族同胞,就是大名鼎鼎的狙击步兵团队队员."

  "是的,许多人留在西班牙,"年轻的中尉说,板起了面孔.

  "我永远忘不了维多利亚战役(维多利亚战役,一八一三年,在西班牙的维多利亚,英国元帅威灵顿指挥英军大败法国军队.)中科西嘉营的士气,"上校接着说,"值得我好好想一想啊,"说着,揉了揉胸脯."他们分散躲在各个园子里,以篱笆作掩护,狙击了整整一天,打死了我们不知多少人马.一旦决定撤退,他们又化零为整重新集中起来,溜之大吉了.在原野上,我们指望进行反击,可是,那些混蛋......对不起,中尉,......那些勇士们顿时组成方阵,简直没有办法攻破.只见方阵的中央,每一个军官骑着小黑马,我至今历历在目;他站在鹰旗旁,抽着他的雪茄烟,像在咖啡馆里一样自在.好像是为了故意给我们颜色看,他们的乐队不时鼓乐齐鸣......我命令两个连队冲过去......糟了!我的龙骑兵没有打入方阵,眼看着他们擦阵边而过,绕了半圈,然后乱哄哄地转了回来,好几匹马空鞍失主......鬼军乐没完没了!笼罩在战斗营的烟幕刚刚散开,我又看见鹰旗旁边的那位军官,仍然在抽他的雪茄烟.我怒不可遏,亲自带头作最后一次冲锋.他们的枪因射击过火出了故障,打不出子弹,但战士们组成六列横队,上了刺刀,逼近马鼻子,简直像一堵城墙.我高喊着,大声激励我的龙骑兵,我拼命刺马向前,此时,只见我说的那位军官,终于扔掉雪茄,对他手下人指了指我.我只听到什么'白毛子!,原来我头上戴着白羽毛军帽.别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颗子弹就打中了我的胸脯.......多了不起的一支队伍,戴拉.雷比阿先生,第十八轻步兵团里首屈一指;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全是科西嘉人."

  "是的,"奥索说,他听故事时,双眼灼灼生辉,"他们掩护撤退,继续高举自己的鹰旗;但三分之二的勇士今天仍然在维多利亚原野长眠."

  "恐怕无巧不成书!也许您知道那位指挥官的姓名吧?"

  "正是家父.当时,他是第十八轻步兵团的少校,因在这悲壮的一天指挥有功被破格晋升为上校."

  "是令尊大人!的确了不起,不愧是个勇士!若能再见到他,那该多高兴,我也许还认得出他来,我有这个把握.他还健在吧?"

  "不,上校,"年轻人说,脸色有点苍白.

  "难道他在滑铁卢打过?"

  "是的,上校,但他无缘战死在疆场......他却死在科西嘉......已经两年了......我的天主!这海多美!已有十个年头我没见到地中海了.......您不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吗,小姐?"

  "我觉得它太蓝了......而且浪头不够雄伟."

  "您喜欢野性美吗,小姐?论粗野之美,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科西嘉的."

  "小女喜欢一切非同寻常的东西,"上校说,"所以她一点也不喜欢意大利."

  "意大利我只熟悉比萨,"奥索说道,"我在比萨上过一段中学;每当想起比萨的陵园,教堂,斜塔,特别是陵园,我就禁不住赞叹不已.您记得奥加涅的《死亡》吧(奥加涅,十四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雕塑家,其代表作《死亡》是比萨陵园的一幅壁画.)......我简直可以信笔将它描绘出来,因为它已经深深刻画在我的记忆里."

  莉迪亚小姐生怕中尉先生得意忘形,滔滔不绝赞美下去.

  "是很漂亮,"她说着,打起呵欠."对不起,爸爸,我有点头疼,我要下舱里去了."

  她吻了一下父亲的前额,庄严地向奥索点了点头,走了.于是,两个大男人大谈特谈打猎和战争.

  他们方才得知,在滑铁卢,他们曾经正面交锋过,也许还互相答谢过许多子弹呢.他们越谈越投机,大有相交恨晚之慨.他们轮番把拿破仑.惠灵顿和布吕歇尔(布吕歇尔(一七四二......一八一九),普鲁士元帅.一八一五年滑铁卢战役中,因及时增援惠灵顿而使战场力量对比发生急剧变化,为惠灵顿最终打败拿破仑立下汗马功劳.)批评了一通,然后话题一转,又侃起打猎的事,竟然一起围追起糜鹿.野猪和岩羊来了.到底夜色已深,最后一瓶波尔多也喝得一干二净,上校这才再次握了握中尉的手,道了晚安,又说初交时虽然滑稽可笑,但愿深交成为知己.两人总算分别回舱睡觉去了.

  

  $$$$三

  夜色幽美,月光戏浪,帆船顺着轻风缓缓航行.莉迪亚小姐毫无睡意.只是一位凡夫俗子的冒然出现,一下子冲走了她品味海上风光的激情,其实,只要心中有两个诗歌细胞,面对这片夜海月色,任何人都会萌发诗情画意.她断定,那个年轻的中尉,不过一个傻大兵而已,早该高枕呼呼大睡了,于是起了床,披上裘皮大衣,叫醒女仆,上了甲板.甲板上除了一个掌舵的水手.空荡荡没有他人,只听那水手用科西嘉土语吟唱一种哀歌,音调粗野凄凉,平淡无奇.但在这宁静的夜晚里,这种古怪的音乐自有迷人的魅力.可惜的是,莉迪亚小姐并不完全明白水手歌唱的内容.许多章节大同小异,但其中有一首壮怀激烈,引起她的强烈好奇心;然而,刚到最精采的时候,忽然冒出几句土话,令她莫名其妙.不过,她听出与一桩凶杀案有关,对凶手的诅咒,报仇雪恨的威胁,对死难者的赞颂,统统混合交织在一起.她记住了几段歌词,我不妨试译如下:

  不论是枪是炮,或是刺刀,

  都不曾使他神色紧张,

  战场上他泰然自若,

  犹如夏天的长空爽朗.

  他是鹫,老鹰的朋友,

  对朋友,他好像蜂蜜一样甜美,

  对敌人,他好比怒海一样凌厉.

  比太阳高明,

  比月亮温和.

  法兰西的敌人对他无可奈何,

  没想到自己家乡的凶手

  却从背后把他打倒,

  就像维多罗杀害桑皮埃尔.高索(桑皮埃尔.高索是科西嘉十六世纪反抗热那亚统治的爱国志士,其妻瓦尼娜.多尔纳诺为营救丈夫,私自到热那亚与敌人谈判.高索认为妻子通敌叛国,便大义灭亲,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但他自己也被科西嘉人维多罗所杀害,维多罗遂成为卖国贼的代名词.).

  他们从来不敢正面与他较量.

  ......在墙上,在我床前挂上,

  我出生入死得来的荣誉十字勋章.

  它的饰带多么鲜红.

  我的衬衣更加鲜红.

  告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远地,

  保留好我的勋章和我的那件血衣.

  他会看到衬衫上的两个弹孔.

  每一个弹孔,要从凶手的衬衣上找到对应.

  难道这就算是报仇雪恨?

  我还要那只开枪打我的手,

  我还要那只瞄准我的眼睛,

  我还要那颗想杀害我的心......

  水手突然停止了歌唱.

  "为什么您不继续唱下去,我的朋友?"内维尔小姐问.

  水手动头示意,告诉她有一个人从大船舱走出来.原来是奥索出来赏月.   "请您把您的哀歌唱完吧,"莉迪亚小姐说,"我听得很过瘾."

  水手俯身对她低声耳语:"我不给任何人兰贝科(意大利文"rimbeccare",意为排斥,反击,拒绝,在科西嘉方言里,此语作"当众给予羞辱"解.一个人如果有杀父之仇而不图报复,人们则群起攻之:"给他兰贝科(le rimbecco)."此语实际上是催人雪耻.热那亚法律对制造兰贝科事端者严惩不贷.......原注)."

  "什么?兰......?"

  水手没有回答,开始吹口哨.

  "您又被我撞见了,原来您也在观赏我们的地中海呀,内维尔小姐,"奥索说着,走到她身边."您无法否认,这样的月色,别处是无论如何看不到的."

  "我不是在看月.我刚才一门心思在研究科西嘉语.这位水手刚才正唱着一首悲壮的哀歌,却在最精采的时刻不唱了."

  水手低下头,好像要仔细看看指南针,并暗暗用力拽了一下内维尔小姐的裘皮大衣,显然,那首哀歌是不能当着中尉的面唱的.

  "你刚才唱什么呀,包罗.法朗塞,"奥索问,"是一首巴拉塔?一首沃瑟罗(如果一个人死了,特别是被谋杀身亡,其遗体被安放在一张桌子上,妇女家属或妇女亲友,抑或外界知名的善歌妇女,面对前来吊唁的众多宾客,用土语即编即唱吊丧的哀歌.当地人称这些啼唱妇女为"沃瑟拉特里奇"(voceratrici),或根据科西嘉语的发音为"布瑟拉特里奇"(buceratrici).哀歌在东海岸叫"沃瑟罗"(vosero)."布瑟茹"(buceru)."布瑟拉图"(buceratu);而在西海岸,则叫"巴拉塔"(ballata).这些名词均源自拉丁语.有时,由好几个妇女轮流即情啼唱,但大都由死者的妻子或女儿亲自哭灵.......原注)?小姐听得懂你的歌,想听个水落石出."

  "我忘了,奥斯.安东,"水手答道.他灵机一动,竟然放开嗓子唱起圣母赞美诗.

  莉迪亚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再强人所难了,不过,她已打定主意,过后非弄清楚个中奥秘不可.她的贴身女仆虽是佛罗伦萨人,但对科西嘉方言,并不比主人懂多少,也迫不及待想知道究竟,女主人尚来不及用肘警告,她已经开口问奥索了:

  "中尉先生,给兰贝科是怎么回事?"

  "兰贝科!"奥索惊叫起来,"这可是对一个科西嘉人狗血喷头的臭骂,责备他没有报仇雪恨.谁对您说起兰贝科的?"

  "是昨天,在马赛,"莉迪亚小姐连忙抢着回答,"船主提到这个说法."

  "他说的是谁?"奥索问,口气很不自在.

  "噢!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时间是......对了,大概是关于瓦尼娜.多尔纳诺的故事吧."

  "我想,小姐,因为瓦尼娜之死,您可能不太喜欢我们的英雄,勇敢的桑皮埃尔吧?"

  "难道您觉得这是英雄壮举?"

  "当时野蛮成风,他的杀妻之罪可以原谅.再说,当时桑皮埃尔正同热那亚人决一死战,他的妻子却设法与热那亚人和谈,倘若他不惩罚自己的妻子,同胞们怎么能信任他?"

  "瓦尼娜走时没有得到桑皮埃尔的批准,"水手说,"桑皮埃尔干得好,拧断了她的脖子."

  "可是,"莉迪亚小姐说,"她去向热那亚人求情,是为了营救自己的丈夫呀,是出于对丈夫的爱呀."

  "替他求饶,这是对他的侮辱,"奥索嚷了起来.

  "于是就亲手杀了她!"内维尔小姐不肯罢休."简直是杀人魔王!"

  "您知道,她求他赐予她恩典,死就死在他的手里.小姐,难道您也会把奥赛罗看作杀人魔王?"

  "风马牛不相及!他是嫉妒;桑皮埃尔不过是虚荣."

  "就说嫉妒,不也是虚荣吗?那是爱情的虚荣,也许您偏袒动机而原谅他吧?"

  莉迪亚小姐神圣不可侵犯地瞪了他一眼,回头同水手谈话,问船何时到岸.

  "如果继续风顺,后天即可到达."他说.

  "我恨不得马上看到阿雅克修,这船使我烦透了."

  她起身,挽起女仆的手臂,在走道上踱了几步;奥索木然立在舵旁,不知是去陪伴她散步好,还是终止谈话好,这席话显然使她心烦.

  "绝代的美人,圣母的血统!"水手说,"如果我床上的臭虫长得像她一样美丽,我让她们随便咬好了,保证毫无怨言."

  莉迪亚小姐可能听见了对她美貌的天真誉美之辞,不禁惊慌起来,连忙转身回舱去了.不久,奥索也退了下去.待奥索一离开甲板,女仆便立刻重上甲板,好生盘问了水手一番,然后向女主人报告情况:那首因奥索的出场而中断的巴拉塔,是两年前奥索的父亲戴拉.雷比阿上校被暗杀后才编出来的.水手肯定,奥索此次回科西嘉就是为了报仇,这是他的说法,他宣称,比埃特拉那拉村不久便可看到新鲜肉上市.将这句科西嘉流行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说,奥索老爷对谋害他父亲的嫌疑凶手,准备开二.三个杀戒;实际上这几个嫌疑分子曾被司法部门追究过,但结果却赢得个雪一般清白无辜,说到底是因为法官.律师.省长.宪兵都是他们裙带上的人物.

  "科西嘉没有法律,"水手补充道,"与其相信王家法院的一个推事,我还不如相信一支好枪.当你有一个仇敌,就要从三个S(这是科西嘉的惯用语,三"S"指枪.刀.逃(schiopetto,stiletto,strada).......原注)中作出选择."

  这些有意思的情报使莉迪亚小姐对中尉戴拉.雷比阿刮目相看,从态度到心绪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在这位想入非非的英国小姐眼里,他顿时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他那逍遥自得的神态,他那坦城豪爽的口气以及和颜悦色的谈吐,开始确给她带来几分反感,而现在,在她眼里却一下子变成了优点,因为一个坚强不屈的人,往往喜怒不形于色,深藏的城府是轻易不肯打开的.她觉得奥索大志若闲,有菲埃斯克家族(菲埃斯克家族,十三至十六世纪称霸热那亚的意大利贵族.该家族出了两个教皇,三个红衣主教,还有众多军事将领.)的气派;尽管杀死几个坏蛋不如救国壮丽,然而,一桩壮烈的复仇也堪称美谈.也就在这个时候,内维尔小姐发现,年轻的中尉眼睛很大,满口白牙,身材高雅,富有教养,言谈举止颇合上流社会的风范.第二天,她不时同他谈话,越发觉得他的言辞很有味道.她一再询问他故乡的情况,他侃侃而谈,津津乐道.科西嘉,虽然他很小就离开了她,开始是为了上中学,而后是上军校,但在他的心目中,始终充满诗情画意.他兴致勃勃,谈到科西嘉的深山老林,民情风俗.可想而知,他介绍之间,不止一次提到复仇两字,科西嘉人的情感尽人皆知,谈论科西嘉人,就不可能没有褒贬.但奥索使内维尔小姐颇为惊讶,他对自己的同胞无休止的仇恨情绪,基本上持谴责态度.不过,在村民之间有仇杀传统,他并不以为怪,多方加以谅解,说血亲复仇是穷人的决斗.

  "这是千真万确的,"他说,"仇杀之前照例得提出挑战.'你千万小心,我自有防备!,这掷地有声的话,就是敌对双方在互相暗算之前非说不可的神圣语言."

  "在我们老家,谋杀事件屡有发生,的确比别处多,"他又补充道:"但您绝对找不出一个卑鄙的犯罪动机.不错,我们有许多杀人凶手,但却没有一个小偷."

  每当他提到复仇和凶杀的字眼时,莉迪亚小姐便仔细察言观色,却未曾发现他有动情的丝毫痕迹.既然她已认定,他有肉眼凡胎(她的眼睛除外)看不透的非凡魄力,她当然坚信不移,戴拉.雷比阿上校的在天之灵,很快就会如愿以偿,心满意足.

  一帆风顺,科西嘉岛已遥遥在望.船主把沿岸重要地名一一加以介绍,莉迪亚小姐虽然人生地不熟,但对了解地名颇有兴致.最杀风景是无名风景.有时,凭借上校的望远镜,可以看见一个岛民,身穿棕色呢服,手持一支长枪,骑上一匹小马,在陡峭的山坡上奔驰.在莉迪亚小姐眼里,那人不是一个土匪,便是去报杀父仇的儿子;可奥索却保证,那只不过是附近村镇的良民百姓,正在跑生意罢了;他带枪并非出于需要,而是为了抖威风,赶时髦,犹如花花公子出门,非持漂亮的手杖不可.作为武器,虽然长枪不如匕首高贵,也不如匕首富有诗意,但莉迪亚小姐觉得,作为男子汉,带枪比带手杖更气派,她记得拜伦勋爵笔下的所有英雄,都是死于子弹,而不是死于传统的匕首.

  经过三天的航行,对面已是桑吉内尔群岛,阿雅克修湾绮丽全景逐渐在游客眼前展开.将它与那不勒斯湾景观相提并论,确有几分道理;帆船进港时,一座山林正着火,滚滚浓烟笼罩着吉拉托山峰,不由令人联想到维苏威火山,更增添几分相似.若要两地平分秋色,只需派一支阿提拉(阿提拉(约四○六......四五三),匈奴王,曾率领匈奴骑兵横扫西南欧,加速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的军队到那不勒斯郊区扫荡一番,因为在阿雅克修周围满目荒凉,毫无生气.不像那不勒斯,从塔斯比亚海堡到米泽纳海岬,新奇别致的建筑物鳞次栉比,一路可见;可在阿雅克修湾周围,一眼望去,除了阴森森的丛林,便是丛林背后光秃秃的高山.不见一座别墅,不见一间民居.只有,在城市周围的高岗上,几幢白色建筑物,孤孤零零,映照在莽莽绿幕上;那是超度亡灵的教堂和家族的陵墓.在这风景线上,所有景物无不具有萧杀悲凉之美.

  郊区的荒僻给人造成的印象,再看看城容市貌,特别在这个时候,就更加深刻了.街道上没有任何车马走动,偶尔遇见几个闲人,来回还是那几张老面孔.没有一个像样的女人,只有几个进城卖粮的农妇.一点听不到大声喧哗,欢笑,歌唱,与意大利城市大不相同.偶尔,在一棵供人乘凉的大树荫下,十几个武装的农民在玩牌或者观战.他们既不大叫大嚷,也绝不你争我夺;如果赌上火了,只听见手枪的声响,发出威胁的警告.科西嘉人天生威严寡语.傍晚时分,有几个人出来乘凉,但街上散步的几乎都是外来客.当地岛民都守在自己的家门口,人人自危,好像老鹰守卫着自己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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