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难道就这些?你应该对她殷勤一点,哈里。她模样那么俊俏,舞又跳得好,况且你已经有点儿爱上了她。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啊,我可没有这个奢望。”

  “现在你有一点不说真话了。我知道,在哪个角落你有一位情人,你每半年和她见一次面,见了面就争吵一通。你忠于这位奇特的女友。当然这样做很好。不过恕我直言,我并不把这件事看得那么认真。而民,我怀疑你对爱情就那么认真。你尽可以那样做,尽可以以你理想的方式去爱;这是你的事,我无须探这个心。我要操心的是,你要稍稍学会一点生活中小的、简单的技艺和游戏,而在这方面我是你的老师,比你理想的情人更好的老师,你要相信这一点!你非常需要再次跟一位漂亮的姑娘睡觉,荒原狼。”

  “赫尔米娜,”我痛苦地喊道,“你倒看看我,我是个老人了!”

  “你是个小男孩。你懒得花力气学跳舞,现在学似乎有点晚了;同样,你也懒得下功夫去谈情说爱,说那种理想式的、悲剧式的爱,噢,朋友,这一点你能做得很出色,对此我毫不怀疑,而已非常钦佩。你现在得学习稍许像常人那样地爱人。你已经有了个很好的开端,很快就可以让你去参加舞会了。至于波士顿华尔兹舞嘛,你还得好好学习,我们明天开始。我三点钟到你那里来。话说回来,你觉得这里的音乐怎样?”

  “太好了。”

  “你看,这也是一个进步,你又学到了一点东西。在这以前,你一向不喜欢这类舞曲,不喜欢爵士音乐,你觉得这种音乐太不严肃,没有深度,现在你可看见了,根本不必那么认真地去看待这种音乐,然而它能招人喜爱迷恋。另外,要是没有帕勃罗,整个乐队就算完了。他在指挥它,给它激情。”

  留声机败坏了我的工作室里苦行式的充满智慧的气氛,陌生的美国舞曲闯进了我的悉心保护的音乐世界,带来破坏性的、甚至毁灭性的后果,而与此同时,又有新的、可怕的、解体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涌进我迄今为止轮廓分明、自成一体的生活。荒原狼和赫尔米娜关于有上千个灵魂的说法一点不错,我身上除了所有原有的旧灵魂,每天都出现几个新的灵魂,它们提出各种要求。

  大吵大闹,我以前的性格的幻觉现在像一幅图画那样清楚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只让由于偶然的原因而非常擅长的几种智力和技能尽情发展,我只画了一个哈里的画像,只过了一个哈里的生活,而这个哈里只是一个在义学、音乐、哲学等几方面受过很好训练的专门家——我这个人剩下的其余部分,对整个由各种能力、欲望、追求构成的混沌,我一直感到非常厌恶,一概冠以荒原狼这个恶名加以贬低。

  最近我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了,我的人格分解为许多不同的品性,这绝然不是令人愉快的、有趣的冒险,相反,常常是非常痛苦的。几乎令人不能忍受。在我的房间里,那留声机的声音听起来常常像魔鬼的嚎叫,因为它同我的环境极不相称。有时,当我在某家时髦饭店,混在油头粉面、衣着入时的色鬼、骗子中跳一步舞时,我似乎觉得背叛了生活中我原先觉得值得尊敬和神圣的东西。哪怕赫尔米娜只让我单独过上八天,我也会马上摆脱这些令人费解而可笑的色鬼。然而赫尔米娜总在我身旁;虽然我不是每天见到她,但我每时每刻都被她观察,听她引导,受她监视,让她鉴定,我的种种猛烈的反对和逃跑的想法,她都能微笑着从我脸色中看出来。

  随着以前称为我的性格的东西不断被破坏。我开始理解,我为什么如此绝望而又那样害怕死亡。我开始注意到,这种可恶可耻的恐死症是我以前的骗人的平民生活的一小部分。原先占主导地位的哈勒尔先生——天才的作家,莫扎特和歌德专家,写了许多论及艺术中的形而上学、天才与悲剧、人性的值得一读的文章的作者,躲在他那堆满书籍的斗室里的多愁善感的隐士——这位哈勒尔先生不得不逐步进行向我解剖,而且无论在哪方面他都经受不住这种解剖。这位天才而有趣的哈勒尔先生虽然宣扬了理性和人性,抗议战争的粗野残忍,然而,他在战争期间并没有像他的思想必然导致的结论那样,让人拉到刑场枪毙,他反而找到了某种适应办法——一种非常体面、非常崇高的妥协,当然妥协终究是妥协。

  此外,他反对权力和剥削,但他在银行里存有许多工厂企业的股票,他花掉这些股票的利息而毫无内疚之感。他身上的一切都存在着这种矛盾。哈里·哈勒尔很巧妙地伪装成理想主义者、蔑视世界的人,伪装成忧伤的隐士、愤恨的预言家,但他骨万里仍然是个有产者,他认为像赫尔米娜那样的生活是鄙俗的,为在饭店里虚度的夜晚、在那里浪费掉的金钱而生气,他内心深感负疚,他对自身解放和自我完善的希望并不迫切,相反,他非常强烈地渴望回到以前那舒适的年代;那时,精神活动这类玩意儿使他快乐,给他带来荣誉。同样,那些被他蔑视嘲笑的报纸读者也渴望回到战前的理想时代,因为那时的生活比从受苦受难中学习要舒服得多。

  真见鬼,他——这位哈勒尔先生令人作呕!然而,我还紧紧抓住他不放,或者说抓住他那已经松开的假面具不放,我还留恋他玩弄精神的神态,留恋他对杂乱无章和意外变故感到普通市民的惧怕(死亡也属于这种意外变故),我嘲弄而嫉妒地把这位正在形成中的新哈里一一这位舞厅里的胆怯而可笑的外行——与以前的弄虚作假的、理想主义的哈里形象作比较,他现在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令人不快的性格特征,这同前几天在教授家里的歌德蚀刻画中使他感到讨厌的所有特征完全相同。他自己——老哈里——原来也是这样一个按照市民的模子理想化了的歌德,也是这样一个精神英雄,目光中露出高尚的神情,他具有高尚、充满人性而精神焕发的形象,就像上了润发油而使人精神十足一样,他几乎为自己灵魂的高贵而忘乎所以!

  见鬼,这幅优美的画现在却戳了几个可恶的窟窿,理想的哈勒尔先生被肢解得七零八落!他的样子就像一位遭受强人洗劫、穿着被撕得破烂不堪的衣服的达官显贵,这时他聪明一点就该学习扮演衣衫褴褛的穷人角色,然而他却不是这样,穿着破衣烂衫还要挺胸突肚,似乎衣服*还挂满了勋章,他哭丧着脸继续要求得到加失去的尊严。

  我一次又一次地和音乐家帕勃罗见面,赫尔米娜是那样喜欢他,那么热切地找他作伴,因此我不得不修正对他的看法。在我的记忆中,我把帕勃罗看作漂亮的不中用的人,一个又矮小、又略爱虚荣的花花公子,一个快活的、无忧无虑的孩子,这孩子快乐地吹奏他的集市喇叭,只要说他几句好话,给他一点巧克力就很容易摆弄他。帕勃罗却不问我对他的看法,我的看法和我的音乐理论一样,他都觉得无所谓。他总是微笑着有礼貌地、友好地听我讲话,但从不给予真正的回答。

  尽管如此,我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可以看得出来,他努力使我喜欢,向我表示好意。有一次,我和他谈话也是毫无结果,我火了,几乎粗暴起来,他惊愕而忧伤地盯着我,拿起我的左手抚摸我.从一个镀金小罐里拿出一点鼻烟之类的东西给我,说我吸了会觉得舒服的。我向赫尔米娜投去询问的目光,她点点头,我接过东西吸起来。果然,我很快又有了精神,又活跃起来,在烟末里大概有可卡因。赫尔米娜告诉我,帕勃罗有许多这一类药品,这是他通过各种秘密渠道得到的,有时给朋友服用一点,他是配制这些药品的大师。他配制的有镇痛剂、安眠剂,有使人做美梦的,有让人获得快感的,也有催发情欲的。

  有一次我在街上,在码头边遇见他,他二话没说就来跟我作伴。这次我终于让他开口说了话。

  他手里摆弄着一根黑色的银制细棒,我对他说:“帕勃罗先生,您是赫尔米娜的朋友,这就是我对您感兴趣的理由。可是我不得不说,跟您交谈真不容易。我试过好几次,想和您谈谈音乐,我很想听听您的看法,听听您反驳的意见和您的判断;可是您总不肯给我,哪怕最简短的回答。”

  他很诚恳地对我笑笑,这次他不再避而不答,而是沉静地对我说:“您要知道,按我的看法,谈论音乐根本没有意思。我从不谈音乐。对您那些非常隽永、非常正确的言辞,要我回答什么好呢?您说的一切都很有道理。可是您瞧,我是音乐家,不是学者,我不相信,在音乐里‘正确’的意见有一丝一毫价值。就音乐而论,重要的不在于人们是否正确,是否有鉴赏力,是否有教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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