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那些猪们

  门板猪

  端午节前两天吧,天气不太好。小镇滨江之居,躺在床上,斜眼可见窗外浅绿的茶树叶,青色的类似久远乡村时的猪菜叶。又及端午来临,一般这样的五月,乡村有几户人家会杀掉自家养的猪,串乡走户去卖。因为那比卖毛食强,一头可多买二三百元吧。一般的农家也包起了粽子,称起了猪肉,等着家里出嫁的女儿带着女婿回家。另有下年婚嫁的人家,男家的包了粽子跟女家送去,女家少不了备些猪肉,鱼,鸡等,安置男家来礼的人吃饭。

  这种回忆下,便想起了乡下时我所养的那些猪来,如回忆起我的乡村。这样的五月,乡野的菜是青的,微淡阳光下,旷阔滩间,有少妇赶着几头猪的影子,或几头猪自各回家的影子。这种记忆真亲切。

  91年我结婚了。结婚那年,我们捉了头猪崽,冬月吧,我忙着田地里的事,没时间喂养。对这个家庭新成员没什么特殊印象。但它却影响着我此后喂养猪崽的数目,单数。这可能是个很迷信的说法,却也是不可忽视的一个存在。此后如果养上五六头猪的话,那一定要是单数。开始很困惑,为什么只能养单数,不能养双数。如果开始捉的猪崽是双数的话,即使养的再顺利,总是要死掉一个,如果是单数,就很好。所以就想起了这个最初的新成员,它是第一个来到我家的。虽然不是我所亲养,却是我家养的。

  所以……

  来年三月,我同老公到河那边的乡村去捉猪崽。因为河那边是水田乡,稻谷多,养母猪的多。而我们乡村是旱田,棉花多,没粮食。所以人们顶多养头把过年,从不养母猪。

  河那边的人家住在堤道下,三月的阳光挺温暖,三月的堤坡上长着青色的野菜。人家养的母猪领着崽在堤坡上啃野菜。我与老公就溜下自行车,到堤坡上去看猪。人家的主人见有人来看猪崽,就从屋里出来。然后看中了,就讲价。那时大约四五十元一头吧,一头大约八九斤左右。刚出窝断奶的猪崽,谈好价后,主人把母猪牵回栏里。我们便从猪群中选自己看得中的捉回来。

  老公看中了两头捉到麻袋里,一公一母。于是装好后回家。那里的阳光真的很温暖又明亮,照着青色堤坡有种欢快的感觉。有头屁股上长着黑花的小猪崽,在我离开时,不停的对我望。甚至跑到我脚下,用嘴轻微的舔我的脚,吃起野菜野草来活泼的样子极可爱。毛皮似乎也比其他的白,只是屁股尾巴上不太干净,有些稀屎。这一般是食欲比较好的表现。它不停的碰着我的脚,不停对我望,仿佛在说,捉我去啊,捉我去啊,我定会快快长,长得快。看它眼神,我便觉得十分亲切。于是对老公说:我们捉这头回去吧。老公看了看,见它的确很诚恳很可爱,也很满意。于是就从麻袋里抽出一头,把那头装进去。

  心里那个喜呀……

  回家,老公的二嫂过来看我们捉的猪崽,大声的惊呼:啊啊,你们怎么捉了一对门板猪?

  什么门板猪?我大惑不解。

  老公笑了笑,跟我解释:就是两头性别一样的猪,称门板猪,如果三头四头性别也一样的话,也称门板猪,但是引申的门板猪,真正的门板猪是两头且性别一样。

  在乡下人看,家里一般是不养门板猪的,养一公一母最好。养了门板猪是不好的征兆,会不吉利。二嫂虽没说出来,但从她惊恐的状况确可看出来。

  什么门板不门板的,它是我家两千金,才不相信那些邪。我说。

  那两头猪后来长得非常好。特别是那头屁股上长黑花的。出栏时比它同伴足足重了四十斤。

  那年母亲也养了两头猪,跟我差不多时间养的。每次回娘家母亲总要问我:你那两头猪长的怎么样,多大了,多重了?

  我便说:多重了,多大了?

  母亲便惊讶:怎么会呢?我的才这样大。而后便又焦急的问我:你的猪吃的什么呀?长得那么快?

  我便告诉母亲:吃米糠与青菜,另每百斤米糠加一包添加济。米糠调的扬巴干,青菜吃生的才不用煮熟呢。

  母亲将信将疑:都这样喂养的啊,才听说?

  当然母亲后来也学会了我这套养猪新方法。如果以前我这样跟母亲说,不被骂死才怪。

  金猪子

  成家后,常到女友润之家去玩耍。润之娘家与我在一个村庄嘛,然后又嫁到了同一个村庄,且她的哥哥便是俺《妻之物语》里面的那个云哥。所以走得很近。

  她家住在堤道下,翻过堤去就是河滩,河滩再过去就是天鹅洲长江古道。滩上一年四季长着青菜。春天的燕子花,夏天的野芹菜,喂猪可好了。因为河滩外就是长江嘛,站在堤上也可看见一抹白色的江水。

  我与润之坐在门前说话。她留我吃饭,春夏交接之际吧。开阔的阳光照在桌上,我们边吃边聊。尔后润之收拾碗筷时突然说:天,都忘记了一件事。说着立刻回厨房间燃起了火,拿了三个鸡蛋,在锅里弄起来。

  我说:你这是干吗?我们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她说:忘记了,我们家还有一个嗲嗲,他什么都不吃,只喝蛋汤。

  我说:你孩子他嗲嗲不是住在集体线上么?

  她说:是个老嗲嗲。

  我说:他与你们住一起吗?怎么在你家没看到,先前吃饭叫来一起吃嘛?

  她说:他吃生,住在我前面的一个小屋子里。女友润之说着,挪了挪嘴。我看见那里有一个类似猪屋样的小屋子。心底十分困惑,怎么把人住在那里呢?

  我说:那个老嗲嗲,我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起过?

  润之神秘的说:不要问了,等会我领你去见他,就是拉。

  等女友润之弄熟了蛋汤,用个大碗装着,我便随同她一起到小屋子里来。看了半天,没见半个人影子。只见一头白酥的小猪一下子从栏里蹦了起来,大约三十斤左右。

  我说:那里见你家的老嗲嗲,分明只见一头猪嘛。正问话的当口,女友就地把那碗蛋汤倒在小猪的槽子里了。我睁大眼睛,很不理解。女友看见我模样突然哈哈笑起来:不知道吧,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老嗲嗲,只不过要在前面改个字,猪嗲嗲,我家的猪什么都不吃,就只喝蛋汤,不是嗲嗲是什么。

  哈哈,第一次见到什么都不吃,只喝蛋汤的猪,难怪女友润之称它嗲嗲的。想起来真好笑。不说,那猪子长得还真标志,跟人一样水灵白净。只是长得很慢很慢,基本上不长。两年了,还只一棒头大。所以女友又有一说,她家不仅养了一个猪嗲嗲,还养了个金猪子。

  露天猪

  现在心情不好时,总想起那些猪们。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那活蹦乱跳的猪们,那野外田地的绿色菜儿们,及乡村特有的悠悠时空,似让人忘却一切至种仙境。每论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感谢那些猪们,带给我这片幽雅长久的回忆。却从没想过要回去养猪,因为我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那些幽雅长久的时光烦闷时,我一般都在写字中寻求解脱,似乎只有文字才能将我至种仙境。而现在我写字非常进入境界时,便想回去养猪,那种恬静与开阔,的确是我心底最喜欢。

  我不知道这是种什么轮回?

  在老家天鹅洲时,家住的地方,四周开阔明朗,足有五六亩田地。养十来八头猪,栽一亩半地小菜,一亩半地玉米,或别的什么果子之类,多好。且菜园里,那时就有一个小潭,潭里栽着荷花与篙苞,潭边还有座小桥。坐在小桥上看田地的庄稼,便感这片天地格外的幽静。在如此广阔的午间,牵着几头猪放养在开阔的荒地上,阳光悠远照耀,即使夏天,也能感觉到格外的凉爽。现在回忆起来,那才是真正透明幸福的生活,真实的生活。我想它的真实,主要是因心境的开阔,原始的单纯。

  还有心灵的宁静吧……

  养过门板猪后,感觉养猪也有利润,一般两头可赚一头。便想多养几头,于是下年七月捉了四头猪崽。由于老猪屋的确坏了,又小又不透风,于是撤了砌新的。新猪屋还没砌好,就用几块砖围了一个暂时的猪屋,四周没有墙,哒着草袋子,搭在树荫下。如此下养的猪,也长得非常快。

  这四头猪就在露天底下养的,乡亲们上地里去干活路过,都要看见。对我家露天底下的猪长得如此之快,非常惊讶。于是,不断有人来向我讨教。我便说,没什么技巧,关键是要多养,成群的养;养的多,猪们就会抢食,就会胃口好;当然也要有些基本的常识,譬如定期给猪驱虫,配点添加剂,猪舍要清洁什么的。其实俺也是从书看的,那时我到市里买了套星火计划从书,专门讲农业养殖的。于是好些农妇也学起我来,一时村庄里养猪的多起来。

  是否里面潜藏着什么商机呢?这个以后会叙。

  刚开始养七八头时,老公的父亲,就是我的公爹,还在人家门前诋毁我。说什么我那细面书生样子,还养得好那么多猪么,六月天里不翻颅死才怪,把自己养活,就不错拉。都不知公爹何来那种言论:六月天里,猪养多了,就翻颅死。

  而我养的猪从来就没死过一个,无论热天,还是冷天里。

  后就有人跑到我公爹面前跟我打抱不平,说:你去看你幺媳妇养的猪,露天底下都长得那样快,算是我们村庄的模范了,谁家的猪长得那样快啊,你老头懂个屁......

  倒叉花猪

  1994年,我们家喂了四头猪,那也是我成婚的第三年间。其间有头猪,屁股上也长着黑花,还长了一个善。屁股上长善的猪,乡人们称“倒叉花”。哈,我又养了头倒叉花猪。人说养了倒叉花猪,不是非常兴旺发达,就是非常倒霉的。

  冬天一个雪后的夜晚,我裹着头巾从沙口村往天鹅村走。沙口村是我娘家,天鹅村是我婆家。沙口村部往我婆家天鹅村去,大约四五里路。路过一条斗岸浃就到天鹅苞,天鹅苞之后就是天鹅村部。天鹅村部过后,就是天鹅八队。天鹅八队之后,就是天鹅七队。我婆家就住天鹅七队。八队与七队之间隔着一块水田。听说这水田里常闹鬼。那条斗岸浃的鬼,就更大,闹地也更厉害。甚至有人说,斗岸浃里藏有妖精,专寻着清寂孤单时候吃人。其实也没吃过人,只是有几个女子不知怎的掉到斗岸浃淹死了。再则,历史长久,水质清冽,深不见底。所以人们对它一直很敬畏,它也很神秘可怕。

  我在路过斗岸浃时,只顾望前看,至于旁边的水,我连瞄都没敢瞄一眼。小时候娘家的人,每年年前都要到斗岸浃来打鱼,开着很大的船,织着新网。男人们一去就是几天呢。小时候的斗岸浃在心中,不仅神秘,更是阔大无比,简直就是我所未能见的另一方天。长大了,才觉得斗岸浃并不那么阔大。但神秘却是依然。每年年前,依然有许多人在里面打鱼。浩荡的水面许多船只。在天鹅洲院内,有这么大的一条湖真是惊艳,应该算得上湖。怎么说呢,它总是那样默无声息的,水色青蓝幽静。任由你猜想。说安静也好,冷淡也好,热情也好……

  乡人都说,这些年,院子里之所以太平安康,就是因为这条浃,因为它里面有安院的精。要不,怎么没人养鱼,会有那么多鱼打?我想它之所以神秘,是因它富饶美丽。

  富饶美丽终归富饶美丽啊,但雪夜独自行走它中间,还是很恐怖。感觉心底害怕的情绪,犹如刮在耳边冬夜里冷冷的风,飒飒的。那不过两百米的路途,疾步都觉漫长。好的是,远远的可看见天鹅村部人家里闪烁的灯光。不知道疾步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早过了斗岸浃,正在天鹅村部的大道上了。大道两旁的庄稼还有些青的温暖,天鹅村部的灯光更温暖。望着那雪夜里的那片灯光,心里真的说不出的依恋与感动呢。突然就想安家在本村天鹅了,不想这样深夜独自雪地里害怕的哆嗦的行走了。

  回到家莫大的欢乐,无非是看见猪栏的那些猪们。它们在雪地灯光下哼着呼噜着,待我回家,尽管轻轻的再轻轻的,它们依然知道我的归来。于是很欣喜的从睡梦中醒来,望着我,对我微笑,齐哼会后,再躺下,把呼噜打得更响。

  我都很奇怪,为什么我一回来,它们就开始有动静了。猪栏离住房还是有一段距离的。现在想来,它们可能是习惯或闻着了气味。

  打开房间的灯,把儿子安顿好,打开音乐,沉坐一会,便仿若飘忽到一个甜蜜静谧的空间,一个悠远的世外桃源。回想起来,那倒叉花猪,是我在老屋喂养的最后一批。那也是我喂养的唯一一批瘦肉性猪种。不仅身材苗条,肉质也紧凑又光滑。见着我的猪的人,没有一个不赞叹的。都说,我这人长得漂亮喂养的猪也漂亮,想来是有些骂人的嫌疑。

  那些年,我在乡下的生活渐渐富裕起来。养完那批猪,我们一家就搬了新家,购置了一台大型打米机,还有一台十七点电机带的粉糠机,正儿八经的在村部开起了米厂。商机终于被我们抓住……

  猪超人

  1995年,我家养了两头特大的猪。

  汶川地震出了个猪坚强。如果我这两头猪放在那里的话,就是猪超人。哈,不知道吉利斯世界之最上,最重的猪是多少斤?我家那两头,大的有四百八十八斤。放在猪栏里,其他的猪与之相比,就象它养的猪崽儿。

  以后,我做梦总梦见那两头猪。一则它们养的时间长,二则它们长了那么大。是很不能忘却的。记得那时,我不仅在村部开米厂,还种有七八亩田地,搞不好,就忘了给它们猪食吃。搬到村部后很忙,常常忙得忘了栏里还有两头猪。整天,整天地忘记给它们喂食。也许因为太大了,积存了许多能量,一两天不吃,根本对它们生长没任何影响。即使喂食,它们也懒起来,坐在地板上,懒洋洋的吃几口。非常的温和沉静。那头四百八十八斤重的猪到出栏时,才发现有只腿是跛的。

  不知什么时候把腿弄跛了一只,或是从老屋搬到村部新居时弄的?一直纳闷,它怎么老是懒得起来,坐着吃食的呢?另一头看见它这样,也就不起来吃了。它们坐在地板上吃食的样子,非常可爱,吃一口,对我瞄一眼,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似。

  每每想到这两头猪,我心里就特别温暖。有个时候,它们也站起来吃食。站在猪栏里,背都快顶着猪屋顶呢,若大的猪屋空间显得特别小。它们看上去那么泰然,就象两座藏宝山。并没见腿跛的现象。我想,那时,它肯定害怕我知道,所以强撑着。

  每每梦到这两头猪,无论我们做什么生意,都是非常顺的非常的好。

  有人说,老打鱼的渔夫,很有可能,某天会打着鱼精。我想,猪喂养的时间长了,也是有着某种灵性或想象。那时,我就老是想,我那两头猪,是否是老公前世的化身。因为老公属猪的嘛。那些我养的猪们,是否都是老公的化身呢?那未老公前身是孙悟空了,会七十二变才行。哈,猪养的时间长了,目光就变得很人性,有着种特别温切善良的光。所以在此,我称它们为猪超人。

  受难猪

  我在乡间所及的人间繁华,只在1994和1995两年间。那繁华或许不是指财物,而是指心灵。往后,心中那极景便消失了。那极景或是心灵的无比放旷,无所不达,不为尘世盘绕。至此后,我的心灵就是禁锢的。外表或许看不见,但心灵某个角落藏着深痛。这种隐藏的深疼与心灵的变故,全由1996年的洪水造成的。

  95年,我们贷了三万块钱款,买回大型打米机,正式经营起米厂来。记得那是个燥热的夏天,地上天上的水一起来,对农田生产很不好。那年,我一共喂养了十六头猪,刚出了十头。还有六头小点的依然喂着。其实不是六头是五头。起初是十六头,喂到中途死去了一头。但我还是不能改变这种最初的记忆,印象里老是六头。

  吃饭时,就听老公的表兄什么的,讲防汛堤上多有趣味的事。防个什么讯啊,全是好玩,完成任务。听着,心底那丝悲凉竟是不知觉的,也不能言表。淡白的月光照得满院落生辉。望着猪屋里的猪,想及白天我们家米厂的那一种繁华景象,心里突升一股感伤与恍惚。要是今天不是公爹满五七,我们哪里有时间跟表兄们一起吃饭啊。兴许如此月华如洗的夜间,还忙碌着呢。这种忙碌是幸福的,艰辛的,也是寂寞清苦的吧!

  躺在床上,望着如清秋般明朗的天空,不自觉淌下泪来。

  老公望着我说:怎么拉?

  我也说不上来怎么拉,反正就是内心忍不住一股孤单哀伤,所以哭了。那种幽暗的滋味,真不是什么好兆头。也许这极景繁华的岁月,就要结束了。可又怎么会结束呢?做了很多设想。

  半夜里,村部的广播突然响起来。都不知道为什么?忙穿衣起来,一听。原是天鹅洲某防汛堤段出现了险情……要村民马上安全转移,什么什么的……开始还以为是在做噩梦呢?听到一阵高过一阵的广播声,然后就是全村断电,才知道消息的确是真的,天鹅洲决堤了。

  而此时此刻,我那栏的五头猪正悠然酣睡着。乳白的月光洒在它们身上,是多宁静幽和的一种情形。可是它们马上就要离开猪栏逃命去。我们也要离开这无比繁华的家,逃命去?当时的感觉,淡然而空茫。想都没想,就拿了几条麻袋,帮老公把几头猪弄到村部楼上去了。猪们也很听话,也不问究竟,就乘着月光往麻袋里沾,那温暖的月光触得你流下泪来。与泪光一样的颜色。

  不想老公急着抢其他的东西,都忘记把它们从麻袋里弄出来。差点没闷死。水来了以后,又找船把它们运出去,差点翻船,连人带猪的都淹死。说起这五头受难猪,真是要另起一篇小说才行。

  五号病猪

  1998年,洪水再次肆虐我的乡村。98年的洪水比96年得来得更为凶猛,那年我家养了十一头猪。这十一头从97年下年养到98年上年,经了两个年头,八个月时间。那是我所养猪中第二长时间得,也仿佛是留在记忆里的最后一批。

  96年的缺口,使整个天鹅洲形式发生了巨大变化。那种变化慢慢就体现到了现实里。打米机生意冷清,碎糠机生意也差,销售生意也不是那样好搞。于是老公就有了另一个想法,贩猪崽来卖。乡里有句俗话叫:种田不喂猪,等于秀才不读书。意思是说,人们安顿下来了,肯定是要喂养一两头猪的,吃剩的残汤残水呀,自家园子里的菜儿啊,荒边坡老种的粮食什么的,基本上养两头没问题,等于是聚财。

  97年间因受96年间洪水的影响,气候特别,我们村的牲畜大多得了五号病。当然我家的猪崽也不例外。活蹦乱跳的,常常一夜之间睡起来,就屁股上一块青,几天就浑身青了,嘴巴上还起泡。然后就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夜间,从猪栏的板缝里,掉进了猪池里。那时的阳光肯定比现在美,却在我回忆中一直很暗淡。

  第二天阳光灿烂的时候,我便把猪崽们放出来透风,于是发现又少了一头。这样不多久下去,我也不知道到底死去了多少头。只是再从猪池里出粪时,全池里都是猪。这是我喂养十年猪中,最噩梦的。这些死去的猪崽只要出现我梦中,做任何事都是不顺利的,或者给我停止的警示。这样说,可能有些迷信。但就我这么多年来梦的经验,以及与现实的对照,的确,它能给我些警示。

  那几十头小猪崽,除了卖出去七头,死得只剩十一头了。于是就自己养着。

  美好的岁月总不长,繁华极景的背后,是无限凄凉。人家只看见我家猪栏里活蹦乱跳的猪,又怎知我家死去的那些小猪崽的凄凉。也就是在这个繁华忙碌的夏天,我们再次遭受了洪水的袭击。这十一头猪也没落好下场。

  洪水淹没家园的那些时光,我们所受的苦,跟我的那些猪们比起来,就真是微不足道了。记得我与老公把那些猪们邀上堤去时,洪水跟着我们屁股,就淹没了村庄。然后我们就看不见自己的屋子了。那是让人比上战场还残酷的现实。两三天里,我们不惜用重金雇船,从这个村庄转到那个村庄,抢救我们的谷子。把那十一头猪赶到堤上,交给我二叔,就没时间再管了。也就收有;两三万斤谷子吧,怎么感觉是座粮仓呢,怎么也搬不动似的。

  等到我们安排好谷子,再来看我的那些猪们。它们已经在堤上泡了三天三夜,全身红肉翻天,已不能进食,不能拉屎了。看见我,它们眼泪汪汪的多委屈似。望见它们那流泪的目光,我忍不住哭了。三四天里,我没睡觉,没思想,就那样不停的抢运谷子,人都麻木的,也没掉一滴眼泪。可看见我的那些猪们,我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们把它们运到横沟市镇一个米厂老板的家,还养了两三天,最终实在不行了,就找个猪贩子两块七毛钱一斤处理了。还买了七千多块钱。而我乡亲们的那些猪们,不是当小菜价买了,就是得五号病死了!

  恋旧猪

  俗说,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经过两次洪灾之后,乡亲们是谈水色变。原来无限美妙空旷的夏天,再也看不到树荫下人们乘凉欢畅的情形了。那种幽和宁静美好的夏天,变得如梦魇般。只要进入夏天,人们就开始惶恐不安,提心吊胆。养猪的也渐少。因为洪水来了,养了猪,是非常麻烦的。落难的猪,不光买不到好价钱,且成为拖累。你说,任大洪水,堤都被淹至膝,猪放哪里养?再说,也不卫生,猪狗牛羊的混杂一起,对灾区气候有非常不好的影响。

  这气候对人类的生存也非常不利,是有可能导致瘟疫的……

  由于98年的特大洪灾,十里水乡的母猪都变卖掉了,仔猪崽一时半会还买不到。但我们是开米厂的,怎么都得喂养几头猪。于是就在本村一户做发糕的人家捉了几头。天鹅洲人都不喜欢养母猪,那做发糕的人家是外地搬来的,做着发糕,剩些米水,于是养了两头母猪。早早的就在我家订早谷米,我也早早的订下了他家母猪肚子里的猪崽儿。那时也没想多养,就四五头吧。因为洪水来了,猪养多了,的确是很麻烦的事。

  这五头猪崽,很有文章可做。这也是我第一次捉的一批本土猪崽。从前,我都是到外地捉的良种猪。这五头猪曾三次从我家出逃,都不知怎么得罪它们了。

  乡亲们常说,落在我家的猪,是落进了天堂,象生为女子落了户好人家一样,不愁吃喝,只管享受富贵。乡亲们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就说我们开米厂的,家里的粮食,肯定比别人家丰厚,类别也多些。可谓山珍海味,要吃什么,有什么,且还有我这样随和与它们朋友一般相处的女主人。不是落进了天堂么?

  可这五头猪,才不这么想。几回从我家出逃了呢……

  第一回,我与老公正在米厂车间打米。突然那户人家的电话打到我家来了。那年轻人在电话里十分焦急的跟我说:老板娘,你快到你家猪栏里去瞧一下,你的那些猪可是还在?

  我听了十分诧异:怎么了,我家栏里的猪怎么会不在呢?

  他说:我家门前来了一群猪,半大不小的,我想可能是你们家的。

  哈,我们家的猪跑到他们家里去了,什么意思嘛,怎么会呢?

  哈,怎么不会?跑到后面猪栏一瞧。天,猪门都删翻了,门前全是它们自在得意出逃的脚印,沿着稀疏浅白的庄稼地,跑回去的。都不知道它们怎么晓得路。也许是庄稼太浅显了。我们捉他们回来时,就是走的这条路。那个时候,它们还是小猪崽子。难道还记得吗?

  待我赶到他们家时,我家的那些猪们正在与它们的娘家人亲热呢。看见我,就象没看见一样……邀它们回来,还显得非常不情愿,真是气死人了!

  第二回,它们又集体出逃了。喂养已有二个多月,大约大几十百来斤左右。当我们发现时它们不见了时,已是下午两三点了。发现它们不见后,我立马就跟他们家打电话。他们说,没看见它们回来。这可麻烦了,跑哪里去了呢?我养了那么多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三番两次从我家出逃?在我家又不是吃不好睡不好,养了那么久,还没忘却它们那个偏僻穷白的娘家啊。因为他们的猪屋很小很乱,住的房屋也很小很乱,他们因为生了三小孩,东西钱财全被没收了。

  去它们娘家的那条路,虽只有四五里长,却非常吓人。为什么吓人呢?因那路径太幽静而狭窄了。且没住人家,是个树林子,还要下一道坡。可我的那些猪们,也太奇怪了,这样七犟八个弯的,还要下一个坡,就记得那样清楚,不搞错?我在小径上望着我猪们娘家里的灯光,怎么也想不通。我才到他们家一会,老公就打电话来说,猪们还在半路上,被他截回去了。唉,我在路上一直看着,怎么没看见呢?可能天太黑了。

  第三回,它们又集体逃了,逃得毫无痕迹。猪栏门不是被删翻的,象是被人拿开的,且脚印也不凌乱……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被人家偷走了呢。因为我们家的猪,从来不哼不唱,十分安静;再说,猪栏离米厂车间有几十米远,隔着卧室。米厂里要是工作起来,轰响声是很大的,如果有人施了什么手段把它们偷走,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

  因为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它们要再逃走?因为它们已在我家养了四个月,都成了大猪,马上要出栏了。这后果可能非常严重,五头大猪价值可是三四千呢。主要是那样大的猪,跑出去了,就很难找了,任何人都有可能把它们弄走。小猪崽人家见了,可能不要,会告诉你;那样大的猪,人家见了,可能是要吞瞒的。

  我们找遍了所有地方,没找到;当然,它们喜欢的那个娘家里也没它们的影子。所有迹象表明,真是人家偷走了。那时地里的庄稼也长成片了,看不到一点缝隙,那条通往它们娘家的路径也被庄稼掩隐的看不见。田间里,我们也找了不少地方,也没有它们的踪迹。但串满整个田间,是不可能的,因为庄稼那样茂盛,人在里面都看不见,何况猪。另风一吹,田间的作物就飒飒乱响,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找也是白找。

  万般无奈的回到家,拉开房屋的所有灯。看见灯光清亮的洒在我的大院落里,洒在我家的猪栏了,好些清寂。在房间坐着,忍不住的辛酸泪淌。唉,真是太不象话了,白天我们都怎么忙,晚上还要找它们,这么晚了,根本没找着,都养了四五个月了,还要逃走,都干什么嘛?在房间坐了会,又到厨房去做饭。都什么时候了,我们还没吃晚饭。在厨房里,我边做晚饭边嘀咕,抱怨它们,感觉十分委屈。我都喂养了那么多猪,就亏待它们了么?我没有亏待它们啊,是它们根本就是一群猪嘛。

  这样想,也就不怎么伤心了,管它呢?逃就逃吧,我的生活还是依旧,不要被它们打乱。

  邻居医生的老婆阿丽看见我这个时候还在厨房搞得叮当响,非常奇怪。跑过来问我,说:还以为你家来了强盗呢?先前你家大门小门都大敞大开的,又不见开灯,也不见人,这会又是这般灯光大亮,叮当直响?都在干嘛哈?

  我说,我在做晚饭呢?

  她说,你们还没吃晚饭啊,都什么时候了?

  我一看,十二点了。看来,今天我的那些猪们的命运难测啊。但我一点消息都没有对邻居阿丽吐露。因为阿丽是个八张嘴,如果知道我家的猪不见了,要不了十分钟,包管整个天鹅洲的人都会知道。那样的话,我的那些猪们,就真的命运难测了……

  等会,老公也回来了,说:唉,算了,吃饭了睡觉,只当没有养那几头猪好了,今天找不到了,我们也不要抱希望了,真是被人家偷了。

  因为那些时候,村子里有传说神偷猪的。猪们都不知吃了他们给的什么东西,就不叫,随他们偷走。都有好几家的猪被偷了的。可我们家的猪要是那样傻的话,也活该。因为我所养的猪,向来都很聪明,从不吃别人喂给它们的食,除了我与老公。

  与老公吃过饭,收拾好洗完,都凌晨一点多了。疲惫的关灯入睡。一睡着,我就梦见我的那些猪们,又集体跑回来了,正安睡在猪栏里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来上厕所解手,奇异的一幕真发生了。

  忙回房叫醒老公,问:昨天我睡着了,你又去找猪了么?

  老公说:没有啊?怎么拉?

  我说:你快去看,那些猪们怎么都在猪栏里?

  老公听了,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说:有这等事,不是骗我的吧?

  我说:一大早没事,干吗骗你,你自己去看。

  老公与我一起到猪栏前,只看见我的那些猪们,浑身青草绿叶泥达水达的,真不是猪模样了。可呼噜打得均匀,轻微地,轻微地,很累很幸福的睡着。

  哈,你们还晓得回来啊。老公说着,笑出了声。

  都不晓得它们什么回来的,猪栏门仿佛是被人拿来关好的。如果是旁人,一定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有我知道,这猪栏门没有上杆,不是人关的。但不知道它们这次出逃,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我想,它们肯定是想回娘家,可庄稼将大地小路淹没了,它们真迷路了。可要想从密层的庄稼地里,找到回来的路,也不那么容易。所以费了很多时间与精力,才摸回来的?

  一回来,就累得趴下了。才感觉自己原先一直生长的这个猪栏,对它们意义非常,也就不会再逃走了吧?

  从那之后,它们真的老实安心在我家了,乖顺的都不知怎么才好。可是不多久,它们就要被卖了,因为都有两百多斤了。

  记得卖它们的哪天,七八月间,雨过天晴。镇上的猪贩开着麻木来到我们家。可我的那些猪们,死也不肯从猪栏里出来,死也不肯上他们的麻木车。那种留念依恋之情,不可言表。弄得我都跑到邻居阿丽家去哭了。

  邻居阿丽笑我说:你家的猪跟你卖那么多钱,你怎么还要哭呢?

  我说:你不知道它们不肯去,他们都把它们拉不动;他们一拉,它们就望着我做死地叫,真是太残酷了,我都受不了了,那是我养的猪们呢。

  邻居阿丽说:是有些舍不得的,还好我没养那么多猪。

  后来真是没有任何办法,才叫我赶着它们一起到的猪厂。

  一路上,我的那些猪们都欢蹦乱跳的,沿着往镇上去的大路边走边还逗我玩,对我望。它们肯定以为,我是带它们去旅游吧,不知道我是带它们去猪厂被人宰。它们都无比的信任我。一路的阳光清冽妩媚,一路边的小草绿意流连,而我的那些猪们那样欢快的,还不知道末日已临。我也心情无比郁闷。

  这一批猪,是我喂养的所有猪中最恋旧的。都让我产生了以后不再喂猪的念头。因为这种分别,让我有种非常凄惨的感觉。虽然我自己从来不杀它们,可是它们的命运,还是要被别人杀。谁叫它们生来为猪呢?那可是没办法的事儿!

  结言

  写到这里,仿佛失忆了。往后,我在乡下还呆了三四年,也喂养了些猪,只是印象模糊,记不得了。前面的那些猪,之所以深刻的留在记忆里,是因它们有某种特殊:不是与我生在患难年月,就是它们本身比较特别。

  我在乡下喂养的最后一批猪。什么来由与情形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卖它们那天,也是个上好的天,我的那些猪们大约一头三百斤左右,是我喂养的猪中最齐整而一样大的一批。只记得镇上的杀猪佬,开了个大台山,将我那九头猪拉走时,村部的所有人都出来看,仿佛看希奇似的,啧啧不绝。

  猪出栏后,我用竹扫把将所有的猪屋清洗清扫干净,然后坐在我的大院落里,望那屋顶上的一片片瓦,想起我盖起它们时的艰辛,不仅……

  当那辆大卡车将我乡村十年的所有,化成几个包裹装在上面启程时,我都不敢回望。没想这一度,就是十年,最美好青春的岁月,都在那里度过。随着车轮的翻滚,我感觉生命中某种东西被撵碎了,禁不住泪流满面......

  就那样告别了我的猪们,告别了我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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