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巷的爱情

  鹿女本也认识陆仔,陆仔与美加是亲姑舅老表。美加的母亲是陆仔的二姑妈。美加与鹿女是初中同学。美加搬到城里后,放假会回来住一阵子。美加一回来,就叫鹿女去帮忙檫洗玻璃门窗,打扫房屋,门前门后清洁大扫除。陆仔也来帮忙。

  陆仔很早就不读书了。每天里放牛,在柴山找乌龟尾巴吃,寻乌龟,打鸟雀。乌龟尾巴是种草,细长的身子青色的,头上有节黑。味道清甜,好吃。只是吃了嘴上一抹黑。陆仔有个酱色的瓷坛子,养满了乌龟。清晨,天鹅洲河滩云雾袅绕,绿色紫色红色的花朵林间盛放。林间低洼处有小水坑,乌龟藏在水坑边的草丛里。象特务似的伸着头。每次他去放牛都碰见,就将之捡回来。一天天积累就满了坛。要是放到今天,说不定发点小财。

  还有冬天挖粪,挖着挖着,就挖出了好多条大黄鳝。只是大家都怕吃得,说黄鳝身上长毛,有毒。一下大雨,黑鱼浃的鱼就飞上岸,一条接一条,象表演,捡都捡不完。不读书有甚么关系,大自然就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农村就是他的大学。

  但面临鹿女的青春美貌与文质彬彬,陆仔心中说不出的倾慕,倾慕就倾慕,根本不可能。人家知识分子瞧得起他个放牛的?但鹿女的歌声好听,边擦玻璃边哼一条大河波浪宽……这个他懂,象天鹅洲故道一样,风起波浪涌!说认真,他又不懂。还有一停下手中的活,就跟美加在窗下叽喳叽喳的磕个没完,磕到乐处就哈哈大笑。欢声笑语都飘到窗外田间,被庄稼吃进了肚子。

  鹿女陪美加过了三天,陆仔也陪了三天。他用水桶挑水,她们就用他挑来的水檫洗桌子门窗。檫脏了水,就倒在门口,原流回水沟去。不小心,挑回的水里还有一二个鱼虾在跳跃。鹿女见到跳跃的鱼虾,惊喜的尖叫。将它们捉在手心里玩一会。美加屋前有块稻田,地势很低。稻谷在远处迎着阳光低垂,显出种如家的温暖。稻田上去是天鹅洲长堤,长堤之外是柴林,柴林之外是长江故道。故道之外是村庄。

  陆仔喜欢这样的时光,干完活,坐在门前,看天上的鸟飞。一切都平和美好。可美加的父亲却葬在了阴子山,四十岁的壮年,去柴山收牛被蛇一口咬死了。阴子山在美加屋旁五百米处。夜晚,她们吓得不敢去厕所,就在门前拉屎。早晨起来,屎象灯笼一样,一坨一坨的摆放着,又象卫道士。看着真是把人笑死了。

  青春的一切很美好。可美加的父亲死了,在他们的青春岁月中是件可怕的事。那时乡下被蛇咬的人多得去了,用草药一敷就好,可美加的父亲怎就死了呢?其实她父亲是不死的,都因美加的母亲,既陆仔的二姑妈,急糊涂了,搞什么以毒功毒,将保棉丰敷了伤口。保棉丰是剧毒,治棉花虫特别厉害。她母亲倒将这剧毒用到他父亲的伤口上,不死才怪。人家治蛇伤的一来就摇头,只是不好明说,不出两天,她父亲就死了。

  一个农村家庭死了男人,日子好过吗?耕地,挑堤,打沟,公粮,水费,堤留……她母亲实在没法,就讨了个男人,一起过了几年。后她母亲也去城里了,这家门就关了。由陆仔时不时来打扫。

  有次,鹿女去找美加玩。只见门上一把锁,锁上夹了张纸条:来了请到我表哥家找,美加。于是第一次鹿女来了陆仔家。

  那是个极偏僻的地方,屋前的禾场足有五分地宽。禾场外围栽着五棵高大的药柑树,金黄的柑子挂在高大的树上,特别美丽,散着清香。

  她说这树上的柑子老了,怎么不摘下来吃?

  他说这是药柑,气味很浓,不好吃。

  她说这么美的柑子掉到地上烂了多可惜。

  他说有收荒货的老头收去卖零用钱。他又说如果想吃柑子,他菜园有的是上好的广柑,结的果很好吃。

  她说我不是来吃柑子的,是来找人的。

  他说我知道你找谁,可是她昨天已经走了。他又忙说,你可以坐一会了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挺安静的……

  屋里的确很安静,也很空旷。十月天的南风轻拂农家门,有点说不出的惬意!

  门是古色古香的沙木,上面有镂空的花纹。房间也有门,门向南,阳光直射进房间里,室内放着轻柔的音乐,墙上贴着三口百慧与三朴友和的影照,床头挂着一幅字画:若是有缘,天涯也咫尺;若是无缘,咫尺也天涯。

  她陷入一种极为飘渺的感觉中,这儿太过荒凉,还充满诱惑。

  她起身告辞,他相送,一路竟是沉默无语。

  他说其实那张纸条是他写了贴在门上的,美加已有好几个月没有回老家了。

  她听了并不感到惊讶,在她见到他的那一刻,早明白了一切……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把身上的夹克脱下披在她的身上。十月的夜风吹的还有些冷!

  他到了她家,第一次进了她的家门。他说其实他早不是第一次到她家了,好多次他都独自在她家门外张望,只是不敢进来。他还问她那时嘴里哼唱的歌是不是“一条大河波浪宽……姑娘好象花一样……”她说她早不记得了。

  接下来,天鹅洲出了件大事。一架飞机在湿地上空飞得好好的,突然掉下来。将堤边的一块坡地铲平了,将一个摘棉花的老婆子铲成了碎肉。说也奇怪,婆子与孙子一起摘棉,飞机掉下来撞到了她身上,却丝毫未撞着孙子。要不死了个孩子多凄惨。

  天鹅洲人听说柴山掉了架飞机,疯了,成山成海的往那方涌。其实飞机残骸早被清理干净,看也只是闻点气息。飞机在天鹅洲湿地上空飞了好些年,每年秋收季节都来,候鸟一样。据说在勘察湿地下的石油。差不多勘察完了,兴许不久那几万顷的湿地就变成一座年产百千万桶的石油库。至于湿地成为草场河滩好,还是油库好,人还来不及想。这不飞机突然掉了下来……不用想了……

  阳光开阔无垠,将前宽后阔的田野洒照得生机而广阔。人们好几天都在哪里来来去去,道听途说。回到自己的庄稼地,无不也说得活灵活现。说得田间的人都不干活了跑来听。

  鹿女与母亲在水田割谷子,还道出了什么事。不过自古到今,天鹅洲掉飞机的事还是头遭,只是飞机里没有金园劵。有些遗憾。还死了几个人,很凄惨。鹿女觉得好奇也跑去听。队里的妇人看见她,不说飞机,倒说起她来。

  一个说:“鹿女啊,有本事弄的城里男友,怎没见来过啊?”另个说:“你不是去城里上班的吗,怎么还在家里干活啊?城里蓄的多白净啊,这里晒黑了怎么办?”然后还有人大声的喊叫周婶娘:“菊菊该几时生啊,给你生个大胖孙子吧?’还有的叫:“菊菊胎气好吧,可是吃得?”等等。菊菊就是摘棉女的名字。

  她们这样高声叫嚷,无不展示周一被她抛弃后的美好人生。队里人都认为鹿女心高气傲,不识时务,活该吃亏。要么就不跟周一好,要么就跟周一一直好下去,怎么脚踏几只船?甚至还有公然挑衅的:“鹿女,你的城里男友吹了吧,要不怎么还在这里割谷子?”

  鹿女听了,直觉得羞愧,不知该如何做答。也觉得冤屈,怎么不说周一呢,是他先不专才是真啊。阳光照的很强,大雁在空中盘旋,它是想下来啄几粒谷子。另有一群又一群的鸟儿飞过。鹿女对着天空大声叫喊:“鹌哥哥,鹌哥哥,飞个鸟字看看哆。”只是那些飞过的鸟并不言语。就那情形看,鹿女娘家时的乡村生活极落魄。

  她想:就我找个男朋友难吗?无论在城里还是乡下。她该马上找个男朋友,转移大家的视线。马上找个男朋友?找谁呢?心中真的没一点谱。三亩地的秋晚谷几时割得完?有个人来帮忙才好。只是这个人在哪?想想真郁闷,丢了镰刀就骑着自行车堤上兜风去了。正巧碰见陆仔。

  陆仔说飞机掉下来时,他正在河滩外面的水坑边剥黄麻,看飞机飞得很低,飞一飞歇一歇。还有人开玩笑说,开飞机的人打摆子呢,要不怎么把个飞机开得直摇摆呢?该不会发烧糊涂了,开掉下来吧?话还没落音,只见飞机如水鸭子扎觅几果一般直扎下来,真把他们看呆了。揉了揉眼,的的确确,飞机掉下来了。陆仔也掩饰不住兴奋,丢了黄麻就跑去现场了……

  鹿女听了也不感稀奇,只是叹息几亩地的稻谷要割,她与母亲都割了三天,还得多少天割。割完了还要晒,脱……若放在平常人听了,脚指头都踢破皮。陆仔倒好,装不懂。想想不懂也罢,年轻便是洒脱,望着天上的鸟儿飞过,照样欢心鼓舞。白天还罢,晚上睡着,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这个人迟钝到如此地步?为何我的话他听不懂呢?难道他不喜欢我?但她隐约觉得陆仔是喜欢她的,从他眼神与神情看得出,只是他因什么阻隔不能前来?

  等到收割完毕,八九个日子过去。陆仔不曾来家一次。鹿女也忘却了。收洗了仍穿戴整齐去堤上溜达。她喜欢这样的黄昏,洗得干净骑着自行车哼着歌曲,迎着风,在那堤道溜达。堤道两边绿树成荫,鸟儿欢唱。有只鸟儿歇上了肩膀唱:你想男友,想男友?想男友,和呵呵哈……都什么鸟?叫出你的心思?鹿女实在无心情与它戏谑,一手把它拍走了。

  夕阳西下,天鹅洲一片静谧,静谧中突现一个背影:赶着牛,拉着板车,板车上装着犁耙,可是从地里回来。边吆喝边唱歌,黄昏夕阳特别黄,洒在牛背与人身影上尤为的黄。另加路边摇摆的树叶与鸣歌的小鸟,都让那一幅幕景呈现出种黄金般的温暖与喜悦。他拉着的不是一板车农具,而是一板车希望。就当鹿女望着那一幕图景冥想感叹时,突然他回过头望见她,裂嘴就笑。那一种笑她终身不忘,是她生命中见过的最灿烂纯朴的。这沉重古老的农家生活,这拉着板车耕地回来,却有充满灿烂纯朴笑容的小伙子……那图景完全激醒了沉睡于她心底的牧歌童话。

  这个人就是陆仔。十九岁,会耕地。而我们队里好多男人成家了,还不会耕地。这在鹿女心目中很了不起。那时的年轻人以生活在农村为痛苦,而陆仔却拥有如此灿烂的笑容。这一切都暗合了鹿女心底的那个世外桃源梦。

  小姑家砌房子,鹿女去帮忙,路过陆仔家。前几日,她去过他家。从家里寻了本下象棋的书,与一个地动仪一起去的。他不在,她就把书与地动仪放在写字台上回了。他房间的墙壁上仍贴着的三口百惠与三浦友和的影照与字画:有缘天涯也咫尺,无缘咫尺也天涯。鹿女凝视那字与影照良久。鹿女想,不出两天,他肯定会找我。只是几天过去,他并没来找她。鹿女自在内心嘀咕:看情形他是喜欢我的,只是怎么不来找我呢?难道还要我先表白吗?再说那信物不已表白了么?

  小姑在天鹅村三组,离陆仔家只有几百米。鹿女这次路过,有意还是无意呢。

  鹿女路过陆仔家时,陆仔在门口发呆,突见鹿女,直对她叹息,麋鹿将他地里的油菜吃光了。鹿女说:“油菜可再生的吧?”陆仔笑说:“什么季节了,再生也不能无限制啊,都吃过好几回,不知还能不能生?”说完,无论如何都要她玩一会,然后一起去小姑家。鹿女就上去了,吴汰忙叫他二嫂上来做饭。吃过饭,黄昏了,陆仔便送她去小姑家。

  即使只隔几百米,也有片小树林,此巷因靠近夏金木家,叫夏子巷。天鹅洲这样的林子巷子可多,名字也千奇百态,村人把这些巷子归一个名:某某巷。既为靠近谁家就叫谁巷。

  夏子巷的树枝垂打在路面,刚下过雨,一片清新。陆仔走着走着,便不动了。鹿女说:“你乍不动了?这巷子深的,怪吓人。”陆仔说:“我们转身吧。”鹿女说:“转身去哪里呢?”陆仔说:“回你家去,我送你。”说着拽住她就往回走。路过一个小水坑,坑里因为大雨满白了,陆仔边嚷小心点小心点,边一把抱起她背在背上。一只青蛙见状,咕咚一声跳下水去,一枝枝的柳树丫在月光下颤抖,鹿女的脑子一片空白。不一会,陆仔便把她背到自己的家,并没送她回去。

  他家的台阶高高的,五颗药柑树仍自在散发幽香。他们上到台阶进屋里,吴汰打了一碗荷包蛋端给她吃。那夜,她就在陆仔家,没回去。那夜陆仔什么也没做,只对她讲了自己辛酸而孤独的童年。

  陆仔说,小时候他在流港农场工作的二叔与他家一起买了头水牛,五十块钱。他家喂养,二叔出钱,然后下崽子了,平半分。牛可听话,一年一头,一年一头,不几年,他的七姑八婆就都养上了牛,日子也渐好转。而那头水牛却老了,要卖掉。他打着赤脚赶着牛去集市场。二叔等在哪里呢。牛卖掉了,天也黑了,回家时,二叔给他买了双蓝色球鞋。那是他第一次穿球鞋。心里那种雀跃啊,直把路边的鸟儿也逗来了。他穿着蓝色球鞋在绿茵茵的堤梗上走,路边的鸟雀就跟着他后头唱:你穿新球鞋,穿新鞋,新鞋,呵豁……

  天上的云彩也知道了,一路追他。世间如此温暖静谧,天地如此之大,他小小童年的心里也无限的幸福。只是那幸福在蓝天白云河滩的映衬下,显出种辛酸的孤独。他说:我是想望一双球鞋很久了。放牛到柴山,踩青草,什么蛇啊,芦苇桩啊,毒水草啊,草鞋很快就穿乱了。他的童年就是由河滩,牛,日月,故道,飞鸟,柴林,赤脚,组成的。在他纯朴的心里,他也想望城市,希望有天能到城里去,球鞋是为穿到城里去的。他也几乎知道二叔会给他买,打赤脚或还是故意的呢。

  后他还真去了城里,他二叔调到城里。他同几个表兄一起去的。将那蓝色的球鞋踩在光洁的柏油路上,街上的太阳真比乡下,晒得柏油路发光流油,晒得人头顶冒汗。哪里象乡下柴林,无论多么烈的太阳经风一吹就软了。街两旁的树木好看整齐,只是没有多少荫,人热了,找个躲的地方都没有!他说不清自己对城市的感觉。夜晚,在二叔家过夜,去二叔卫生间撒尿,看见屋里亮着个电灯泡。不用油烧,不用灯芯,也吹不灭,真是奇异。

  第二天回家,天下雨,在公共房屋里躲雨,看见屋里也有电灯泡,于是忍不住摘了个揣在怀里。想安在家里。只是他并不知道没通电,电灯泡是不亮的。更有一个表兄想撒尿,却不敢。因为表兄听说水可导电,万一撒尿导电了,电烂了裤裆里的小鸡鸡,怎办?他们自小就被祖父母教育要保护那根本子钱。所以那葩尿就憋着,直到回家才撒。

  他还养了只八哥,很大,五六斤重。一捡回家,几个哥哥就想把它炒吃了。是他哀求才留下来的。那么大一只八哥,怎迷失在柴林里呢?原是受伤了,羽翼一边高一边低。陆仔给它上药治疗,两个月过去,好了。只是它并没有飞走。与他形影不离。田间,柴林,河滩,故道里,都留有他们的身影。不知听谁说,八哥舌头剪短一节,就会说话。于是他就将它舌头剪短了一节,幻想有天它会说话呢。每年吃团年饭,八哥就当信息接客员,各家走动,一到那家就叫:吃饭了,吃饭了,吃饭啦。那是它仅能说的一句话。陆仔非常喜欢它,与它一起睡。它不象人一样躺在床上睡,而是歇在衣架上。一睡一晚上不掉下来,也不累。后这只八哥却被他二嫂娘家的大哥一扁尺砍死了。二嫂的大哥是个木匠,来他家帮二哥做家具,八哥飞去了,将他的用具叼来叼去的,想用什么,找不着什么。大哥烦了,一扁尺砍来,就将它砍死了。

  为着那只八哥,他哭了好多天,跟二嫂的大哥吵了一架,要他赔。只是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一模一样的一只八哥呢?再也没用那样一只八哥能伴随他去放牛,去河滩,去摸鱼,去看星星,看月亮了……

  陆仔还告诉她,那些个她困惑他不去帮她割谷子的时日,他就爱上了她。他害怕面对她,不敢去。他还说,那些个冬闲的日子,他一直没去她家,并非忙,还是因为害怕,不敢去,他不能爱她,爱她等于是在害她,他不想害她……他还说,他忍受着相思,每天担着箩筐去收牛屎。每在那空地上收一堆牛屎,就长叹一声。他叹息那么美好的人儿终于来到了他面前,他却不敢前去。她应该找个世间最好的男人,过这个世间最好的生活,而他的一切太寒酸啦……牛屎收了一堆又一堆,在门前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心里的爱也月积日累,终于……他无法再控制,他或许很贫穷,但他有一颗爱她的心,或许他很平常,却决不让他们的爱平庸。他对她说:让我们相爱吧,而决不让爱平庸。

  说到这,他对她羞怯的笑,眼里闪烁着泪光。

  鹿女感觉陆仔的纯朴已将她吞没了。一大早偷跑到小姑家去。陆仔跑来找她,她就藏在小姑的灶背后,叫小姑不要告诉他她在这里。

  从前她怎么没发现天鹅洲有这样一个男人?从来她都没想过自己会被这个男人压得直对苍天叹息。她感到自己陷落了,她不想陷落的,但怎么也挣扎不起来。她真后悔路过他家,知道了一切。唉唉唉,此生我将埋葬在这村下,与那个男人的怀抱么?她不甘的,这亦不是她想要的。或许她并不害怕农村的艰苦生活环境,而是害怕自己不够爱他,会将毁灭他一辈子。她闻得到他家那沉滞凝固的愚昧气息。只是乡村的日子太寂寞孤单了,她需要找个东西停歇抚摸下。

  当她再次回到夏子巷,面临陆仔烧红的眼睛与干裂的嘴唇,害怕了。他满心身的血液与肌肉都充满了爱,那爱溢出来了,烧红了他的眼睛,烧干了他的嘴唇。每临他那双烧红的眼睛,她就叹息。可那双眼却是多么的迷人。她不可以将这样一双眼睛毁灭的,她感到一个纯朴乡村男子忘我一切的爱,生命被焚烧的爱。她的嘴唇在他的热吻中裂开了口子,流血。可那血味儿却是甜蜜的,温热湿润的,她舔舐。

  这深重的犹豫让她变得极为痛苦,她仰望不到天空的阳光,感受不到如常人一样恋爱的欢乐。她觉得陆仔用整个生命的爱太沉重了,她承受不起。她想起父亲母亲,想起祖母祖父,想起小姑小姑父。她不愿意重复他们的人生。

  冬天,天鹅洲沟渠的水草是不枯黄的。一年四季,天鹅洲的田野都显示出种饱和的青绿。一路的青绿把冬天都淹没了。

  冬天农闲,天鹅洲的沟渠要清理。周一背着铁锹清沟回来。鹿女在村小代课,推着自行车……就那样,天鹅洲那条弯弯堤道下,那片青色中,他们碰见了。那是她与陆仔好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周一从自行车上下来,与她一同推着自行车走。村野的树林把路都遮盖了,有些阴冷的感觉。路旁的庄稼也有些冷,却是开阔。天地亦开阔。乡村便有这一桩好,只要抬头望,长长呼吸,天地便会要多开阔就多开阔起来。

  周一说:“看样子,你是恋爱了,我亦听说了,男子我见过,很帅,只是还没同他说话,不知道人品?”口气象大哥哥对小妹妹。那时周一已把她当成他妹子了。她亦把周一当哥哥了,把心里话都告诉了他。

  听过鹿女的话,周一问:“你只说你爱他的么?他也那样爱你?”

  鹿女说:“当然,要不怎么这样沉重?”

  周一说:“那就不要犹豫,与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结婚吧。以后农村会比城市好,你会过得会比你在城里的姐妹都好,相信我,跟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结婚吧。”他是后悔自己没有同自己爱的人结婚么?才不停重复这句话?但他跟她说那话时的心情是欢快的。

  鹿女说:“那未总得有个信念啊,周一哥,你能告诉我,你在这村下生活的信念吗?

  周一说:“为着人的本能,为着繁衍儿孙后代。”

  周一的回话叫鹿女大吃一惊:“呵呵呵,这便是你生活在农村的信念么?”

  说真的,当初听周一说这话,鹿女肚子都笑痛了。你看周一多年轻,就想着子孙后代,真是很好笑的。后来鹿女觉得那话并可笑。倒说出了许多年后人们生存的真实。这世间活着的人,几个不是为子孙后代呢!

  周一的话,彻底打开了鹿女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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