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

  出来后径自打车。司机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从塑料隔板后面回头问:“小姑娘去哪儿?”乔素打开林歧东的钱包,抽出一张红的递给他:“就这个数,先随便转转吧。”她从旅店出来,司机自然当她是初到H市的游客,话匣子滔滔不绝,本市什么什么新地标,某区又兴建的什么开发区,再说到这几日日趋严重的pm2.5。乔素安静地听着,她的样子很是乖巧,连帽衫、牛仔裤,平常学生打扮——如果不说到布袋里那把刀的话。

  路经秦昌路口,乔素突然开口:“前面左转,去大学城。”司机才晓得她是本地人,怏怏到路口处转弯,乔素歪在车窗上,窗外熟悉的景物如走马灯闪过。

  下车,她漫无目的地走,渐渐走到路的尽头。

  红砖矮墙,高低参差起伏的半锈栅栏,如瀑的藤萝挂在墙上,这个季节正好开花,雾紫色连成一片,她几乎要从这个学校毕业。C大是省内最好的大学,当年高考她的成绩在镇上拔尖,但只超过C大分数线十二分,只好将就一个她并不喜欢的服工专业。然后发生了那件事,她就此辍学。

  沿着紫藤萝的矮墙走就是C大校门,她想了想索性翻墙过去,那里一条小路直通后街,学生们称呼为垃圾街。满街的streetfood,尚算可口的“地沟油制品”。垃圾街还和原先一样,才四点多,小摊贩们却早将小吃车一路排开。台湾鸡排、热豆浆、什锦粥、蛋灌饼......乔素想起以前走在这条街上的情形,心里一阵落寞。

  她过去常去街尾的咖啡店,叫“铜铃”。老板是福建人,养的猫就叫铜铃,图省事店名便也叫这个,一杯摩卡15元,还能续杯。她通常一坐一下午,发呆、看书,还有逗猫。

  她和周渝就是在铜铃认识的。

  两年的时光,曾经的美好成了她心头带血的伤口,仅仅想起他的名字她就好像内脏被人狠狠攥住,拉拧在一起,叫她撕心裂肺般疼痛。妈妈去世的时候,她处理完火葬的事情从老家赶回来,半夜一个人拖着行李在候车厅睡着,火车时刻表闪动的红字耀得如鲜血一样,下车时H市大雨,疲劳和困倦使她精疲力尽,在车站广场看到周渝撑着伞等在路灯下的那刻她几乎感动得要发疯。那样的记忆,现在对她而言是个耻辱。

  “乔......素?”

  有人叫她,她转过头。

  一个女孩穿着鹅黄色毛呢外套,手上戴着铆钉戒指,她并不认识。那女孩也在打量她,终于确定了,跃上前一步:“你是乔素吧?校报前任主笔!”乔素奇怪地看着她,她挠挠头说:“哦,你不认识我。我是学生会的,周渝升副会了,你不是他女朋友嘛!”乔素眼神黯下来,那女孩察觉不对,尴尬地说:“那个......我没有说错话吧......哦那个我们社团晚上聚餐呢!小四川你知道吧,你要有空的话就来......没空就算了......”

  乔素望着她跑走的背影,右手不禁捏紧布袋子。晚上,就要见到周渝了吗?

  你准备好了没有?她问自己。

  林歧东是在救护车开往医院的半途醒来的。

  甫睁开眼,后脑疼得厉害,前一刻百般温存的美人后一秒竟变成蛇蝎,他当然反应不及。意识清醒,第一反应竟是找裤子,两条光腿蹭着白被单,虽然自己有伤在身,到底浑身不自在。

  发现他醒了,一边坐着的护士过来给他量体温。

  “嗯......那个”,他不好意思,“我的裤子呢?”护士瞪了他一眼,掰开他嘴把体温计塞进去,“旅店老板报警了,你同事会帮你带来的。身为警察还这么不检点。”

  坏了。林歧东霎时如坠谷底,不知算不算违纪。再者,乔素脱不了一个故意伤人罪,怎么都是刑事案件,他发现自己可耻地为她担心。

  “我伤哪儿了?”含着体温计迷迷糊糊开口,护士爱答不理,他咳咳咳地嗽起来,她总算过来倒了热水凉在一边,又为他顺背。“怎么?人民警察也赖嫖资?”护士嘲讽地笑笑,“你这伤伤得不光采呀。”林歧东笑:“你想哪里去了?真是女朋友。小俩口拌嘴,她就这性子,下手忒重了些。”

  护士也不应他,自顾在不锈钢盘的医疗器械里挑挑拣拣,传来咚咚哐哐的碰响。林歧东侧过身,不知派出所里执勤的有谁,这帮小兔崽子看到报警信息里轧着他的身份证件该闹开花了,免不了要被取笑一番。

  忽然屁股一凉,他边大声惊呼边扑腾着坐起,才发觉大腿火辣辣地疼。“请配合我的工作。”护士居高临下,手捧放着针线和剪刀的托盘。他老脸一红,只好安静躺下:“那个......我的伤怎么样?”

  “膝上八厘米一条刀伤,不深,缝个十几针就好。背上有乌青、挠痕,脑后遭钝器打击造成暂时性昏迷,等会儿到医院做个CT,这几天最好留院观察,保不准有脑震荡。”

  “没别的了吧?”

  “嗯。”护士扫了一眼,“胸前、脖子上有吻痕。”

  “咳咳咳咳咳。”林歧东嗽起来。

  做完CT回到病房,警局的同事就到了。王凯的大嗓门喳喳呼呼,送林歧东回病房的护士敲敲病房门:“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里面的人都回头来看,王凯一见到林歧东忍不住又粗着喉咙叫起来:“东哥!”护士不悦地皱眉,林歧东伸指凑在唇边:“嘘!”

  等护士走了,王凯和一干警员坏笑着围过来。

  “东哥,挂彩光荣啊。”王凯乐道。

  “别损了。”林歧东一手摊开,“我衣服呢?”王凯递过一个袋子:“都在里面。”另一个接道:“嫂子的衣服也在里面。”说完又哄然大笑。

  林歧东不理他们,打开袋子把裤子捞出来,里面还剩下乔素的长裙和外套,他突然想起什么,在袋子里翻来翻去。林歧东面色越发凝重,王凯凑上前问:“怎么了东哥?”“袋子不见了。”“啊?什么东西?”

  “没什么。”林歧东心急如焚,乔素拿走了西瓜刀,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她打昏他逃走,总不会为了什么好事。“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他正色问。周围站着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快去问!”王凯招呼其中一个去问咨询台的护士,林歧东这样严肃,他也不由紧张起来。

  虽然还不是出院的时候,但乔素的事情火烧眉睫,林歧东决定不管怎样要先找到她。王凯帮他办了手续,索性乔素没下重手,医院走了流程便同意他提前出院。王凯开车送他回家,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么急着出来,有什么事要办吗?你身上带伤,有事兄弟帮你办了。”他从后视镜看向后座,林歧东僵着脸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王凯欲回头看,林歧东很快把那东西收到裤兜里。

  竟然已经七点,路灯似浮在夜空中的莲花次第盛开,汽车穿行路上,灯光如飘带拂过车窗。林歧东向着窗玻璃轻呵出一口白汽,雾蒙蒙斑斑淡去,眼前浮现乔素的脸孔。他的心情很复杂,下午怀里是温香软玉不假,可把几次见乔素的线索串在一起,她却真真切切对他用了美人计。三十六计,兵家诈术,即无真情于此,单把他当作手段和踏脚石。他想起早上在五金店外抓到乔素,那时还只是单纯的兵和贼的关系,也许......也许她是为了逃跑......交出了她的身体。

  他只是觉着难受,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乔素带着西瓜刀一定有她的目的,她身上本来只有两块钱,现在有他的钱包,里面现金大概七八百,这些钱足够让他找不到她。

  右手捂在鼓鼓囊囊的裤兜上,那是乔素的手机。他原来不知道她有手机,但她把它遗落在裙子上,牌子是华为,并不贵,里面却没有了sim卡。他打开来看了,剩下一格电,通讯录已被清空,但图库里存着她的照片。

  她的笑容被定格在照片里,调皮的,娇俏的,可爱的,温柔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合影,她以各种姿势站在另一个男生身边。他手握成拳,越握越紧。最后一张照片里有那个男生的名字,周渝。

  他默念出来,冷冷凝视映在车玻璃上的自己的影子。

  十分钟前,乔素到小四川门口。

  行道树遮掩住两扇熏满油烟的玻璃门,学校附近的饭馆都这样,因为租金便宜,许多店家开在居民楼底下,打通储物室简单装修一下。门面虽平平无奇,菜色倒很美味,在学生里很受欢迎。

  她来过这家店,一楼是七张方桌,两个包厢,厨房还有卫生间,学生会干事多,大抵要把两个包厢全部包下。

  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店家见了她招呼:“来聚餐的吧,进去吧!”她跟在老板娘后头,先经过正对过道的大圆桌,再走进右边的“雅包”。在座的都称得上是她的学弟学妹,见热菜进来,一个个抬头笑脸迎接,下午见过她的女生见到她叫出来:“乔素学姐!”一下子满桌人都静下来,他们大部分不认识她,带着怔忡好奇的目光注视她。房间靠里,一个黑色衬衫的男生却猛地抬头,乔素也正望向他方向。

  黄英证对乔素的到来大感意外,但总归旧相识,他站起来:“乔素来啦,加个座吧。”

  有干事搬来凳子,正要给她放在旁边,乔素说:“周渝呢?我听说他在这里。”黄英证扶了扶眼镜:“他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就来。”乔素说:“那他坐哪里?我坐他边上。”黄英证鼓起眉毛,座上其他人也感到不平常,亦不调笑,默默地吃菜。黄英证一推他身边一个男生,示意他换座,便将乔素的位置加插进去,另摆上碗筷酒杯。

  乔素一坐下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喝干,又倒。黄英证看不过去,拦下她倒酒的手:“行了行了,你诚心跟自己过不去呀!出了事怎么办?”乔素凑近他笑,亮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周渝不是要来吗?我男朋友呀!我有什么好怕的?”她捧起杯子又一口气喝干,杯子磕在桌面上清脆一响,轻轻打了个嗝,“啊......也不是,不不是......周渝是我前男友......”她托着脸自言自语,“那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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