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洲,三月里最热闹,鸟儿叫,花儿开,农人也兴奋的忙碌起来。因为棉花要播种了。天鹅洲的大人小孩都拿种棉是大事。
每天鸟儿都在歌唱:豌豆巴果,嗲嗲烧火,婆婆炒菜,炒出尿来……豌豆巴果,嗲嗲烧火,炒菜炒菜,炒出尿来……就那样不停的唱,在林间,田间,路边灌木丛。声音飘荡在树尖上,豌豆叶上,更在农人心尖上。它们每唱一声,都在催促农人抓紧季节,快点播种。否则过了季节,豌豆老了,棉花还没种好,就迟了。
不几日,天一阴,雨一下,再一晴,棉籽就串串发芽生长了。农人在广阔的田间剔苗,锄草,几个星期下来,棉花便长青了田。嫩绿的在风中飘扬。每见着你就一阵欢呼,倒不如说农人在欢呼。因它们长得甚好,将盛开花朵,成为果实,将农人的一片片希望一个个梦想,都包裹在它们的花蕾与身枝里。唱着豌豆巴果歌的鸟儿也不再田间高歌,因为豌豆已成熟收割。它们去了哪里呢?
农人年年如此忙碌,棉花豌豆小麦亦这样年年交换着季节生长收获。整个天鹅洲可谓水起风声,热火朝天。天鹅洲的人也多。走错路都碰见半头大的小伙子,将口哨吹得轻响,比那贪玩的鸟儿好不了多少。而如今,棉花还一样的长,只是再也见不着那等水起风声,热火朝天的情形了。偌大的一方地就包给一户农家耕种。农人对土地的虔诚与热爱也大不如从前。鸟儿也似乎少了,懒惰了,不再田间歌唱。
但农人种棉的技术却日益高超了。由撒播到营养钵,不仅可节省棉籽,还节省人工,栽在地里不需要间苗,也不需要锄草。懒枝也少。收成还比自然撒播的高。农人一下子省出那么多时间,又生出些其他的乐趣来。
有勤快而心灵手巧的农妇在自个责任地里,留得块地,种上西瓜,白菜,甘蔗等。忙完了顺便摘一把菜,或摘上一个瓜。那味道确比在家的鲜美而滋润。久而久之,天鹅洲每户人家在野外的地里都有一块菜园。
营养钵做好,棉籽落钵生芽。太阳出来,要揭地膜,天气不好要盖。时不时的要打波尔多液。营养钵地在田头。人一去,免不了菜地去。一为打发些不好的情绪,譬如有的棉苗因管理不当死去了些,要重新做一块。心里未免有些烦恼。二来也怡怡情,因他的棉苗长得实在好,免不了想高歌,可又怕人家瞧出心里的傲气来,就跑到那菜地上痴笑会,吃根甘蔗,吃个瓜,将那欣喜若狂的情绪冲淡些了,再回去。
更有孩子们也喜欢到那菜地儿去,打着看营养钵的由头。一看就看到人家的菜地去了。明明自个菜地有的东西,倒是别人家的好吃。田头有大沟,就爬过沟去,将别家菜地才长出芽的甘蔗挖出来吃。待到甘蔗林长出来,定有空缺。免不了被那地儿的主人笑骂,哪个不知耕种的家伙,将发芽的甘蔗种偷吃了,不知道那一节种可长出多少根甘蔗呢?孩子们听过,无不后悔而遗憾,发誓来年一定不偷吃了。只是来年甘蔗种一落地,还是忍不住去偷。
周婶娘的菜地就种着一块极大的甘蔗。设在田头,菜园门被沟边的野菜野草淹没了,沟上有座独木桥,亦被野菜野草淹没着。篱拉早成了古典摆设,千年万年的被野草遮掩。但菜园的甘蔗却长得旺。激起孩子们的偷欲。
鹿女说,每次去周婶娘的菜园,都碰见周一,看情形也在偷。都不知他自家的甘蔗,亦要偷么?她一见他,就飞地跑出来,他便在后面追,追到了,她就说,走错了地。追不到的话,等他隐没了,还去偷。即使周一再见也没办法。田哪头是大路,大路两旁长满了野菜野草灌木,只剩一脚宽的路面。得意的在那一脚宽的大路上边走边吃,谁都不晓得甘蔗哪来的?这样遇见木鱼,或村上的任何一个小伙伴,他们都这样。谁也不敢肯定,到底谁偷了谁的?
我家住横堤上,站在那里一看,谁从谁的地里出来,一目了然。去了不是自家地里的菜园,总遭嫌疑。所以相互碰见,会狡黠的笑。很难说,这样田间碰见的男男女女,长大后不产生情感,结成夫妻。只是天地下这样结成夫妻的并不多。
夏天午休,跑到那地儿摘瓜吃,然后相约黄昏到野地里去寻野寡泡子吃,或相约一起去放牛,看大河,都是非常美好开阔的。
队里还改了块水田,一人三分地。每到春夏就一片白茫,将不善水田耕作的乡亲弄得浑身是泥。人们在田间边忙活边笑得直不起腰来。更有半大的小女子腿上巴了条马晃,吓得两腿直跳,直尖叫,将先栽好的秧苗跳坏了大半边。要重新栽了。
说实话,与青苔村的农人比起来,天鹅洲人很卡壳!家有水田乡里嫁来的妇人可吃香,插秧割谷极快,一个人二天就忙完了。无不被人家请去帮忙,在那地里如表演的插啊插啊,插得人人一阵阵惊呼。家里当备着好饭菜,等着去吃。还有送瓜果到田间来的,活儿不干了,就坐在田头你一个我一个的吃起来,巴望别人忙完了,打个暴工。每家都来往,干活也不分彼此。
更有外村来的摘棉女,一来二去的,就爱上了洲上的某个小伙,成了天鹅洲的儿媳妇。因着天气晴好,棉花拼命的长,拼命的长,长着长着就炸开了,炸满了田,一批未摘,一批又接着炸。凭着自家的两个人,何时摘得完?于是便有外地来的摘棉女一批接一批,打着游园头,穿着大红夹衣,顶着草帽,穿着布鞋,走路轻便的,说话叽喳的,如鸟雀一样飞到天鹅洲来。摘着摘着,没有一个不被天鹅洲开阔的田亩,丰饶的物产与优美的风景所迷住的,想嫁过来。
有的摘棉女摘着摘着,就摘进了某户人家,摘大了肚子,不回去了。周一的老婆就是。
周一是家中独子,周一的父亲是独子,周一的祖父也是独子。他们周家三代单传。周一的父亲当过兵,肖伯母辞去村上财经后,他父亲就当上了村上财经。村上角落抛荒的田地都被他家包种着,家境自是比当初云哥的还要殷实。周婶娘是全村最漂亮的婶娘,周一是全村最英俊的小伙子。他还有个姑妈在烟台当企业家,姑爷当军上参谋。鹿女放着那样好的男人不要,真是瞎了眼。在陆仔前,鹿女与周一搞过恋爱嘛!只是村上还有个不瞎眼的又蓝。
又蓝读到高二就不读了,整个天鹅洲读完了高中的就俩个,鹿女与小伍。小伍有只手不便,是个残疾。她父母送她读书,希望她能读出去,不在农村。那时上个高中不容易,整个天鹅洲一年不过两三个。特别女生,个把个。那时的高考要经历几道筛选,很多人筛来筛去就筛回家了。又蓝就是被筛回来的。即使那样,高考录取比例还是非常小,鹿女,小伍都没考上大学,回了乡。
又蓝的母亲是天鹅洲第一夫人,很有心计。每次碰见周一,总笑咪咪的叫他去吃饭。又蓝的父亲是村上书记,以某个由头,周一也去她家吃过几次饭。每次去,又蓝的母亲都很夸赞,还在他头上抚摸,说自己若有这样的儿子是福分,可惜养的都是些不听话跋扈的丫头,若是有个丫头能嫁个如他这样的后生,也是他伯母命好,云云等等……周一开始听这些话,如罔刺背。久而久之,越听越爱听了。两姑侄还常聚说说话。天鹅洲人都以为周一成为他们家的女婿,只是时日问题。这种压力是无形,也是巨大的。待小秋再从沙市做工回来,村里人都说又蓝是她嫂子了。
小秋对乡亲们的这种议论呲之以鼻。
又蓝听小秋姐妹口气,似不认她这个嫂子,心底气得不打一处来。直把她们约到周家屋旁的树林子里,向她们打赌。明年小秋回来,她就是她们的嫂子了。树林子因靠近周家,别名周子巷。
周子巷唏嘘呢喃着各种小生灵,绿荫遮盖青草地。却没有鸟鸣。天气太热,鸟都躲进树荫下休息了。整个林子寂静又喧哗。某些人是听不见那些微生灵的喘息的,而某些人一触摸,便被那幽暗迷惑的声音吸引了。周子巷,又蓝与周一有过几次偶遇,那是她今生难忘的回忆。在周子巷那厚厚的树叶上,又蓝与小秋展开了对话。
又蓝说:“你以为我不会成为你们的嫂子?”言语中透着份得意与自信,那就是我终将成为你们的嫂子。小秋听过又蓝的话,结巴道:“你,你,还不,不,不是我们的嫂子吧?”又蓝抖了抖肩膀,自然的说:“你不喜欢我做你的嫂子吗?相不相信,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要叫我嫂子了。”说完,两手一扬,开心的走了。
不想第二年夏天,又蓝真成了她们的嫂子。只是订婚未嫁。
订婚那天,又蓝盛气凌人的把她们姐妹约到周子巷,对小秋说:“今天我不是成了你的嫂子么,你得叫我一声嫂子。”小秋只有却生生的叫她嫂子。
不想摘棉季节,周家来个摘棉女,将这门亲事给搅黄了。又蓝还是没做成小秋的嫂子。
摘棉女来时,鹿女也在,每天见摘棉女在周一家出没。总不大高兴的说,看那女子又进去了,看那女子又出来了。大家听了也不上心,天鹅洲的人家里,外来的摘棉女多的去了,人人个个都在某家出没,有啥好稀奇的。
周一家的摘棉女也平常,一个游园头,小眼睛,黑皮肤,尖下巴,厚嘴唇,言语不多。碰见队里人会笑,碰见我们家的人打招呼,时常在门前远望着我们姐妹从家里进出。母亲担水路过,总让路,叫母亲为陈伯母。鹿女见此老大不高兴,说她嘴巴乖。家人猜鹿女是否还喜欢着周一。但摘棉女与周一,可能吗。
摘棉女是天鹅洲对岸菌种村的,菌子村每家每户都养菌子,田亩少,每个人口三分地,与天鹅洲每个人口三亩地真是差远了。所以菌子村的女人都想嫁到天鹅洲来,天鹅洲的长辈里不乏娶了那边女子为妻的男人。譬如菊梅就是菌子村的。
此女没母亲,兄嫂住隔壁,菌子收获完毕,就外出自谋副业了,她若不来摘棉,就一个人呆在家里。从前年龄小不觉得,这不渐大了,也随村上的女人一同来天鹅洲摘棉花,一斤可得两角五分钱工钱。
摘棉女在周一家摘棉花,摘棉花,摘完棉花,就不回家了。真叫人口瞪目呆。后不久,周一就与摘棉女结婚了。实在有些突兀。
结婚那天,鹿女带队去接亲,菌子村的塑料大棚将田地都遮白了,阳光惨烈。女子家却很昏暗,两个哥哥只心把她嫁出去,找周一家收了一万块的彩礼,一人分了五千,没为她置嫁妆。一万块在那时非常多。乡亲们说起来没有一个不哼哼,表示轻蔑。等到鹿女把亲接到故道,他们堵在码头几个小时。打着熬喜烟喜糖的名。硬是不让摘棉女到家去。只是女子来送亲的两个哥哥小气得要命,无论大家怎么熬,一个字儿也不拿。最后还是周一家买来了两条烟,几斤糖,分给了乡亲们,新娘子才到家。
说实话,周一留着天鹅洲书记的女儿又蓝不要,要了个摘棉女,倒是桩奇闻。都说摘棉女走了狗屎运。
说实话,摘棉女,闷闷的,黑黑的,穿着老土,又不多话,没有那点好。周婶娘气得吐血,又蓝的母亲到周婶娘门前骂了三天三夜,气得进了医院。只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摘棉女还是自热而然的成了周一的老婆。小秋再回家就得叫摘棉女为嫂子了。
又蓝没料想周一会这样?自觉没脸面,就出去打工了。以后都没回天鹅洲。
摘棉女与周一婚后,鹿女倒自然多了,有时还去他家玩。他的新房好漂亮,窗户好大,被单好花。周一好英俊,对她比从前更殷勤。每次去,都望她笑,摘棉女也乐得跟她说笑。房间是有些温暖气息。
摘棉女还喜欢将菜园的茄子辣椒拿来送给母亲。母亲说她是个好乡亲。鹿女见了,总将它们扔下台坡,边扔边说摘棉女假心假意,什么宝贝,哪家没有,用得着她送吗。周婶娘更是眉毛眼睛都活的,若大姐二姐回来,定要请去吃饭。两家相处的和睦。但也似乎存在某种缺憾。
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周一爱的是鹿女,鹿女也爱他。而对于摘棉女,即使再好,也因来的急,有些突兀。而鹿女就不同。周一的姑妈们回娘家总埋怨周婶娘说:找了个摘棉女,鹿女如此的门当户对……怎么怎么的……就将周婶娘说得眼泪汪汪起来。
其实就算周一不跟摘棉女,也轮不到鹿女,还有又蓝呢。但大家总喜欢杞人忧天,无话找话说。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摘棉女怎么就成了周一的老婆,周家的儿媳妇呢。定也有她的特长。时间长了,摘棉女也知道周一的心思,有时还开玩笑,说周一与鹿女是天生一对。每次鹿女在她的花窗下,望着她一览无余的笑,望着周一对望她深情的眼神,心底就懊恼。她不想参合他们的家庭,可也不想摆脱。或因顽皮寂寞的心境所致。周一怎么那么快就娶了摘棉女呢?
那时三姐夫刚从外面做泥水工回来,帮三姐摘棉,听说周一要结婚了,直对鹿女叹息:“天鹅洲最般配你的人要结婚了,你怎么不吭一声呢?只要你吭一声,一切都会改变。”鹿女说:“我干嘛要吭声,谁规定我嫁人非得嫁给周一?”话是这么说,可心底还是有些缺憾与痛苦吧。鹿女总喜欢对着前面地里的甘蔗林发呆。或想起从前与周一同偷甘蔗的情形?或想起周一送她去学校的情形?或想起周一给她的初吻,二吻,她少女纯洁的吻啊,都丧失在周一的嘴唇下……每想到这,她就叹息。
但就周一的行为,她又还有什么好说?
周家的所有人都认为鹿女不会呆乡下,抛弃了周一。就象那时所有人都认为我不会在乡下,抛弃了云哥一样。可不知周一可是先跟又蓝订婚了的。然后就与摘棉女结婚了,实在不关鹿女么子事。
但最终鹿女没去城里工作,嫁了个乡巴佬。那就不如嫁给周一吧。这是每个乡亲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那时期,每论村上同鹿女一般大的男子结婚,三姐夫总叹息:“看,又一个好男儿没了,你还等在什么啊……”似乎久不从失去周一的哀叹中醒悟。仿佛他们都是鹿女的周一。三姐夫在这方面最关心鹿女。希望鹿女在地方上找个名门望族,也好给他这个上门女婿一点依靠。在乡下是非常讲究势力的,这势力表现在地方上兄弟姊妹多,家境好。三姐夫一个人在外,单家独户招了门女婿,当然希望有个兄弟帮衬。那时期父亲已病休在家,没能力将鹿女送出去,亦不放心送出去。母亲总不管我们,于此形势下,鹿女遇见了陆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