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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山羊精品屋”。小山羊精品屋的主人是位艺术家。就是三布愣。

  对于三布愣变成艺术家一事,我一直持怀疑态度。我去南方上大学才几年,她就摇身一变成了艺术家,而且知名度越来越大,据说人们排队等着收藏她的作品。三布愣说她的作品销路很好,有一个神秘的大卖主正狂热地收购着她的作品。她目前任何一个怪异的想法都被大卖主视为天才之作,有好多作品尚未完成就被匆匆运走,常常搞得她哭笑不得。大卖主出手大方,并且都是预付款,三布愣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狂热地谋划着一个个伟大的构思。

  她是个多才多艺的艺术家,油画水墨画雕塑样样精通。她在作画的时候喜欢用大色块,有些地方甚至连过度色都没有。她喜欢用灰色调渲染主题,黑色精妙绝伦。才思枯竭的时候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在身上涂上各种颜色,像驴一样在画布上滚来滚去。甚至有一次,三布愣说,她把各种颜色涂在屁股四周,当然涂抹的时候还是需要构思的。然后喝上一大杯啤酒,等脑袋有点大的时候,直接坐在宣纸上,效果简直超乎想象。我见过这幅作品,猛一看像北山头的头,有山羊胡子和吃草的痕迹。再一看像女人的下体,上面布满沟壑或者像冷却的岩浆,一大团一大团的墨绿色的丛林在云中时隐时现。如果把这幅画倒过来欣赏,我觉得很像我家邻居卡尔,长得一脸浓密的大胡子。中国最有名的抽象派大师如果看了这幅作品,非给气成羊角疯不可。她说这幅作品卖了20000万元人民币,买主是一个法国人。这是一个崇尚新奇怪的时代,越是古里古怪的东西,人们越喜欢。

  在三布愣看来,可以做艺术品的东西很多,羊头牛头马头,还有很多野生动物的骨头、碎片,各种鸟类标本。也不知道誰给她弄来的,白森森的堆在墙角里,有的都没来得及收拾,还粘着血糊糊的肉丝。这里不是文明的发祥地,除了泊来品就只有本土文化了。关于本土文化,除了少数民族文化,实际上带有很重的移民色彩。这一点三布愣几乎从没谈起过,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本土文化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移民文化是怎么回事。三布愣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她只是高中毕业),从来没去过中国内地,也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对艺术的理解仅仅依赖感觉。或者说她只是对艺术的好奇心十分强烈而已。

  小山羊精品屋是个垃圾生产车间,整个屋子臭哄哄的,蛆在骨头里爬进爬出,苍蝇嗡嗡叫着忙个不停。苍蝇不是艺术家,也没有想象力,但它们十分现实,那就是只要时机成熟,它们就会不停地繁殖下一代。只要找个好地方把卵产下就行。而那个狂热的收藏家不是个傻逼二百五就是个变态狂。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一直深爱着三布愣,大学毕业后就径直奔回新疆,回新疆的唯一目的就是见她。为了这一时刻的到来,我整整预谋了一年。当我微笑着出现在她面前时,三布愣却表现得异常惊慌并一度失态。

  她手中的锤子凿子稀里哗啦落在地上。声音异常刺耳。

  当时她正在搞一个木雕,因为是半成品,只能看个大概。好像是一只睡羊或者一头瘟猪什么的,我也吃不准像什么。

  三布愣问:“回来啦?”

  我说:“回来啦!”

  接下来就是沉默。

  三布愣站在那儿用手摸弄木雕,细长的手指沿着凸凹不平的桦木桩柔软地滑行着,动作很慢,像一条在阳光下散步的蛇,走走停停。手臂上的汗毛闪着绒绒的阳光。(动作非常性感,大喘气,全身的热量往一个神秘的地方聚集。它膨胀着撑开一把雨伞,又像一只破土而出的圆形草菇,因为受到挤压痛得我几乎要叫出声来。我不得不变了个姿势。)

  而她却盯着那只睡羊或者是睡狗的木雕,一脸他妈的沉思状,仿佛我根本就没来过似的。

  更要命的是,三布愣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一点没有害羞的样子。沉着冷静,哪里像久别的情人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的也许和我无关。她有一大堆烦恼的现实问题要解决,她的人生旅途出现了问题,但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像一辆行驶的车,突然停在半山腰上。上不去下不来。不然她不会一封接一封信把我大老远地弄回来。要知道我还没有真正毕业呀,离真正意义上的毕业其实还有半年。为了一个疯女人,我把毕业证书、毕业宴会以及同学们分别时的眼泪,全扔在回家的路上了。

  问题出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出了问题,瞧我前面干的傻事,我就是个第十一种病。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第十一种病就是精神病,在医疗保险里面排列第十一位。

  (她是情场老手,别指望她会为你害羞。)

  但是她很害怕,这是事实。一点没有见到情人的那份惊喜和激动,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恐惧的颜色,一看就知道这里面有鬼。傻逼都能看得出来。这就像我在大学里的时候,有一次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外语系的小本科,那妞长得蛮水灵,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校园的树林里散步,手拉着手谝得非常热火眼看就要吻上了,可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那妞冷不丁地放了一个响屁,而且特响,于是她尖叫一声逃之夭夭了。以后见到我就像见到鬼一样,一副躲避不急的样子。这件事让我感到十分委屈,明明是那女生的过错,但是让我白白葬送了一件好事。后来那个半吊子女生到处给人说,当时她却时想把自己的处女献给我来着,后来却改变了主意,改变主意是因为她放了一个响屁。而且,据我调查,受害者不只是我一个人。因为每次她想把自己献出去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响屁叫住她。献出去,放屁,尖叫,跑掉。献出去,放屁,尖叫,跑掉。那女生也从大一到了大三,我离开学校的时候,听说她还保持着一个完好无损的处女膜。很多受害人(以大学生为主)为了讨个公道,准备成立一个反性骚扰者联盟,他们想请我担任会长,被我拒绝了。人类有时候表现的极为愚蠢。

  三布愣极有可能也放了一个屁,并且是个哑屁。谁知道呢?如果她真放了一个屁,那我们的事肯定前途不妙。

  “你下午来吧。”三布愣说。

  “让我呆上一会儿。”我说。

  “不行,我正忙着。”

  “我可以帮你。”

  “不行的。你在跟前我搞不出来,这个作品有人已经付过定金了。”

  瞧她那副鬼样子,跟真的似的。

  切!

  “那我走啦?”

  “你走吧。”

  她真的让我走啦。一点面子都不给!我无聊地抓住一只苍蝇悻悻离去。绿头苍蝇在我手心里垂死挣扎。它吱吱叫着不一会儿就窒息而亡,从屁股里挤出一小堆蛆。说实话,我也忍受不了那屋子恶臭。这腐烂的臭味里还夹杂着一股子羊膻味,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快倒腾出来了。可能我离北方太久了,一闻见这味就想吐。

  今天见面真没劲。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见她,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回家的路上,我嘎吱嘎吱咬着牙。一点也不浪漫。为了这次见面,我设计了成千上万个精彩的镜头。一个也没用上。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大眼瞪小眼地一个说“你回来啦”一个说“我回来啦”,跟吊死鬼似的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不见面的好。一想到那一封封滚烫的情书,就像草原上燃烧着的干牛粪,冒着滚滚浓烟,心就跳个不停。每次都要捧着那一页页的信纸亲呀亲呀怎么也亲不够,你说怎么会有这么浓醇的感情?要知道我们已经不是初恋的年龄了,三布愣二十岁,而我再过三个月也满二十六岁了。

  其实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博尔塔拉河。小时候我常来这里洗澡,回到家妈妈就在我的胳膊上用指甲轻轻一划,上面如果出现一条白印子,就一顿海揍。后来我就学贼了,回家前用手把两只胳膊揉得油油的。可是妈妈就在我的大腿上划,然后又是一顿海揍。我妈妈是严禁我去博尔塔拉河洗澡的。小时候我很笨,脑子总是缺斤少两。那时候三布愣也常来这里玩,跟在一帮哥哥们的屁股后面。哥哥们割完羊草就在河里栽猛子,她就坐在岸上给他们看衣服玩石子。现在城市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而这条河没变,还是老样子。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一两个孩子,那些死了孩子的家庭,把这条河都要恨死了。有一年夏天,三布愣的一个哥哥一头扎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那时候每家都有四五个孩子(有的家更多),淹死一个还剩好几个。三布愣的哥哥淹死的时候我很小,刚上小学一年级。我家住在城市的边缘地带,那时候几乎家家都养羊,我小时候一大半光阴是在博尔塔拉河两岸度过的。我每天都要去那里放羊。有一只绵羊和我的关系好的不得了,那只绵羊我走哪它就跟到哪儿,是只大羯羊(就是羊里面的太监),有四五十公斤重,可肥了。杀它的那天我大哭了一场。

  下午,我们骑马去了寡妇木屋。

  这个主意是三布愣想出来的,她说找个睡觉的地方,我就立刻想到了寡妇木屋。我好多年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啦,不知道它现在还是否存在。关于寡妇木屋,我前面说过,是我第一次失身的地方。当时不知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找那个寡妇解决问题。知道这是件不要脸的事,还要去干。而且那天晚上相当危险,差点丢了小命。人和畜牲都一个德性,发情的时候,就像一股山洪,真的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你。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我珍贵无比的童贞,就是在那个肮脏的夜晚糊里糊涂地被一个粗俗不堪的女人夺走了。不甘心,又无奈。但是我自愿送上门的。回忆过去,有些事真让人感到耻辱,这就是有些人为什么不愿意回忆过去的原因。

  三布愣在说找一个睡觉的地方的时候,脸蛋子上出现了一点点红晕。我想这个想法可能在我们见面前就已经形成了,那时候我可能在学校里正在写一部小说,或者在火车里,或者在乌鲁木齐回家的汽车里。和三布愣睡觉的想法早已经事实存在了。只是没有认真去想。因为当时我在南方,想急了就自摸一家伙,大喘气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女人很多,三布愣在里面的份额却很小。有时候还没怎么整就已经疲软了。而现在是现实,三布愣的确说了让我找一个睡觉的地方。我当时怀疑自己听错了。在南方,三布愣在我的心中只是一个美丽的幻觉,我们只有在梦中才能相见。但奇怪的是能梦见她的机会很少,有时候即使梦见了也什么事没干,甚至连话都没说上几句。而现在不同了,我回到了新疆,在我美丽的家乡里,三布愣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并且不容分说地提出来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这反而使我有些惊惶失措,因为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在我想来,我们离睡觉的路程起码还要走上一年。虽然她曾经在信里暗示过我,但是那种暗示是多样性的,怎么解释都有道理。

  我们带了一些吃的喝的东西,三布愣的样子看上去很开心,脸上的红晕一直保留到高潮之后才消失。我们骑着两匹大白马,一路上它们走得垂头丧气,好像它们知道自己快不球行了。而我和三布愣的快乐日子才刚开始,我一路上兴奋得差点把马鞍子磨出一个洞出来。我离开新疆去南方上大学的时候,知道三布愣和一个叫刘伟的家伙好上了,刘伟的爸爸在东风市场上卖烤肉,因为他爸爸是汉族,大家都怀疑他用大肉作弊。大肉就是猪肉,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力,大家都去吃他爸爸的烤肉。后来刘伟的爸爸为了证明自己卖的是正宗的羊肉串,就把自己打扮成维族人的模样,甚至还蓄起了大胡子,戴上白帽子,连吆喝声也变了。他爸爸后来变得即不像汉族也不像维族更不像回族,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这样一来,他爸爸的烤羊肉反而没人吃了,大家没了好奇心,刘伟爸爸的生意就倒闭了。他爸爸气得天天喝酒打老婆,他的头发慢慢的开始变红,鼻子也跟着一起红,红的像个大苹果。三布愣还和一个开车的司机好过,那人真的提不成,是个白内障,经常把车开到山上下不来。他和三布愣经常开车出去,走路回来,现在天山深处,还有北阿拉套山上还有好几辆他们丢弃的车呢。三布愣还和一个羊皮贩子好过,那人更恶心,身上整天都是羊圈的味道。可是三布愣就是喜欢这种味道。再后来,我成了她的男朋友。我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干净的一个男朋友,最后肯定会让她失望加绝望,因为她的温度在一天天消失,疯狂的水域最终肯定会以平静而干枯。因为我是一个乏味无趣的人。小白脸,酸文人,发情都不敢让全世界知道的家伙。

  从寡妇的木房子回来的第三天,三布愣请我喝啤酒。我立刻接受了她的邀请。喝酒有时候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好办法,我们之间肯定是有问题的,在我们的关系上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在三布愣的身上我感觉不到“被爱”的滋味。肉体的融合并不等于心灵的勾通,特别是感情方面的事情。所以那天从寡妇木屋回来之后我没去找过三布愣。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个地方不对头,或者进展太快或者丝毫没有进展,要么变得更糟。我的心很乱,像个青春少年,每一种情绪都影响着判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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