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七月,上海的空气就开始泛热,像是跌进了一座熔炉。家门前那条向来活泼的黝黑大狗也开始安静下来,比起四处求食,他似乎更喜欢找一个温凉的地儿,然后趴在那里,静悄悄地观察那些直立动物的一举一动。
而那些直立动物呢?他们可不能因为炎热而停下急促的脚步,在上海这尊“永动机”前,没有足够高贵的低位,就没有资格为任何挫折停留。正午时分,毒辣的阳光夺走了每个人那一身轻松惬意的姿态,留下焦虑、浮躁与渴望回家、打开空调、叼上冰棍、盘踞于床捧着平板收看美剧的迫切心情。
总之,七月的上海在我眼中,就是由所有暖色组成的艳阳天。
这倒是让我情不自禁地怀念起西藏来。
原本打算写一则小说纪念自己在西藏的旅途,但转念一想,总觉得那里有比故事更值得诉说的东西,譬如天际的颜色,譬如大城市里永远看不见的风景,譬如生活安逸幸福的人们。
我是在六月中旬的时候去的,那个时侯,已入夏季的上海尚且没有露出本性,仍然收敛着狂躁的一面。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不得不说,炎热已经初露端倪,走两步,背上就开始冒汗,叫人难受。
而拉萨就不是。
那里的最高温度,至少在我去的那几天里,也就二十五度的光景。我记得刚下火车的时候还由于气候原因打了个喷嚏,因为那时只有十七度,而我又准备不周只穿了一件单衫,因此样貌煞是狼狈,当晚就盖了两条棉被。那儿的夜晚,对于还没完全适应的我来说,感觉就像回到了寒冬。当然,应该也没有如此寒冷,具体温度也记不清了,差不多十度左右吧,只知道那夜自己睡得很香,除了大脑缺氧以外,大概就是朦胧漆黑的夜色与无需空调的温度使然了。
罗布林卡时间,9:00:
什么是罗布林卡呢?其实“林卡”在藏语中就是“大型园林”的意思。一般的林卡只是种有一些植被灌木以及几米高的大树,供当地的藏民休息,而罗布林卡不同。罗布林卡是历代达赖喇嘛的夏宫,也就是夏天居住的地方。达赖喇嘛冬天居住在布达拉宫,夏天则迁居罗布林卡,继续冬日未完成的修行,相当于大清帝国的承德避暑山庄一样,虽然一直令我困惑,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达赖喇嘛多费此举特地修建夏宫,那里夏季的温度,简直不能更令人神清气爽了!
于是,翌日的早上九点,我便在这神清气爽之中与周公解了约。拉萨,乃至整个西藏,随都隶属中国,但较之上海,还是有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差。因此即使在九点起床也不算太晚,毕竟对于睡惯懒觉的我来说,能在早上七点醒来已经是旭日“西升”了。不仅如此,这个时间点对于拉萨人来说也至关重要,因为彼时是他们的上班时间,几乎所有的公司单位都有规定,九点之前,必须到达自己的工作岗位,这点规定与上海相同,只是在时间上,实在令所有上海公民深感惆怅。
洗漱完毕、整装待发,准备前往罗布林卡。我的住所坐落于布达拉宫与罗布林卡之间,且距离后者更为接近,因此选择步行,顺便也可以一睹拉萨人工作时间的街景。不过令我吃惊的是,那些人的步伐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沉重而急切,与此相反,反而十分自然有序,比起赶着去工作,我更愿意相信他们只是在一路赏玩干净明亮的街道与蓝白分明的天空,或者是为了在有生之年多加呼吸一些新鲜纯净的空气。总之,那悠闲的姿态委实令人图生艳羡。
进入林卡,除了大片大片的草地与原始树林以及有“宫殿”之意的各式颇章,随处可见的藏族青年与老人也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在拉萨,不是所有单位都规定一周五日必须天天上班的,因此在闲暇之余,那些青年也不想着如何多挣些钱而出门打工,而是利用藏族证件花费五元来这天然氧吧度过一个下午。放眼望去,凡有树荫的地方,必有一两位藏民在此躺着小憩,而那些老人呢?他们倒也不似内地的人们一样聚在一起打牌搓麻将,只是找一个安静阴凉的地方放下马扎,微闭双目转动左手的佛珠念经,时而睁开眼睛,看看街道上的游客,看看一旁嬉戏的孩童,看看这世界又变化了千分之几。
罗布林卡时间,13:00:
我发现拉萨的工作制度绝对可以气死一个上海的小白领。
中午一点,仅仅工作了四小时的拉萨人又可以返家休息了。在西藏,公司单位是不提供午餐的,容许员工们回家用餐休息,并与下午三点重返职位。因而这短短的两小时变成了拉萨人集中精力为上司工作一个上午的全部动力。两小时,在上海人的眼中,可以做的事实在太多,但在拉萨热眼中却只能,或必须只做两件,那就是吃饭与午睡。我特意选择在这个时间段走出居所,一睹正午时分没有毒辣阳光的拉萨,不免惊讶地发现街道的宁静。一路上,我碰到的陌路行人寥寥可数,口渴了想买瓶饮料却发现最近的小卖部早已关上了慵懒的大门。布达拉宫广场边的快餐店里,透过明丽清晰的玻璃窗不难看见站台的营业员哈欠连天,底下同道旁的红色轿车里,一名藏族青年正搂着一旁的女子安然入睡,于是整个拉萨就在这安逸的环境下也开始进入短暂的梦想。如今看来,又想起之后几天里去的八一小镇,那个小镇比起拉萨正是小巫见大巫,因此一到正午,如果你正走在大街上,你一定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孤岛。
其实我常常会想为何西藏的人们都能够如此安逸,难道真的只是“懒惰”这种贬义词使然?这样一来,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如果拉萨真的住满了懒人,又为何每天都会有无数的人坚持转经,且一转便是一天,从黎明时分至无尽的黑夜。
罗布林卡时间,15:00:
在布达拉宫广场。
又到了上班时间,彼时整座城市又开始慢慢苏醒,街道上的车流开始恢复,店铺的卷帘一点一点地在温和的阳光下向上升起,任凭主人对着逐步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打上一两个漫长的哈欠。
广场上,远远地便可以看见对街拥挤的人群,正慢慢地向着布达拉宫涌去。他们就是拉萨的转经者,他们左手拿着迷你镀金转经筒,右手则数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一路沿着街道走去。转经,作为藏传佛教的传统,对于本土藏民来说都是命中注定要坚持终生的宗教活动。一到转经日,他们便带领一家老小背上行囊,绕着拉萨城徒步一周,往往早出晚归,于深夜返家。尤其是对那些虔诚至极的喇嘛教徒来说,更是天天坚持转经。在他们心中,转经是永远不会带来疲劳的,因为在这一路的诵经声中,人们的肉体都得以慰藉,人们的心灵也都得以净化,在这绵长的祈福声中,佛陀的慈悲洗去的不仅是污垢,更是人们内心的欲念与幻想,此时此刻,相信任何人都会沉沦其中成为永恒。
我便是跟着他们一路前往布达拉宫。作为朝圣者,布达拉宫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我作为游客,必须排队等候按预约券上的时间进入,而他们则大可不必,只需花费一元,所有的规则与约束便在无限的信仰面前化作泡影。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转经者的脚步,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转经人的延续。无论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转经的人一直都在,我原先深信不疑的“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在这样的流传绵延面前倒反而变得渺小而卑微。有时不免为他们感到疲惫,但在他们心中,转经相比娱乐与休闲,却是更大的放松。当烦恼来敲门,当痛苦犹如卫星一般围着你旋转,不必迟疑,去转经吧,只需将烦恼交给无量的佛陀就可以了。由此看来,我大概是没有佛缘吧。
出了布达拉宫已是下午四点了,这时拉萨人才开始正式清醒过来,不在休息了。布达拉宫下的广场上,音乐喷泉开始用水珠演奏曼妙的音乐,即使是本土青年也会出来照相、自拍,老人们则更喜欢席地而坐,时而抬头望望天时而低头看看那先年轻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笑侃一生。不远处,一些藏民开始围起圈来跳传统民族舞,他们素不相识,但丝毫不阻碍那份默契的发生。我突然想起我在鲁朗的山下,那里有一片偌大的草场,比广场要大得许多,临近六七点,人们便开始围着一座简陋的木屋翩翩起舞。在这样的舞蹈中,你会看见各种年龄阶层的人,好像西藏的舞蹈就是拥有这样的魔力,它能够消除一切的隔阂,把不幸的幸运的、平穷的富裕的人们统统聚拢成一个温暖的家园。
罗布林卡时间,19:00:
一到这个时候,人们便可以彻底放下自己的行装,侧卧在柔软的沙发上享受与家人团聚的生活了。
我在日喀则的时候曾站在古堡上俯瞰地面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们明显变得轻松许多。我看见一位藏民在路过家门前的杂货铺时与老板娘亲热地用藏语打招呼,还看见另一位汉族姑娘在经过街道上的公厕时扶起倒下的拖把杆。总之,这一切都在表明,拉萨人算是彻底地放松下来了,至少在到第二天九点前的几个小时中,他们又要继续享受曾被工作分离的安逸生活。
从阳台向外眺望,太阳仍旧明晃晃地高挂在天空中,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样子。的却,在夏季的拉萨,太阳下山永远都是九点以后的事,于是很多个夜晚,我都是在艳阳高照下用完晚餐,毫无举头望明月的种种情思。
今晚用藏餐。
那家店被精心装修成了传统藏民家的样子,因此也吸引了许多当地藏民。它没有门,都用一块巨大的帆布代替门的位子没有椅子,取而代之的是两排沙发凳,桌子十分矮小,在沙发等面前,更像是一张茶几。所谓藏餐当然离不开酥油茶和青稞,还有鲜美的猪肉与牛肉,我在那夜吃到一种叫做“血肠”的东西,它是由猪血、猪肉及其他叫不出名的材质结合而成的,吃到嘴里有种肉丸的感觉,但又像是过于肥厚的腊肠,容易饱,于是便走到中庭观察藏民用餐时的形态。我发现,他们在用餐时,总有种说不出名的洒脱,之后问了懂藏语的服务员才明了,其实藏族人在饭桌上是极度讨厌聊工作的。他们很注重用餐,因为用餐代表着团员,因此为了让气氛欢快些,他们更喜欢唠唠家常,探问亲朋好友的状况,时而祝祝青稞酒,以此调动出轻松安逸的氛围。我想,这或许就是藏民永远都不焦虑浮躁的原因之一吧。
罗布林卡时间,0:00:
把它换算为上海时间,十点上床,对我来说已足以出奇。因此,失眠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他们说人一到夜晚变成了感性的动物,于是我便开始浮想联翩,最后仍按耐不住起身来到阳台,观察夜色朦胧下,街道上匆匆而行的人们。路边供人休息的条凳上,两三个青年男女正举头仰望璀璨的星空,放眼望去,银河似乎若隐若现。远处许多建筑都挂上了霓虹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拉萨没有那么多的高楼大厦,因此也没有那么多的娱乐场所,这对于我这样玩性高昂的人来说简直不可领域,但拉萨市民似乎都已随遇而安,并不强求城市为他们扩建些什么。不知不觉夜已入深,霓虹灯开始暗了下来,路旁的青年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离去,突然就觉得,与上海不同,拉萨是可以安静下来的,他像是一个生物钟规律的长者,知道在什么时候兴奋,在什么时候就应该闭目养神,不似上海,总像一个长不大的孩童,不知疲倦地在时光的隧道间奔波辗转,仍谁也无法阻拦。我想会不会有一天,当他愿意停下来的时候,回头展望自己来时的路,竟发现自己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
不难理解拉萨人的安逸,或许一切都是因为不同地区的人对于幸福的评判不同。在大部分上海人的眼中,幸福就应该是戴着劳力士的手表穿着阿玛尼的西装,开着劳斯莱斯从自家别墅前往外滩十八号,打开菜单点上一杯几百元的咖啡,坐在几百层的高楼顶观赏楼下车水马龙为工作奔波的人们。
而拉萨人就不是。
在他们的脑海里,幸福就应该是一个光着膀子什么也不穿的人在一个白日当头的正午躲在树荫下安然入睡,饿了抓起一把青稞,渴了便收集花叶上的露珠。无量佛常叹道“色即是空”,一无所有就是最大的财富,身外之物带来的只有麻烦与困顿。因此,拉萨人才会秉承这样的信念,握紧既有的幸福。其实他们的幸福十分简单,树荫下的午睡、早出晚归的转经,以及陌路人之间热烈的舞蹈。在他们看来,目光不必长远,记住眼角的快乐便已足够。
我想其实即使身处上海这样一个追名逐利的微缩宇宙中,简简单单的幸福是一定存在的。他可以是清晨醒来的一声鸟鸣,可以是门前邻居的一句问候,更可以是刚进车站便随即驶入站台的列车……总之,如果这样的幸福可以受到人们的重视,那人们何苦自始至终为了被佛陀喻为“空”的“色”竭尽全力四处奔波?在这样的时代,每个人都渴望得到幸福,但可悲的是,每个人又都在为了未来的幸福忽视当下的幸福。我当然知道人们不可能像电影里说的那样终有一天大彻大悟看破红尘隐居山林,欲望就像毒品,稍有沾染便再也无法摆脱,因而自我们出生的一刻,我们的命运便都受到了尘世的诅咒,但凡是那些妆模作样隐居山林的人,也定会有打开手机刷新朋友圈的那一天。但至少我们可以攥紧当下的小小幸福,它尽管不够温暖,却也足以照亮我们的一生。
罗布林卡时间,9:00:
旭日东升,一切如初。
文字很有感觉。我喜欢这个风格。
意识流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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