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第三部

  一

  ……

  空中,一粒子弹在呼啸!……西尔维斯特蓦地站住,竖起了耳朵……

  这是一片无际的平原,遍布嫩绿的天鹅绒般的春草。灰濛濛的天空,沉沉地压在人的肩头。

  他们一共六个带枪水兵,正在青青的稻田里,在泥泞的小径上,执行侦察任务……

  ……又是一声!!……沉寂的空中又响起了同样的声音。这尖利响亮的啸音,类似拉长的嘘声,使人感觉到那凶恶残忍的小东西,正迅速地从那儿直穿而过,谁碰上它谁就得送命。

  西尔维斯特生平头一次听到这种音乐。向你射过来的子弹和你射出去的子弹,音响是大不一样的:来自远处的枪声,渐渐变弱,已经听不见了;倒是这从耳边擦过,倏忽即逝的金属小东西的嗡嗡声,却听得格外清楚……

  又是嘘的一声,嘘!现在弹如雨下了。它们就在离水兵们很近的地方骤然停住,钻进灌满水的稻田泥地里,每粒子弹都伴着轻轻的落雹子般清脆、迅速的泼刺一响,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

  他们相视而笑,好像看到一出演得很滑稽的闹剧。

  “中国人!”他们说。(安南人、东京人、黑旗人,对于水兵们说来,统统属于中国人。)

  他们宣称这些人是“中国人”时,那语气中包含的轻蔑和带嘲弄意味的仇恨,还有他们作战的兴头,真不知怎样才能表达。

  又有两三颗子弹呼啸着,更加贴近地面掠过;他们看见这些子弹连蹦带跳,活像草丛中的蝗虫。这场小小的铅雨历时不到一分钟就停止了。广大的绿原上又恢复了绝对的沉寂,四面八方再看不到任何动静。

  他们六个人都依旧站着,保持警觉,窥测方向,探究这子弹从何而来。

  肯定,子弹是从那边竹林里射出的,那竹林在平原上颇像一座生满羽毛的小岛,后面还半遮半掩地露出一些尖尖的屋角。于是他们朝那儿跑去,他们的脚在稻田的泥泞里要求陷进去,要求直打滑;西尔维斯特的腿比较长,也比较灵巧,一直跑在最前面。

  再没有任何啸声;似乎他们刚才是在做梦……

  而且,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某些东西总是,而且永远是共同的:被云层覆盖的灰色天空,颜色鲜嫩的春天的草原,人们会以为是看见了法兰西的田野,一些年轻人在那儿快活地奔跑,在做决非是死亡的某种游戏。

  但是,他们愈是靠近,这竹丛愈能显出它异国情调的俏丽,那村庄的屋顶也愈增强了它们那种弧度的奇特,一些埋伏在竹丛后的黄种人,为了看清他们,便探出他们那既诡诈又害怕的肩脸……接着,突然一声呐喊,他们一起跳了出来,列成一道长长的、抖抖颤颤的,然而是确切无疑而且危险的阵线。

  “中国人!”水兵们仍然含着勇敢的微笑说着。

  但不管怎样,他们这下可发现了对方人数很多,太多了。而巨他们当中的一个转过头时,还瞧见从后面草地里也跑来了一些人。

  ……

  ……年轻的西尔维斯特,在这一天,在这个时刻,显得非常漂亮;他的老祖母如果看见他这样勇武善战,一定会感到骄傲!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模样已有很大改变,晒黑了,嗓音变了,他在那儿,简直像到了最能施展其所长的环境。在极难决策的一刹那,那些被子弹擦伤的水兵,几乎已经开始在退却(这却是会使他们全体送命的);而西尔维斯特却继续前进,他握着步枪的枪管。走在他那一伙前面,以锐不可当之势,摆动着枪托向左右猛扫,多亏他的勇猛,扭转了整个局面:在这场无人指挥的小型战斗里,这盲目支配一切的,无法明言的惊惶、恐惧,竟转到中国人一边,他们开始退却了。

  ……现在大功告成,他们逃掉了。而这六个水兵,重新装上子弹,痛痛快快地歼击敌人;草丛里出现了一洼洼血水,一个个被子弹洞穿的身体,一些脑浆流入稻田的头颅。

  他们躬着身子,贴近地面,像豹子一样俯伏着逃跑。西尔维斯特在后面紧追,他已经两处负伤,腿上挨了一枪刺,手臂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刀痕;但他除了战牛的热狂外已对一切失去知觉,这是一种未经思考的来自强健血液的热狂,它赋予头脑简单者以伟大的勇气,并造就了那些古代的英雄。

  他所追赶的人中,有一个为绝望的恐怖所激励,突然转身朝他瞄准。西尔维斯特微笑着站住,以一种轻蔑而崇高的姿态让他射击,然后看清即将发射的枪弹的方向,把身子微微向左一闪。但是,就在对方扣动扳机的当儿,枪管也偶然朝这个方向偏了一下。西尔维斯特感到胸口一震,一个想法闪过脑际,因而甚至在感觉疼痛之前,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掉头朝向跟在后面的其他水兵,想如同一个老兵似地对他们说出那句行话:“我交账了!”但因他刚才正跑着,用嘴大口地吸气到肺里,他感到右胸有一个窟窿也吸进了气,而且像一只破风箱似地发出一种可怕的微响。同时,他的嘴里充满了血,胸侧也剧烈地疼痛起来,很快地越痛越厉害,简直到了无法忍受和无法形容的程度。

  他把已经晕眩的脑袋转动了两、三下,想要在涌上来使他窒息的红色液体中重新恢复呼吸,随后,他沉重地倒下,倒在泥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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