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瘦马孤舟遣五湖

  人生,是孤独的眺望

  ————王绩•《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 《野望》

  假如人们可以自由选择所处的时代,那么王绩绝对不会选择出生在隋朝末年。假如人们可以事先决定自己的出身,王绩恐怕也不会选择降生在名门望族。如果若是人们连自己的生命形态都可以选择的话,王绩很可能会选择变成一尾悠哉游哉的小鱼,一个摆尾,就消失在碧波深处……

  《野望》是王绩坦然表露心迹的诗篇,这在王绩留传下来的原本就为数不多的诗歌当中,是比较少见的。一直以来,人们普遍把它推定为王绩的代表之作。

  王绩以《野望》为题,实际上已经表明了诗歌的内容。顾名思义,野望,蕴含着三层意思,即在山野里眺望动作、望到的景物和看到景物之后的所感所悟。

  日月星辰交相辉映,山川湖海涨落有致,它们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或许在人类消亡之后还将继续存在。相对于人的短暂寿命而言,大自然几乎是永恒的。不过,也只有当这种永恒映射到人的眼里时,大自然才谈的上美丽与丑陋,才具有灵动和凝滞。若是不同的眼睛看去,更会是千差万别了。

  在王绩的眼里,退隐后世界偶尔免不了萧索、冷清。辞官后,王绩回到了家乡绛州龙门。因再无俗事劳神,诗人得以经常去北山、东皋之地游玩。从王绩自号东皋子可以看出,诗人是很享受由此而接近大自然的。不过,笼罩在夕阳余晖下的东皋秋景,看起来似乎别有一番滋味。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这是伤感的姿态。白居易曾在《暮立》中称“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如今时逢秋天,残阳如血。在落叶铺满的小径中,诗人踌躇徘徊,倍感自己的渺小和孤单。冷风忽起,哪里才是王绩可以依托,了却此生的地方呢?“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鸟尤如此,人何以堪?

  王绩把自己的彷徨,埋入了随之而来的诗句里。“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辉”这一联,是值得仔细咂摸把玩的。当时律诗自南朝永明时留传下来,到王绩时格式还没有完全定下。字数、对仗虽已有限制,但平仄还经不起推敲。像《野望》属于平起式,但首联后半句就乱了平仄。不过王绩算的上是一位卓越的诗人,虽然当时并没有可供规范的声律,他还是注意到了声韵于近体诗的重要作用。

  秋天的树木,是“无边落木萧萧下”。落日染红的山川,则是“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断魂。”这些景物进入眼帘,都是欲说还休、欲暖还寒的萧瑟。然而王绩并没有像宋之问或者杜甫那样,使用可使文章生动形象的动词、形容词。“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辉”两句朴实无华,更多的是浸淫了古体诗的质朴和厚重。“树树”和“山山”皆用叠字,取一山又一山,一树又一树之意。这种回环往复的笔法,读来犹如颓然跋涉于虚无之境,不停的绕圈,却苦于找不到出路。若是反复诵读,是不难品出诗人的无奈和彷徨的。

  山和树,是远景,是静态,是诗人的眺望,是自然的陈列摆置,是没有人烟的落寞之所。与之相反,第三联中,王绩让人间灵动之景登场亮相了。牧人驱犊,猎马带禽,这些都是是乡村田园生活的普通景象。从夕阳下走来,带着悠然和恬淡。

  然而在恬淡中,依然隐藏着一种疏离和孤独。“相顾无相识”,这句话很寂寞。或许对于这种人群中的寂寞,王绩早在隐居之前就已经体会到了。隋末时天下大乱,王绩感叹曰:“网罗在天,吾将安之。”唐初时百废待举,世人热衷于功名,他却放野山林,希望能“相忘于江湖”。可是王绩归根结底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而这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寂寞和悲壮,是足以堵的任何人哽咽着发不出声音的。

  壮士不满,还可以弹剑。隐者委屈,则只能高歌了。“长歌怀采薇。”这是王绩为了稍稍派遣下因寻不到知己而萌生的遗憾之感,所采用的不得已的手段。

  “采薇”这个典故,应当出自于《诗经•召南•草虫》,而非《史记•伯夷列传》里的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食之”。“陟彼南坡,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王绩是用古人恋爱中的心情,比喻自己对知音的向往。在伯夷、叔齐的典故中,伯夷、叔齐是流亡首阳山,也并非真正的隐士,而且这个典故更侧重于“不食周粟”,旨在显示政治立场坚定之意。是和王绩的初衷相去甚远的。

  但是无论怎么说,王绩的孤独,单凭“长歌怀采薇”的举措是遮掩不住的。哪怕那样的举动上去很是自尊自傲,足以避人耳目。王绩死前,给自己撰写墓志铭,开篇就是:“王绩者,有父母,无朋友。”

  面对诗人临死之前袒露的淡然和寂寞时,人们能做的,只有肃然起敬。

  心中的空山胜景

  ————王维•《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 《山居秋暝》

  唐朝三百年,成名成家的画家大概有二十多位,其中不乏像以《历代帝王图卷》震古烁今,被誉为“丹青神化”的阎立本、创作《天王送子图》,被杜甫称为“画圣”执画坛牛耳的吴道子等传奇大师。此外,唐朝的画坛里,还充斥着诸如李思训、曹霸、杨庭光、项荣、杨惠之等身怀绝技的一代宗师们。不过在钱钟书先生眼里,稳坐“盛唐画坛第一把交椅”的人,却另有所指。

  这个人,就是“诗佛”王维。

  中国古代文人重视诗、书、画兼胜,追求一种艺术上和人格上的统一。但是这种高度,对大多数仅以言辞见长的诗人来说,无疑是很难企及的境界。并且“诗班班在诸人集中,而画未必长存,画寿不敌诗寿也。”(《唐音癸鉴》胡震亨),画和诗的关系也难以拿捏,故此中国诗坛能有王维,则实属大幸。

  王维存诗三百余首。其中最为令世人推崇的是他誊写景物的诗篇。王维的山水诗作,讲究以画笔入诗,声色相和,错落有致。宋朝苏东坡这样说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是非常准确的评价。在画一样的诗中,体味人生,把玩世界,正是王维擅长的。《山居秋暝》,就是其中的上乘之作。

  这首诗是写景。开篇以空山点题。“空山”一词,颇值得仔细玩味。王维喜欢用“空”这个意象。像“空山不见人”、“积雨空林烟火迟”等诗句,写的就是空灵剔透。王维读佛。在佛教中,一切事物从因缘相待而产生,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虚幻不实,谓之“空”。王维以空字给景物冠名,笔下便多了丝禅思玄妙。就拿山来说,山中自有树林、飞瀑、深涧、鸟兽,怎么会空荡无物呢?但是山林茂密,人迹罕至,从整体上观望,很容易给人以深不可测,空旷浩大之感。唯有“空山”一词可以得其神韵。正所谓“此空非常空”。是已妙绝。

  和盘托出整个景象的神韵后,王维开始着笔刻画新雨后的空山美景了。皓月当空,明亮洁白的月色柔和的撒在郁郁葱葱的松林上。潺潺流动的泉水,如丝如滑般在山石上流动。诗人用冷色调细细描绘着这种人间至景,一股高洁之风油然升起。而此情此景,正式王维梦寐以求的理想境界。在《献始兴公》中,王维曾说,“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岖见王侯”可见,在诗人笔下流动的山间清泉,不仅在山石上淙淙流过,更是流淌在王维的心中,一扫在世间沾染上的一切尘埃。

  既然已洗去心尘,那么目光所及之处,生活中最质朴的美丽也就自然而然的浮出水面了。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竹林中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谈笑声、喧哗声,原来是些无忧无虑的农家女孩洗衣归来。夜色已深,外出打渔的渔人们也撑着小舟回来了,荷叶经渔船轻撞,发出一阵哗哗的轻响。人们的动,映衬着空山的静。“不求工,而未尝不工”(《瀛奎律髓》),在皎洁的月光下,这种动静相宜的美景,更显得妩媚动人,富有诗情画意了。

  而陶醉于自然中的诗人,已经入禅了。王维对禅宗的理解,超越了形的桎梏。禅,是一种对自然和生命本质的尊重、领悟,不强求,不执拗。是一种洗尽铅华,回环往复的律动。正因为如此,这个时候的王维才有了“随意春芳歇”的洒然,才不必刻意去“步仄径,临清流”。而面对《楚辞•招隐士》中说的“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时,王维也终于能够不带任何酸涩的笑着吟唱出,“王孙自可留”了。

  不过,若真要久留时,须知,要带上王维的心。

  一杯热酒暖肝肠

  ————白居易•《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白居易 《问刘十九》

  对中国古代很多有志文人来说,自幼时识文断字诵读四书五经之后,生命就被局限在入仕的忠诚和退隐的无奈当中了。乱世时,希图纵横驰骋,建立不朽的基业。太平年间,又以匡正天下,封王封候为首要目标。当这些目标变的遥不可及时,则只好忍气吞声,独善其身。就连“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生活,也依稀透着掩饰不住的点点凄苦。一进一退的世界里,有太多文人的扼腕叹息。似乎恍然不知除此之外的生活,蕴含着更多暖人的情趣。

  白居易无疑是智慧的。在他留下的三千八百余篇的诗作中,虽不乏像《伤宅》、《卖炭翁》、《秦中吟》之类针砭时弊的作品,也有《长恨歌》、《琵琶行》这样的长篇叙事诗的巅峰之作,但掩卷沉思后,会发现白居易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副高高在上,端起架子,开口闭口仁义道德的样子。白居易像是一个能把自己完全融入到生活中的长者,更是一个能从生活中品味美感的大师。也只有这样的诗人,才有足够的能力领导新乐府运动吧。

  《问刘十九》写于白居易被贬至江州任司马以后。这次贬谪,对诗人来说是一生中最大的打击。且不说由皇帝卧榻之侧,放逐至“黄芦苦竹绕宅生”的偏远之地所造成的巨大落差感。给予白居易无法释怀的打击,是在于诗人被贬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仗义执言罢了。

  哀大莫过于心死。白居易“心中消尽是非心”,由此“世事从今口不言”。历史上很多人在经历如此荒谬的打击后,往往纠结于心,一蹶不振。而在这种情况下,白居易和刘十九的交往,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了。刘十九名刘轲,号嵩阳处士,后来隐居庐山。白居易和他之间的情意,或许尚不及手足之情,也不会是莫逆之交,但肯定是自然平和,让人倍感舒服的。不然,也不会有这样温馨的劝酒诗了。

  诗歌前两句是写白居易为朋友做的准备场景。“绿蚁新醅酒”,古代自家酿酒的工艺没有官酿的那样完备,酿出的水酒,故有清浊之分。新酿的酒没有滤清时,酒糟浮于酒面,颜色微绿,细碎如蚂蚁,故有绿蚁之称。这样的新酒在小巧、质朴的泥炉上坐着,炉火通红,酒已暖好,微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没有大快朵颐的恶俗,没有觥筹交错的疲惫,融融的气氛,氤氲的酒气,刚好可供友人前来把盏促膝。

  白居易是好酒的。他曾自号“醉吟先生”,唯以醉为乡。去世后,葬于龙门山,往来祭拜者因知道白居易喜好饮酒,就都把酒洒在坟前土地上,结果长时间白居易坟前的土地都是湿的。所以白居易备酒来等待刘轲的到来,自然就在情理当中了。更何况是“晚来天欲雪”的寒冬天气呢,一杯热酒暖肝肠,胜过千言万语。

  不过,喝酒也是一门学问。除了酒之外,还讲究人、情、景的结合。像“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没有亲朋好友陪伴,一人独酌,这酒喝的太寂寞。“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以花换酒随性而来,情是有了,但依旧单盏,这酒喝的还不够洒脱。“东篱把酒黄昏后”周遭景物太凄凉,这酒喝的又黯然销魂。再比如“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只适合北方大汉沙场点兵时豪饮。所以说,如果情景不对的话,就算是碰上知己,怕是也有可能一杯都喝不下去的。

  白居易的高明之处,恰恰在于他明白人、情、景的相加,正是生活的本身。由生活本来的情趣出发,不强求不拂逆,得鱼而忘荃。为友人置酒,若是大操大办,不仅刻意庸俗,而且失之诚意。雪夜天寒,若真是好友,只需小酌一番,尽兴即可,就足见情意。随意扯些家常,谈些琐事,既温馨又闲适,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和放松。可以想象,如果两人拉开架势,非要“将进酒,杯莫停”的话,反而是大煞风景的事了。难得由生活中品味出来的丝丝惬意,很可能就一扫而光。那还喝什么酒呢?

  “能饮一杯无?”似乎信手拈来的亲切闻讯,是一种淡泊随意、韵味悠长的微妙心境的体现。大有“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禅宗味道。能做到如此境界,对于白居易来说,隐居或者入仕,在朝还是在野,其实早就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的,一杯已经足够。不多不少,恰好而已。

  天地一沙鸥

  ————杜甫•《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杜甫 《旅夜书怀》

  古往今来,无数的仁人志士都在被一些问题困扰着。人生是什么?人的目的又是何在?生在人世,不过短短几十年,俯仰之间,转瞬而逝,又该何去何从?怕是再过三千年,可能依然没有人能给出满意的答复。所以,即便杜甫身为诗圣,似乎也只能在世事煮沸中独自沉浮。

  永泰元年,对于杜甫来说,是一个让人肝肠寸断的年头。先是诗人得知“南邻酒伴”斛融业去世,让诗人深感“淅淅野风秋”。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郑虔和苏源明这两位杜甫的好朋友相继离世,则让诗人悲不自胜、老泪纵横。他沉痛的写到:“古旧谁怜我,平生郑与苏。存亡不重见,丧乱独前途。”久久无法释怀。

  然而似乎命运根本不想放弃对杜甫的戏弄,这年四月,被杜甫视为知己、世交,曾多次在诗人贫穷落魄时伸出援助之受的郑国公严武,竟也不幸患病身亡。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对日益老迈的诗人打击太过残酷了。“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的杜甫,再也不愿意在已成伤心之地的成都住下去。举家系于一叶扁舟,离开了客居五年的蜀都。

  相传这首《旅夜书怀》,就是杜甫飘零江湖时所作。这是杜甫用几乎整个生命历程作为代价,向永恒索取的,他之所以为人的凄苦答案。

  诗歌前两联是写景,映入诗人眼底的景物,是已经浸染上无限伤悲了。“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在微风中的小草瑟瑟发抖,竖着高高桅杆的小船在岸边孤独的停泊。渺小柔弱,不过是细草,孤单漂泊,不过是独舟。这样罗列意象,已和杜甫通常的雄壮相差甚远,是无法掩饰作者的凄冷心境的,或许,杜甫也无心掩饰。

  不过,紧接着杜甫似乎找到了自己用笔的本色。颔联的意境非常雄浑浩大。“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星空低垂于广阔的原野之上,大江奔流月光随波涛翻涌。这是一副以大地为背景,以苍穹为画布的雄奇画面。和李白《送荆门送别》中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一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诵读这句诗,仿佛可以见到一个正在为心中难解之事低头冥想,却始终郁郁寻不着答案的人,在为之气结的一瞬间,突然抬头看四周,星辰、原野、朗月、大江,一下子扑入胸来。感觉即像自己在懵懂之间,被放逐到天宇深处,无比渺小,也似乎是自己苦恼的一切,被放大到极致。不禁微微有些发愣了。

  然而,这正是人们身处永恒之门时的微妙状态。或者害怕力有不怠,停下脚步,仅停留在原地观望、感叹,临渊羡鱼。或者不畏艰涩,扣响大门,孤胆深入,也许会有所斩获。杜甫选的是后者。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颈联的感叹实在悲苦。名岂文章著?杜甫最擅长的就是文章了,弱冠时就诗名远扬,竟然能引得当时以文章、书法纵横天下的北海太守李邕,不顾高龄与重望,亲自登门与杜甫见面论文。这样的礼遇,也让杜甫颇为得意,“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闻一多先生认为此乃诗圣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诗。实不为过。

  如今岁月流逝,青春不再。似乎杜甫越来越看不上本来引以为豪的文章了。“豪俊何人在?文章扫地无”,“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杜甫手握纸笔,氤氲的墨色却一圈圈减退。心中的茫然并非“百无一用是书生”般的牢骚,而是心中济世安民的壮志未酬,且受制于时间,怕是永远都无法实现了的无奈、痛苦。面对这样仿佛自责、懊恼般的凄楚,文章又能有什么用呢?又怎么安慰的了!

  或许能身居要职,可以为天下尽些绵薄之力。杜甫的一生是希望如此以建立功名的。但是身居安史之乱前后的时代里,纵然贤能如张九龄之辈,也被猜忌,贬谪。杜甫一生使尽浑身解数,耗干所有运气,不过做过拾遗、幕僚之类的芝麻官。官应老病休,诗人确实老了,确实病了,但休官皆不因老病而行。杜甫是真心希望能以贤臣能将的身份,青史留名的,而不是诗文辞赋。而命运偏偏再开了他一个玩笑,试问,如今天下还有几人是因为杜甫做过拾遗之官,而记住他的呢?

  这是一种身处夹缝里的尴尬。往日“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的意气风发早已远去,“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的豪情万丈终不再现,就连“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的平和逸志也遍寻不着。有的只是“潦倒新停浊酒杯”的落魄,以及“渴饮寒泉逢抵触”的钝痛。诗人的心已经寒了。或许此时他想起曾和李白求仙问道的那段日子。想起历朝历代的众多隐士。或许杜甫也曾萌生退隐之心。却哪里想到自己最终只能飘零在江湖,进退维谷。

  当自我深深意识到自己的无奈和渺小时。时间和空间编制的大网,就会突然张大。岁月无痕,可总能令任何人的心高气傲磨去痕迹。杜甫再次面对这种浩瀚时,仿佛像将士们剥去了护身用的铠甲,已经没有人世间所谓的名利傍身,诗人是拖着老病之躯,如同婴儿般悲悯的打量着时空。“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它会飞向哪,它又自己的家吗,它会遇到鲲鹏吗……

  几年后,杜甫在异乡的一条小船上默默死去。如有可能,请尽力去相信诗人最后化作了一只白鸥,展翅飞向天边了吧。因为“扁舟空老去”的寂寞,实在是太苦、太苦、太苦。

  独钓寒江

  ————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

  唐朝永贞元年,柳宗元被贬至永州任司马。当他携着一家老小,离京而去时,唐王朝的繁华渐渐在夕阳里隐去,更多的风雨,还在赶来的路上。此时,这个满腹经书,心忧天下的小小官吏,还不知道他所赶赴的永州,是否是穷山恶水,更不知道他这一去,竟是十年之久。

  《江雪》这首押仄韵的五言绝句,作于柳宗元身在永州之时。这首绝句端的是空旷孤寂,冷峭清远——苍茫的大雪飘飘洒洒,充斥天宇,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这大雪洗去了尘埃,抽掉了声音。大雪封山,不见人迹。就连翱翔的鸟儿,也在这样的雪天没了踪影。怕是没人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了吧?不,别急,你看,在孤寂的山水之间,一叶孤零零的扁舟正浮在江上,一个披蓑戴笠的老者正在垂钓?!身旁,雪花纷飞入水,骤然不见。远处,水天一色,空旷辽远。老者那沾满白雪的眉宇中,夹着一丝凌然,恬淡。他是谁?为什么在这样一个雪天里垂钓寒江?他会等多久?他会一直钓下去吗?……

  唐代的永州,是如今的湖南零陵县。是个绝少下雪的,属于中亚热带大陆性季风湿润气候区的地方。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地方,是不会下“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大雪的。这场雪,飘落在柳宗元的心里,飘落在这个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笔下,飘落在江湖夜雨中,一盏青灯照亮的文人良知里。自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盛世不在,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相争、民不聊生。柳宗元所受之苦,远非因个人惨遭贬谪,引发的悲愤难平所能囊括了的。中国古代文人“兼济天下”的济世情怀,时刻提醒着他们为人,为臣的职责。同样,这种情愫,内化为柳宗元生存的信念,在他每一次远眺北方的时候,蔓延成悲悯的思绪,落寂成行,凝成绝唱。他多希望能下一场苍茫大雪,一扫人间一切凄苦和忧闷啊。

  这首诗的前两句,用千山和万径对照,开篇就把诗歌的意境拉至浩瀚无边。在广袤无垠的天地中,没有飞鸟和人迹,只有不知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的大雪。“千”和“万”在中国古汉语中,通常是约数,并不确指。意在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李白曾作诗云:“白发三千丈”也是类似用法。柳宗元似乎用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广角镜头,以目光的极限为限,把他内心的辽远,凝练在这区区几个字里。紧接着,“绝”和“灭”这两个平仄相对的动词使用,又硬生生的在静态的安详中,砸出激越的精神力,宛若金石,铿锵有声。文弱忧愁的书生气,一瞬间清扫而光。人与自然之间,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体味,而是人的浩然之气和自然景观相互融合。在这里,柳宗元不动声色的把人拉至自然伟力的高度,并为下文出场的渔翁,铺下绝妙的陪衬。

  渔翁,在中国的文化谱系里,是个非常独特的意象。《武王伐纣平话》记载,姜尚于渭水之畔垂钓:“负命者上钩来。”后终于得以辅佐周文王、周武王,成就大业。传闻屈原自沉之前,也曾遇到一个唱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渔夫。至此,渔翁在中国古代那些颠簸的岁月里,那些独守笔砚的孤寂里,纠结着恍然、清高、退隐、渴求和达然,成为了脊梁尚硬人们的心灯。哪怕是影影绰绰,吹之即灭,哪怕是饱经寂寥,酸楚难耐。至少让沧桑的文人们,有了个进可供退可守的小小空间,一杯可供闻鸡起舞的好酒。

  柳宗元对此的理解,自然是十分透彻。于是在三四句中,上来就用了“孤”和“独”。是的,能在这样的雪天,江心垂钓者,必定是孤独的,也必定是勇敢的。钓与被钓的博弈,从鱼钩入水的那一霎那,到有所斩获,整个过程中,都需要沉静、专注、耐心。需要人在面前的大自然中,坚忍的表现出为人的尊严。柳宗元把这个孤傲的渔夫,猛然推到所有人的眼前。更为让人惊讶的是,明明渔翁处在苍茫天地之间,小的足以忽略不计,感觉上渔翁似乎近在咫尺。这种震慑,杂糅着惊叹、不解、钦佩和感动,让人倒抽一口凉气。久久不能停息。天寒地冻,雪大风疾,这个小小的渔翁的坚守,正是因为他和柳宗元所共通的孤寂和倔强。雪会停吗?江里会有鱼吗?不知道。管他去呢。渔翁,仅是垂钓的姿态,就足以永恒。这股五岳为轻的洒然,才是这首诗最好的答案。宋代苏东坡曾说柳宗元的诗“似淡而实美”,也该是被其诗中的凌然打动,从而有感而发的吧。

  元和十年,柳宗元被召入京,旋即又被贬谪到更为偏僻的柳州。几年过后,这位一代文豪客死他乡。但是,越过隐隐青山,似乎总有一位清高孤傲的渔翁垂钓人间,山水经由他的目光后,更为清澄。他孑然一人,跋涉过沧海桑田,这寒江一钓,就是千年。

  泛若不系之舟

  ————韦应物•《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 《滁州西涧》

  十八岁之前的韦应物,是桀骜不驯的,“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甚至可以说是骄横跋扈。也许任谁都无法相信,假以时日,这个“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的泼皮,竟然能从“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的境地,一跃而成为大历诗坛上屈指可数的优秀诗人吧。

  诗由心生。韦应物的崛起,很能说明这一点。韦应物是豪门大族的公子爷,早年的纨绔之风,是受家族影响自然而然形成的。安史之乱前,韦应物仕途顺利,十五岁入宫,为玄宗近侍,颇得宠幸。年少轻狂,还不知道读书是何事。更别说接近人世间的疾苦哀乐了。安史之乱后,玄宗仙去,曾经飘浮在幸福云端的韦应物,仿佛一夜之间坠入深涧,被迫直面生活的冷峻困顿,才把一腔感悟付之笔端,“把笔学题诗”了。

  《滁州西涧》这首七绝,是韦应物晚期作品,亦是韦应物的山水名篇。心态较之于早期刚学写诗时,又有很大不同。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深涧,幽草,高木,黄鹂,构成了一副完全没有人迹的幽静画面。这样的图景自然是洋溢着一种静谧冲淡之美的。不过韦应物在此并没打算完全洗去人的影响。在这两句诗中,以景寄情,抒发胸襟,是通过人的喜好来表明的。“独怜”一词,让“幽草”和“黄鹂”两个原本并无对峙的意象,产生了微妙的对立。到底“幽草”和“黄鹂”分别意指何物呢?

  安史之乱后,韦应物入太学折节读书,进士及第,于广德元年出任洛阳丞。在洛阳为官的诗人,虽然算不上意气风发,但是韦应物还是关心现实,敢于批评时弊的。在《寄畅当》中,诗人说:“丈夫当为国,破敌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鬓毛斑。”韦应物这一时期的诗,慷慨激昂,“独应物之诗驰骤,建安以还,得其风格云”。

  不过韦应物这种风格并没有保持太久。诗人因秉公执法而被迫辞去洛阳丞一职后,似乎突然明白,在中唐的乌云密布、风雨飘摇的年代里,慷而慨的悲鸣是根本无法撼动时代的黑暗的,于人是无助,于己是无望。“今来萧瑟万井空,唯见苍山起烟雾。可怜蹭蹬失风,仰天大叫无奈何!”慷慨之气变为乖戾之气,郁郁纠结,不吐不行。

  这股气流仿佛如同冲天而起的水注。看上去一往无前,直刺云霄,但是和水注的天性相驳,最终还是会回归深潭的。而深不可测、平静无波的水潭,才是更有力量的存在。

  前两句诗,“幽草”安贫乐道,“黄鹂”谄媚聒噪。韦应物并没刻意比兴,仅仅是以此来表明诗人历尽沉浮之后的恬淡胸襟。虽然高明,但痕迹还在。像是水注刚刚入潭,水面还泛有圈圈涟漪。

  然而“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两句,则是韦应物心气大成之后的神来之笔。犹如鸟落鱼迹,不侍雕刻。又像水潜潭涧,浑然一体。春天涨水,雨来潮满,这是大自然的起起落落。野渡无人,扁舟不系,这是人的洒脱无为。

  《庄子•列御寇》有言:“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这种豁达,对于早先时候的韦应物来说,还是法体会的。对时政弊败的担忧,对百姓贫苦的内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诗人敏感的心。欲改之而无力,更让韦应物无法释怀。按照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事思路,韦应物不免有“幽草”“黄鹂”之比较。虽然笔法高明,但终究掩饰不了酸涩和忧伤。

  直至写到“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句,漫不经心间灵气四溢,韦应物方才跳出独善其身的窠臼。“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的诗人,终于不再勉力妄为了,也不必再刻意去“林中观易罢,溪上对鸥闲”,更不必苦思冥想自己是进是退了。韦应物把心系在涨水春潮上的一叶扁舟上,自然安适,随波轻摇。较之庄子那不系之舟的豁达宁静,已在伯仲之间。

  瞧,哪里有舟?

  即此悔读书

  ————孟郊•《游终南山》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

  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

  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

  ——孟郊 《游终南山》

  终南山又称太一山、周南山。坐落在秦岭深处,峰峦叠嶂,风景幽美,自古就有“关中河山百二,以终南为胜”的美誉。终南山又是一座仙山,传说中老子身披五彩云衣而至,收尹喜为徒,著《道德经》五千言后,驾牛西去。唐朝尊崇道教,于是在前朝历代的基础上又大建道观。至此,终南山除了天赐胜景令人折服之外,其宗教意义、文化象征便在当世人心中更为举足轻重了。

  孟郊的这首《游终南山》,虽立足于实地的游山玩水,意旨却在山峦之外。或许也只有像孟郊这样的游客,才能偶得终南山的神韵吧。

  开篇两句写的瘦硬奇险,这正是孟郊诗词“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的一贯特色。“南山塞天地”,写终南山高大,舍“充”、“顶”“接”等惯用词不用,而取“塞”一词,力度凸显,霸气十足,有先声夺人的奇效。而若细细想来,人在深山,抬头时视线被山峰遮挡,确实是看不见天的。环顾四周,更有无处不是山的感叹,如同山体塞满了整个空间。用“塞”来形容山体高大浩荡,固然险峻,却也贴切非常,且个性张扬,令人叹服。

  “日月石上生”一句,乍看来似乎是和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一字字咬着读下来,会发现在孟郊笔下,是没有婉转悠扬的情韵的,石头质地坚硬,日月光影温柔,在两者尖锐对立中,形成了一股相辅相成的张力。同时石头和终南山本身也有一种对立存在。杜甫有“四更山吐月”的诗句,这是视山为一个整体。终南山不是石山,山上土壤树林随处可见,而石头无疑是山顶上最常见、最坚硬的东西。孟郊采用的是把石头从终南山中分离、独立的手法,用突兀感制造奇硬的意境。

  “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是孟郊承接了前两句开辟出的奇崛之境后,再施妙手,推波助澜。“景”这里指日光。夜和景本是势不两立,因为只要日光一刻不消,夜晚就不能降临。对于游终南山的孟郊来说,唯一一个在能大地进入黑夜时还依然留有落日余晖的地方,就是高耸入云,直刺上天的山峰了。正是因为山峰很高,挡住了余晖,背阴处则更像黑夜了。同样的原因,当太阳高悬时,山峰又挡住了洒下来的阳光,固有“深谷昼未明”一说。

  这两句诗,孟郊是费了不少心思的。利用意象的对比,词义的正反,细致入微的发挥了对仗的艺术。首先这两句是工对,高峰对深谷,夜对昼,留景对未明,词性相和,词义相对。也正是得益于这样夸张到极致的对比,终南山的高大,才得以更好的体现。相对于杜甫的“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以及王维的“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虽然措辞神韵稍稍差了些,但孟郊诗句中对比的精彩,已经足以和两位大家分庭抗争了。

  孟郊的瘦硬并不是蓄意而为之,他所处的时代,“何言天道正,独使地形斜”?国势衰颓政局黑暗,加之孟郊自身的命运多舛,使得倔强的诗人在下笔成书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认知、态度和感受融合在一起。其气度自然而然变的质如金石,铿锵有声。“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是孟郊游山玩水后的表露心迹,本该是水到渠成的洒脱,可到了孟郊手里,咬住“中”和“正”不松口,“路险心平”又是强调自己的浩然正气。严肃里透着倔强。认真里展示着可爱。似乎以终南山的仙风飘逸空灵剔透,仍旧没能感化改变孟郊的独特气质。

  不过这两句诗,也是整个诗篇的转折点。之前数句的写景,是为写景而写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寄托。之后两句写景,则是借景抒怀,有着实质性的不同。

  “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长风意指浩荡之风。既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壮气魄,一往无前,也有“高鸟散飞惊大旆,长风万里卷秋鼙”的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在中国文化意象中,松柏更是象征着坚贞不屈的坦荡君子。“迎寒冒暑立山冈,四季葱茏傲碧苍”,“拔俗超凡君子志,疾风骤雨显英雄”松涛之声,就是君子的心声,亦是孟郊的高风亮节。当这些声音和意象,由一个仿佛万马齐喑的“驱”字,再加上一个轻飘如霓裳的“拂”字连接贯通后,这世界似乎突然便的朗朗明净,浩然正气充溢天宇,连呼吸都轻快了起来。

  这种感觉,是人被自然彻底净化后所产生的奇妙振奋。是人从被动的观景、感悟,上升到犹如游鱼忘水,飞鸟忘空之后的精神与自然水乳交融境地。

  于是,孟郊在这种物我两相忘的状态下,就非常自然的反思起过往尘埃中的险恶功利了。“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这是一种洒脱,当大半生都挣扎沉浮在滚滚红尘中,不能自拔的孟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终于得道了。

  梦旅人

  ————温庭筠•《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温庭筠 《商山早行》

  在中国古代,离乡远行是件分外令人痛苦的事情。九州国土的博大、复杂,时常让奔走其间的旅人们身处窘境。穿过浩荡的风尘,在车辚辚马萧萧之中,藏着异乡人咬牙坚持的疲惫。绕山越麊,水路行舟,前方路途遥远,身后一片苍茫。时刻担心着剪径强人、孤狼野犬,只在恍惚的一刹那,才敢偷偷想起远方的故乡,心中酸涩和温存,化作酒旗飘飘,渐渐在黑暗中隐去。游子之苦,也莫过如此了。

  温庭筠的这首五言律诗里,旅人的缄默和诉求,还有难以察觉的小小温婉,都在诗境里展露无遗。温庭筠生在并州,幼时就随家客游江淮,此后历尽颠簸流离,终在杜陵之旁的雩县定居。身为杜陵游子,融游子之情,化于笔墨宕开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在中国古代,诗是谱乐后用来唱的。《史记•孔子世家》中曾记载:“取可施与礼仪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温庭筠是花间鼻祖,善古琴吹笛,极具才华。诗歌与乐曲交相辉映的这一特点,在温庭筠的诗中得以很好继承。在这首平起平收式的五律中,除了平仄自身的音乐节奏,饱含乐感的意象使用,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铎”,古意为一种状若大铃的乐器。唐代后,铎取风铃之意。清晨就动身的远行客,把睡意朦胧的驿马赶上旅途,系在马儿脖子上的铃铛叮咚作响,穿过还没消散的浓雾,一丝风尘之气弥漫开来。踏上征途的旅人,还在思念着故乡。这里,“悲”这个字使用的可谓神来之笔。悲,既有悲痛、悲伤、悲剧等解,也有“以……为悲”解。在中国诗歌意象中,一贯有“悲秋”之说,不仅仅是单纯的伤感,更多的是掺杂着对人生的领悟,对自然命运的理解。温庭筠只用这一个字,就让后人不敢妄下断言,把此诗囚于字面意思。

  颔联历来是为人们所激赏的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形式上,对的无比工整。整句诗全部由这六个意象罗列生成。若细分的话,还可分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十个名词,十个意象。真是集声色为一体的意象罗列啊:亢奋、尖锐的鸡鸣,划破窗外惨白的晓月,惊醒了茅屋里沉睡的旅客。心系旅程的人们,窸窸窣窣的穿衣、洗漱,收拾行李准备趁着月色赶路。屋外下了很大的霜,被残月一照更显清冷,旅人裹了裹衣领,埋头赶路。走的太早了吗?不,不,已经有更早的行人从板桥走过,凌乱的足迹留在了霜地上。这几个意象的叠加,立刻凸显出萧索,清冷的早行意境。虽不动声色,但早已丝丝入扣。

  携着颔联之力,温庭筠继续落笔写早行之景。商山,在今陕西商县东南。那一带生长着很多槲树和枳树。槲树有着宽大的叶片,秋来枯萎,却并不飘落,只待来年春天,新叶抽芽时,枯叶才纷纷飘零。这个时候,花期很早的枳树,已经开满了白色的花。被残月一照,更显扎眼。

  这一切,唤醒了旅人关于故乡的梦。古代安土重迁,故乡不仅承担着地理距离,还包含着游子们的心理距离,一段从漂泊困苦,到温暖舒适的辗转百折。哪怕为此翻山越岭,路远马亡。在梦里,旅人的家乡一片春意盎然,北归的大雁,在池塘自由自在……

  于是,温庭筠就这样把关于故乡的温暖,植入中国游子的灵魂深处。纵使跋山涉水,风雨兼程,也不再孤苦。

  何处寻行迹

  ————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韦应物 《寄全椒山中道士》

  一个优秀的诗人,除了在遣词造句、声韵格律方面要胜人一筹外,还需要丰富的生活历练,以及宽广的胸襟视野。不过若想成为众多优秀诗人中的顶尖者,仅仅具备这些能力,依然还是远远不够的。诗写到高处,决定高下的微妙因素,则是诗人在精神境界的修为。比如南朝诗歌,辞藻声律无不穷极,结果只流于轻浮华靡。魏晋诗歌,慷慨激昂意气风发,但余韵不足,则又徒显空洞勉强。

  这种精神上的修为是非常微妙的,可遇而不可求。对于韦应物来说,被迫辞去洛阳丞一职,固然是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打击,但同时也是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转折。

  在此之前,韦应物的诗作中充满着慷慨为国的昂扬意气,或是言志遣怀,或是批判时弊,或是悲天悯人,“酒酣拔剑舞”,“驱马涉大河”。走的依然是豪情激昂的路子,可惜盛唐不在,这种底气不足的激昂掩饰不住诗人的无奈,无法和韦应物的精神丝丝入扣,所以这段时间的诗作只能算的上勉强合格。

  到大历中再度出任京兆府功曹、滁州刺史时,韦应物的心态已经没有了冒进和骄躁。洗尽铅华之后,文笔中自然而然的有了高古的气貌,冲淡宁静,“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清雅闲适,在唐朝诗坛巨星云集中,自成一家。诗歌至此,方为大成。

  有意思的是,反观韦应物的成长历程,无意间深合道家“福之祸所依,祸兮福所至”之旨。道家讲究精、气、神,似乎这正是韦应物的成功法门。而《寄全椒山中道士》一诗,恰恰是窥探韦应物精、气、神的最佳途径。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交代了作诗的起因。一个“冷”字,即说明了天气的寒冷,同时也暗含着人情冷暖。韦应物官虽不大,但官场混浊,自然免不了那套迎奉拍马、繁文缛节。对于明知无力改变现状的诗人来说,身边的人情往来,肯定没有和仙风道骨的山中客的交往来的自然、随意。于是才会有“忽念”一说。而因为想念,意到笔到,随性而至,可见韦应物的从容、洒脱。

  三四两句,是诗人所想所念。道士这个时候该是去深涧底砍柴去了吧,归来后,且一定是建灶围火煮白石。——煮白石是道家炼精化气的重要功法。即择日将薤白、黑芝麻、白蜜、山泉水和白石英同锅煎煮。同时煮白石也是超凡入圣的代名词,晋朝葛洪《神仙传》曾有云:“白石先生者,中黄丈人弟子也,尝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时人故号曰白石先生。”深秋时节,去涧底砍柴已非一般人所为,煮白石又给友人涂抹了一层仙气神彩。整首诗,从这两句开始,便脱离了一般的人间俗趣。

  韦应物对朋友生活的向往,是油然而生的。“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这种希望能携酒探望的心情,没有丝毫刻意,很是自然。行动随着感情起落,无需蓄意拜访,当然更有别于有事时临时寻找。仿佛云卷云舒,雨恨云愁,抒发的是心曲,解放的是行迹。

  诗歌行文至此,已经别有洞天了。韦应物和山中道人脱俗恬淡,却分外真挚的感情,成功的冲散了诗歌刚开始时,韦应物那隐隐约约的愤懑之气。也超越了由人为行为引发的,画地为牢似的“雅”“俗”境界。但是精气虽合一了,可以依旧有所持,感情的抒发,依然有迹可循,离浑然天成,尚有一步之遥。

  而这看似无法跨越的一步之遥,就是由最后一句完成了。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唐宋诗举要》称之为“一片神行”。苏轼曾力赞此句,效仿赋诗云“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却被施补华斥责曰:“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旨也。”确实一针见血。“落叶满空山”两句,是一种把诗意归付天地自然的笔法。杨子有哭歧路亡羊的故事。世上本没有路,人为方便而造之,按人的意图,沿路寻找,就会陷入一个接一个的岔路上不知所措。道人的修行,随遇而安,见山住山,见水止水,哪里有路?韦应物不去找寻,融天地自然为一炉,情意到了即可。不是不用力,而是把笔力托付给造化,诗即使是天地,天地即使诗,了无痕迹却充塞荡漾。学无可学。

  “静中念虑澄清,见心之真体;闲中气象从容,识心之真机;淡中意趣冲夷,得心之真味。”正是韦应物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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