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宁于1977年的11月15号又回到了北京,距离中国那次举世闻名的高考不到一个月。车快到大山子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前边一辆“解放”和一辆130卡车刮上了,130卡车碎了一个前车灯,司机从驾驶室里蹦出来,这是个精猴似的小个儿,穿一件军绿色的大棉袄,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崇奉呢面尖口布鞋,他显然很在意自己的鞋,走路的时候捡干松的地方下脚,怕鞋脏。杨小宁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精猴一蹦一跳的朝大“解放”奔过去,以为要发生一场恶战呢,不成想,从大“解放”里下来一位身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红领章红帽徽把一张脸映得红高粱似的,解放军战士先朝着精猴敬个军礼,精猴愣了一下,然后就踏踏实实地站着跟解放军战士说话,没两分钟就谈妥了,杨小宁看见解放军战士从军上衣右边兜里掏出钱包,数出三张来,估计是三块钱,然后又冲着精猴敬礼,精猴不由自主地也把手往上一伸,还个礼。事情解决前后不到五分钟的工夫。
到东直门终点站,杨小宁轻松地从车上跳下来,除了后背的伤处还有点痛,全身只有舒服的感觉,他甚至觉得,如果没那点疼,也就没了舒服,这是老二给他的,对老二也就充满了感激之情。杨小宁想起早上自己拿着行李走出知青点,老二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分明是后悔,老二明白自己就这么着成全了杨小宁,而那正是自己不愿意的事,可晚了,已经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了。而老二目光里的凶残,却是要至杨小宁死地的,只是没了机会,在后来的许多时候,杨小宁想找回老二的这种凶残,压根儿没了。杨小宁走出好几米了,老二突然说:这次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回去啊,你真能考上是怎么的。杨小宁略微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在东直门汽车终点站,杨小宁像条鱼似的在人群里穿行,寒冷的空气进到肺里时,他打了个喷嚏,莫名其妙的,竟有些兴奋,他能感觉到北京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是北京的一个细胞,深藏在北京的肌体里,最直接感受这城市的痛苦和欢乐,而杨小宁的兴奋正是来自北京的变化。杨小宁发现了地上的花生壳儿!文革以来,花生一直限量供应,只有逢年过节,北京人才能吃上半斤花生,还是带壳儿的。非年非节的,竟然有人吃花生!他用脚踩那些花生壳儿,尽管四周人生嘈杂,花生壳儿轻微的爆裂声依然清晰地进入了耳膜,杨小宁笑着、踩着,心轻得像是要飞起来,他想好了,把行李往家里一放就去找吴蔷,一分钟都不耽搁。
从十二条站下了6路无轨电车,迎面就是“段执政”大院的东墙,履着墙边儿走五十米,右一转,就看见了那对著名的大石狮子,要不原来这儿怎么叫铁狮子胡同呢,改张自忠路是抗战胜利以后的事儿。此刻正是中午饭的时候,窄窄的马路上车辆行人稀少,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孩子在座位上不停地东张西望,又不抓紧他妈的衣服,看见的人都觉得悬乎,但又没法提醒,孩子妈骑的太快,明显赶着回家吃午饭,只好目送着娘俩渐渐远去。“段执政”大门足有七八米宽,两扇都打开,能过两辆卡车。略微了解点历史的人走到这儿,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门口的地面,心里想着:当年“三一八惨案”就这儿发生啊。离大门六十米是主楼,整个是深灰色的砖码的,拱形的窗户,暗绿色的窗棂,溜尖的楼顶,包括绕着楼的木栏杆,哪哪儿都写着历史似的,让人心里觉着沉甸甸的。现在,这儿被人民大学辟为自己的书报资料中心,进进出出的都是知识分子。杨小宁家住红一楼,在主楼的西北方向,刚拐过弯儿,迎面碰上也是同班同学一个叫朱西成的女生,她的打扮十分引人注目:上身一件翠蓝的中式襻扣开祺儿罩衫,蓝得耀眼,说的上扎眼,七十年代人的衣装是一片灰蓝,站一块分不出个儿来。下身儿的装扮更离谱儿,别人都是一水儿不合身的裤子,朱西成却明目张胆地穿了一条灰底黑格儿的薄呢没膝长裙。什么呢子呢,究竟是女士呢、海军呢,还是粗毛呢,说不准。不过一看,就是有年头的东西,家底儿。脚上没什么稀奇,常见的一双黑灯芯绒无眼儿鞋。说是同学,瞅着比杨小宁大了几岁,朱西成先打招呼,一笑,露出一口又白又齐的牙,让人立码想起一堆好词儿,干净、有教养……杨小宁对她十分客气,客气里边就带着生分,一提她爸,没法儿不让人生分,朱西成的爸是人大的教授,五七年第一个被打成右派,全国最后一个翻案,世纪末的事,那是后话儿。顶着“右派”的高帽,能给家里带来的只有不幸,老婆是大学数学教师,有个右派丈夫,教课甭想了,闲散在家,久而久之,神经兮兮的。朱西成的俩姐一哥,都得过市物理竞赛一等奖,没用,大学的门进不去。大姐喝了两回敌敌畏,没死成。朱家的事,大院里都知道,谁也不提起,讳莫如深的,是段难了的公案。朱西成的命运一样不好,有两年的时间,愣没学校敢让她上学,功课是落不下的,有妈呢。终于进了学校,朱西成反倒不习惯,回家跟妈说:不想上学,老师讲的没意思。妈说一定要上,万一考大学呢,回头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朱西成叫着劲说:跟大姐他们似的,考上也不让上。妈说:你小小年纪,还老眼光看事儿,学过化学的,化学反应总知道吧,万一哪个元素碰上哪个元素,生成一种都没见过的,事不就解决了。朱西成没插队,中学毕业进了毛巾厂当工人,整天用铁刷子给毛巾叨毛,没断了读书,一开口就与众不同,透着比同龄人有学问。
杨小宁随口问朱西成干吗去。朱西成说去高考报名,还问杨小宁在哪报名考试,杨小宁说在插队的地方,朱西成说她是在街道,杨小宁问为什么不在毛巾厂。朱西成说:厂里人不让,说我爸是右派。杨小宁笑了,说:那是哪辈子的事啊,还记得,记性真好。朱西成也笑了,接着走她的路,回头对杨小宁说:甭管哪辈子,反正人家记着呢。
门锁着,家里当然不知道杨小宁回来,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事。杨小宁父母都是人大的教师,爸教生物,妈在教务处干事儿,妹上高一。杨小宁在门边儿地缝儿摸了半天,也没找着钥匙,只好把行李放门口,走出楼门的时候,见邻居王奶奶怀里抱着两颗大白菜,像抱着俩孩子似的,扭扭地走来。问杨小宁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刚走吗。杨小宁笑道:您比我妈还腻我呢,我妈要是见着我准不这么说。王奶奶想想也笑了,说:唉,人一老,说话就不遂心了,胡说八道的。杨小宁要帮她抱白菜,被拒绝了,问杨小宁你们家不买冬储菜吗,一想,又笑了,说:看我胡涂的,你刚回来哪知道呢,晚上告你妈,记着。
对着“段执政”院门,那个十多米长的大影背根儿下,垛了一人高的大白菜,刚才是都回家吃中午饭了,静静的,引不起注意。此刻是,买的,卖的,过秤的,往板车上码的,一片热闹繁忙。卖菜的一律都穿著藏蓝色长大褂儿,远看倒也整齐,走近,蓝大褂儿花里胡哨的,菜汁儿粘着马路上飞起的尘土,让卖菜的都跟画家似的,若在凡高笔下,又一副名作诞生,一定的。买菜的都很兴奋,一年就这么一回,至少到来年三、四月,饭桌上就指着大白菜当家了,蔬菜家族里,无论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大白菜至尊的地位是无法动摇的,口味、身价在其次,问问菜们:你们谁在计划经济年代,陪着北京人度过一个个漫长难熬的冬季了。多少多少年以后,当北京人的饭桌上,涌现出那么那么多的,北京人都叫不准名儿的菜,可人们一见到大白菜,立码肃然起敬。在大白菜的人堆里,杨小宁看见了妹妹小萍,他扯着嗓子喊,哪听得见啊,索性过了马路,扎到人堆儿里。杨小萍上高一,学习好,长得也乖巧,说话举止不俗,爸妈都很喜欢。小萍看着哥哥,眨着眼睛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不好好插队。杨小宁恼火道:你管得着吗。问小萍怎么不上课,说:这就是上课,社会实践课,帮着搬白菜。杨小宁没说话,扭头朝剪子巷走,小萍在后边问他干吗去,杨小宁让她别管,赶快社会实践。小萍从后边追上来,扯着哥哥的衣袖儿,垫着脚附在杨小宁的耳朵上说:你是不是去找吴蔷啊,听说她让人强奸了。杨小宁甩开小萍嘟哝一句:你知道什么叫强奸啊,大人的事小孩儿瞎掺和什么。杨小宁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丢弃的白菜梆子一层一层的,像云。好多年以后,杨小宁踩在德国进口的高级羊毛地毯上,想起了当年踩白菜梆子的感觉。剪子巷的地面是坡的,就是说,剪子巷地面比张自忠路高出小一米,骑自行车进巷子都得卯足了劲儿往里蹬,而从里边出来的人,得攥劲儿刹着车闸,还得不停地按车铃,告诉要进来的人“有车有车有车”。车铃都是铁的,容易生锈,生了绣的铃,一声跟不上一声,喘不过气似的,旁边听的人替它着急;勤快人常往车铃里膏油,一按,“的玲玲”的,痛快,不由你不停步。剪子巷两边的房子都极其低矮,个儿高点的,伸手能够着房檐儿;巷子又窄,走着路,不留神往两边一瞥,住家里边的事看的一清二楚。有个拉三轮叫铜壶的,就有人看见他在家搞儿媳妇,儿子小铜壶知道以后,不骂他老子,骂走路的人:你丫他妈的闲拿的,走你的路得了,乱寻摸什么呀,也不怕眼睛长疔啊。杨小宁目不旁视地走着,他压根儿就没有四处乱看的毛病,快到魏家胡同口的时候,从小饭馆里冒出很浓很白的热气,一股馒头的香味直扎杨小宁的鼻子,他这才觉出肚子饿了,从早上直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呢。秀梅从小饭馆里走出来,手里端个笸箩。杨小宁打招呼:阿姨好。杨小宁喊吴蔷妈阿姨,也喊秀梅阿姨,有意无意的,秀梅心里舒坦,觉着这孩子懂事、有礼貌,心里这么想,脸上就笑成花儿,问杨小宁:怎么才走就又回来了,管事的能答应吗。那第一句就像模子刻的,一连出了三回了,可秀梅这句的味儿,就跟王奶奶和小萍的不一样,秀梅紧跟的一句全把头一句的意思遮了;或许秀梅压根儿就没什么特殊的东西,随口一说罢了。杨小宁随意应着:管事的不管这事,谁愿回就回。秀梅说:那敢情好。又问杨小宁吃了没有,要没吃就一块堆儿家吃去。杨小宁也不推辞,咽口唾沫就跟秀梅一起走了。
开门的正是吴蔷,见了杨小宁,吴蔷先一愣,紧跟着脸竟然红了,还是那句已经被人说过三遍的话,怎么又回来了。这次杨小宁一点也不在意了,皮了,还有个原因,问话的人是吴蔷,话到吴蔷嘴里全是好听的。杨小宁只简单说是请了假的,就不再提插队那边的事了,只问吴蔷身体怎么样,功课温习到哪了。吴蔷只顾脸红、激动,说不上一句正经话,最后干脆一扭身回自己屋了,那意思是让杨小宁追进去的,可杨小宁偏站在院子里同秀梅没完没了的说话。秀梅喊吴蔷出来吃饭,吴蔷耍小性儿,磨叽,不出来,嗔着杨小宁刚没跟进来。杨小宁就要把饭送到吴蔷屋里,秀梅笑着说:好象你是她使唤丫头似的,要送也该我送。俩人正说着,吴蔷进来了,走到饭桌边一坐,说:吃吧。吴薇在幼儿园吃,吴萍呢,吴蔷咬口馒头问秀梅。刚说着,吴萍跑进院子。秀梅问怎么这么晚下学,吴萍说老师拖堂了,一道题老师解了半天也解不出来。吴蔷问什么题这么难,吴萍说是道一元二次方程题。问最后解出来没有,吴萍摇头,大口吃馒头。吴蔷让吴萍把题说一遍,吴萍呜噜呜噜说完了,吴蔷正低头琢磨,杨小宁却已经把答案说出来了。下午吴萍下学,一看杨小宁还没走,就笑着对杨小宁说:小宁哥哥,你真聪明,那道题全班就我一个对了,我们老师还是问的别的班老师才会的,以后数学不会问你行吗。杨小宁点头。吴蔷妈下班回来了,见了杨小宁也觉意外,杨小宁赶紧解释说是请了假温功课的。杨小宁不想见吴蔷爸,心里发触,想走,妈拦着不让,杨小宁说从中午回来还没进家门呢,行李还在家门口放着。
走出吴家,差点撞在一辆自行车上,杨小宁抬眼一看,是大玲。那辆“二六”飞鸽擦的贼亮,再看人,也是从上到下的干净利落,尤其脚上那双高跟儿鞋,跟儿虽是橡胶的,爱沾土,鞋的皮子也不好,却被主人拾掇的干干净净像模象样,配着一双白色带蓝条的玻璃丝袜子,人更显得精神。大玲很诧异,并不开口问,两手握着车把,定定地看着杨小宁。杨小宁跟大玲没什么话,两人是井水跟河水的关系,但毕竟是同学,大玲又跟吴蔷是好朋友,所以表面的客套还有。杨小宁没话找话问大玲考不考大学,大玲点了点头。杨小宁“哦”了一声,就转身朝胡同的北头走,大玲也往北走,大玲骑车,必然得超过杨小宁,超过的时候也没回头,后背觉得被杨小宁盯的发痒。杨小宁觉得大玲的后背很陌生,如果在大街上看到,绝对不知道这是王大玲。
吴蔷已经有好些天没出家门了,像只老鼠似的猫在家里,琢磨着,自己如果走在胡同里,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那些老太太会用多大的声儿议论她,别小瞧了这些手无傅鸡之力的老太太,胡同里的舆论就是她们控制着。吴蔷见识过她们骂七条胡同里的邋遢女人,那情景,想起来就让人害怕:一个老太太先吐口唾沫,然后“呸”一声,邋遢女人正从她身边走过,怯怯地问她吐谁,吐唾沫的老太太突然咬牙切齿道:吐你!骚货!然后就像大合唱开始有领唱似的,随着咬牙切齿的“货”音儿刚落,其它老太太就开始了大合唱,群起而骂之,“破鞋”、“不要脸”、“骚逼”……直骂得邋遢女人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吴蔷觉得,表面看着平静祥和的胡同,就像个巨大的蜘蛛网,住在胡同里的人,就是一只只被网住的小虫儿,喜怒哀乐早被控制了,你每挪动哪怕细小的一步,都被看个明白;事实是,你的言行举动早被规定好了,不按规定的路数走,不行,想倒行逆施,没门。这儿的规矩大了,没这些胡同的时候就有了规矩,或者说,胡同就是照着规矩建造的也未可知。吴蔷不敢出门了,胡同里生胡同里长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环境,第一次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吴蔷本来和吴萍同住一间房,跟老二出那档子事以后,老觉着屋里有第二个人别扭,让秀梅跟妈说,把东边儿那间厢房拾掇出来,自己搬那儿去。妈对秀梅说:她不害怕了?她不是老说晚上有鬼吗。妈的口气里明显带着怨气,虽是个开明的女人,有文化,有社会地位,对自己孩子的言行一向宽容有加,吴蔷出的这点子事,当妈的心里清楚,无非俩人爱的有点过火儿,就是倒腾回《西厢记》的年代,能算什么呀。别忘了,妈可是学医的,整天琢磨的就是人的身体啊,构造啊,生理啊。可人不是活在真空里的,谁都有个生存环境,人言的确可畏。大丫头的事,在妈哪不算什么,胡同里人却是要评头品足的,说家教不好,家长管的不严,这责任就落在当妈的身上了。人自身的力量总是微弱的,你不由自主就会随着周围大股的力量走,久而久之,自身的力量就被化解掉,想想,咱也不会强大到像达尔文、哥白尼似的,这些日子,妈只要一走进胡同,那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没法让她的心情轻松。毕竟是妈,大丫头的要求尽量满足,但她没让吴蔷搬出西厢房,而是让吴萍跟秀梅睡,吴薇暂时跟自己睡,爸对妈的安排就说了句风凉话:谑,你妈不要爸了。
吴蔷越来越喜欢自己在屋里独处,温功课是堂而皇之的理由,学的那点东西早就烂熟于心,大部分时间用来温习和老二的恋爱课,那天晚上在景山的一幕,已经被吴蔷从头到尾复习了无数遍,每一个细节,细节里的每一种感受,都被吴蔷用显微镜无限度扩大,再把感受延长,甚至像倒录像带似的,将那些可贵的细节,没完没了反复倒腾,在过程中咂摸滋味,心理上得到充分满足。一切都做完了,剩下就是强烈的失落。老二他们走之前吴蔷知道,老二拖秀梅给她带信儿,告她明天回去,她很想见老二一面,他们正在热恋期,这时候恋人的焦躁程度可想而知,恨不能白天黑夜的在一起,每时每刻不分离。可他们出了“意外”,这点小意外足以断送他们爱的前程,这让他们感到沉重,他们糊里胡涂地为自己的行为愧疚,觉得没脸见人;自然而然地,因为周围人对他们的态度,又在心里慢慢点燃了一种近乎仇恨的东西。吴蔷不会仇恨什么,但她还是慢慢厌倦甚至厌恶了她周围的环境。更多的却是伤心,就像阴雨天一样,带给人的阴冷和忧郁是在不知不觉中的,她有时在院子里走走,看看枣树,摸摸它那饱经风霜的树身,枣树叶子掉的很晚,它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冬天慢慢到来。但吴蔷回味和老二在一起的细节的时候,是幸福的,这就让那些心痛变得容易接受了,乏味的日子也变得容易打发,那种回味也就成了她生活里想象的太阳。吴蔷想和老二见一面,秀梅把大丫头的愿望明着跟妈说了,妈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看《北京日报》,正为报上的一则消息兴奋,说:这次高考人数愈六百万,印考卷的纸都成了问题,中央决定,用印毛选五卷的纸印考卷。秀梅问:那毛选呢。妈说:那就再说呗。秀梅又把先前的话说了两遍,妈这才将报纸放在桌上,眉头皱了皱,道:净想好事儿,都遂了她了,告她说,别想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其实,妈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想法,是连自己都想蒙混过去的,那就是觉得老二配不上吴蔷。老二父母在香港,吴蔷妈一清二楚,听一个同事的亲戚说的,老二家,祖辈都是生意人,做买卖的;而吴家是医学世家,在古代虽说不上多体面,可现在医生的地位日渐其高,尤其像吴蔷爸这样的洋大夫,满口洋文,一纸的洋码子,谁都敬畏三分。这是家门不对,还有老二本身,不学无术,打架成性,社会上叫“小流氓”。现在什么节骨眼儿啊,高考!吴蔷妈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古考场就是分水岭,谁能光宗耀祖,谁平庸一生,就看这一下子,而老二决不可能榜上有名,大丫头怎么可能找这么个庸碌之辈呢。秀梅埋怨妈道:哪就至于连见一面都不成了,又不是旧社会。妈撇嘴:旧社会!旧社会早把他们五马分尸了,还等现在。秀梅说:您别唬人了,就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林黛玉,磨磨唧唧的,也没见有人分他们尸啊。妈打趣秀梅,说知道的倒不少,可那是书本上,现实比那残酷多了。
老二走之前,吴蔷终于没能见上一面。她听见老二在胡同里咋呼,说跟谁谁没完,哪天把他们家房子点了(点,北京话,放火烧)。到底跟谁,谁也不清楚,其实就是问老二本人,他也不知道跟谁叫着劲,胡同里的事就这样,你还胡涂着,就变成了胡同里的敌对势力,但你的敌人是谁啊,费劲思量也想不清楚,说要点人家的房子,解解气罢了,再说,北京的旧房子都是砖混结构的,烧就烧个门窗,那瓦那砖,浸足了地底下的潮气,恨不能一年四季的汪着水,哪就点着了。能隔着墙头听见老二的声音,吴蔷心里总是个安慰。老二走了,吴蔷的心彻底空下来了。北京十一月的风早转了向,从西北边打着滚儿在胡同里转悠,闹腾完了,胡同清净了,空空荡荡的,就像吴蔷的心。那条弄脏了的内裤,还在枕头下边压着,一开始是想找个机会自己洗了,过了两天倒觉得是个念想儿,等吴萍搬出房子,自由自在剩了吴蔷一个人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拿着内裤端详、想象,那就更成了他们爱情的铁见证了。上面零星的那点血迹,已经干透了,由紫红变成褐色,不像是血,更像块锈斑。头一回拿出它来,是在事隔两天的深夜,吴萍睡熟了,轻轻地从枕头底下抽出来,借着月光看,然后闻,好象还能闻着一股子腥味,想着,那就是一个女孩儿的身体,一个女孩儿的全部的秘密,她的过去和现在、幸福和痛苦,全在这上边了,慌忙地放回去,躺下,闭着眼,手不知不觉地抚摸自己,就当是老二的手,摸到毛茸茸的一丛,不敢往里边走了,她想起大夫的话,再发了炎,还得去医院,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往妇科跑,不是什么光彩事。最终,吴蔷还是染上了手淫的毛病,这是吴萍搬出去以后的事。秀梅问过吴蔷那条失踪的内裤,秀梅对家里人的衣物清楚得像自己身上的汗毛似的,吴蔷支吾,秀梅逼问,说:丢了。纳闷,什么都没丢,专丢条内裤。秀梅心知肚明的,不再问了,吴萍搬出去,翻腾那条内裤的时候就没了避讳,那种神秘感便也打了折扣。
其实,吴蔷对老二的感情,就像一块毛玻璃似的,从始至终都模模糊糊的,话说回来,有谁能对初恋说出子丑寅卯来?用句不太时髦的话说,完全是凭着感觉走,走到哪步算哪步;也有一条道走到黑的,结果一般好不了,不是神经了,就是寻死觅活。翻翻古书,那些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哪个不是大悲的结局。真有个把能白头偕老的,那得说上辈子修来,多少人的功力在里头,不那么简单。吴蔷相对于老二,就是普通的初恋,作为女孩儿一方,娇滴滴羞答答的,一切都显得被动,老二对她好,她觉着舒服,高兴,就接受,过程当中难免动些真情,不是演戏,短而浅的人生阅历,还没教会她那些东西,一切被动,一切又都自然,像在学校里一样,该上什么课就上什么课,下课也不用操心,全由铃声决定。她的性情软弱,几乎没一丝儿的刚强可言,但她的天资好,聪慧漂亮,有这两条,就预示着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想要的东西,她又不叫劲,叫劲的人下场都不会好,因为那种人大部分是跟自己叫劲,跟自己都过不去的人,还能得着什么呢。吴萍搬出去,剩吴蔷单倍儿一张床的时候,有一霎那的失落,很快的,吴蔷就用各种心思将腾出来的地方填满了。首先是对老二的思念,这边做着数学题,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在空气里飘来飘去。题做完了,尽情地胡思乱想,琢磨着老二现在正干什么,推着独轮车平地吧,想他怎么推车,姿势都十分真切,还能闻到汗臭味儿。杨小宁接近吴蔷以后,吴蔷的思维发生了混乱,就像桌上那台半导体收音机,本来信号好好的,突然有了干扰,这让她无法专心想老二,想着想着,就会想出杨小宁那张娃娃脸。从上学到插队,杨小宁并不起眼儿,像根儿晾干了的丝瓜,蔫不出溜,灰不溜秋的,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只有在课堂上,碰上一道没人做的出来的物理或数学题时,才能听到杨小宁不紧不慢的声音,等他说出解题过程和答案,老师只点点头而已,并不特意表扬他,看的出,老师也并不比同学更喜欢他,虽然他聪明过人;下面同学却是一通哄笑,叫他“爱因斯坦”,“牛顿”,反正那时候的人什么都能拿来嘲笑一番,压根儿就不知道知识应该跟佛龛一块供着的。杨小宁不在意,那张娃娃脸上的笑容并不会因为什么改变。吴蔷有时候问杨小宁问题,解答完了也没什么多余的话,直到插队前一个星期,杨小宁对吴蔷表示,愿意跟她去同一个村。吴蔷想了想,没什么理由不同意,但没把这跟老二说,那时候老二已经明确追吴蔷了,全班甚至全年纪都知道。
吴蔷对杨小宁不反感,但也说不上特别喜欢,不像跟老二在一起,好象时刻都准备着去冒险,新鲜刺激带给她的愉快不必说了。但自从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以来,这个被情爱苦恼着的女孩儿,下意识地渴求着一种东西,一种能将她从空虚中解救出来的东西。杨小宁在吴蔷的生活中清晰起来,连凸凹的感觉都有了,对空虚显见是种填充,无论是不是真正想要的,一颗沉重的心毕竟漂浮起来了。立码说这女孩儿轻浮、水性杨花,也就严重了,她只不过想尽可能摆脱一些痛苦罢了,妈和爸是担着心的,过来人想的周到,为这类事毁一辈子的不是没有啊,尤其北京胡同里,早把人身上几乎所有东西,都抻的面条一样细长了,女孩儿心缝儿原本就窄,再给点压力,还能活吗。杨小宁的出现,妈的感觉就像捞了根儿稻草似的,恨不能手把手儿的捏着,把这根儿稻草搁到大丫头手里,当妈的就放心了。杨小宁要是有一天没来,吴蔷没怎么着,妈先念叨起来了。秀梅心里有点看法,在她看来,只要男女之间不清不白,这世界就脏了,心里边拐弯抹角都要清楚干净的,她自打一睁眼,自己先住庙里了,看什么都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回事,想法归想法,对吴家,亲情占了上峰,做的都是为吴家着想的,看着愁眉苦脸的大丫头,因为杨小宁的出现有了笑脸,心里也跟着轻松,最起劲的就是为他们端茶倒水、留杨小宁吃饭。
这天,吃了晚饭,天色已经大黑了,吴蔷刚要回自己房间,听杨小宁隔墙头喊,心花怒放的,吴蔷应了一声,跑去开院门。杨小宁习惯地反身关了门,边走边对吴蔷说,队里拖人带信了,让考大学的知青马上回去报名准备考试。一听这话,吴蔷蔫儿了,一想到又要回插队的地方,又要见到老二,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也不是不想见,只是这阵子跟杨小宁接触多了,老二就显得旧,喜新厌旧,这是早批判过的资产阶级思想啊,没想,一下就沾上这东西,吴蔷有点自责,脸上挂了相,杨小宁问她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高兴了,吴蔷咬着嘴唇不吭气儿,低头往自己屋里走,顺手竟把门插上了。后边的杨小宁愣了愣,但只有几秒钟的停顿,就转身朝北屋走去。妈和爸都笑着招呼他,让他坐。秀梅还没收拾完,正拿一块抹布擦桌子,转头问杨小宁吃了没有。说吃了。秀梅朝西屋努嘴,悄声说:回屋了。杨小宁点头,竟一屁股坐在吴蔷吃饭坐的位置上,跟吴蔷爸妈聊天。爸问他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杨小宁说想学医,爸一听高兴道:学医好。又问父母是不是学医的,见杨小宁摇头,就问怎么想学医的,说喜欢。爸显然对这答案不满意,还想引杨小宁说点什么,妈拦道:人家孩子说喜欢还不够啊,能喜欢就不错,像咱们家的大小姐,连自己喜欢什么都说不清楚。爸说:还不是你管的,把孩子都管傻了。妈不高兴道:那你怎么不管,你能把孩子管机灵你去管,还省我的事了。秀梅收拾完桌子,就剩把桌子挪回到北墙条几下面了,一看俩人呛呛起来,笑着说:瞧,跟孩子似的,客人还在呢,可是您们自己个儿定的规矩,自己先忘了。爸回过味来,冲杨小宁说:看看,这就是人类的弱点,行动永远跟语言有差距,可也就奇了,怎么会先有行动,后有语言呢。妈在一旁嘲笑道:废话,语言是人创造的,行动是跟着人的。秀梅、吴萍,包括吴薇,都哈哈大笑,妈说爸是弱智,不知平时怎么给人开刀的。爸说开刀和人类学倒是真有关联的,然后对吴萍和吴薇说:看,爸都这么老了,知识还不够用呢,还得学。妈说:哎呀,还怪谦虚的,真的假的。爸见妈还一个劲儿开玩笑,就有点脑,道:当着孩子面,也不注意影响,家长真是白当了。然后竟一甩手,进了西边自己的工作室。爸这么一走,整个气氛就变了,妈就下不了台 ,脸“呱哒”一下撂下来,想走又不能,吴萍吴薇大眼瞪小眼望着,秀梅也站着发傻。杨小宁劝道:阿姨您甭生气,叔叔肯定是累了,一天做那么多手术,多不容易。妈可找着个台阶儿,就着坡的往下走,说:可不,手术不容易做,有时候眨眼都不行,不像我们内科,医院里想图清闲的就到内科来。杨小宁把这边摩挲平了,就去找吴蔷。拉门,早开了。吴蔷是那种着人疼的女孩儿,这类女孩儿只耍小脾气儿,不大闹,决不会将男人置于尴尬绝望的境地;即便男人觉得尴尬绝望,比如再往后的老二,那也是环境使然,跟女孩儿本意无关。吴蔷刚才顺手锁门,然后杨小宁一拉,门锁了,知道人家生气了,心里不痛快也就知道了人家的小心性儿,杨小宁转身去了北屋,吴蔷反身就把锁拉开了,知道杨小宁在那呆不长,转脸就得回来,回来拉门,门是开着的,事就过去了,该干吗干吗,就为逗个闷子,出个彩儿,过起日子来有滋味;这样的女孩儿,就是北京胡同里的精怪,是那种穿过胡同,站两边聊大天儿的男男女女都得侧目回头的,好象不认识,其实昨天还在一起坐小板凳上说话,今天的穿戴做派惊得你一激灵,她自己不觉得,该低头低头,仰头仰头,别人瞅着那么有滋有味,还透着有心性儿,有脾气儿,最重要的是有分寸,分寸还把握得好,一切都全了,还得有懂行的,像件玉器,琢磨成了,还得有懂行的看的了成色,会把玩;有了懂行的,把拐弯抹角的都体味清楚了,把握牢靠了,宝贝就有了自己的价值。
杨小宁走进吴蔷住的西厢房,吴蔷正坐在桌边看书,只亮着一盏绿罩铜杆的台灯,那间九平米的屋子充溢着一种葱茏的绿色,家具物品,比如那只敦敦实实的两开门的衣柜,西北角的那只紫红色的樟木箱子,还有闲在一旁的一把红松木的椅子,都被那种绿色裹着,而流露出隐隐的希望和莫名的快乐。她知道杨小宁从北屋出来了,其实她一直都竖着耳朵听北屋的动静,杨小宁猫似的脚步朝自己屋过来了,心里竟有几分激动。吴蔷一动不动,甭管心怎么跳,脑子里如何翻腾,表面却永远的一汪止水。杨小宁摸着床沿儿坐下来,问看的什么书,吴蔷成心把头一歪,说:不告诉你。那时候的书都没皮少瓤的,要是不说书名,还真没地方猜去。杨小宁逗吴蔷道:再不告我,胳肢你了。说着真站起来,手朝着吴蔷的胳肢窝伸过去。吴蔷尖叫一声跳起来,笑着求饶道:告你告你,马上告诉你。秀梅轻拍了下窗玻璃,让小声点,爸正焊半导体呢。吴蔷道:又不是接血管,至于吗。还是坐回到椅子上,刚借来的,《基督山伯爵》,三天就得还。你妈还让你看这闲书。吴蔷说:不让,偷着看的,实在闷。再看那本书,破烂残缺,有时候看完一页得翻三下,边边角角都像老鼠啃了的,杨小宁想摸一下,被吴蔷严厉禁止。过了不到一年,杨小宁就从新华书店里买了一套崭新的《基督山伯爵》送吴蔷,吴蔷顺手放在大学宿舍的书架上,没翻过一回。
吴蔷知道秀梅在窗根儿底下听,成心高声说话,她能体谅秀梅和妈的苦心,再不能出跟老二的那种事了,知道家里时刻都盯她的梢,也不反感,认着妈和秀梅做,明里暗里都依从着她们,心里头觉着愧对着她们的。谁让自己糊里胡涂就把规矩破了,由此而来的后果大部分却是要家里人承担,于情于理的说不过去啊。那几天胡同里因为自己的事,沸沸扬扬的,家里的气氛,简直能闷死一头牛,不都是自己惹的。天底下的事,压根儿谁欠谁的呀,怎么就应该别人替自己受着呢。吴蔷够懂事的,这是心里想的,没法说出来。秀梅没吴蔷那么细致,毕竟没读过书的,她哪体会大丫头那些犄角旮旯儿的心思去,相反的,她还觉着大丫头的行动诡异,不近人情,比如此刻吴蔷提高声音说话,明显是给自己听的,知道窗外有人。偷听人说话不是光彩的事,可这是妈让干的,秀梅最体谅吴蔷妈,虽没结过婚,更没孩子,母性却是与生俱来的,恨不能比有孩子的还婆婆妈妈,吴蔷跟老二的事,秀梅心里觉得大丫头胡涂,怎么能把身子随便的交给男人呢,可究竟怎么不算随便,秀梅肯定说不清,也不可能说清,她最大的心思就是服侍吴家大小,这也是与生俱来的。
杨小宁和吴蔷必须在十二月一号前回去,二号报名,十号考试,最后商定十一月三十号早上走。杨小宁一走,吴蔷就去跟妈说了。妈正跟秀梅说话,显然,妈已经知道了这事,脸上没一点特异反映,本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掰着手指头一算,满打满算还有三天时间,转头让预备洗脸水,把秀梅支出去了,又示意吴蔷坐下,爸还在那边“玩”呢,到几点没谱,凭兴趣和精力。想对吴蔷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把话头儿缩回去了,娘儿俩就那么眼对眼地干瞪着,但眼神里却各有不同,妈眼神里更多担心和怜爱,还有一丝茫然几分不舍;吴蔷眼睛里最多的莫过于一种羞涩,她以为妈会说跟老二、杨小宁的关系,因为一回到插队的地方,首先面对的就是同他们如何相处,家庭的保护没了,全凭自己应付。对视了将近五分钟,妈叹口气对吴蔷说道:最后努把力吧,谁让你们赶上这样的年头呢,其实也算不错,比那些去东北、内蒙插队的,不是强老了。吴蔷连着点头,心里没妈那些感慨,想发感慨得活够了年头。半小时过去了,秀梅才把妈的洗脸水端过来,放在墙角的脸盆架上,脸盆架是铁棍儿煨的,每家每户都有,六七十年代北京城区生活用品的经典之作,能进博物馆的,三条腿儿,上边一个圆铁环,胡同里好多孩子卸下铁环,推着玩,讲究的人家比如吴家,来回来去的在上边刷油漆,铁棍上的漆容易掉;来不及讲究的,整个盆架子就那么裸着,过一个夏天的连阴天,一生锈,一摸一手,照样用着。秀梅放好了脸盆,顺带对吴蔷说:还不睡啊,明儿还要起早温功课呢。妈想了想,让吴蔷去睡觉。吴蔷刚一出来,见爸笑眯眯地冲她招手,示意到他屋里去,吴蔷回头见妈并没跟出来,就哧溜钻进爸的屋里。爸的屋子在吴家是禁区,嫌小孩子手杂,碰了他桌上的东西,那张长两米,宽一米二的水渠柳木桌上常年堆着半导体零件,有的焊着半截儿,电烙铁一插,就能接着干。除此之外,还有好多打开扣着的医书,都是手术的各种细节,只有妈心知肚明,打开的那页,准是爸手术生涯中的“滑铁卢”,比如不慎将病人尿管碰破什么的,偶尔妈开爸的玩笑,问要不要再安张桌子放那些打开的书。爸只是笑。屋子的西墙是个大书橱,书橱里大部分是医书,也有文学名著,最显眼的是一套《红楼梦》,线装的,一看就有年头了,说不定祖传下来的。书橱的下半截伸出来有一尺多宽,能坐人。桌子在窗下放着,北墙下是一张长沙发椅,能坐能躺。铺地的花砖有几块破损了,用水泥平平的抹好,墙角放着扫帚和簸箕,可见爸是个爱清洁的人,别忘了人家是大夫。
爸问吴蔷妈跟她说什么了,吴蔷不言语,坐在沙发椅上看着书橱发呆。爸接着焊他的半导体,吱吱的声音有点刺耳。爸拿着电熨斗抬头对吴蔷说:别什么都往心里去,心才多大啊。说着左手攥起来,比划着说:就这么大,要是没完没了的往里头装东西,然后爸突然把攥紧的手张开,说:心就会啪一下炸了。爸让吴蔷对妈的话可听可不听,吴蔷有点吃惊望着爸,问是不是跟妈不好了。爸笑着说:不是那回事,哪儿那么简单啊,世界上的事复杂着呢,长大就知道了。然后就笑眯眯地焊他的半导体,再不跟吴蔷说什么了,屋子里除了吱吱的电焊声什么都没了,吴蔷知道爸再没话,本来就不是爱说话的人,可她不想走,整个人像被钉在沙发椅上,父女俩全凭心跳和呼吸交流,那也不是难事,生命原本就是爸妈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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