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洲候鸟2

  鹿女的心情与生活处于这种往返反复中时,小秋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震荡。金木给小秋列了两条路,一条,两人回天鹅洲种地;一条,他仍去南国打工。这意味着小秋的寡居生活将继续。用小秋的话说是,回天鹅洲种地今生都不可能了。

  鹿女不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从前小秋不是一直渴望这一天,有一个安定的家吗?家里有男人,孩子,鸡子,鸭子,菜园子,田地。可现今的小秋是打死她也不回去了。哪怕金木对她发出了最后通牒。于是金木就对她说:我们离婚吧,你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不行,两人回家种地也不行,我出去打工也不行,你要拖累我一辈子,我就这样关在这间不是自己的屋里,守着你们娘俩,这样没什么不好,但生活从哪来?你在超市一个月赚两千块,我就这样守着你们吧……

  小秋听了金木的话,哑口无言,半响才说:那是个男人说的话么?怎么要我赚钱养他?他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想着怎么赚钱养家?小秋一说就愤然不平。说句公道话,就那时在小镇的乡村男子真寻不到工作。小镇可不比大城市,经济单一,工厂缺乏,根本不提供给人打工的条件。怪不得金木。

  在鹿女看,回天鹅洲没什么不好,金木做一季棉花生意,小秋种几亩地,喂几头猪,整整菜园子,看看星星,月亮,大鸟,空旷的原野河滩,长长弯曲的堤道与蓝色的天鹅洲故道;有可能还养两头牛,一年下个崽,一年四季不闲也不忙,日子过的象神仙。可小秋说:这样神仙的日子你怎么不去过,你不知道金木的性格吗?那样,我不是将自己逼上绝路了吗?他会爱一个黄脸婆,打菜婆吗?这不是我的选择,我不会重蹈覆辙。在小秋心中,她就是不要过输鹿女。从鹿女离开天鹅洲后,她也决心离开。她亦要在小镇置房屋,过上窗明几净,富丽堂皇的小镇生活。哪怕颠簸流离,根本没有家的感觉。

  在小秋眼里,那些困难都是短暂的,最终它是高于农村的一种生活。但这种观念在金木这里比登天还难。一个女人又有多大能耐,特别是个乡下女人。用小秋的话说是,金木离不开他母亲,离不开天鹅洲那几亩田地,无论走到哪,都将之挂在脖子上。他就这点出息,都不知道天鹅洲有什么好,一年倒堤,两年虫灾;地也包了,鱼也养了,都怎样,还不死心,还回去干吗?再说他母亲已经死了。

  小秋还说,他母亲(既沈伯母)死了,他不知多伤心多怀念。由着那两年金木在郑州与周一办家具厂,母亲病重时,没回家照顾。直到母亲死了,才回来,哭的是死去活来。俗说爷疼长子娘疼幺儿。沈伯母是想看见金木这个幺儿搞好了去死的!或者说沈伯母吃了一辈子的苦,现在算好过了,还想活活。可是得了拉痢疾的病,在那床上躺得屁股都生了蛆。哪还有人管呢?俗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病到最后,就只有杨梅给她三么之二的檫洗身子了,其他的几个在家的儿子媳妇是陇都不陇边。

  金木想到这,心就痛,就哭,边哭边说:我母亲还想活的,不想死。

  可是她老人家已经死了啊。小秋这样劝他。

  但他总不能忘,还将母亲生前一张在草地里行走的照片,做了电脑桌面,以示怀念。每到半夜,小秋只要醒来,就看见他那死去的母亲在草地里迈着小步行走,乍一恍惚,还以为母亲复活了,在那走着呢。但回头一想,母亲不是早死了吗?真是吓得不浅。吓得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对金木说:你这样孝顺,母亲在天国也舒服了,只是人死了不能复生,你还是淡忘些好,把那照片拿走吧,半夜醒来,人都吓死了。金木于是就哭着说:我母亲一世的作业,才过上好日子,她不想死,还想活,只是我怎么就没回来跟她治疗,让她多活些时间呢?金木总是为此良心不安,深感痛苦。可人死了还能活过来吗?那样一张活着走路的照片在金木心理上多少会得到些安慰吧。后来,小秋乘金木不在,就将那照片删了。两口子还为此吵了一架。

  听到小秋的这些言辞,鹿女心里真是百味从生。说实话,她不理解象金木陆仔这种农村男子对自己母亲的深情厚爱,它们已超越了对妻子的。但她还是理解金木设计的回乡生活,是合适小秋的。但这种观点却不能跟小秋说,那样小秋会以为她瞧不起她,只当她天生是个种地的。可小秋种地时,的确是可营造出一份温馨的天地与人生。

  鹿女记得在天鹅洲办米厂酒厂时,常偷空跑到小秋家去玩。小秋总在屋末角的厨房里忙碌,厨窗外是菜地,菜地的瓜果清香与厨房的菜香饭香混在一起。还有小秋身上淳朴的泥土气息,都让鹿女陷入无比的静谧与温馨。与小秋在厨窗下边煮玉米棒子,边笑谈是最开心的。小秋焖的花生米香脆酥口。淡淡的冒着田野草木气息。小秋围着花色的小围巾,在厨前灶后忙碌。栏里的猪时不时发出哼唱,大鸟哑的歇在猪栏角落的一颗大树上,猪屋里亦一片荫蔚。菜地养的仙人球,石榴,宝石,文竹,都在争相吐露芬芳,讨得主子欢心…

  鹿女觉得在天鹅洲的所有生活,没有那刻会比彼刻更让人幸福。只是她永远也过不上那种生活了。她已离开了天鹅洲,不再在那里耕耘。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经商。只是如今,这种经商生活也不安定。

  但小秋不同啊,她在天鹅洲还有房屋,田地,有家,她想回去随时都可以,过那种纯朴快乐的生活。那的确是快乐纯朴的,倘使没有收棉,没有在镇上置房屋,没有迁掉户口。倘使陆仔身体还安好,鹿女不会选择离开,她愿过回那种生活。但鹿女不能把这隐秘的心思告诉小秋。告诉小秋,回乡收棉的日子,她时常在门前对小秋家张望,希望望见那屋里走出她的影子,现出她的笑容,然后她就走入她家去,原煮玉米棒子吃,原闻焖花生的草木清香,原在那猪栏角落看歇在树上的大鸟,听它们鸣唱。只是这世间再也没有那样一户人家了,再也不会现出那种情形了。倒是有次,她望见金木出来,牵着牛赶着犁,走去田间了,形单影只的,直看得她心上涌来一股清寂的哀伤。

  那情形的确有些落寞,金木无奈的心境,或只有处于那种生活情状的男子懂。但与天鹅洲其他的年轻男子相比,金木却好出了很多。起码小秋还在他的视线里,想见还能见着,过年还会团聚。而天鹅洲大多数男子的媳妇外去了好多年,连个音讯都没有,过年亦不回家。许多年过去,那男子就在家里,单身不似单身,结婚不似结婚的,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这是最没本事的,还残留点责任心。其实是他自己不知道去外面的路,没有外去的心理,害怕。有本事的就自己闯出去了,家里老小都不管,出去若干年,终于发达了,开着小车,带着外地的老婆回家来。那家中出去时才几岁的儿子,已长得比自己还高,等着他回来带出去,原打工,原在他父亲走过的路上走一遭人生。

  现今的天鹅洲,也没几户人家是完整如初的。哪里象鹿女初嫁时的兴旺发达,走错路都是孩子们,大的小的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在村路穿梭,撞得宁静的树木绿色满地溅。撞得宁静的夜色一阵阵荡漾。屋里屋外都呈现出种欣喜,那是生命活跃的欣喜,村子安定的欣喜,人们心情平和的欣喜。而如今,天鹅洲的一切都极显散乱,不再聚集活跃与欣喜。只有荒凉的衰败,颓废。衰败颓废的不是田野庄稼,而是人。一个村庄的气息亦是由人营造的,现今的天鹅洲只营造静默与哀怜。缺乏人气、朝气。一条集体线走过,一连四五户人家都是空的。有一两户住人的人家门前也种着棉花。真是寸土寸金了。棉花最近搁钱了,农人在天鹅洲的每个角落都种上了棉花。路边,堤坡,菜园里。天鹅洲再也见不着从前的丰富多彩,甚至好多的野菜儿也绝迹了,不再生存在这片土地上。

  就这样日渐荒芜甚至荒凉的天鹅洲,小秋还愿回去么?她太深刻的体会过那种荒芜及荒凉予人性情的禁锢与摧残了。金木从前或是能解除她这禁锢的人,但现今不是。就这样,他们两就过上了那种两地分居,乡镇两歇的生活。或许他们是可将这种生活解除的,但因性格与理念的不一致,总没能解决。

  小秋一直主张金木在乡下也做点棉花生意,学陆仔一样,有可能,她可以考虑回去住一个季度,帮他一起收购棉花。象鹿女如今的生活模式一样。但金木怎么也不肯。用小秋的话说是,凡是陆仔做的生意,他都不做。他心中总有种特别高超凌然的东西存在。那是他骨子里的清高纯朴。他不想在这个尘世与陆仔和鹿女发生任何争斗。他维系着他内心最初原始的高贵情感。在鹿女心中,他永远纯洁完美,令人崇敬倾慕。她不知道金木牺牲了好多的现实,才维持着她心底的那份倾慕。他仍爱鹿女,那或是小秋不肯回天鹅洲的原因。那一样的田野天空,总会映衬出从前天鹅洲的一切,包括那爱的气息。

  而那时收购棉花,做点棉花生意,已成为留守乡村年轻男子的一种固定生活方式。留守在天鹅洲的年轻男子有两类,一类,是媳妇儿去外面打工卖淫,还念着家里,过年会回来的。所以男子在家闲玩照顾孩子,下年九月棉花上市了,就用媳妇儿赚回的钱收点棉,收罢棉了再去当溜达鬼。二类是,呆在村上的年轻媳妇儿的男人,他们更是在九月里勤快的串乡走户,要赚个几万块的。

  但收棉并非轻松活,收棉可是比种地还辛苦的活。行情好的时候,没日夜的抢收抢称,谁抢收的棉多,赚的钱也就多。就那几天,村上田亩起来的棉花就被收光了,搞的慢的就只等下批了。而一年上头,棉花就猛收三批,错过了,就不再来。有不勤奋的收来收去就自动淘汰了。一则,他们没那个信息,二则也吃不了那份苦。用陆仔的话说是,收棉比挑堤打沟还辛苦。不止要劳力还要脑力。

  待到收棉季节过去,人都要瘦十几斤。他本清瘦的,便可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了。那是陆仔的大哥大嫂总轻视和诽谤鹿女的原因。他们都以为鹿女自在小镇上享福,而叫陆仔在下面受苦受难。用他大哥的话说是,那还不如在乡下种几亩地。就现今开展了新农村活动,生活情形与前相比好去了许多。种的田亩也多起来,田亩的收费没有了,家里也安上了太阳热水器,有线电视,门前也修建了水泥路,新修的房子也是样式新颖,装饰豪华,一点不亚于城市。耕地用的耕整机,收割用的收割机,行路用的麻木。即便如此,但留在天鹅洲的年轻人还是不多,还是那几个死脑筋的农人及他们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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