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阑纳第一个起床。
当时太阳还没有出来,远处的雪山上只是泛起了一点点暖红色白光。
草地上铺了一层雾,离地很近,几乎贴着地面。站在高处看,雾浓的地方呈月白色,稀的地方呈墨绿色,整个高地的夜晚就是这样子的。后来,随着太阳逐渐升高,雾慢慢地散去了,绿色的草地便渐渐显露出原貌。
阑纳穿好衣服,拿着四个装着大米的瓶子去一个他们称作“泉”的地方,这是她每天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那个叫做“泉”的地方实际上离他们的住地并不很远,有一顿饭的工夫。泉不是很大,只有几个平方米,这是阑纳和老大老二老三的生命之泉,他们的一切都被泉所统治。去泉的路上必须经过一只死去的大鸟,这只鸟非常大,它从天上掉下来,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当时老大老二还有僵尸,他们正在山那边挖金子。那只大鸟钻出云层,屁股上冒着浓烟,呼啸着从他们的头顶上掠过,银灰色的肚皮下面黑色的轮胎只放落了一半。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是一声巨响,山崩地裂,火光冲天。老大老二和僵尸他们吓得屎尿横流魂飞天外,钻进山洞里几乎一天不敢出来。只有老三认识那只大鸟,他从地上爬起来,朝着火光的方向跑去。当时他浑身都是土,在他奔跑的时候白色的土就随风飘散,远远看上去就像旱地里吹来一股小型龙卷风。
老三边跑边喊:“飞机!”“飞机!”“老天爷,是飞机掉下来啦!”他很兴奋,鼻子眼泪掉了一大把。
那只大鸟掉下来的时候,阑纳不在场,所以她也就没看见它在天空上是什么样子。她当时在厨房里给三个男人做中午饭,只听到一声巨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阑纳的厨房几乎给爆炸声震塌了。
有关老三边跑边喊的情景,是老大他们说给阑纳听的,老大发誓说他亲眼看见老三变成龙卷风的,还说他奔跑的样子很像一条蛇,速度极快。老二和僵尸也站出来作证,说他们和老大一样亲眼目睹这一过程。老三有口难辩,于是就沉默不语。连僵尸竟然都帮他们说话,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但是有关飞机的事,老三很想跟他们说清楚,于是就跟老大他们说了三天三夜有关飞机的事情,但是老大他们张着大嘴,个个都像是在听天书。老三大失所望,开始策划逃跑。
阑纳来到泉边。泉的位置就在一座小山的峰顶上,不高,爬上去不需要费多大的劲。这泉十分有趣,一年四季都是这么多水,也不溢出来也不缩回去,因为是温泉冬天也就不结冰。老三曾做过一次试验,在泉边挖开一个口子,想让泉里的水流下山去,试验了30天后就不得不放弃这个愚蠢的念头了。老三在哥仨里年纪最小,脑子也最活,什么怪点子都是他最先想出来的。有一次他用野牦牛身上的毛编了一条老长老长的绳子,绳子的一头捆上一块石头,然后他把石头扔进泉水里,他想测量一下泉的深度。“泉”深不可测,最后老三自己也差一点掉进去。老三是个无神论者,那件事越发坚定了他逃跑的决心。
阑纳来到泉边,非常庄严地磕了一个头。之后,她把四个装着大米的瓶子灌满水,密封好,老大的第一个放,老二的第二个放,老三的第三个放,老四当然是她自己,最后一个放。然后,她就看着四个瓶子一个一个没入水中。当水面平静以后,女人就坐在泉边等着瓶子一个一个从水里冒出来。泉水的表层冰寒刺骨,底处却热得足以把四个瓶子里的米饭煮熟。熟米饭浮出水面的时间也不一样,有的瓶子早早地从水里冒出来,有的瓶子却要等上好长一段时间。看来里面的情况相当复杂,谁的米饭先熟只有看运气而定了,如果你运气不佳,即使第一个熟也会有一只手把你死死拽住的。关键是,这里面有个名堂,谁的瓶子最先从泉里冒出来,阑纳晚上就和谁睡觉。这个主意是老三想出来的,老三说这是神的旨意,仅仅把米饭煮熟并不是神的原意,神的意思是要大家团结得像一家人一样。所以为了体现公平公正的原则,神就发明了这个高级办法。纯粹是歪理邪说。但大家都无条件地接受了这个办法。
昨夜下了一场雨,好像还很大。早晨起来的时候,草地上还浸着一层厚厚的水。雨水很凉,有些地方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下雨的时候,阑纳正在老二的被窝里。和老二睡觉你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注意别的事情。外面轰轰隆隆一晚上,屋里也轰轰烈烈一晚上。老二不停地和她做爱,他就像一头正处在发情期的雄鹿,一晚上不知来多少次。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逮着机会就大干一场。所以昨天晚上的雨,对老二来说根本就没什么用,尽管雷雨和闪电猛烈地敲打着老二的屋顶,但他们谁都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谁也没有在意。
老大憨老二猛老三花样多,三个人各有所长。有心事的时候阑纳想和老大睡,这样既得到了满足又可以去想别的事情。无聊的时候阑纳喜欢和老二睡,老二会让你感觉到连喘气都要向神灵去借,哪有时间去想狗屁心事。实际上阑纳还是喜欢和老三过夜,心情好的时候想玩的时候她特希望老三的瓶子先漂上来。老三脑子聪明,花花肠子最多,她和老三在一起感觉的是一种在老大老二身上体会不到的前所未有的快乐。总之,到目前为止,阑纳觉得他们四个人是一个整体,缺少一个都不行的整体。所以她很满足这种生活方式,认为这是天底下最完美无缺的一种组合。
太阳出来了,升高的速度超乎想象。雾也散去了,散的速度让你仿佛根本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草地像是被水涮洗过似的,碧绿碧绿,如同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光滑洁嫩的肌肤上溢着纯洁的香气。还有散落在各处的木屋,都被雨水洗涮得干干净净。草地东边的是老大的房子,老二住西边,阑纳的房子位置最好,朝阳居南。老三来得最晚,居北。他们的房子全都是用最好的松木盖成的,只有中间那座较小的房子是用铁皮做的,那里面关着老三带来的一具僵尸。
坐在泉边,阑纳有些着急,因为四个瓶子一个也没冒上来。这是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看来情况有些反常。
远处,老大和老二已经起床,两人站在阳光下的草地上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看上去有蚂蚁那么大。每天这个时候阑纳都是这么观察他们三个的,只是今天老三没有出来。他们三个当中只有老三的房子盖得最好也最复杂,阑纳到现在为止也没弄清老三到底有多少个房间。老三说他最怕计划生育干部,老三想让阑纳给他生上一大堆孩子,房子越多机关越复杂计划生育干部就越拿他没办法。老三对阑纳说,只要他一个口哨或者一个响屁,所有的孩子就会像老鼠一样消失在每个房间里,谁也别想抓住他们。计划生育干部是什么东西?阑纳从来就不知道,知道也搞不明白。
站在泉边,四周的景物一清二楚。阑纳在这里不知度过了多少时光。这里是高寒地带,一年大部分时间处在冬季里,夏天只有短短的三个月左右,有时还不到三个月。每到这个时候,所有的动物和植物就会拼命地生长。在老三来到这里之前,阑纳的生活从没有改变过,每一天和每一年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相同的。后来老三和僵尸出现了,他们的生活也就跟着改变了。
泉水开始咕噜咕噜发出声响,紧跟着开始变热。最先漂出来的是老二的瓶子,最近一段时间老二的运气似乎特别好,几乎隔三差五就能和阑纳睡上一觉。为此老二有些得意忘形。其次上来的是老大的瓶子。老大的运气最臭,他像头耕牛老实厚道从来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憋极了就吭哧吭哧地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解决问题。可能是阑纳饿了,她竟然从老二的瓶子里闻见了一股大米的香味儿。唉,看来这一切都是天意呀。接着,阑纳的瓶子也出来了。就是不见老三的瓶子,她有些失望。今天她是希望老三的瓶子第一个冒上来的。
她是喜欢老三的。
在老三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他那天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鸟”上拾回来的。各种款式的衣服、裙子、胸罩,各种各样的手镯、项链,还有口红、眉笔、发卷等等。阑纳从没照过镜子,老三就照给她看。阑纳第一次看见镜中的自己,多美呀,就像天仙一样。在这之前,阑纳不知道,属于女人的东西竟然这么多。每天晚上,只要和老三在一起,他就会像个魔术师一样把阑纳装扮得美艳无比。然后他们就化成雨化成雪化成一堆燃烧的火,老三用他那炽热的激情把阑纳一次次推向欢乐的彼岸。第二天离开老三的房间的时候,阑纳依旧是原来的样子,鹿皮马夹灰白色棉布衣裙,在老大老二眼里,阑纳永恒的美,只能是这个样子的。
而阑纳却热切地等候着和老三的下一次幽会。
事情看来有些麻烦。老三的瓶子还是没上来。老大老二有些沉不住气,他们在山下手搭凉棚往这边看,他们在等饭吃,更想知道今天的结果。没有结果他们是过不好这一天的。心情不好是挖不到好金子的。
没办法,阑纳只好抱着三个瓶子下山了。走的时候,她又看了泉一眼。那泉面上平静得连个波纹都没有。
回到营地,阑纳把老二的瓶子塞给他并在他的鼻子上轻轻捏了一下,这是晚上睡觉的暗号。老二的脸一下子光彩起来,他顺势倒在草地上像驴一样打了几个滚,并“啊哦啊——啊哦啊——”地乱叫一通。阑纳不去理会刨蹄撒欢的老二,她把老大的瓶子递给老大,向他抱歉地笑了一下。老大用一双粗糙的手可怜兮兮地接过自己的瓶子,他最近运气不佳,已经十几天没和阑纳过夜了。老大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他对阑纳抱以“没关系我可以等”的微笑就走开了。实际上他已算过,这个月已经轮不到他了,除非发生奇迹。因为阑纳的“假期”就要到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然后她就要在自己的房子里住上十天。这也是老三到来以后规定的,这是一个讨厌的家伙,如果不是为了阑纳高兴,他和老二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
他们开始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们把目光都聚集在老三的房子上,仿佛老三的房子今天是块熏干肉,不盯着它就没法吃饭似的。老三的房子今天特别安静,像头沉睡的牦牛,既听不到歌声也听不到口琴声。他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除了阑纳,谁都不许进谁的房子。所以三个男人谁都不知道对方的房子里面是什么样子。这个主意可不是老三出的,因为三个男人都彼此放心不下对方,担心进了别人的房子再也出不来了。
突然,僵尸开始咆哮。他又吼又叫,不停地砸着铁皮房子。那铁皮房子很结实,是用飞机上最好的材料做成的。那只被老三称做“飞机”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之后,碎了一地,里面的人全死光了,而且死得惨不忍睹。老三数过,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共有170人。这架飞机的遭遇和老三相同,都是属于时空倒转那一类别。老大老二他们视这架飞机为怪物,谁也不肯帮他去收尸。老三只好领着僵尸一一造册登记,他们对每具尸体都做了详细的纪录。老三说也许有一天他能回到现实社会,他要把这些情况通报有关当局和死者家属。飞机上的好东西真不少,能拿的全被老三拿走了。记得有一天老三拿出一叠人民币对老大说,这和金子一样值钱。老大和老二差点笑破肚皮,他们觉得老三简直就是个傻瓜。
老三本来就是一个傻瓜。在经历了很多次逃跑失败之后,老大他们只要一有空就拿他开涮,有时候他们甚至还给老三出主意想办法,设计逃跑方案。搞得老三压力很大。为了尽快摆脱老大他们老三什么招都使上了,有一次他把自己吊在一个木桩子上,不吃不喝整整7天,可是老天爷仿佛和他作对似的,7天里一滴雨都没下。而周围的山谷却是大雨滂沱,雷电轰鸣。若不是老大他们抢救及时,老三可能早就饿死了。老三需要雷电,他认为只有遭雷霹,才有可能回到另一个世界。
实际上老大老二他们是舍不得老三离开这里的,在老三逃跑的整个过程中,他们给他出了不少坏主意,暗地使了不少绊子。所以老三总是失败。但是越是失败,老三就越想逃跑,这使得老大老二他们十分头痛。有一次老三试图逃走,可运气不好迷了路,被老大老二找回来。他们对他说,老三你还是做我们的朋友吧,为了不让你再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的脚跟割开,塞点硬鬃毛进去。这样你的脚就毁了,只能在地上爬。
老大说:“通常的情况下,这种手术需要十个人帮忙,可对付你这样的家伙我和老二就足够啦。”
老二说:“我们把你摔在地上,割开你的脚跟,掀开皮肤,塞进一团马鬃,然后用弦线把伤口缝好。我们还要把你继续捆绑几天,免得你扯开伤口取出鬃毛。”
老大说:“我们动手的时候,你就叫喊,喊得越响越好,这样你就会好受些。”
老三想着那可怕的情景,不禁大哭起来。
老三边哭边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你们太恶毒了,把我弄残废,叫我一辈子走不了路,那还不如宰了我!”
老大说:“这有什么?老弟,这点小事有什么可生气的!”
“小事?”老三气愤的说,“把人弄残废了,还不许生气!”
老二说:“你慢慢就会习惯的。别用脚板走路,你可以把脚弯过来,让脚踝着地。”
老二还说到时候你就是我们真正的兄弟啦。然后他们开始大笑。任凭老三如何抗议,这个计划还是报了上去,但遭到了阑纳的否决。
阑纳说:“这样做太残忍。再说你们让我和一个残废在一起睡觉,什么意思?”
于是老大老二他们就开始做阑纳的思想工作。他们说正是因为想让老三和大家长久地在一起,才不得不做这样的手术,如果让他跑掉了痛苦和灾难就会毁了咱们。他们还说,给他的脚跟里塞上鬃毛之后,他走路不行,但骑牦牛的技术却比一般人要好。因为他用脚踝走路,两腿就要往里弯着,时间一长成了习惯,就像个箍似的卡在牦牛肚子上,怎么也掉不下来。
一来二去,阑纳被老大老二说得没了主意。
“你们自己看着办吧。”阑纳说。
于是老大老二他们兴高采烈地开始给老三张罗着动手术。后来日期都定下来了,而老三却失踪了。
今天僵尸的行为十分反常,以往他从不这样胡闹的。他可能是饿了。平时阑纳他们从不管僵尸的饮食的,那都是老三自己的事。可是他今天还没出屋,也很反常。
阑纳回屋拿出一个食盆,老大老二就从各自的瓶子里抓出一些米饭。
老大说:“我发誓从没见过僵尸吃大米饭的。”他接着又补充说,“这米比金子还贵。”
老二说:“天然石在阳光的琢育下需要多少年才能变成八答哈伤的红玉或耶门的紫晶?棉花的籽需要多少月才能制成少女的长袍或死人的尸衣?羊背上的一撮毛需要多少天才能织成好心人的衣衫或驴子缰绳?哦,我的女人呀,你还是别去管这无聊的事情吧!”老二恨不得天塌下来变成黑色,好成行他的好事。
阑纳笑了一下,说:“有善良的心意,必有善良的报应。”
老大“哦”了一声,老二也跟着“哦”了一声,然后他们开始大笑。笑过之后他们就用眼睛跟着女人去给僵尸送食。他们很崇拜这个女人的,只要她高兴,他们就可以为她牺牲一切。
在老三的事情上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那年老大和老二从图伯特回来后,发现他们的领地上多了一个入侵者,这个入侵者就是后来的老三。和老大老二相比,老三就像个侏儒,只需轻轻一拍就会像蚂蚁一样粉身碎骨。不过这个家伙白白净净的长得倒是蛮好看。当时老三和阑纳并不知道老大老二已经到家了。老大老二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眼睛瞪得跟野牦牛差不多。吃饱喝足的老三,天天洗桑拿的老三,满足了生理上所有需求的老三,坐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搂着阑纳,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吹着口琴。僵尸在音乐的催促下笨手笨脚地给他们跳舞唱歌,他的舞蹈好像已经找到了人类的某种感觉,那五音不全的歌声已经开始向听者传递一种神秘的信息了。阑纳从来没有如此开心过,她不停地笑啊笑,笑声银玲一样清脆,却像针一样扎进老大老二的心坎上。一时间老大老二都看傻了。后来老二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老大也不禁热泪纵横。
老三顺利地加盟了他们的生活。
老三和僵尸是在某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来到这里的。当时老大和老二不在,他们到图伯特找“姜巴”人买布匹、大米、盐块和食糖去了。他们走的时候带了很多金块,牦牛驮着金块走路的样子就像个醉汉,而他们自己的肩膀也没闲着,能扛多少就扛多少。这里的石头有多少金块就有多少,有时候找不到好材料他们就用金块擦屁股。图伯特很远,来回要两个多月的时间。每年他们必须在这个季节去图伯特,迟过这个季节姜巴人要么去了印度要么去了中国。图伯特是姜巴人的站点,他们在那里稍加休整就又踏上发财的征程。一年四季,姜巴人像蚂蚁似地往返于中国和印度之间,就像现在的“二道贩子”,他们把中国的东西倒腾到印度,再把印度的东西带回中国。所以每年这个季节老大老二必须在姜巴人离开图伯特之前赶到那里,否则他们就要倒霉整整一年。不过这样的事从没发生过,姜巴人宁可不去印度和中国也要在那里等老大和老二,因为他们带的是黄澄澄的金子啊!每当这个季节里就有许多强盗尾随老大老二他们,试图找到金子的发源地,但都是有来无回。去图伯特的路上撒满贼娃子的尸骨。
老三和僵尸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当时因为无聊,阑纳正和小狗小猫玩得起劲,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老三的到来。
老三来到这里纯属意外,或者是时空倒转造成的。
他是一家州立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位置很一般(跟干尸差不多),有一次领导找他谈话,说了一大堆当前博物馆的困境,他就提出了“停薪留职”的要求,说白了跟下岗差不多。因为形势的需要,博物馆必需拆除,把黄金地段让出来搞商业发展,等把全州的经济搞上去了之后,再重新成立博物馆不迟。根据上级领导和专家学者的多方论证,以“重复的古物卖掉,珍贵的留下,毫无价值的扔掉”为原则,一具腐烂变质的干尸就顺利地落到了老三手里。领导把干尸送给老三的时候说,你白捡了个大便宜,这具干尸在香港能卖到几千港币,到了美国更不得了,能卖到几十万美金呢。可惜博物馆出不起路费,你若有能力就把它拿去卖掉,越远越好,钱全部归你。老三乐的什么似的,当下向领导表示如果能把干尸卖到美国,钱不仅和博物馆平分,而且他还要在城里最好的中亚大酒店给全博物馆的人来个一条龙服务。
老三从单位上出来后,才知道谋生的艰难。他啥狗屁手艺都不会,大学里学的,工作里学的,到了社会上两眼黑乎乎的一点用都没有。有一阵子他非常后悔自己的鲁莽举动,想在单位上好歹是混着,也不至于落得个食不裹腹的悲惨下场。至于那个干尸,整个一个垃圾,经过那么多的领导、专家的鉴定,好事会轮到自己?现在他的房子成了博物馆,干尸占据了他最好的一间房子,而他自己却住在放杂物的小房子里。自己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钱把那个家伙运到香港、美国?真是扯蛋。整个一个骗局。老三的心情很不好,经常喝得热热的躺在河边反省自己。
关键的时候倒是干尸帮了老三一把。干尸发现老三有一阵子不大对头,行为古里古怪的,常带着他在河边走动,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莫非……他想把他扔进河里?干尸非常恐怖,急情之下就给老三出了一个主意。
对于干尸的这个主意,老三想了好长时间,说:“还行。试试看吧。如果不行我还是要把你扔进河里!”
干尸连忙点头答应。
就这样,在干尸的指点下,老三开始配置一种绿色液体,全是名贵药材,费用昂贵,几乎用光了老三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他每天把干尸放进水池里浸泡三次,每次三个时辰,在浸泡的过程中老三就坐在一旁默诵干尸教他的神秘经文。三天三夜,不能吃,也不能喝。这样过了15天左右,在老三精心呵护下,干尸渐渐地变成了一具僵尸。而老三却几乎变成了饿死鬼,瘦得一把骨头。并且,为了给僵尸买药材,老三把房子也给卖掉了。他无家可归,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浪汉。同时,在僵尸的带领下,老三勇敢地走向了市场,成为著名的流浪艺人。他们表演的节目很简单,老三吹口琴,僵尸就跳一些简单的舞蹈。哇噻,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耶!大街小巷,酒店旅社,场场爆满。随着演出的不断进行,老三自身的艺术潜能也被高度地开发出来了,他自创了许多小丑节目,和僵尸互为一体,节目越演越好。
后来,本市的人看够了老三和僵尸的把戏,他们就再换上一个城市,实在没地方去了他们就下乡演出,乡下的人看够了他们就去牧区给放牛放羊的人表演。钱倒是挣了不少,可全让僵尸用光了。那时候僵尸的身体非常虚弱,不像现在这么硬朗,每隔五天就要用绿液泡上一次,配上一次药水需要好几百块钱的成本,所以老三不仅没赚上钱,总体算下来还是亏本的。而且这种液体的配方复杂得要命。雪莲必须是每年天山上第一个开花的,藏红花必须是西藏玉树产的,贝母要赛里木草原的(而且必须是由东乡回族亲手挖出来的)。还有毒蝎要甘肃的雄黄要云南的鹿鞭要连蛋的麝香要新鲜的,什么东西先放什么东西后放,等等。老三快要给僵尸累死了。有一段时间老三觉得自己哪里是主人,简直快要成僵尸的奴隶啦。每次他们出行的时候,老三不得不坐在马背上赶车,而身后的马车上拉的全他妈的是僵尸的东西,简直成了一个流动大药房,很多时候僵尸就舒舒服服地躺在马车上的药池里闭目养神!
其实,老三无怨无悔。他已经陷进去了,而且不能自拔。首先,他已经彻底喜欢上流浪汉式的艺人生活了。其次,他也喜欢僵尸。
两个家伙越走越远。全新疆都快给他们转完啦。
有一天在赛里木草原深处的一户哈萨克族牧民家里演完节目后,僵尸突然挣断绳索没命地往前猛跑,老三就在后面没命地追。怎么也追不上。后来发生的事连老三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们来到了一个景色秀丽的地方,这里四面环山,山上覆盖着一层一层的松树林,山下的草地上开满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色小花朵,放眼望去草地就像一块柔软的面料,踩在上面感觉美妙极了。传来狗的叫声,然后是一个女孩的笑声。当时有一个美貌的绝代佳人,因为无聊或者是思春,正和小猫小狗玩得起劲。她的笑声传得很远。
后来,有一次阑纳和老三做爱之后,女人一抹脸上的红云对老三说:“你当时吓坏我啦。我还以为你是从地狱来的呢。”
老三说:“我当时也以为自己到了地狱,不过是一个美好的地狱,跟天堂差不多。”那时候,老三和阑纳在语言沟通上还有许多障碍,他们的谈话在很多时候是用手势完成的,跟现在的哑语差不多。
当时的情景是这个样子的:小狗吓得尿了一裤子,小猫吓得爬上了房,阑纳的表情更是惊恐万状。老三长得像个怪物,她从来就不知道世上的人还有这种长法的。于是她一下子就瘫倒在地,十魂出窍,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老三的模样当时一定很可怕,可能和僵尸的模样差不多。自从有了僵尸,老三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不是四处流浪就是为僵尸服务,有时候一连好几天吃不上一顿像样的饭菜。再说,一个整天和僵尸打交道的人,他们之间肯定有许多相像之处。要么老三模样俊,一下子迷倒了阑纳,但据作者所知,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出现,连一只奶子的四川女孩点点都离老三而去,足以说明老三的魅力如何了。
快正午了,老三的房子始终没有动静。
僵尸却一直安静不下来,他“呜嗷”“呜嗷”地大声叫唤着不肯罢休,铁皮房子被他砸得东摇西晃,阑纳给他送去的大米饭也被他扔了出来。米饭洒了一地。他用尖利无比的黑牙啃咬着铁窗上的钢筋,酱紫色的舌头在利齿和钢筋的缝隙中吐进吐出,黑洞洞的嘴里往外喷着一团一团绿色粘液。他想出来,但铁皮房子坚固无比,没有老三谁也别想把它打开。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之后,僵尸就像回到故土一样,身体突然变得异常强壮起来。老三也用不着给他配置什么劳什子绿色药液了,再说他现在的心思已不在僵尸身上,阑纳把他整个魂都勾了过去。本来他一直是跟老三住在一起的,后来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就被关进了铁皮房子。
只要一见到阑纳,僵尸的眼睛就会放射出异样的光芒。这种光芒就像匠人手中的凿,倾刻间就会雕出一件他所熟知的图案。仿佛,僵尸熟悉阑纳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似的,在他眼里阑纳是一件丢失已久的古物,怎么擦都能擦出原有的图案。
因为这图案正是他创造的。一个古老的图案,上面刻满恶毒的咒语。
僵尸就是用这种目光看阑纳的。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这里的气候说不准,有时候夏天也会下雪的,根本没有春天和秋天),外面下着大雪,僵尸在他下流的目光尾随阑纳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暴露了其狼子野心。
雪中,僵尸拦住了正在朝“泉”上走的女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密封好的瓶子,里面也放着大米。
僵尸吱吱呜呜地不知向阑纳说着什么。阑纳脸上瞬间掠过一道飞红。她开始大骂僵尸,并用脚狠狠地踢他。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老大看见了,老二也看见了,然后他们一起把目光投向老三的房子。实际上老三早已经看见了,因为头天晚上阑纳是在他那里过的夜,阑纳离开他的时候他也起来了,因为爱意未消就站在窗边欣赏着走向泉边的女人。他在祈祷自己的好运,晚上阑纳还属于他。
这件事不仅让老三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也使他头顶子上一股一股往外冒凉气,因为从老大老二双双毁灭性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僵尸的结局。
老三把僵尸打得很惨,然后就给他做了一个铁皮房子。他不这样做,僵尸就死定了。
老三的情况看来有些不妙了。为了等老三从他自己的房子里面出来,老大老二甚至决定今天上午不去挖金子了,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今天很奇怪,大家为什么如此关心老三。也许他们在一起已经习惯了,也许还有别的原因。阑纳的心情也很坏,日急慌慌的,她和老大老二一样没有心思做事,实际上她是有权进老三的房子的,但是她不敢进去,她想不进去最好的原因是为了拖延时间。如果老三真的走了,那样最好,他就用不着被老大老二他们给他割开脚跟塞上硬鬃毛了。
当僵尸咆哮着把阑纳给他的饭从铁皮房子的小窗子里扔出来以后,阳光就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暗淡下来。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太阳的变化,僵尸把大家的注意力搅得一塌糊涂,谁也搞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于是他们就凑在一起开了一个研讨会。僵尸气得快要发疯了,他不停地用瘦长的爪子往天上猛指猛戳,大家顺着他的爪子,这才发现了天空的变化。
一定有人用一块黑色的布把太阳裹了起来,以极快的速度。这个人如果存在那就是万能的神了。太阳完全黑了下来,直到它的四周剩下一圈明亮的光环,光环在不规则中旋转着,看上去就像一团黑色的火球。火球不停地燃烧着,所有的颜色都在燃烧中坏死了,大家都变成了色盲。地上的光线极其暗淡,因为是高原,或者太阳离他们很近,那一圈燃烧的光环,还能显示一线光亮。阑纳能看见僵尸恐惧的表情。僵尸的眼中反射着闪闪的白光,这种白光很特别,他们以前从没见过这种颜色。在沉默和寂静中,老大老二和阑纳感觉到了死亡的存在,他们都不同程度地感觉到了有一只手在他们的脸上摸来摸去,一时间他们失去了知觉。
大概过了从老三的房子到老大的房子那么远的时间,太阳开始慢慢变亮,阑纳第一个恢复知觉。
阑纳尖叫一声向“泉”奔去。老大老二紧随其后。
老三的瓶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漂上来了,在寂静的水面上,瓶子乌黑冰凉,拆去密封,里面的东西已经腐烂变质,一股刺鼻的恶臭迎面扑来。三个人立刻爬在泉边哇哇大吐起来。
老三死了。是被雨水淹死的。
说起来也活该老三倒霉。最近一个时期老二的人气特旺,几乎隔三差五就能和阑纳睡上一次。老大的运气最差,一脸丧气。老三把和阑纳在一起的记录拿出来一统计,发现与去年同期相比,跟阑纳在一起的机会明显减少,老三感到不妙。他很害怕,觉得自己的末日就要到了。于是他开始策划逃跑。实际上他逃跑过好多次,他曾试过电打雷劈,每次雷雨交加的时候他就爬上一棵松树,以期雷电把他带回文明世界。他还沿着不同方向逃跑过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有一次他在翻一座雪山的时候,又饿又累又冻,如果不是老大老二及时赶到,他早就命归黄泉了。他还试过很多办法,比如做梦、臆想、练气功、把自己吊在房檐下、长时间风吹日晒……统统没用。
下面是老三临终前的一段自白。
老三说:
是的,我是很害怕。我这个人从小就胆小如鼠,怕父母怕兄弟姐妹,怕周围所有的人,这个毛病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延续到离开州博物馆为止。我不喜欢亲近别人,也不喜欢被人亲近。我是一个孤独的人。认识我的人都不喜欢我,好像我身上有一股迥异于人类的气味,让人闻了不舒服似的。有两个明显的例子可以证明这一点。一是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认识我的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人们的眼睛里都散发着兴奋的目光,其实上不上大学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只不过是所有的人都强烈希望我从他们的视线里快快消失而已。其二,我在大学听课时,不管位子有多紧张,我周围一圈位子永远是空着的,最让我吃惊的是,就连外国留学生也不愿和我坐在一起。
大学毕业回到新疆,没一个单位愿意接收我,我只好在社会上混了一年(不如说在家里呆了一年,整天闭门不出)。后来主管大学生分配工作的领导实在看不过去,就给州博物馆下了一个死令。其实我也不愿去那个该死的单位上班,但为了混口饭,只好从命。我这个人长得不错,白白净净,戴着副眼镜,可不知为什么别人就是不喜欢我。一个星期之后,博物馆所有的人开始对我敬而远之,三年后我就和那具干尸一样,变成了“该扔掉的扔掉”那一类了。
我是喜欢那东西的。在博物馆上班的时候,只要一有空,我就会溜进展厅,盯着干尸看。博物馆里光线阴暗,充满着类似青铜器的那种味道,我很喜欢这种气味。置身其中,仿佛离现实很远。那家伙黑乎乎地躺在玻璃盒子里一动不动,我坐在他身边也一动不动,一呆就是一天,我们谁也不理谁。每当黄昏的时候,一缕晚霞映在干尸的身上,他躺在那里就像一块紫红色岩石。这时候我能感到盒子里有一股躁动的气息,玻璃盒子变成了高原山麓大漠瀚海,一只鹰在红色霞光里安详地飞翔。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来展厅看干尸,急切地等待着霞光的出现。玻璃盒子上出现的画面让我着魔,而且画面的内容随着时间节气的不同而不同,我简直被它迷住了。博物馆的人都以为我疯了,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在欣赏着一一幅幅美丽壮观的画卷呀。
时间一久,我和干尸就成了好朋友。这就好比人们常说的缘份吧,看来我这辈子注定是和干尸有缘的。
在这之前,我自认为和任何物种无缘,当然也包括女人。骗你是小狗,在我变成博物馆“该扔掉的扔掉”那一类之前,还是一个童子身。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是,我从没爱过别人,也没被人爱过。我守着自己的童贞,就像守着一垅麦地,除了知道麦子可以吃之外,根本就不知道它还可以送给邻居家的姑娘。守住麦田,纯属一种无奈。可以这么说,我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爱欲的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能和我扯在一起的,甚至亲娘老子死了我也不难过。小人物要死,大人物也要死;穷人要死,富人也要死。就像那架失事的飞机一样,170个人没留下一个活口,对家人来说他们是失踪了,对我来说他们是一具具没有生命的尸体。这些尸体里面什么人物没有,大到厅局级干部小到吃奶的婴儿,中间还有大老板大明星大毒枭。早晨出门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和家人说再见,只一会功夫就全变成了焦炭。而且谁也不知道他们死在何方。他们的身体碎瓷器一样洒了一地,平日里个个傲然于世谁也屁台谁,现在却血肉相连,不同阶层不同种族不同血型的人,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拼盘,形成了一道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线。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是没有办法去说清楚的。顺其自然吧。
自从我把干尸变成僵尸以后,我胆小如鼠的毛病才有所改变,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我觉得有一条封冻多年的冰河开始松动了,这条冰河就是我心灵的极地,我仿佛能听见厚厚的冰层嘎嘎裂开的声音,冰块随春水而去,留下了大片大片的湿地,阳光终于照在这处阴暗的土地上,四处开满毛绒绒的鲜花。我整天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中,不知道有谁愿和我分享这春暖花开的日子,我想把这种美好的感觉告诉周围的每一个人。但是没有人愿意听我说,人们对我不感兴趣。
僵尸只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但他不能分享我的快乐。
在一个我快乐得快要发疯的晚上,我从歌舞厅带回来一个叫点点的四川姑娘。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像一只疲倦的羔羊。她在我的床上一睡就是两天,醒来之后就开始大哭大叫。点点发现自己少了一只乳房,就怀疑我和僵尸对她做了手脚,哭着闹着要去报案。后来她彻底清醒了,就说乳房是女人的命根子,少了一个还能继续战斗,两个都没了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她觉得癌细胞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另一个乳房转移,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失去另一个乳房。如果那样她就去自杀。
我和那个叫点点的姑娘过了一段美好快乐的日子,和夫妻一样恩恩爱爱。我平生第一次学会怎样爱别人,给他人以快乐。这是我和点点在一起的最大收获。生活是美好的,小人物的生活更美好。我不知道以前的生活是怎么熬过来的,像恶梦一样。自从有了僵尸,我觉得人生才真正开始,后来那个叫点点的姑娘加盟了我的生活,她使我的生活阳光灿烂。白天我和僵尸去演出,点点就留在家里,晚上她哪也不去,一心一意陪我。我们相处得非常好,我爱着同时也被爱着。心里第一次有了思念的人,喔,麦子不仅可以自己吃还可以送给邻居家的姑娘,这是我过30岁生日时才明白的一个道理。瞧,这就是生活。
和那个叫点点的四川姑娘在一起的日子很短,既像流星飞逝又像在梦中。有一天她对我说她厌倦了,就扔下一大堆我正在思考的问题,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可能重返歌舞厅了,她曾经说过人活着就要战斗的话。癌症使她失去了一个乳房,在未来岁月她可能还会再失去一个,她要赶在失去另一个乳房之前,攒够一大笔钱。我没有去找她,因为我没有能力帮助她。但我会永远把和点点姑娘在一起的日子留在记忆里。
自从那个叫点点的四川姑娘离开之后,我便和僵尸过起了游荡生活。我很喜欢这种生活,自由自在,没人管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不是时光逆转,我会一直保持这种生活状态的。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僵尸的阴谋。
我至今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他们也不知道。据说阑纳第一个来到这里,老大第二,老二第三。他们一个接纳一个,最后是我和僵尸。我曾经做过一次学术考察,没整出啥名堂,只好放弃。不过在离驻地10公里的地方我意外发现了中国皇帝立的一块石碑,上面刻的是汉文,但在一个角上刻着藏文,另一个角上清楚地刻着纳斯乞体的波斯文。铭文上写着:“皇帝陛下体恤万民:释迦牟尼建教传奥义,距今已三千年……”我只能记住这些,其余部分是有关修葺庙宇的诏谕等等。看来这里是古代中国的版图,但不知道是哪个朝代。我想起南极科考队员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学着他们做了一面五星红旗,把它插在我屋顶的最高处,以示爱国。关于爱国主义的事情我曾经给老大老二上过好几次课,可是他们听不懂。这些古人,他们把我们看成是怪物,我们把他们看成是灵掌类动物,两者之间有上万年的距离。
如果不是阑纳喜欢我,我可能早就被老大老二撕成碎片了。从他们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从骨子里是恨我的,只因为碍着阑纳的面子才不好下手。我害怕得要命,只要看到他们三个在一起嘀嘀咕咕就会起疑心。我是个没用的人,一个多余的第三者,他们对我的防范甚至超过僵尸。他们头脑简单,变化无常,他们的眼神一瞬间可以闪过好几个念头。你根本就来不及去想他们在想什么的时候,脑袋就开花了。我住的房子从外面看上去和老大老二他们的差不多,但地下室结构却复杂得要命,而且机关重重。我的地下室有四层楼那么高,里面有八百九十二个房间,全是用最好的松木建成的。我对阑纳说要生一大堆孩子,而那些房间是留给计划生育干部的,这都是骗人的鬼话,实际上我是给老大老二准备的。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来杀我,而这些房间就是我最好的避难之所。
至于阑纳,她是我的救命稻草,现在僵尸是没指望了,只剩下阑纳了。没她,我可能已经被老大老二杀死过几百回了。我拼命地讨好阑纳,有时候并不是出自真心,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我想在这个地方平安地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稳住阑纳的心。可是现在她来我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这很不妙。
僵尸在这里倒是蛮开心的。他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整天哼着下流小曲,对我不理不睬的。可以看出来他对我的反叛意识越来越强了。有一次为一件小事我踢了他一脚,谁知这该死的东西竟然回敬了我一耳光,打得我眼前一片漆黑,牙齿痛了好几天吃不成东西。现在后悔也没用,打碎的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我们的关系彻底完蛋了,我现在才明白僵尸的阴谋,他一直在利用我,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该轮到我怕他了。要不是我把他提前关起来,可能早就被他灭火了。因为地下室是他和我一起建造的,我躲在哪个房间里他最清楚。
我不止一次地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刚开始还可以,图个新鲜,也是无奈,可现在却什么都腻了。这里太寂寞太危险,整天提心吊胆的不被杀死也会被吓死,尽管我拥有成堆的金子,但金子不能实现我的梦想,就和石头一样没有价值。我已经快要发疯了,我想家,想回到过去的生活,尽管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但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多么地喜欢他们。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就去歌舞厅找到那个叫点点的四川女孩。假如她还活着的话,我要告诉她我爱她。人生没有目的也没有真理,但能在二者之间发现乐趣,就会活得很开心。
在这里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
以上是老三临终前的一段自白。
老三死了。是被雨水淹死的,不过没有找到老三的尸体。没有找到老三的尸体,说明老三没死,他这次的确成功了。
在争论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老大老二终于同意进入老三的房间。他们打着火把,和阑纳一起找遍了八百九十二个房间,只在最底层的水面上,他们找到老三生前穿过的几件兽皮衣服。实际上他们只进入了很少一部分房间,八百九十二个房间就好比八百九十二个迷宫,老大老二实在动不起脑筋。而且,老三的房间非常小,老大老二在里面像只大笨熊。
从老三的房子里出来,老大说:“老三没死,这回他成功了。”
老大说完,心里想:“这样也好,是神的旨意。”
老二也随即表态:“老三是个好人,他以前走过好几次都没成功。这次成功了,一定是神在庇护他。”
老二说完,心里想:“这样也好,是神的旨意。”
“唉”,阑纳一声叹息说:“就当他真的死了,我们给他举行一个葬礼吧。”
然后他们围成一圈,开始商量老三的葬礼。
老二首先发言。他说:“老三最爱金子。我记得他刚来那阵子,看见我们一家伙下去就挖出一块金子他就大哭大叫,说什么老板啦发财啦之类的疯话。”
老大说:“对。有一次我用金块擦屁股,老三跑过来和我狠狠打了一架。”
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阑纳说:“我看就用金块给他摆一个真身吧。唉,这个老三!”
接下来他们又开始商量选墓址的事。三个人不由地把目光同时移向那只大鸟失事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坟地,埋着170个老三的同类。看来把老三埋在那里再合适不过了。
僵尸也来参加老三的葬礼了。毕竟老三对他是有恩的。老三失踪后,关僵尸的房门自动打开,僵尸自由了。在葬礼的整个过程中,僵尸始终一副扭曲的表情,心中默念老三的恩德,他流泪了。
老大他们给老三立了一块石碑,上面用波斯文刻着这样一句话:“所有经过这里为我的灵魂背诵法谛哈的人,让他们都倒霉;如果他们不背诵,那就让他们的父亲倒霉!”
日子如行云流水。天依然湛蓝无比。太阳依然保持着明亮的光芒。小狗小猫在草地上欢跑,累了就偎依在阑纳的怀里歇息一会儿。远处山谷里各种野兽不停地发出哀哀的鸣叫,只要打上一头野牦牛,就可以吃上好几个月。
所有的一切都和老三出现之前一个样子。
每天早晨阑纳抱着瓶子去“泉”上煮大米。吃过饭老大老二和僵尸一起去山那边挖金子。如果不是僵尸的存在,谁也不会相信这里曾经有过故事。阑纳在泉边的跪拜仪式已不再庄严肃穆,草草磕一个响头就把瓶子扔进水里。游戏结束了,老大老二已经不在乎谁先和阑纳睡觉,他们的中枢神经失去了竞争意识,现在他们像君子一样相互谦让着。和阑纳在一起的时候,老二不再有虎豹雄威,他仿佛是一只笨手笨脚的老山羊。牙都掉光了,还有什么快乐而言呢。
“我们怎样才能避免这两种倒霉呢?”
每天老大老二他们经过老三的坟前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老三的坟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灿烂,墓碑上的铭文就像一句黑色的咒语,让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不舒服。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避免这两种倒霉呢?”阑纳一直也在想着这个头痛的问题。有一天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头乌发骤然变白。
阑纳说:“你们知道生活中有个伴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呀,可是我现在只需要一个而不是你们三个。你们整天围着我,我一点快乐都没有。”
老大老二和僵尸,他们三个谁也不说话。他们知道,分手的时候到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从天愿。在一个睛朗的日子里,有四个人在“泉”边围成一圈,他们举行了一个庄严的仪式,然后有一个女人把四个装着大米的瓶子依次放进泉水里。
结果是:阑纳和僵尸的瓶子一起漂上来。老大老二的瓶子一起漂上来。
一切从天愿。老大老二决定往北走,去图伯特当姜巴人。夏天把印度的东西运到中国,冬天把中国的东西运到印度,一路上见多识广。他们觉得这样的生活很适合他们。
一切从天愿。阑纳和僵尸决定往南走,去沙漠深处。他们要去寻找一个叫塔布都里克的城堡,在那里他们将了此一生。
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大家友好地告别。
太阳猛烈地烘烤着大地,从远处望去,所有的景物似乎都燃烧起来,生命在颤抖中行走,仿佛一切都要在瞬间化为灰烬。在很短的时间里,这里就像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演变。看来这个地方注定是要消失的,老三的到来加速了它的消亡。
是该结束了。
分手的时候,僵尸回过头来,他向老大老二做了一个鬼脸。这时候僵尸的身上已经长出了新皮。
老大老二木然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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