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不再在雪堆里扑腾了,他记起大衣里腰带上还揣着两颗反坦克手雷。昨晚他给每人发了两颗,自己也拿过,现在却忘了。准尉可能是把自己那两颗弄丢了,也可能已经用掉。中尉用牙齿咬着扯掉一只手套,伸手到大衣里边一摸,腰带上已经只剩下一颗手雷。他拔出手雷,上好拉栓。莫赫纳柯夫伸手顺着鲍里斯的袖于摸过来,想把手雷拿过去,但排长刚刚才从准尉手里挣脱,这会儿竟发狂似地把他推开,不顾一切地匍匐着去追赶坦克。坦克缓慢地推进着,一公尺一公尺地贴着地面啃过去,把战壕翻松碾平,但埋进翻松上层里的却不是禾秆和穗于,而是分散在坑道里的活人的躯体。

  “你等着吧!你等着,狗东西!我马上……马上叫你……好看!”中尉在坦克后面追着,坦克的另一根履带怎么也找不到支撑点,空转着。中尉想站起身于快步追上去,但双腿好象脱了臼似的,怎么也支撑不住,他终于又跌倒在地,在雪地里爬着,不时碰上那些被压坏的、没有完全冷却的尸体。

  鲍里斯把两只手套都掉了,嘴里啃满了土,然而依然把手雷举着,就象端着一杯酒,似乎生怕它泼翻。他已经不喊叫了,只是号哭,舌头舔着嘴唇上混着泥土的发咸的眼泪,他费力地用肩膀去擦脸,用粗糙的大衣领子去抹掉冻住的眼屎,因为他必须盯住这辆坦克。虽然他怎么也追不上坦克,但他必须追上它,困为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什么生命、空间、思想(事实上什么思想也不存在了),只归结为一个复仇的意念,那就是用手雷炸毁坦克,炸毁它,这就是一切。前无因、后无果,什么生存、死亡、战争、和平,以至人们,统统都已不复存在。此刻世界上只有他和这辆坦克,他必须要抓住战机,和这辆坦克决一死战。

  坦克轰然一声陷进一个深坑,剧烈颤动着。鲍里斯高兴得尖声嘶喊起来,他爬出雪堆,站直身子,象玩儿似地咔嚓一声拉开了雷栓,就把手雷投进了坦克的青灰色的排气筒里。火焰和雪块在他周围扬起,土块打到他的脸上,泥土落进了他还在喊叫的嘴里,整个人象一只野兔子似地被气浪摔到战壕土壁上。手雷炸响的时候,他已经听不见了,只有恐惧得缩成一团的脏腑和紧张得差点没有迸裂的心脏感觉到了这一次爆炸。

  坦克抖动了一下,停在原地不作声了。履带脱开了滑轮,掉了下来,铺开在雪地上,象一条破烂的军用绑腿。密集的炮弹打在铁甲上,使上面的雪噬噬地融化了。不知是谁又对准坦克投了一颗手雷,反坦克手又重新活跃起来了,他们咬牙切齿地向坦克开火,打得铁甲里冒出一阵阵蓝色的火焰。

  鲍里斯和同志们不由得抱憾起来,因为坦克没有燃烧,没有扭曲变形,没有被火焰所吞噬。这时出现了一个不戴钢盔的,剪短发的德国人,他穿着一套破旧的军装,脖子上系着一条被单。他把自动步枪靠在肚子上,对着坦克射出一梭梭子弹,一面狂叫乱跳。这个德国兵把弹夹里的子弹都打完以后就把自动步枪扔在一旁,开始赤手空拳拼命地捶打坦克的装甲板。这时飞来几颗子弹把他撂倒了。他栽倒在履带旁边,抽搐了一阵便再也没有声息了。他用来当作伪装服的被单迎风飘拂了几下,象一件尸衣罩在他身上。战斗在朦胧的夜色里渐渐转移开去。榴弹炮的火力也转移了目标。重型火箭炮颤动着、呼啸着,把别处的战壕和地面变成一片火海。而从昨晚起就矗立在战壕附近的几门喀秋莎却深深地陷在雪堆里燃烧着。幸存的几名火箭炮手现在和步兵混在一起,在他们几门被击毁的炮车附近战斗着,一个接一个相继牺牲了。

  全团只剩下了一门大炮在轰击着。步兵们存身的战壕已毁坏得面目全非,从那里发出稀稀落落的枪声,还有营里的一门迫击炮轰了一炮,接着另外两门也轰击起来。一挺手提机枪最后也欢快地哒哒响了。但是重机枪沉默着,反坦克手也已经筋疲力尽。坑道各处不时跳出敌人士黑戌戌的身影,这些人把钢盔压得很低,因此远看都好象没有脑袋似的,他们向暗处跑去,想追上自己的人,一边大声呼叫和哭泣着。

  几乎没有人对他们开枪,谁也不去追赶他们。

  远处的草垛腾起烈焰,各种颜色的信号弹窜上天空,象是不合时宜地放起了绚丽的节日焰火。然而那里却有人要丧失生命,有人要致残终身。而这里的一切都静俏悄地。那些弹坑、履带的痕迹、毁坏的坑道和死者的躯体都被大雪覆盖起来了。在燃烧的火箭炮车上不时还有枪弹和手榴弹在爆炸,发烫的弹壳从被烟熏黑的炮车上散落下来,在雪地上冒着烟,发出噬噬的响声。战壕上面矗立着被击毁的坦克,它的躯壳已经冷却。伤兵们为了躲避寒冷和枪弹纷纷向它爬去。一个胸前挂着急救箱的陌生姑娘正在给他们包扎,她的军帽已经丢了,手套也不见了,尽对着冻僵了的双手哈气。姑娘那头修剪得短短的头发上盖着一层雪花。

  姑娘在执行自己的任务。而每个人都应该完成自己的任务,要强迫自己,要克服那种因短暂休息而造成的疲惫感。在夜战里,在前线的被破坏的地段上,这种疲惫感是特别犯忌的。必须检查全排的状况,以防敌人卷土重来,并准备好通讯联络。准尉已经忙中偷闲点上了烟,他把卷烟握在空心掌里吸着,免得卷筒里的烟叶被风刮走。他不时对那辆坦克的躯体望上一眼,它阴森森地、一动也不动地矗立着。装甲板的接缝和炮管中都嵌满了白雪。

  “把烟给我!”鲍里斯伸出手去。

  准尉没有把烟头递给中尉,而是先从怀里掏出排长的手套,然后拿出烟袋和卷烟纸,看也不看地递了过去。鲍里斯为卷烟忙碌了好一阵子,用手粘,用舌头舔,最后好不容易卷成了一支鼓鼓囊囊、湿漉漉的烟,费劲儿地刚点上,就咳呛起来。

  “你这一手干得漂亮!”准尉莫赫纳柯夫朝着坦克点了点头。鲍里斯有点不敢相信地望着那个被制服了的庞然大物;这么个大家伙却毁在一个小手雷上!就凭那么一个小小的人!排长的听觉尚未恢复过来,嘴里面还尽是叽叽咯咯的砂土,加上现在又塞了一嘴的烟未,他咳呛着,吐着唾沫,只觉得脑袋抽痛,好象在旧军帽的上面出现了一道道的光晕,眼里直冒金星。

  “把伤员……”鲍里斯抠了抠耳朵。“把伤员集中起来:要不都会冻死的。”

  “给我!”莫赫纳柯夫拿掉了他的烟卷。“不会抽烟就别装熊!”他把烟头扔到雪地里。伸手抓着排长的帽于,把他拽到身边。“该走了!”

  鲍里斯重又用手指抠起耳朵来,想掏出里面的砂土,准尉虽然就在他身旁大声喊叫,但他觉得这声音总象是从水里或是从深坑里传出来的。

  “有东西……里面有东西……”

  “能活下来就算你命大!有谁象你那么扔手榴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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