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客人是三位办公室处女。露茜最早到,五分钟后,艾米和米丽几乎同时
到达。她们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面:每个人似乎都有点不快,因为请的并不只
是她一个人。玛丽安向她们介绍了彼得,又把她们领进卧室,让她们把大衣放到床
上她大衣旁边。她们个个都用一种特别的口气称赞玛丽安穿红衣服好看。每个人都
在镜子前面把自己打量一番,又精心整理了一下衣着,挺直身子,然后才到厅里来。
露茜又涂了一下口红,艾米匆匆忙忙地在头上抓了两把。
她们小心翼翼地在现代派的丹麦沙发上坐下,彼得给她们端来了饮料。露茜身
穿紫色绒衣裙,眼皮涂成银灰色,又装上假睫毛;艾米穿的是粉红的雪纺绸,式样
有点像是高中学生的校服。她头发上喷了发胶,一络络显得不大自然,另外她的衬
裙也露了出来。米丽是一身淡蓝的缎子衣裙,不过有些地方鼓鼓囊囊的,显得很怪;
她带着一个全是闪光亮片的小提包,三个人当中她说话的语气最紧张。
“我很高兴你们全能来,”玛丽安说。其实这时她心中一点也不高兴。她们太
兴奋了,她们每人都巴不得能发生奇迹,有一个彼得那样的男人从门口进来,跪下
一条腿向自己求婚。她们见到了费什和特雷弗(邓肯就不用提了)会怎么样呢?此
外,不用提邓肯,费什和特雷弗见到她们又会怎么样呢?她心想这三男三女准会尖
声叫着嚷着,纷纷往外跑,这三个女的会冲出房门,那三个男的呢,说不定会从窗
户里跳出去。她想:我这是干了什么啦?不过,她几乎不再去想那三个研究生的事
了;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威士忌也喝了好些,那三个人似乎越来越遥远,也许他们
压根儿就不会来了。
彼得的客人带着妻子陆陆续续来了。彼得在音响上放了张唱片,房间里人声嘈
杂,也拥挤起来。每次有人敲门,三位办公室处女总会朝门口掉转头去,每当她们
看到一个衣着考究的丈夫旁边站着一位志得意满、光彩夺目的妻子时,她们总显得
很失望,只好回过头来喝点酒,神色很不自然地交谈几句。艾米在抚弄着她戴的一
只莱茵石耳环,米丽呢,在拉扯着提包上一个松动的闪光片。
玛丽安微笑着,手脚麻利地把做妻子的引进卧室。床上的大衣堆得越来越高。
彼得给大家端来了酒,自己也喝了不少。花生、马铃薯条和其他食品在大家手中传
递着,又从手上送到了嘴里。起居室里的人已经渐渐按照习惯分成了两大块,做妻
子的聚在放长沙发的这一边,男人都在音响那一边,在这两者之间似乎有条看不见
的界线。办公室处女坐错了地方,她们闷闷不乐地听着妻子们的交谈。玛丽安心中
又感到一阵懊悔。但是,她想她现在没有工夫去招呼她们,她正在给大家递腌蘑菇。
她很奇怪,恩斯丽怎么还不来。
门又开了,克拉拉和乔走了进来,在他们后面跟着伦纳德·斯兰克。玛丽安的
心格登一跳,一只蘑菇从她手上端的盘子里掉了下来,在地板上弹了几下,滚到音
响底下不见了。她连忙把盘子放下来,彼得已经在同他们打招呼,兴高采烈地握住
伦的手。他几杯酒下肚之后,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只听见他说:“嘿,你好吗?你
能来真是太好了,老天,我一直想要给你打电话呢。”伦呢,只是一个趔趄,双目
无神呆呆地看着他。
玛丽安一把抓住了克拉拉的衣袖,把她拉进卧室里。“他怎么也来了?”她有
点不客气地问。
克拉拉脱下大衣。“我们把他带来的,希望你别在意。我想你也不会在意的,
你们毕竟是老朋友嘛,我想还是把他带来好,我们不想让他一个人随便乱走。你一
定看出来了,他的情况糟糕得很。临时照看孩子的人刚到我们家他就来了,那模样
真有点可怕,他显然遇到了大麻烦。他断断续续地跟我们讲起同某个女人发生了问
题,听那口气挺严重的,他说他害怕回到自己住所去。真不知是怎么回事,难道有
人要拿他怎么样吗?真可怜,没办法,我们准备让他临时睡在二楼后面那个房间里,
那其实是亚瑟的房间,不过我想伦是不会在乎同他挤一挤的。我们都很替他担心,
他需要有个贴心的人来好好照应他,给他以家庭的温暖,他似乎根本没法应付……”
“他有没有说那个女子是谁?”玛丽安连忙问。
“自然没有啦,”克拉拉说,扬起了眉毛,“他一般是不会提那个名字的。”
“我给你拿点饮料来,”玛丽安说,她觉得自己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克拉拉
和乔自然不会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要不然他们是不会带他来的。她也很奇怪他竟然
会来,他一定知道在晚会上很可能会遇见恩俾丽,不过也许这当儿他已经六神无主,
根本不会去关心这事了。最使她担心的是恩斯丽见到他会有什么反应。她很可能会
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来。
她们回到厅里时,玛丽安发现伦纳德已经处在办公室处女的包围之中,她们看
到他单身一人,便立刻采取了行动。这会儿他被逼到中间地带背靠着墙,一边一个
人,第三个就劈面站在他跟前,他根本逃脱不了。他一只手撑住墙,不让自己跌倒,
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大啤酒杯。她们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光不住地在她们三人的脸
上转来转去,似乎他不想将某个人看得太长。他脸色一片灰白,脸有些浮肿,就像
个生面团,这会儿他脸上的神情是既怀疑,又厌烦而惊慌。不过看来这三位女士也
从他口里硬挤出了几句话,因为玛丽安听见露茜嚷道:“电视!真是太妙了!”另
外两人呢只是不自在地格格直笑。伦纳德不顾一切地灌下一大口啤酒。
玛丽安正在分发橄榄,看见乔离开那堆男士向她走来。“你好,”他对她说,
“谢谢你今晚请我们来,克拉拉很少有机会出门。”
他们俩都掉头朝克拉拉望去,她这会儿在长沙发那边,同一位太大在交谈。
“是这样,我很替她担心,”乔继续说。“我想这对她要比对大多数女子困难
得多,我想,对所有进过大学的女子都是这样。她有思想,有头脑,教她的教授很
器重她的看法,他们都把她看成是个思想活跃的人。但她结婚之后,她的内核遭到
了破坏……”
“你说什么?”玛丽安问。
“她的内核,也就是她人格的中心,她精神的支柱,你也可以说是她心目中自
身的形象。”
“嗅,是这样,一玛丽安说。
“事实是,她作为女性的职责同她的内核是互相冲突的,作为女性,责任要求
她以一种被动的方式……”
刹那间,玛丽安似乎看到在乔头顶上方的空气中,飘着一个大大的圆蛋糕,上
面装饰着奶油裱花和糖汁樱桃。
“因此她就让自己的丈夫接管了她的内核。等到孩子出生之后,有一天她突然
发现自己内心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留下,她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的
内核结毁掉了,”他轻轻摇了摇头,抿了一口酒。“我在自己女学生身上也看到同
样的情况,但是对她们提出警告也无济于事。”
玛丽安掉转头去看克拉拉;她身穿简单的米色哗叽衣裙,披着一头淡黄的长发,
正站在那里说话。她想,不知乔有没有告诉克拉拉说她的内核给毁坏了;她想起了
苹果里的虫子。她看到克拉拉做了一个手势来加强语气,那位太太似乎吃了一惊,
往后退了一步。
“当然,认识到这一点也还是没有用,”乔还在说。“不管你是否认识到它,
事情照样发生。也许根本就不应该让女子进大学,这一来她们将来就不会感到自己
精神生活上有什么缺憾了。例如,我向克拉拉提出,她应该出去干点儿什么,比方
晚上去修个课程,她呢,只是挺滑稽地对着我瞧。”
玛丽安抬头怜爱地望着乔,由于她已经喝了些酒,脸色红扑扑的,所以也看不
大出她已经动了感情。她想起乔穿着内衣在家里忙里忙外的样子,他洗碗碟,从信
封上毛毛糙糙地把邮票撕下来,一边却在认真思索着精神生活的重要性;她纳闷他
把邮票撕下来以后又是怎么处理的。她想伸出手去碰碰他,告诉他克拉拉的内核并
没有真正被毁掉,让他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想给他一点什么东西。于是便
把手上的盘子朝他递过去说:“吃颗橄榄吧。”
乔身后的门打开了,恩斯丽走了进来。“对不起,”玛丽安对乔说。她把橄揽
放在音响上,赶到恩斯丽身边,她得事先把这事告诉她。
“嗨,”恩斯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我来迟了,我突然心血来潮,
想到要整理……”
玛丽安连忙把她引进卧室,只希望伦没有看到她。她恰好看到那三个处女把他
围得紧紧的。
“恩斯丽,”她们一走进卧室,她就说,“伦在这里,恐怕他喝醉了。”
恩斯丽把大衣脱了下来。她打扮得光彩夺目。衣裙是青绿色的,眼影和鞋子都
与之相配;她的头发亮亮的,在头顶上盘了起来。由于多种激素的作用吧,她的皮
肤很有光泽,还看不大出她有身孕。
她先在镜子前把自己研究了一番,才开口说:“是吗?”她瞪大了眼睛,不动
声色地回答,“说真的,玛丽安,这对我一点问题都没有。今天下午那次交锋过后,
我们彼此对各自的立场已经有了充分了解,我相信我们不会采取什么幼稚的举动。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的。”
“可是,”玛丽安说,“克拉拉告诉我,他却烦躁得很呢。他显然是到他们家
里去了。他进门时我看见了他,那副模样真太糟糕了。希望你不要说什么招惹他发
作起来。”
“我根本不想同他说话,”恩斯丽轻快地回答。
厅里那无形的界线一侧的男士们这会儿声音已经大了起来。有人在说荤笑话,
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女士的音高和声量也放大了,这样在一大批男中音和低音的嘈
杂声中又响起了尖利的女高音。恩斯丽一出现,立刻就引起了一阵骚动;不出所料,
几位男士离开他们的圈子,赶上前来请人介绍。他们的妻子警惕性一向很高,这时
连忙从沙发上站起身赶过来,不让他们凑上去。恩斯丽茫然地微笑着。
玛丽安走进厨房去给恩斯丽取饮料,顺便也给自己再拿一杯来。原先井然有序
的厨房已经乱了套,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杯子瓶子东一只西一只的,水槽里满是半融
的冰块和食物的碎屑。一只杯子打破了,碎玻璃片和橄榄核乱七八糟地扔在一边,
长台面、方桌和冰箱上面全是酒瓶,有的空了,有的还剩下半瓶酒,地板上不知泼
了些什么东西。不过还有几只干净的杯子,玛丽安替恩斯丽斟了一杯酒。
她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听见卧室里有人在说话。
“你电话里的声音够迷人的了,不过你的相貌更英俊。”这是露茜的声音。
玛丽安朝卧室里看了一眼。露首和彼得在里面,露茜抬起那双涂着银色眼影的
眼睛,望着彼得,彼得手持相机站着,像个傻小子那样满面笑容地望着她。那么露
茜已经放弃了对伦纳德的围攻了,她一定认识到那不会有什么结果,在这方面,三
个人当中就数她最精明。不过,看到她竟然想在彼得身上打主意,这真令人感慨,
说真的,真令人同情。彼得其实已经跟结了婚差不多,她目标找错了。
玛丽安一边暗自发笑,一边后退了一步,可是彼得已经看到了她,他心里一发
虚,立刻万分热情地挥动相机朝她招呼。“晦,亲爱的,晚会开始得不错,该拍些
照片了?”露茜也微笑着朝门道这边转过头来,她的眼皮就像遮光窗帘那样抬了起
来。
“这是你的酒,恩斯丽,一玛丽安穿过那些男客,把杯子递给了她。
“谢谢,”恩斯丽说。她有点心不在焉地接过酒杯,玛丽安觉得苗头有点不对。
她顺着恩斯丽的目光望过去,伦在房间那头朝她们看,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着。米丽
和艾米还在朝他发动攻势,让他动弹不得。米丽站到了他的前面,她那宽宽的裙子
挡住了一大块地方,艾米呢,就像个篮球后卫那样在旁边一前一后地移动着,不过
有一边没有人。玛丽安回过头来,恰好看见恩斯丽朝那边嫣然一笑。
有人敲门。我得赶快去开,玛丽安想,彼得在卧室里忙着呢。
她打开门,原来是特雷弗,满脸不知所措的神情。另外两个朋友站在他后面,
此外还有一个陌生人,穿着宽松的海力斯粗花呢上衣,戴着太阳镜,套着黑色长统
袜,像是个女人。“请问,”特雷弗问道,“有个彼得·伍兰德先生是不是住在这
儿?”他显然没有认出她来。
玛丽安心里格登一跳;她已经把他们忘得干干净净。哦,不过厅里吵吵闹闹乱
成一片,也许彼得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们。
“嗅,你们来了,我真高兴,”她说。“快请进,顺便说一声,我就是玛丽安。”
“呢,哈哈哈,一点不错,”特雷弗纵声大笑。“我真蠢,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亲爱的,你真漂亮,你穿红色衣服就是好看。”
特雷弗和费什,还有另外一个人从她身边跨进门来,邓肯还站在门外。他抓住
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外面走廊里,随手把门在后面带上了。
他头发几乎披到了眼睛上,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你
没有跟我说这是个化妆舞会,”他终于开口说。“见鬼,你扮的是什么角色呀?”
玛丽安失望地垂下双肩。这样看来,她的打扮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只是
头一回看见我化妆罢了,”她软弱无力地说。
邓肯冷笑了一声。“我最喜欢你这副耳环,”他说,“你是从哪里觅来的?”
“哦,别说这话了,”她有点不耐烦地说,“进去喝点什么吧。”他很有些讨
嫌,他想要她怎么打扮?穿上粗布衣服仟悔吗?她打开了门。
房间里谈笑声和音乐声传到了走廊里。接着突然雪白的亮光一闪,有人得意洋
洋地大叫:“哈哈,给我当场逮住啦!”
“那是彼得,”玛丽安说,“他一定在照相。”
邓肯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想进去,”他说。
“但是你得进去。你得见见彼得,我真的很希望你见见他。”她突然觉得要紧
的是他得跟她进去。
“不,不了,”他说,“我不能进去。我看得出来,那样是会很糟糕的。我们
当中有个人肯定会像蒸汽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很可能就是我。不管怎样,里面
太吵,我受不了。”
“请进来吧,”她说,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但他已经转过身,飞快地沿走廊跑
去。
“你到哪里去?”她伤心地在后面喊。
“去洗衣房!”他掉转头来大声回答。“再见,祝你婚姻幸福,”他又加上一
句。在他拐过屋角时她看到他呲牙咧嘴地笑着。随后,她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
刹那间她想去追他,跟他一块儿走,她肯定再也没法面对房间里那么多的人了。
但是,她告诫自己,“我得回去。”她穿过门道,回到房间里。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费什·史迈斯穿着毛衣的宽宽的后背。他身上是一件随便
得叫人吃惊的条纹高领套衫。站在他旁边的特雷弗倒是穿着两件套西装加上衬衫和
领带,打扮得无可挑剔。他俩正在同那个穿黑袜子的人在讲什么死亡象征的问题。
她灵巧地从他们身边绕了过去,免得他们追问她邓肯怎么没进来。
她不觉走到了身穿青绿色衣服的恩斯丽身后,不一会儿便发觉站在恩斯丽那丰
满匀称的身体另一边的便是伦纳德·斯兰克。她看不见他的脸,那是被恩斯丽的头
发遮住了,不过她认得出那是他的胳膊和手。他手上拿着那个啤酒杯,她注意到杯
子里的啤酒又斟满了。恩斯丽急切地同他低声说着什么。
她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不行,真见鬼!你别想套得住我……”
“好吧。”玛丽安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只见恩斯丽已经扬起手,使劲把酒杯
往地上一摔。玛丽安吓得往后跳了开去。
玻璃杯砰的一声摔得粉碎,交谈立刻终止了,就像电插头给人拔掉了一样。房
间里一片寂静,只听见小提琴在低声叹息,显得很不协调,这时候恩斯丽开口说话
了。“伦和我要向诸位宣布个好消息,”她两眼闪闪发光,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
她故意放慢了节奏。“我们就要有个孩子了。”她的口气很平淡。哦,天哪,玛丽
安想,她这是强迫进行摊牌了。
可以听到长沙发那边发出几声叫喊。有人在冷笑,彼得的一个朋友说道:“伦,
好小子,真棒。”这会儿玛丽安可以看见伦的面孔了。只见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
下唇在抖动着。
“你这该死的婊子!”他沙哑着嗓子咒骂。
房里又安静下来。有个太太急忙开口讲些其他事情,但没人搭腔,也就只好住
嘴了。玛丽安望着伦,她以为他要打恩斯丽,但想不到他竟然咧开嘴巴笑了起来,
露出了满口牙齿。他朝大家转过身去。
“各位听着,一点没错,”他说,“今儿趁各位朋友在场,我们现在就来举行
受洗仪式,给肚子里的孩子受洗。我现在以我的名字替他命名。”他边说边飞快地
伸手抓住恩斯丽的肩膀,举起啤酒杯,把满满一杯啤酒慢慢地朝她的头顶上浇了下
去。
太太们全高兴得失声喊叫起来;先生们大声吼着“哈!”,在最后一滴泡沫到
了恩斯丽头上那时候,彼得从卧室里冲了出来,一边忙着往相机上装闪光灯。“就
这样别动,”他嚷嚷道,立刻拍了个镜头。“太妙了!这张照片一定棒极了。嘿,
这晚会真的棒极了!”
有几个人很不高兴地朝他看了看,不过大多数人都不去注意。大家都立刻散开
去交谈起来,房间里仍然响着柔美的小提琴的声音。恩斯丽浑身湿淋淋地站着,脚
下硬木地板上是一汪满是泡沫的啤酒。她的面孔变了形:霎时间她得决定是否值得
哭出声来。伦已经放开了她。他垂着头,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着什么。从他的神情
来看,他对自己方才所干的事情似乎并不十分清楚,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更是
懵然无知。
恩斯丽转过身向浴室走去。几位太太喉咙里咕里咕嗜地发出安慰的声音,赶上
前来抢风头,做出要帮忙的样子。但是有个人已经比她们抢先一步,这就是费什·
史迈斯。他把高领羊毛套衫一把脱下,露出了一身肌肉,还有大片黑色的汗毛。
“对不起,”他对她说,“您得当心别着凉,对吧?尤其像你现在这种情况,
着凉可不行。”他用套衫替她擦了起来。他关切地瞧着她,眼眶也有些润湿了。
恩斯丽的头发一缕缕地披在肩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水。她抬头朝他笑着说:
“我们是第一回见面吧?”她睫毛上温湿的,不知是啤酒呢还是泪珠。
“我想我已经了解您的情况了,”他说,一面用条纹套衫的衣袖轻轻拍着她的
肚子,他的口气中饱含着象征的意味。
已经很晚了。想不到的是晚会仍然在继续,早先恩斯丽和伦引起的那场风波已
经自然而然地平息下来。有人把地板上的碎玻璃和啤酒清扫掉了,起居室里又响起
一片谈话声,音乐照样在播放着,大家边喝边谈,好像方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不过厨房里却是一片狼藉,那样子仿佛就像发了洪水似的。玛丽安在一大堆脏
杯碟中东翻西找,想要找出一个干净杯子来;她方才把自己的杯子放在外面什么地
方了,再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她想另拿个杯子来喝点饮料。
干净杯子全用掉了。她拣起一个脏杯子,在水龙头底下冲洗干净,小心翼翼地
给自己斟上一小杯威士忌。她心里觉得很放松,有一种无牵无挂的浮动感,就像躺
在池塘里水面上一样。她走到门道里,倚在那里向房里望去。
“我应付得还行,应付得还行,”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使她很有几分诧异,但
更使她十分开心。客人们都在那里(她眼光扫了一下,发现只缺了恩斯丽和费什,
哦,还有伦,不知道这几个人到哪里去了),一个都不少,大家的举动跟出席别的
晚会没有两样;她自己也是如此。这些人都在支持着她,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浮动,
不用担心沉下去,她感到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使她很踏实。她心底不由对
他们大家,对他们清晰的体形和面容充满了温情。她平时都看不大清他们的模样,
这会儿,仿佛有一盏聚光灯照着似的,她把他们大家看得一清二楚。她甚至于对那
些太太以及一只手正在做手势的特雷弗,还有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都产生了好感。
身穿一身亮闪闪的淡蓝衣裙的米丽在那边笑着,艾咪并不知道自己的衬裙边沿露了
出来,还在四处走动……彼得也包括在内,他手上还捧着相机,时不时举起镜头照
相。他这副模样使她想起了家庭电影的广告,一家之主的父亲花去一卷一卷的胶片,
拍摄的无非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的镜头,人们笑着举杯祝酒,孩子们庆祝
生日晚会……有什么题材能比这更好呢?
那么,这就是他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她快乐地想着,这就是他将来的模样。
隐藏在他的外表之下的这个真正的彼得,并没有什么奇怪,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只
是这个可以朝夕相伴,开开心心地过家常日子的男人。这个在家庭电影中常见的典
型角色。是我唤醒了他的内在本性,她想,是我挑起了他的热情。她喝下一口威士
忌。
这可是一番长长的找寻。她透过时间的走廊,一个个房间追寻过去,这都是一
些长长的走廊,大大的房间。一切似乎都放慢下来。
她沿着走廊边走边想,要是彼得真是那样,他到四十五岁时会不会挺着个啤酒
肚呢?他在星期六会不会马马虎虎套件衣服,穿着皱巴巴的工装裤到地下室他那小
车间里干活去呢?这一形象很令人安心,他会有业余爱好,他会舒舒服服的,他会
像别人一样。
她打开右面一个房门走了进去。彼得在里面;他四十五岁,头顶已经有点秃了,
但仍然可以认得出这是彼得。在明媚的阳光之下,他站在烤肉架旁边,手上拿着一
个长叉子。围着厨师的围裙。她仔细地在花园里寻找自己,但是她不在那里,这一
结果使她大为扫兴。
不,她想,一定是走错了地方,肯定还有其他的房间。现在她又看到在花园另
一边的树篱上还有一扇门。她穿过草地朝那里走去,在经过那个纹丝不动的人影身
后时,她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砍肉的大刀;她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又回到了彼得的起居室里,手上拿着酒杯,倚在门框上,房间里还是那些客
人,还是那么吵闹。只不过这会儿那些人显得更清楚,轮廓更为分明,距离更远,
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大家都准备回家了。一长排太太们穿着大衣,从卧室里走出
来,趔趔趄趄地走出门,跟在丈夫后面,一边互相道别。那个身穿红衣服毫无立体
感的小女子是谁?她的姿势就像邮购目录上的纸做的女人,微笑着转过来转过去,
在大片白白的背景上折腾……不可能这样,应该还有一些其他东西。她又跑到下一
扇门前,猛地将门拉开。
彼得在里面;他身上是一套考究的深色冬装,手上拿着相机,不过这会儿她看
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了。再没有别的门了,她伸手到背后去摸门把手,不敢把目光
从他身上移开,只见他举起相机瞄准了她;他张开嘴巴,露出了满嘴的牙齿。接着
一道眩目的亮光在她眼前一闪。
“别这样!”她一声尖叫,用手臂遮住了脸。
“怎么啦,亲爱的?”她抬起头来。彼得站在她面前。真的是他。她伸出手,
摸摸他的脸。
“我吓了一跳,”她说。
“你不胜酒力了,对吗,亲爱的,”他说,口气中既是怜爱又有些着恼。“我
整个晚上一直在拍照,你该习惯这件事的。”
“那张相片是照的我吗?”她问,温顺地朝他笑了笑。她觉得这就像一个有点
破损的巨大的广告牌上画的那种笑容,广告牌上的纸已经一片片翘起,有的已经脱
落了,露出了下面的金属底板……
“不是,照的是房间那一头的特里格。没关系,等下再给你照。不过,亲爱的,
你最好不要再喝了,你都站不大稳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开了。
那么,她还没有什么危险。她得趁早脱身,要不就太迟了。她转过身,把酒杯
放到厨房桌子上,绝望突然使她的心灵狡黠起来。这都取决于她能不能找到邓肯,
他是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她朝厨房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拿起她的酒杯,把里面的酒倒到水槽里。她得留
神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她拿起电话,拨了邓肯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又响,没有人
接。她放下话筒。厅里又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只听见彼得哈哈大笑。她不该穿红色
的衣服,它太引人注目了。
她侧身走进卧室。我得留神别把什么给忘了,她跟自己说;我再不能回来了。
在这之前,她一直在猜想不知他们结婚之后卧室里会是什么样子,她想象出各种各
样的布置和色调。这会儿她明白了。卧室就会是这样,一成不变。她在床上的衣服
堆里寻找自己的大衣,刹那间她都记不起它究竟是什么样儿,不过她最终还是找到
了它,把它套到身上;她故意避开镜子。她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点钟了。她朝自
己手腕上一看,没有手表。对了,她把手表脱下来放在家里了,因为恩斯丽说她的
手表同服装的整体效果不大相配。
在厅里一片闹哄哄的谈笑声中,传出了彼得的声音。“请大家注意,我们来照
张集体照,大家一起来。”
她得赶快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从厅里溜出去。她得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才行。
她又脱下大衣,把它团成一团挟在左臂底下,她指望这身衣裙能够有效地保护她,
使她混在人堆里不扎眼。她紧靠着墙,挤在人丛中向房门走去,尽量躲在人们的身
体和衣裙背后。彼得在房里另一头忙着安排各人的位置。
她打开门溜了出去,急忙披上大衣,又在报纸上一大排乱七八糟的鞋子中找出
了自己的套鞋,然后飞快地穿过走廊向楼梯奔去。这时候她可不能让彼得逮住,只
要他发现了大喝一声,她就会像个木头人似地站住,僵在那里没法动弹,没法改变。
她在六楼楼梯平台站住脚,套上了套鞋之后,又往下奔去,为了避免失脚,她
一路上都扶着栏杆。紧身胸衣的金属支架和橡皮筋箍住了躯干,身上都觉得麻木了,
每走一步都很困难,她得集中注意力……她想,我也许是醉了。可笑的是我并不觉
得醉;傻瓜,你完全明白人喝醉了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气中对毛细血管有害处。不过
更重要的是跑出去。
她走到空无一人的门厅里。尽管并没有人在后面跟着她,她觉得自己听见一种
声音;声音很微弱,就像是玻璃发出的,它像吊灯的叮当声那样给人以一种冷冰冰
的感觉,那是这个闪闪发光的空间里电流的高速振荡声……
她走出大门,来到雪地里,沿着大街奔跑起来。尽管衣裙挡挡绊绊的,她还是
尽可能快地跑着,只听见积雪被她踩得咯吱咯吱直响。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她眼睛
紧盯着人行道,在冬天连平坦的地方也靠不住,她决不能摔倒。彼得这时候也许就
跟在后面呢,在这空无一人的寒冷的街道上,他也许静悄悄地在后面追赶着,时机
一到就下手,就像他在厅里静悄悄地盯在客人身后抢镜头那样。这个黑色的射手隐
藏在伪装的后面,一直全神贯注地瞄准着她,等她走到靶心当中来,这是个手上拿
着致命武器的杀人狂。
她在一块冰上滑了滑,几乎摔倒下来。等她站稳脚跟,她回过头去望了望,街
上空空的。
“别紧张,”她说,“镇静些。”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气一呼出来几乎就凝
成了霜。她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去。起初她只是盲目地往前奔跑,但这会儿她明
白自己要去的地方了。“只要走到洗衣房,”她告诉自己,“你就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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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没有想到,邓肯可能不在洗衣房里。她到达目的地,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
地,等她气喘吁吁地拉开玻璃门时,她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不觉大吃一惊。她几乎
无法相信竟然会这样。她站在一长排白色的洗衣机前面,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她原
先一心想要找到邓肯,至于在这之后该怎么办,她根本没有考虑。
然后她看到远远那一头有张椅子升起一缕烟。一定是他在那儿。她往前走了过
去。
他没精打采地坐着,椅背上只露出个头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面前那台洗衣
机的圆窗。洗衣机里没有衣服。她在他旁边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并没有抬头。
“邓肯,”她叫他。他没有回答。
她脱下手套,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手腕。他跳了起来。
“是我,”她说。
他看看她,他的眼睛比平时更深地陷在眼窝里,眼神也显得更为迷茫,在日光
灯底下,他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嗅,你来了。是红衣女郎本人。几点钟了?”
“不知道,”她说,“我没有戴表。”
“你到这儿来干吗?你应该在晚会上啊。”
“我在那儿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说。“我非得出来找你。”
“为什么呢?”
她想不出什么言之成理的理由。“就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又抽了一口烟。“听着,你应该回去。这是你的责任,
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需要你。”
“不,你比他更需要我。”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这一点不假。顷刻之间,她觉得自己很是高尚。
他露齿微笑。“不,我不需要。你以为需要挽救我,但我并不需要。我不喜欢
当业余社会工作者的试验品。”他的眼睛又朝洗衣机转过去。
玛丽安捏着她一只皮手套上的指头。“不过我并不想挽救你,”她说。她意识
到他曾经引她说出自相矛盾的话来。
“那么看来是你想要我来挽救你了,对吗?遇到什么麻烦了呀?我想你一定处
理好了。你是知道的,反正我什么也不会干。”听他的口气,他倒有点高兴自己无
能为力,帮不上忙。
“哦,不要再谈什么挽救不挽救的了,”玛丽安绝望地说。“我们找个地方去
好吗?”她想要出去。这个白白的房间里一排排的洗衣机,到处弥漫着肥皂和漂白
粉的气味,连说话都不方便。
“这里有什么不好呢?”他说。“我倒是挺喜欢这儿。”
玛丽安真恨不得用力将他摇一摇。“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
“哦,”他说。“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今晚我们找个地方待在一起,过了今
晚就再也不可能了。”他又掏出一根香烟点上了。“嗯,你是知道的,我那儿没法
去。”
“我那里也不行。”话一出口她就想到干吗不行呢,反正她就要搬家了。不过
思斯丽很可能会回来,还有彼得……
“我们可以待在这儿,可能这样倒更有趣。我们也许可以钻到哪台洗衣机里,
你这件红衣服呢就挂在圆窗外面,免得那个下流的老头来……”
“哦,别胡说了,”她边说边站起身来。
他也站了起来。“好吧,我是无可无不可的。看来这一次我是可以弄清真相的
了。我们去哪儿?”
“看来,”她说,“我们还是得去找家旅馆了。”她对如何做到这一点心里并
不怎么清楚,只是一门心思地确信非得这样不可。只有这条路了。
邓肯调皮地笑了。“你是说让我告诉别人我们是夫妻?”他说。“你戴着这副
耳环,没人会相信的,别人会说你在腐蚀未成年人。”
“我不在乎,”她说。她举手要把耳环旋下来。
“哎,这会儿别动它,”邓肯说。“你会把效果给破坏了。”
等他们走到外面街上,她猛然想到一件糟糕的事。“啊,坏了,一她站定了说。
“什么事?”
“我没带钱!”她当然没有想到晚会需要用钱。她只在大衣口袋里塞了个晚上
出门用的小提包。方才她一鼓作气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跑来,起劲地同邓肯说
这说那的,这会儿她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她浑身无力,瘫软下来。她只想哭。
“我这里大概会有一点,”邓肯说。“我平时身上总带些钱,以备不时之需。”
他在口袋里掏摸了一阵。“拿着。”玛丽安合起了手,先放到她手里的是一块巧克
力,然后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包巧克力的锡纸,几个白色的南瓜籽壳,一个空香
烟盒子,一团打了好些结的脏脏的小绳儿,一个钥匙链,上面有两把钥匙,一团包
在纸里的口香糖,还有一条鞋带。“不是这个口袋,”他说。他又掏起另一个口袋
来,一大把硬币,还有几张揉皱的纸币掉到人行道上。他把它们拣了起来数了数。
“嗯,钱是不算多,”他说,“但也够我们开销了。不过在这一带可不行,这里是
高消费区。我们得再往城里走。看起来不可能是豪华彩色巨片,只能是地下室里放
的电影了。”他把钱和那一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回口袋里。
地铁站已经关门,入口处的铁栅栏已经拉上了。
“我们坐公共汽车去吧,”玛丽安说。
“不,站在车站上等车太冷了。”
他们揭过下一个街角,沿着宽阔的大街往南走去,街上空荡荡的,商店的橱窗
里灯火通明。路上车不多,行人就更少。她想,时间一定很晚了。她企图想象一下
晚会的情况--晚会结束了吗?彼得有没有发现她已经溜掉了?不过她所能想起的
只是一片乱哄哄的谈笑声,一些支离破碎的面孔和闪光灯那雪白的亮光。
她拉住邓肯的手。他没有戴手套,这样她便握着他的手塞到自己的口袋里。他
低下头来看看她,脸上几乎带着点敌意,不过他没有把手抽开。他们俩都没开口。
越来越冷了,她的脚趾都冻得隐隐作痛了。
他们走了又走,像是有好几个钟头似的;那是条下坡路,坡度不大,可以一直
通到冰冻的湖面那里,不过他们离湖还有一大段路。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街区,
都是些高高的办公楼,还有就是汽车销售商店门口大片的空地,空地上挂着一串串
彩色灯泡和小旗子;根本不是他们要找的地方。“看来我们走错路了,”过了一会
儿邓肯说。“我们应该再往前去。”
他们走到一条岔路上去,路又暗又窄,人行道上满是积雪,一不小心就会摔跤,
路的尽头是一条大街,街上闪烁着花里胡哨的霓虹灯广告。“这地方倒还比较像,”
邓肯说。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她问,她意识到自己口气当中有几分伤心的意味。
处在这种不知所措的境地,她没法作出什么决定来。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他作主。
钱毕竟是他的。
“见鬼,我也不知道这类事情是怎么对付的,”他说。“我这是第一回。”
“我也是,”她忙着为自己辩解。“我是说像这样的情况是第一回。”
“这一定有一种公认的程式,”他说,“不过我们可以边走边准备一下。我们
从北往南一个一个来。”他把这条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看样子越往前就越糟糕。”
“哦,可别太邋遢,”她苦着脸说,“有臭虫就糟了。”
“啊,我不知道,有臭虫也许会更有意思呢。反正我们只能将就点了。”
他在一座窄窄的红砖房子前面停住脚;这座房子一边是个礼服租赁商店,橱窗
里有个神情坚定的新娘,另一边是个积满了灰尘的花店。房子门口挂着个霓虹灯招
牌,上面写着“皇家梅西旅社”,底下还画着一个纹章。“你在这儿等着,”邓肯
说。他走上台阶。
很快他就下来了。“门上锁了,”他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下一个看来比较有希望。它更破旧些,窗户上希腊涡卷形的
檐口给油烟熏得黑黑的。招牌上用红字写着“安大略塔楼”,第一个字母O已经不见
了,还有一行字是“房价低廉”。旅馆门开着。
“我也到门厅里去,”她说。她的脚冻得要命,再说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害怕:
邓肯应付得头头是道,她至少也该在道义上给他以支持。
她站在破破烂烂的地席上,尽量想给人一个正派庄重的印象,但是戴着这样一
副耳环,她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值夜班的是个满面皱纹的干瘪的小个子男人,他
满腹狐疑地看着她。邓肯走上前去,他们低声谈了一会儿,然后邓肯走了回来,搀
着她往外走去。
等出了门她问:“他说什么呀?”
“他说我们找错地方了。”
“真是放肆,”她说。她很生气,觉得道理完全在自己这边。
邓肯冷笑了一声。“好了,”他说,“别委屈了,这就是说我们得找一个那样
的地方才行。”
他们又拐了个弯,朝东走到一条模样有些令人生疑的街道上。路边先是几幢虽
然破旧但式样却颇为雅致的房子,再往前有栋房子更为破旧,但式样根本谈不上雅
致。它也同其他房屋一样,正面的墙砖已经破了,不同的是它涂着粉红色的灰泥,
上面写着:“床位,每夜4元”,“房内备有电视”,“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旅馆”,
“全城最低价”。这是座长长的建筑。再往前他们看到啤酒酒吧“男士”和“女士
及男伴”的标识,另外似乎还有个小酒店;不过这时候它们一定已经关门了。
“我想这地方就对了,”邓肯说。
他们走了进去。值夜班的打着呵欠,把钥匙拿了下来。“挺晚的了,老兄,对
吗?”他说。“快要到四点钟了。”
“晚来总比不来好,”邓肯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又把硬币撒得一地。
他弯下腰捡硬币时,夜班职员朝玛丽安望着,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一种倦倦的色迷
迷的神情。她垂下眼睛,闷闷不乐地想,既然我自己的打扮和行为都这样了,那怎
么能指望别人会把我看成是个正经女人呢?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上了铺着条窄地毯的楼梯。
他们找到的这个房间只不过像个大橱那么大小,里面有张铁床,一张椅背笔直
的靠背椅,一个梳妆台,上面的油漆已经起翘,有的地方已经剥落了。有台小小的
投币电视机用螺栓固定在屋角,每开一次得塞进两毛五的硬币。梳妆台上放着两条
叠好的浅蓝夹粉红的旧毛巾。正对着床的窗户很窄,它外面挂着个蓝色的霓虹灯,
灯光一闪一闪的,发出令人不安的嗡嗡声。在房门后面还有一扇门,通向一个豆腐
干大小的浴室。
进来后邓肯随手闩上了门。“好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说。“你肯定是
知道的。”
玛丽安先脱掉套鞋,接着把鞋也脱了。她的脚趾冻得发痛。她抬起头,只看见
他那张憔淬的面孔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他大衣领子朝上翻起,头发给风刮得乱糟糟
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只有鼻子给冻得通红。她看着他,只见他不知从身上
哪里掏出一块纸巾,擦了擦鼻子。
天哪,她想,我到这儿干什么来啦?我究竟是怎么会到这地方来的呀?彼得会
怎么说呢?她走到窗前,茫然地朝外望去。
“好家伙,”在她身后邓肯兴致勃勃地张口说。她转过身。原来他发现了一样
新东西,那是一个大烟灰缸,就在梳妆台上毛巾旁边。“货真价实的东西啊。”烟
灰缸做成贝壳式样,粉红陶瓷,边上做成扇形。“上面写着伯克瀑布赠品,”他得
意洋洋地告诉她。接着他又把它翻转过来看看它的底部,一些烟灰洒落到地板上。
“日本货,”他说。
玛丽安感到一阵绝望。非得采取点行动不可。“喂,”她说,“看在老天份上,
把你那个该死的烟灰缸放下,把衣服脱掉,到那张床上去!”
邓肯就像挨骂的小孩那样垂下了头。“嗯,好的,”他说。
他一下就把衣服脱光了,似乎他衣服上的某个地方藏有拉链,或者说只有一条
长拉链,一下子就拉开了,好像脱了一层皮似的。他把衣服扔到椅子上,三下两下
就跳到床上躺下,把床单拉到了下巴上,眼睛牢牢盯着她,带着几乎不加掩饰的好
奇神色,只微微露出一点儿善意。
她紧闭嘴唇,下定决心脱衣服。旁边有个人把头伸在床单外面,像青蛙似地瞪
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你是把长统袜随便往下一扒呢,还是一点点慢慢往下退呢,总
是别扭得很。她又伸手到背后去摸拉链,可是够不大着。
“替我把拉链拉下来,”她生硬地说。他照办了。
她把衣服扔到椅背上,使劲解开紧身褡。
“嘿,”他说。“真的紧身褡!我在广告里见过这东西,不过从来没有见到过
真的,我老是奇怪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能让我看看吗?”
她递给了他。他在床上坐起身接过去,把它摊开来,又把支架弯起,翻来覆去
地认真看着。“天哪,简直是中世纪的东西,”他说。“你怎么受得了的?你天天
用它吗?”听他的口气那似乎是一件令人不快但却必不可少的外科手术用的装置,
例如矫形用的支架或者疝带之类的东西。
“不,”她说。她身上只剩下村裙,不知该怎么办。在灯光底下,她不愿意再
脱(她想这也未免有点假正经),但是他似乎正津津有味地在欣赏紧身褡,她不想
打断他。另一方面,房里很冷,她有点发抖了。
她牙齿格格作响,坚定地向床边走去。采取这一行动需要坚韧的毅力。她再也
没有半点犹豫,决心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往前走,”她命令自己。
邓肯把紧身褡一扔,像乌龟缩进壳里那样一下缩到了床单里面。“哦,别,别,
一他说,“你要是不到那里面去把你脸上涂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洗掉,我就不让
你上床。搞婚外情这事也许挺有趣,不过要是把我脸上弄得像块花花绿绿的墙纸的
话,我可不干。”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等她多多少少洗了一洗回来之后,她关掉电灯,上床钻到他身边。一会儿谁都
没开口。
“那么我该伸出男子汉的胳膊搂紧你了,”在黑暗中邓肯说。
她把手伸到他冷冷的背脊底下。
他来摸她的头,嗅着她的脖子。“你身上的气味真好笑,”他说。
半小时过后邓肯说:“没用。我一定是腐蚀不了的。我得抽支烟。”他从床上
起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摸到了自己的衣服,掏了一阵找到香烟之后
又回到床上来。这会儿她隐约可以辨出他的五官,在香烟的火光中那只陶瓷烟灰缸
闪闪发亮。他坐在床头,身子倚在铁床架上。
“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他说。“一半是因为我不喜欢看不见你的脸,
不过要是我能看见你的脸的话情况可能会更糟。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发育不良的小东
西趴在一大堆肉上一样。倒不是说你胖,一他加上一句,“你并不胖,只是我总觉
得太多的肉,叫我喘不过气来。”他把盖住他的那一半床单扔到床上。“这样好点
儿,”他说,用拿香烟的那只手遮住了脸。
玛丽安在床上他身边跪了起来,把床单像披巾似的裹住身子。街上照进来的蓝
蓝的灯光把房里映得半明不暗的,在白床单的映衬下,她看不大清他那又长又白的
身体的轮廓。隔壁房间里有人拉了抽水马桶,房里响起一阵水流在下水道里的哗哗
声,接着又嘶嘶两声之后就静了下来。
她捏紧了拳头抓住床单。她觉得十分紧张,在感到不耐烦的同时又有另外一种
感情,她领悟到这是冷酷无情的力量。她觉得最重要的便是在这一时刻激发起他的
热情,他的一些反应,尽管她无法估计那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从来没有觉得其他
事情有这么重要过,然而,她却没法做到这一点。她望着在黑暗中躺在她面前的这
个白色的模糊不清的轮廓,在她转动眼睛想要看清它时它也在移动,似乎了无生气,
一片虚空,没有体温,没有气味,没有厚度,没有声音。这种冰冷的孤寂感要比恐
惧更糟糕。在这里意志再坚强,再花多大力气也是白费。她觉得没法让自己再伸手
去触摸他,也没法让自己移开身子。
烟头的亮光熄灭了,得的一声瓷烟灰缸放到了地板上。她能感觉得出来他在黑
暗中窃笑,但究竟是何种表情呢,是嘲讽,憎厌,或者甚至是善意,她猜不出来。
“躺下来,”他说。
她躺了下来,还是紧紧裹着床单,双膝弯曲着。
他用胳膊拢住了她。“别这样,”他说,“你得把腿伸直。像胎儿蜷在母亲肚
子里那样根本不行,老天知道,我采取这种姿势时间够长的了。”他用手轻轻地抚
摸她的身子,几乎像是熨斗一样,让她躺直了。
“要知道,这事不是由你随便给的,”他说。“你得让我慢慢来。”
他渐渐朝她身上挤过来。她能够感到他的气呼在她脖子的一侧,凉凉的带着浓
浓的烟味,接着他的脸贴到她脸上,凉凉的直往她肉里钻;像一个动物凸出的口鼻
部,满带着好奇,只微微露出一点儿善意。
29
他们坐在从旅馆拐弯过来的一个肮脏的咖啡店里。邓肯在数钱,看看还剩多少
用作早餐的开销。玛丽安解开了大衣扣子,但用手紧紧按在脖子那儿。她不想让别
人看到她的红衣服,因为它显然属于昨天晚会的一部分,恩俾丽的耳环呢,她放在
口袋里面。
他们坐在一张绿色的树纹纸贴面的桌子旁,桌子上乱糟糟的,既有脏的杯碟,
又有面包屑,泼出来的饮料,奶油的污迹,这些都是前面的旅客留下来的东西。那
些人勇气可嘉,他们一大早赶来吃早餐时,桌面上还干干净净,没有人用过。那些
快乐的旅行者离开时总会留下一大堆这样的垃圾,他们知道这地方今后再也不会来
了。玛丽安满心厌恶地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早饭的事她打算尽量随便一些,
她不想让自己的胃出洋相。她想,我就要咖啡跟烤面包片,或者加点果酱就行,那
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侍者走过来收拾桌子,她在他们面前分别扔下一份破旧的
菜单。玛丽安打开了她的那份,找到“早餐”这一栏。
昨晚的一切问题似乎已经得到了解决,连她想象中看到的睁着双眼追赶她的彼
得的面孔也随着白昼的到来而模糊了。这并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它只是使她把问
题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晚上一切都被浓浓的睡意掩盖住了。等她醒来时,只听见水
管中水流的哗哗直响,走廊上又有人在大声说话,但是她记不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她静静地躺着,试图集中精力思索一下,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望着水迹斑
驳的天花板出神,可是没有用。接着邓肯的脑袋从枕头底下钻了出来,晚上他为了
安全都是把枕头盖在头上睡觉。他呆呆地望了她好一会儿,似乎完全认不得她,也
弄不清自己干吗会到这个房间里来。然后他说:“我们起来吧。”她俯下身子吻了
吻他的嘴唇,但在她重新坐直以后他只是舔了舔嘴唇,似乎她这个举动使他想起该
吃东西了。他说:“我饿了,我们去吃早饭吧。你这模样真糟糕,”他又加上一句。
“你自己那副模样也算不上好看吧,”她回答说。他的眼圈黑黑的,头发乱得
就像老鸦窝。他们从床上爬起来;浴室里摇摇晃晃地挂着一面镜面发黄的镜子,她
到跟前照了一照,只见自己脸色苍白憔悴,皮肤干燥得奇怪,邓肯说得不错,她的
模样的确很糟。
那几件衣服她并不想再穿,但是没有办法。他们默不作声地穿上衣服;房间地
方很小,两个人挤在一起很有些尴尬。在早晨昏暗的光线中,这个房间显得更破旧
了。他们偷偷地走下楼梯。
她隔着桌子朝他望去,只见他又弓起肩膀,在大衣里缩成一团。他又点上一根
香烟,这会儿正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那双眼睛没有朝她看,显得十分遥远。在她的
印象中,他那饱受饥渴的身体在黑暗中似乎只是一些岩石,胸部肋骨突出,瘦得难
以形容,就像洗衣板一样。但有关这一切的记忆也很快淡漠了,就像其他柔软的东
西给你的印象那样转瞬即逝。不管她做出过什么决定,现在已经忘记了,她现在甚
至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作出过什么决定。这可能是种幻觉,就像照在他们身上的蓝
色灯光那样。不过,她想,他生活中的某件事总算完成了,她倦倦地觉得自己还算
有点本事;这可以算是个小小的安慰;但是对她来说,一切并没有结束,没有定局。
彼得还在,他并没有消失,他就同桌子上的面包屑一样,完全是真实的,她得采取
相应的措施。她得回家去,早上那班车赶不上了,她可以乘下午的车,在这之前她
得和彼得谈一谈,解释一下。或者干脆不作解释。没有真正的理由好解释的,因为
解释就牵涉到因与果的问题,而这件事既非因,也非果。它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也不知会往哪里去,它处于因果链之外。突然她想起自己还没有收拾行装。
她看看菜单。“咸肉鸡蛋,嫩老随意,”她读道。“本店精制鲜嫩大香肠。”
她想到了猪和鸡。她连忙转眼去看“烤面包片”那一栏。她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在动,
便合上了菜单。
“你要什么?”邓肯问。
“什么也不要,我一点也吃不下,”她说,“我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连楼子
汁也不行。”事情终于发展到这一地步了。她的身体拒绝接受任何东西,圈子越来
越小,终于缩成了一个小圆点,一切食物都被排除在外了……她看着菜单封面上的
油迹,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几乎要呜咽起来。
“真的吗?哦,”邓肯立刻接过话头说,“那么可以把钱全用在我一人身上啦。”
女侍者再过来的时候,他点了一份火腿鸡蛋。东西一端上桌,他就当着她的面
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没有同她打招呼,没有说半句话。她满心苦恼地望着他,看
他用叉子把蛋扎破,里面的蛋黄流得盘子里到处都是,她把头掉转过去。她直觉得
想要呕吐。
“嗯,”付过账后他们出门走到街上他说,“为这一切谢谢你。我得回去了,
还有学期论文要写呢。”
玛丽安想到冷冰冰的公共汽车,里面满是汽油味和污浊的香烟味,又想到厨房
水槽里那些碟子。搭公共汽车问题倒不大,只要汽车沿着公路一开动,轮胎沙拉沙
拉地响起来,里面人会越来越多,也会渐渐暖和的。但是隐藏在那些脏碟子脏杯子
中间的生活方式呢?太令人反感了。她不能回去。
“邓肯,”她说,“请别走。”
“怎么?还有事吗?”
“我不能回去。”
他朝她皱起眉头。“你指望我干什么呢?”他问。“你不该指望我做什么。我
想缩回到自己的壳子里面去。目前我这点所谓的真实已经足够了。”
“并不需要你干什么,你能不能只是……”
“不,”他说,“我不想干什么。你不再是我解闷的方式,你太真实了。你心
里有烦恼,想要找个人谈谈。这会惹得我为你担心啦什么的,我没有时间那么做。”
她低下头,看着他们站在积雪给踩得脏脏的人行道上的两双脚。“我真的没法
回去。”
他越发注意地望着她。“你是要吐吗?”他问。“可别这样。”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她没有什么理由要他来陪她。没有理由,这样下去
又有什么用?
“好吧,”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好吗?”
她满心感激地点点头。
他们朝北走去。“你是知道的,我们不能到我的住所去,”他说。“他们会大
惊小怪的。”
“我知道。”
“那么你说到哪里去?”他问。
她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什么好办法。她用手捂住耳朵。“我也不知
道,”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有点歇斯底里了,“我不知道,说不定还是回去好……”
“哎,你这是怎么了,”他温和地说,“别这个样子。我们去散一会儿步吧。”
他把她捂在耳朵上的双手拉下来。瞩好吧,”她顺着他的意思说。
他们手牵手往前走去,邓肯拉着她的手一前一后地不住甩动。他方才吃早饭时
还沉着脸,这会儿似乎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他们往坡上走,离湖滨越来越远。人
行道上全是些星期六出门采购的身穿毛皮大衣的妇女,她们目标明确,一个个皱着
眉头,眼睛冷冷地看着别人,像破冰船似的在雪泥里坚韧不拔地跋涉着,两手拿着
购物袋帮助保持身体的平衡。玛丽安和邓肯尽量绕开她们,遇到直向他们冲过来的,
就把手分开。街上汽车冒着烟驶过,溅起点点的泥水。灰暗的天空中掉下一片片的
烟灰,厚厚湿湿的,就像雪花那样。
“我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在默不作声地走了二十分钟之后,邓肯开口说。
“这里就像鱼缸里挤满了一些快要死的蚂蚁一样。我们去坐一段地铁,你能行吗?”
她点点头。她想,走得越远越好。
他们在最近的那个铺着淡蓝色瓷砖的楼道走了下去;地铁里到处可以闻见湿毛
衣和樟脑丸的气味。过不多久,他们又乘电梯来到地面上。
“我们坐有轨电车吧,”邓肯说。看来他对去什么地方心中完全有数,玛丽安
对此真是求之不得。他带路。一切由他作主。
电车上没座位了,他们只好站着。玛丽安一只手拉住了金属杆,弯下身来朝窗
外看去。站在她旁边的那个人头上戴着钉有金色大闪光片的绿橙相间的针织羊毛帽,
活像个茶壶套,越过帽顶她看见车窗外边掠过一片她不熟悉的景象,起初是商店,
接着是住房,后来过了一座桥,在这之后又经过好些住房。她不知道这究竟在城里
的哪一部分。
邓肯伸手拉住了她头上方的绳子。电车渐渐停住了,他们挤到后门那里跳下了
车。
“现在得走路了,”邓肯说。他拐到一条小路上。这里的房屋比玛丽安住的地
区的要小一点,也比较新一点,但看来仍然是暗暗高高的。好些房子前面有带方形
柱子的木门廊,漆已经发灰或者白里泛黄。草地上的雪比较干净。他们走过时,有
个老头正用铲子在小路上铲雪。四周一片沉静,铲子那喀嚓喀嚓的声音听起来大得
出奇。这里的猫出奇地多。玛丽安想,等春天雪融化了,这街上的气味一定怪难闻
的:雪一化泥上露了出来;水仙花抽芽;受潮的木头和去年的树叶都在腐烂;猫冬
天在雪地里到处挖洞排泄,自以为既干净又隐蔽,雪一化就糟糕了。那时老人们只
好拿着铲子从灰色大门里走出来,吱吱咯咯地踩着草地,把污物掩埋起来。春季大
扫除,这也带有一种目的感。
他们走到街对面,走下一个很陡的坡道。突然邓肯拔脚飞跑起来,他拖着玛丽
安,就像拉着雪橇一样。
“别跑!”她嚷道,她声音那么大,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跑不动!”她觉得
在他们经过的地方,所有窗户里的窗帘都令人不安地晃动着,似乎每幢房子里都有
人板着脸在观看。
“不!”邓肯回过头来朝她大叫道。一我们这是在逃啊!快点吧!”
她腋下有条线缝绷裂了。她似乎看到身上的红色连衣裙在空中破裂开来,一块
块碎片就像羽毛似的落在她身后。他们。经跑下了人行道,在路当中朝着一个栅栏
摇摇晃晃地滑过去,栅栏上有个黄黑格子的牌子,上面写着“危险”二字。她担心
他们会穿过木栅栏,然后以一种慢动作从后面哪个看不见的边缘翻出去,就像电影
里面汽车从悬崖上翻下那样,但邓肯在最后关头一拐弯从栅栏尽头绕了过去,他们
来到了一条铺着煤渣的小道上,小道两边是高高的陡坡。前面很快就到山脚下的步
行桥,邓肯收住了脚步,玛丽安脚下一滑,撞到了他身上。
她的肺痛得要命,由于呼吸急促,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他们靠在步行桥一侧的
水泥矮墙上,玛丽安双臂搁在墙的顶上喘气。她朝外望去,与她眼睛在同一水平线
上的全是树木的顶部,纠缠在一起的树枝尖端已经变成淡淡的红色和黄色,枝头长
满了叶芽。
“我们还没有到地方,”邓肯说。他拉拉她的胳膊说,“我们下去吧。”他领
着她走到桥的尽头,桥的一侧有条人踩出来的小路,泥泞的路上全是些脚印。他们
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侧着脚一步一步地走着,就像小孩学走楼梯一样。步行桥底
下冰凌融化的水滴在他们身上。
他们来到下面的平地上,玛丽安问:“到了吗?”
“还没有,”邓肯说。他又离开桥朝前走。玛丽安只希望能找个地方坐一坐。
他们来到了把这个城市分割成几个部分的沟壑里,但究竟是在哪一道沟里,她
不清楚。从她家起居室窗户朝外看,也可以见到一条深沟,她也曾经到那条沟附近
去散步,但是这一条沟她却完全认不得。这条沟又窄又深,周边长着树木,这些树
木看起来就像把积雪挡在了陡坡上。远处沟边上有小孩在玩耍,玛丽安可以看见他
们鲜艳的红蓝衣服,隐约听见他们的笑声。
他俩一前一后沿着上了冻的雪地上一条小道往前走。这条路有人走过,不过走
的人并不多。时不时她注意到一些足迹,她认为那是马的蹄印。邓肯呢,她只看见
他弓起的背和在雪地上不停地搬动的两只脚。
她很希望他能转过身来,好让她看见他的脸;这会儿只看见他毫无表情的后背,
这使她有点不安。
“我们马上就可以坐下来了,”他像是在回答她的话。
她没有看到什么地方可以坐的。他们这会儿穿过了一片长着高高的杂草的田野,
干枯的草秆擦着他们身上。这些草中有一枝黄、川续断、牛膝,还有一种干瘪了的
不知名的灰色植物。牛膝长着一撮撮棕色的刺果,川续断的稳子在日晒雨淋之下变
成了银白色。除此之外,地面上便只是一大片草梗和枝条,显得十分单调。再往前,
两边便是沟壁,在沟顶上有房子了,一排房子很悬乎地建在沟边上,由于风雨侵蚀
的缘故,沟壁上到处可以见到剥落的痕迹。小溪钻到地底下不见了。
玛丽安掉头往后面看了看。深沟拐了个弯;她走过时并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前
面又出现了一座桥,这座桥大一些。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我喜欢冬天到这儿来,”过了一会儿邓肯开口说。“以前我只是在夏天来过。
这儿长满了树木和野草,到处都是厚厚的叶子,三尺之外你就看不见路了,有的藤
有毒。而且人又多。喝醉酒的老头在桥底下睡觉,小孩到这边来玩耍。附近有个赛
马训练场,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大概就是马道。我以前到这儿来是因为这里比较凉
快。不过下了雪就更好。把那些垃圾都遮盖起来了。喏,现在有人往这里面填垃圾,
先是从小溪那边开始的,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喜欢把东西到处乱扔,旧轮胎啦、罐头
啦……把风景都破坏了……”她看不见他的嘴,这番话就像是空中传来似的;他说
话的声音很急促,嗡嗡的叫人听不清楚,似乎积雪把。声音吸收掉了。
他们来到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这里草稀少一些。邓肯离开了小路,踩着结
了冰的积雪往前走,玛丽安跟在他后面。他一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到了一个小山丘
上。
“到了,”邓肯说,他停住脚,转过身来伸手把她拉上来。
玛丽安大口喘着气,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们是站在一个悬崖的边沿上。
再往前路突然断了。在他们脚下是一个巨大的近似圆形的深坑,圆坑的边上是一圈
圈的路,螺旋形的通往坑底,坑底是一大片积雪覆盖的平地。正对他们站的地方,
隔着圆坑,大概有四分之一英里远吧,是一排工棚样的黑色建筑。似乎早已关闭,
没人住了。
“那是什么?”她问。
“只是一家制砖厂,”邓肯回答。“底下都是粘土,工人开着蒸汽挖土机沿着
这条路下去把土挖上来。”
“我还是第一回听说在沟里有这样的东西,”她说。在城市里有这么深的一个
大坑,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大家总以为城里最深的地方就数这些沟子了。这使她有
点怀疑坑底那白白的一片究竟是不是结结实实的土地;它看来像是薄薄的一层冰,
底下很可能是空的,总之不大安全,要是你走在上面的话,很可能会陷到里面去。
“嗅,沟里藏着不少好东西。附近还有个监狱呢。”
邓肯坐在崖边,两条腿漫不经心地晃动着,他又随手掏出一支香烟来。过了一
会儿她也在他身边坐下了,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他们身下的泥土不够结实。这种东
西很容易坍塌。他们俩都瞅着从地面上挖下去的这个大深坑。
“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玛丽安说。她说话时注意地听着:她的声音在这片
空旷的原野上很快就消失了。
邓肯没有回答。他不声不响地抽完了香烟,然后站起身,沿着坑边缘走了几步,
到了一片没有草的平地上,躺倒在雪地里。他摊开双手双脚,仰望着天空,显得十
分平静。玛丽安走过去也躺了下来。
“你会着凉的,”他说,“不过要是你乐意你就躺下吧。”
她躺在离他有一臂之遥的地方。在这儿靠得太近似乎不大合适。头顶上天空是
一片浅灰色,虽然太阳给云遮住了,但漫射的光线还是把整个天空照亮了。
在一片寂静中邓肯开口说:“那么你怎么不能回去呢?我是说,你不是就要结
婚成家了吗?我本来以为你是挺能干的呢。”
“我是准备要结婚,”她苦恼地说。“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不知道,”她不想
谈论这个问题。
“别人会说这自然是你心中的想法。”
“这我明白,一她不耐烦地说:她又不是个白痴。“但我有什么办法能摆脱它
呢?”
“应该说,你问我这个问题,”邓肯的声音说,“显然是找错了人。别人都说
我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面。不过至少我的幻想在某种程度上全是我自己的东西,都
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有时候喜欢这些东西。但是你似乎不大喜欢你作出的选择。”
“也许我该去心理医生那里看一下,”她闷闷不乐地说。
“哦,别去,别去找他们。他们只是想对你进行调节。”
“可是我正需要进行一些调节,一点也不错。老是这样情绪不稳定,总不是个
事啊。”她也想到什么也不吃活活饿死也不行。她意识到她真正需要的就是基本的
安全。这几个月来她都以为自己正朝着这一方向前进,但实际上她没有丝毫进展。
她什么也没能做到。目前看来,唯一靠得住的收获就是邓肯,这是她实实在在拥有
的。
她突然之间想要确定一下他是不是还在她身边,他会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
沉入到那白白的地面底下。她需要证实一下。
“你觉得昨晚怎么样?”她问。他对此一直只字未提。
“觉得什么怎样?哦,你是说那件事,”他沉默了几分钟。她认真地等他回答,
似乎是在等什么神灵的启示一般。但是在他终于开口时,他说的却是:“我喜欢这
地方,尤其是冬天这样的时候,这同绝对零度十分接近。它使我感到更通人情。比
较而言,我是不会喜欢热带岛屿的,那些地方肉的成分太多,我会老是在想,我究
竟是不是一棵会走路的蔬菜或者是个巨大的两栖动物。不过在雪地上你离一无所有
的状态可算是最近了。”
玛丽安被他搞糊涂了,这同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
“你希望我说那事令我终生难忘,是吗?”他问道。“它使我从我的壳子里解
脱出来,让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解决了我所有的问题,是吗?”
“嗯……”
“你肯定希望是这样,我早就看得出来你会如此。我喜欢别的人加入到我的幻
想生活之中,在某种程度上,一般我也很愿意参加到他们的幻想生活中去。那件事
很不错,就像平时一样。”
要理解这番话的含意太容易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这么说她并不是第一个。
她原先把自己设想成一个身穿浆得雪白的工作服的护士角色,以给自己最后一点安
慰,这会儿也完全垮掉了;她觉得自己几乎连生气也没有精力。那么她是完全上了
他的当了。她本应该想到这一点的。她瞪着茫茫的天空,想着这一切,但是,几分
钟之后,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很可能他这番话跟他以前说的不少事情
一样,也是胡编出来哄她的。
她坐了起来,掸掉衣袖上的雪。该采取一些行动了。“好吧,你尽管开玩笑好
了,”她说。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是不是相信他的话。“现在我得决定下一步该怎么
办了。”
他咧着嘴冲她一笑。“别来问我,这是你的事。不过看来你的确是应该采取一
些措施了:在真空状态中自寻烦恼最终是会令人厌倦的。是你自己走进了这个死胡
同里,你创造了它,你得自己想办法走出来。”他站起身来。
玛丽安也站了起来。本来她心境已经平静下来,这会儿她感到一阵绝望又向她
袭来,它就像服用了某种毒品之后那样慢慢渗透到你的肉体里。“邓肯,”她说,
“你是不是能同我一起回去,跟彼得讲一下?我觉得自己没法开口,我不知道说什
么好,他是不会理解的……”
“哦,不行,”他说,“你这样做可不行。这事与我无关。那样一来会造成灾
难性的结果,你看不出来吗?我是指对我来说。”他双臂抱在胸前,抓住了自己的
手肘。
“求你了,”她说。她知道他会拒绝。
“不,”他说,“那不行。”他转过身,低头看着雪地上他们的身体留下来的
印痕。然后他踩到上面去,先是踩自己的,接着又踩上她留下的那个,用脚把积雪
搅得一团糟。“你过来,”他说,“我把回去的路指给你看。”他领她又往前走了
一段路,来到一条先往上然后又折下去的路上。底下是条宽大的高速公路,道路婉
蜒向上,远处又有一座桥,桥上行驶着地铁的车辆。这座桥她认出来了,现在她知
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
“你陪我一起走到那边也不行吗?”她问。
“不行。我还要在这儿待一会儿。不过你是得走了。”他的声音冷冷的,没有
商量的余地。他掉转身走了。
汽车在身边飞快地驶过。她朝着桥的方向沿着山坡吃力地往上走,半路上她又
回头望了一眼。她几乎期望他化成蒸汽,消失在白茫茫的沟壑之中,可他仍然在那
里,只见白色的雪地上映出他黑黑的身影,蹲在深坑的边上,望着空无一物的深坑
发呆。
30
玛丽安一回到家,就伸手去拉背后的拉链,想把皱巴巴的连衣裙脱下来。正在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猜得出是谁打来的。
“喂?”她问。
彼得的声音充满了怒气。“玛丽安,见鬼,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打电话。”
可以听得出来,他的酒还没有全醒。
“哦,”她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出去了一趟。出去走走。”
他按捺不住了。“见鬼,你怎么私自跑了?你把我这个晚会全搅乱了。我正要
找你同大家一起照相,但你却溜掉了。自然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我不好大惊小怪,
不过等他们一走,我就到处找你。你的朋友露茜和我开着车在城里到处找,你的住
所我们去了六七次,我们都急坏了。见鬼,她人倒真不错,一点不怕麻烦,总算还
有几个女人不是一心只顾自己……”
我知道准会是这样,玛丽安想到了露茜那银色的眼皮,心中不由掠过一丝醋意。
不过,她还是大声回答说:“彼得,请别生气,我只是想出去吸口新鲜空气,结果
碰上了一件事,情况就是这样。根本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一切都好好的。”
“生气,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不该在深更半夜跑到街上去瞎逛,说
不定会遭人强奸的。要是你非要那样不可,天知道你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见鬼,你
总得替别人想想啊。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一声去哪儿了,你父母挂长途电话来,你没
有乘公共汽车回去,他们都快急疯了,你叫我怎么跟他们讲?”
哦,对了,她想,她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嗯,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她说。
“可你上哪里去了?一发现你不在,我就悄悄地向别人打听有没有看见你。我
得告诉你,你那白马王子式的朋友,见鬼,是不是叫特雷弗还是什么来着,跟我讲
起个可笑的故事。他提到的那个家伙究竟是谁呀?”
“彼得,请别说了,”她说,“我不想在电话里跟你谈这类事情。”她心中突
然涌起一阵冲动,打算把一切都告诉他。不过,既然什么也无法证明,一切都未作
决定,跟他讲又有什么用处呢?于是,她问道:“现在几点钟了?”
“两点半,”他说,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问他这样简单的事情,口气不像方才
那样恼火了。
“哦,你等一会儿来一趟好吗?五点半吧。来喝茶。我们可以把事情谈一谈。”
她尽量以讲和的口气柔声说。她明白自己是在耍花招。尽管她还没有决定要采取什
么行动,但她感到自己就要采取行动了,她需要一些时间。
“嗯,好吧,”他没好气地说,“最好是别出事。”他们同时挂上了电话。
玛丽安走进卧室,脱掉衣服,然后下楼匆匆洗了个澡。楼下很安静,房东太太
也许正躲在她那黑洞洞的房间里生气,要不就是向老天祷告让恩斯丽遭到天打雷轰。
在一种近乎造反的兴奋的心态中,玛丽安故意没有擦去浴盆边上那圈污垢。
她需要的是不必用语言就能表达的方式,她不想多费口舌。她想用某种测试的
方式来判定真伪,那就像石蕊试纸那样直截了当,简单易行。她穿好了衣服--一
件简单的灰色毛衣就很合适,再披上外套,然后找到了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她
走进厨房,在桌子旁坐下来拟购物单,不过她写了几个字之后又把铅笔扔掉了。她
对要购买的东西心中完全有数。
在超级市场里她不慌不忙地在货架之间穿行,毫不客气地挤到那些身穿麝鼠皮
大衣的女士前面,把星期六跟着大人出来的小孩挤到边上,从货架上挑选要买的东
西。她的构想越来越明确了。鸡蛋、面粉、调味用的柠檬、糖、糖粉、香草、盐、
食用色素,她一切都打算重新买,不想用家里那些原有的东西。巧克力--不,可
可比较好一些。一个装满了银色小圆片的玻璃管、三个叠在一起的塑料碗、几把茶
匙、做蛋糕花样用的铝制喷嘴和蛋糕模子。她想,幸运的是,如今在超级市场上什
么都能买到。付款之后她拿着购物纸袋往住所走去。
是做松蛋糕还是白蛋糕好呢?她思忖着。最后决定做松蛋糕。松蛋糕更符合要
求。
她打开烤箱。厨房里这件炊具上面没有什么皮肤病那样的污痕,主要是因为她
们近来很少使用的缘故。她系上围裙,把新买来的碗和其他的用具在水龙头下面淋
了淋,但没有去动那些脏碗碟。那些等到以后再说吧。这会儿她没有工夫。她把这
些东西用布擦干后,便着手敲破蛋壳,把蛋黄和蛋白分开,她几乎什么也不想,只
是全神贯注于手上做的事。接着又打蛋、和面粉、过滤,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有关的
次数和面糊的厚薄。做松蛋糕手要巧。她把面糊倒进模子里,用叉子侧着在里面刮
了一刮,把大的气泡划破。当她把模子放进烤箱的时候,高兴得几乎要哼起歌来。
她已有好久没有做蛋糕了。
蛋糕在烤箱里烤着的时候,她又把碗洗了一遍,并且调好了糖浆。她调的是普
通的奶油糖浆,那最合用。然后她把糖浆分装到三只碗里,分量最多的一份是白色
的,第二只碗里她加上了一些刚买的红色食用色素,使它变成较深的粉红色,在第
三只碗里她加了些可可粉进去揽了搅,成为深棕色。
等会儿我把她放在什么东西上面呢?她做好这些事情之后想。我得去洗个盘子。
于是她从水槽里那叠盘子最底下掏了一个出来,拿到水龙头底下又擦又洗,用了好
多洗洁精才算把凝结在上面的污迹洗掉。
她尝了尝蛋糕,已经好了。她把蛋糕从烤箱里取出来,翻了个个儿好让它快一
点凉。
恩斯丽不在家,这使她很高兴:她底下要做的事不想有谁来打扰。其实,恩斯
丽大概根本就没有回家。到处都见不到她那件绿色连衣裙。在她房里有只手提箱摊
开了放在床上,那一定还是她昨晚留下的。房间里有些零零碎碎的尘埃落到箱子里,
像是被旋涡带进去似的。玛丽安一边做事一边想道,恩斯丽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知她有什么法子能将它们全塞进有限的几个长方形手提箱内。
蛋糕在一边凉着,她走进卧室,梳了梳头。她把头发往后拢,用夹子别住,把
理发师做的那些发卷都梳直了。她脑子里轻飘飘的,几乎有点晕,这一定是睡眠不
足和缺乏饮食所引起的。她朝镜子里笑了笑,露出了牙齿。
蛋糕凉得很慢,不过她不想把它放进冰箱冷却,那样会串味的。她把蛋糕从模
子里拿出来,放到洗干净的盘子上,接着打开厨房窗户,把盘子放到了积满冰雪的
窗台上。她知道蛋糕热的时候不能往上滚糖衣,那一来糖会化得一塌糊涂的。
她心想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昨晚出门前把手表放在梳妆台上,但这会儿
它已经停了。她不想去打开恩斯丽的晶体管收音机,免得吵吵闹闹的叫人分心。她
已经有点紧张起来了。可以拨个号码打电话问时间的……不过她反正得赶紧了。
她把蛋糕从窗台上拿下来,摸了一下,觉得它已凉得差不多了,便把盘子放到
厨房桌子上。随后她便动起手来。她先用两把又子将蛋糕从中一分为二,一半侧过
来平放在盘子上。她舀出一小块蛋糕,用它做了个脑袋,接着把余下的部分中间捏
细做成了腰身。另外一半呢她拉成长条,用来做胳膊和腿。松蛋糕又软又韧,很容
易捏成各种形状。她把各个部位用白糖浆粘在一起,余下来的糖浆就浇在整个身体
上。这个身体有点高低不平,皮肤上又粘了太多的蛋糕屑,不过没有关系。她又在
脚和脚踝上插了牙签加固。
这样她把一个光光的自身子做好了。它看上去有点不雅,松松软软的,沾满了
糖浆,躺在盘子里,没有五官。现在得动手给它做衣裳了,她在铝制喷嘴里灌上鲜
艳的粉红色糖浆,先是给它加上一套比基尼泳装,但觉得过分暴露,于是又在它的
腹部也加上颜色。这一来成了普通的泳装,但是她觉得还是不称心,于是便继续添
加颜色,从上到下都填满了颜色,结果就成了一件蹩脚的连衣裙。在一阵冲动之中
她又在它脖子周围加上一圈花边,裙子的边沿也加上花边。她又给它画了一个丰满
的笑眯眯的嘴巴,再画上一双红鞋子来搭配。最后,在两只怪模怪样的手上又各画
了五个粉红的指甲。
这个人形蛋糕没有头发,没有眼睛,只有嘴巴,显得很怪。她把铝制喷嘴洗干
净,又在里面加上巧克力糖浆。她画了个鼻子和两只大眼睛,又在眼睛上加上许多
睫毛和两道眉毛。为了突出轮廓,她在两条腿中间画了一条分界线,同时也在胳膊
和躯干之间画上黑线。画头发花去了不少时间,因为先要做出一团团复杂的发卷,
高高地堆在头顶,然后再向双肩披散下来。
眼眶里面还是空的。她决定用绿色--也可以用红色或者黄色,她就买了这三
种色素--她用牙签挑了绿颜色填到眼眶里。
接下来只要加上银色小圆片就可以了。她在每只眼睛里贴上一个作为眼珠。其
他的圆片她就用到粉红裙子上作点缀,在头发上也粘了几片。这一来这个女人就像
是一个古董店里造型优美的瓷娃娃了。霎时间,她倒有些懊悔自己没有买几根生日
蜡烛,不过再一想,买了蜡烛的话又该插在哪儿呢?已经没有地方了。这个塑像完
成了。
她的这件作品抬着头,娃娃样的脸茫然地对着她,只有两只绿眼睛里银色的圆
片露出一丝智慧的光芒。她在做蛋糕时满心欢喜,但这会儿看着它,她陷入到沉思
之中。她在这个女人身上已经花了不少功夫,她会得到怎么样的结果呢?
“你看起来很好吃啊,”她对她说。“很吊人胃口。这就是你的结果;谁叫你
是给人吃的东西呢?”一想到食物,她的胃便一阵抽搐。她对自己的作品感到一阵
同情,但现在她对此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她的命运已经不可变更了。这时,楼梯上
响起了彼得的脚步声。
刹那间,玛丽安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愚蠢了,她这种行为在一个神智健全的旁
观者眼里,不是显得太幼稚,太不成体统了吗?她这是玩的什么游戏啊?但问题并
不在这儿,她把一络头发往后一持,紧张地告诫自己。不过要是彼得觉得这纯粹是
胡闹的话,她是会相信他的,她会附和他对自己的看法,他会哈哈一笑,然后两人
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茶。
彼得的脑袋从楼梯口露了出来,她朝他严肃地一笑。他双眉紧锁,下巴扬起,
说明他仍在生气。他的穿着倒也很适合这种心情,那是一套剪裁合身,但却令人无
法亲近的线条死板的西装,不过领带上是涡卷花纹,带着暗暗的紫红色。
“哎,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开口便问。
“彼得,干吗不进来坐下。我先让你看一件东西,你一定想不到。然后要是你
高兴的话,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她又朝他笑了。
他给懵住了,紧锁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他一定是以为她会结结巴巴地道歉
的呢。不过他还是听从她的建议,走进起居室里。她仍在门道里站了一会儿,几乎
是满腹柔情地从背后望着他的脑袋靠到长沙发上。现在她又见到了他,见到了彼得
本人,同平常一样实实在在,昨晚的恐惧便化成了愚蠢的歇斯底里,同邓肯的相会
也成了一件蠢事,一种逃避;这会儿她几乎想不起他的模样来了。彼得毕竟不是敌
人,他只是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是个过着正常生活的人。她想要触摸他的脖子,
跟他说他不应该生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邓肯的精神上有些变态。
不过他的肩膀使她觉得有些不对头。他一定是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坐着。这颗脑
袋的另一侧可以是任何别人的脸。这些人都穿真正的衣服,有真实的身体:那些在
报纸上出头露面的,那些还没有多大名气的,正倚在楼上窗口等待机会瞄准猎物;
你天天在大街上从他们前面走过。在下午时分把他看作一个正常的对别人毫无危险
的人物并不难,但这并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对现实作出这样的解释需要付出代价,
那就是检验一下另一种说法是否正确。
她走进厨房,双手端着盘子走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几乎是毕恭毕敬,似乎捧
在她手上的是某种宗教仪式上的圣物,或者是某一出戏剧中放在丝绒垫子上的圣像
或王冠。她跪下身来,把盘子放到彼得前面的咖啡桌上。
“你一直在想方设法把我给毁掉,不是吗?”她说。“你一直在想方设法同化
我。不过我已经给你做了个替身,这东西你是会更喜欢的。你追求的其实就是这个
东西,对吗?我给你拿把叉子来,”她又干巴巴地加上一句。
彼得看看蛋糕,又看看她的脸,接着把眼光又转到蛋糕上去。她并没有笑。
他吃惊得目瞪口呆了,显然他并不认为她是在胡闹。
他很快就抽身离开了,他们根本没有谈几句话;他似乎很狼狈,急着要走,连
茶也不肯喝一口。在他走后,她站在一边低头望着这个小人儿。那么彼得并没有吃
它。作为一种象征,它完完全全失败了。它银色的眼睛望着她,带着神秘的嘲讽神
情,不过又显得十分可口。
突然她感觉到饥饿。饿得要命。说到底这只不过是个蛋糕。她端起盘子,把它
放到厨房里的桌子上,找出一把叉子来。“我先来吃腿,”她作出了决定。
她考虑了一下第一口的味道。她又能够品尝、咀嚼和吞咽食物了,这种感觉似
乎有点怪,但真是好极了。不错,她心里这么判断;可惜柠檬少了点。
不过,就在她嘴里忙着进食的时候,她的心里又涌起一阵对彼得的留恋,这就
像看到一件时装过了时,如今挂在救世军廉价商品的衣架上出售时的心情一样。她
心中不由想象起他的模样来,似乎看见他身穿考究的衣着神气活现地站着,手上端
着威士忌酒杯,身后是个挂着枝形吊灯和帷幕的布置优雅的客厅;他一只眼睛上套
着眼罩,一只脚踩在一头狮子标本的头上。在他的一条胳膊底下用皮带拴着一支左
轮手枪。这幅想象中的图画的边缘是一圈金黄色的涡旋形花纹,彼得左耳上方按着
一颗图钉。她若有所思地舔着叉子。他肯定会成功的。
把腿吃掉一半时她听到有人上楼,是两个人的脚步声。随即恩斯丽来到了厨房
门道里,在她身后是费什·史迈斯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恩斯丽身上仍然穿着那件蓝
绿色的衣服,不过由于穿的时间长了,效果就差多了。她本人的情况也差多了:脸
色十分憔悴,才不过二十四小时,她的肚子似乎明显地大了许多。
“嗨,”玛丽安挥动叉子朝他们打招呼。她又叉起一块粉红色的大腿朝嘴里送
去。
费什一走上楼梯口,就倚在墙上,闭起了眼睛,不过恩斯丽却认真地望着她。
“玛丽安,你这是在吃什么呀?”她走近来看。“是个女人,一个蛋糕做的女人?”
她蹊跷地望了玛丽安一眼。
玛丽安又嚼又咽。“要吃点儿吗?”她问,“味道挺不错。我下午刚做的。”
恩斯丽的嘴巴翕动着,就像条鱼儿一样,似乎她是想要把眼前这一切的内在含
义都吞下去一样。“玛丽安!”她终于骇然大叫道。“你这是拒不承认你的女性身
份啊!”
玛丽安嘴停住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恩斯丽。恩斯丽也在望着她,她的头发技
在眼睛上,带着一副受到伤害的关切神情,脸几乎铁板着。她怎么有办法摆出这副
愁眉苦脸的模样,显得这么煞有介事的呢?她几乎同房东太太那样一本正经了。
玛丽安的目光又落到盘子上。那条脚已经不见了,但那女人还在那里茫然地微
笑着。“胡说八道,”她说。“这不过是个蛋糕罢了。”说着她把叉子插上去,干
净利落地把脑袋从躯干上切了下来。
31
我正在这套公寓里大扫除。我花了两天时间才振作起来去面对这件事,不过总
算着手进行了。我得一层一层地清扫。先是面上的那层垃圾。我从搞恩斯丽的房间
开始,把她留下来的东西统统塞到几个纸板箱里去:有用去一半的化妆品瓶子,用
过的口红,地板上层层叠叠的报纸杂志,我还在她床底下找到几团干瘪的香蕉皮,
还有就是她不要的衣服。我自己想要扔掉的东西也一并塞进这些纸箱里。
地面和家具上的杂物清理掉以后,我便着手给所有那些看得见的东西掸灰,包
括门和窗台上的装饰线条和顶部。然后我清扫地板,扫净之后再用力擦洗,最后再
打上蜡。清掉的那层污垢实在令人吃惊:简直就像是剥去一层壳似的。在这以后我
便洗碗碟以及厨房里的窗帘。做好这些之后我便歇下来吃午饭。午饭以后我再着手
对付冰箱。积在冰箱里那些东西实在令人震惊,我没有-一仔细察看。只要把那些
瓶瓶罐罐拿在手里对着光照一下,就知道最好还是不要去把它们打开。你可以看到
里面各种不同的东西上密密麻麻地长着各式各样的绒毛,我完全想象得出那会散发
出什么样的气味。我小心地把这些东西一一放进垃圾袋里。我用一个凿冰锥来铲除
冰冻格里面结下的霜,结果发现那层厚厚的冰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是松软,但底下
却硬得像石头,没办法,只好让它融化以后,才好把它撬掉。
我刚动手擦窗户,电话铃响了。是邓肯打来的。我不禁有点吃惊,我几乎把他
给忘了。
“喂?”他问,“是怎么回事啊?”
“一切都结束了,”我说,“我意识到彼得是想方设法要把我给毁掉。因此我
现在要再找一份工作了。”
“哦,”邓肯说。“其实我并不是问这个。我是想知道费什的事。”
“哦,”我说。其实我早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我是说,我想那件事我是知道的,不过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的呢,我真不明白。
要知道,他把自己的责任都推卸掉了。”
“他的责任?你是说研究生课程?”
“不,”邓肯说。“我是指他对我所负的责任。我该怎么办呢?”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说。他一点也不关心我的事情,这使我很生气。既
然我现在又要用第一人称单数来考虑自己,我对自己的事情远比对他的麻烦要感兴
趣得多。
“哎,哎,”邓肯说,“我们俩不能都这样说话。一个人茫无头绪,心烦意乱
的时候,另一个人应该以一种同情的态度耐心倾听他的问题。上一回不是你恍恍惚
惚,烦乱不堪的吗?”
别退缩,我想,你赢不了。“哦,好吧,那待会儿过来喝杯茶,好吗?我这里
弄得一团糟的呢,”我又加上一句表示歉意。
他来的时候我还在擦窗子,正站在椅子上把喷在玻璃上的清洁剂擦干净。我们
好久没有擦窗户了,上面积满了灰尘,一想到擦干净后又可以看清外面的景色,我
倒觉得有些好奇了。麻烦的是窗外还积了些污垢,我够不着,那是油烟和雨点留下
的痕迹。我没有听见邓肯进来,他也许站在房间里看我擦窗已经有好几分钟了,这
才开口说:“我来了。”
我吓了一跳。“哦,你来啦,”我说,“我擦好这扇窗就下来,马上就好。”
他向厨房走去。
我从恩斯丽扔掉的一件衬衫上撕下一只袖子,用它把那扇窗最后擦了一遍,便
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我心里倒有点不情愿--任何事情我一干开了头,就不想半途
而废,还有几扇窗没有擦呢,何况费什·史迈斯的爱情生活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儿。
走进厨房,我发现邓肯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冰箱敞开的门,脸上的表情既是嫌恶,
又有些不安。
“房间里什么东西这么难闻啊?”他问,嗅了嗅鼻子。
“嗅,各种各样东西,”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地板蜡,窗户清洁剂,还有些
别的东西。”我走过去打开了窗户。“想喝茶还是咖啡?”
“随便,”他说。“嗯,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一定听说了吧,他们结婚了。”冲茶比较简单,可是在碗橱里翻腾了一阵
之后,我没有找到茶叶,只好舀了些咖啡放进咖啡壶里。
“嗯,是的,可以算知道一点儿吧。费什给我们留了张条子,上面写得含含糊
糊的,叫人摸不着头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这类事情还不都是一样?他们在晚会上见了面,”我说。我按下咖啡壶的电
钮,坐了下来。我原想不同他多啰嗦的,不过他已经摆出一副深受委屈的样子来了。
“自然还有一些麻烦的事,不过我想都能解决的。”恩斯丽在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
之后昨晚又回来了一趟,她把东西都装到了几个手提箱里,费什呢,便坐在厅里长
沙发上等着,他将头靠在沙发垫子上,闭着眼睛,胡子翘得高高的,显出一副男子
汉气概来。恩斯丽在忙乱中匆匆同我说了几句话,她告诉我说他们准备到尼亚加拉
大瀑布去度蜜月,她又说她认为费什将来会成为一个“非常好的父亲”,这是她的
原话。
我尽可能把这些一五一十地讲给邓肯听。他对这些东西似乎既不伤感,也不高
兴,甚至也不感到惊奇。
“嗯,”他说,“我看这对费什倒也是件好事,人总不能老在虚幻中生活。不
过特雷弗却是够伤心的。他神经性头痛发作,上床躺下了,连饭也不肯起来做。这
就是说我迟早得搬出去住了。你听说过破裂的家庭对人会有多大的毁灭性影响吧,
我可不想让自己的性格遭到扭曲。”
“我希望恩斯丽会感到幸福。”我这是真话。让我高兴的是,她终于证明我一
直对她照顾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并没有错:最近一段时间我的
这种信心曾经产生过动摇。“她至少得到了她追求的一切,”我说,“我觉得这也
算是不错了吧。”
“又给扔到了世界上,”邓肯若有所思地说。他一边咬着大拇指。“不知道我
将来会怎样。”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怎么热心。
说到恩斯丽使我想起了伦纳德。在听说恩斯丽结婚的消息之后不久我就跟克拉
拉通了电话,让她转告伦不必再躲躲藏藏的,可以出来了。后来克拉拉给我回了电
话。“我很为他担心,”她说。“照理他不应该再担心了,可是他并没有放下心来。
我原以为他马上就会回去,但是他说他不想走。他就是不敢出门,一天到晚待在亚
瑟房里倒是高高兴兴的。大部分时间里,几个孩子都很喜欢他,说真的,有这么个
人在身边,帮我照看一下孩子,我真是求之不得呢,不过问题是亚瑟所有的玩具他
都要玩,而且他们有时要吵嘴。他一直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去电话通知公司说他现
在住在我这里。要是他老是这样下去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尽管如此,
从她口气中听得出来,她比平时能干多了。
冰箱里面砰地响了一声,像是金属的撞击。邓肯一惊,把大拇指从嘴里拔了出
来。“什么声音?”
“哦,我看是冰块掉下来了,”我说。“我正在给冰箱除霜。”咖啡已经煮好,
香味散发了出来。我把两只杯子放在桌上,斟满咖啡。
“喂,你又能吃东西了吧?”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邓肯问我。
“的确我又能吃了,”我说。“午饭我吃了牛排。”说最后这句话我颇有几分
自豪。使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敢于进行这样的尝试,而且还取得了成
功。
“哦,这就没问题了,”邓肯说。他正眼看着我,自从他进来之后这还是第一
回。“你的气色也好多了。瞧你喜气洋洋的,满心高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在电话里告诉过你了,”我说。
“你指的是彼得打算把你毁掉那些事?”
我点点头。
“这真可笑,”他一本正经地说。“彼得并没有打算把你毁掉。这只是出于你
自己的想象。其实是你想要把他毁掉。”
我心里一沉。“真的吗?”我问。
“你反省一下看,”他说,被头发遮住的眼睛催眠似地看着我。他喝了两口咖
啡,停住口让我思索一会儿,然后又接下去说,“不过,要真正追究起来的话,这
根本与彼得无关。而是我。是我想要毁掉你。”
我神经质地一笑。“你别这样说了。”
“好吧,”他说,“很乐意遵命。也许彼得是想毁了你,也许是我想要毁了你,
或者我们俩都想把对方毁掉,那又怎样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回到了所谓
的现实生活当中,你是个毁灭者。”
“顺便问一句,”我想起来了,“你要不要吃点儿蛋糕?”盘子里还剩下半个
身体和脑袋。
他点点头。我给他拿来叉子,又把放在架子上的盘子里的残余蛋糕取了下来。
我把蒙在外面的保鲜膜揭开。“主要就是这个脑袋了,”我说。
“我还不知道你会做蛋糕,”他叉了一块吃下去后说,“同特雷弗做的几乎不
相上下。”
“谢谢,”我谦虚地说。“有时间的话我很喜欢烹任。”我坐在一边,眼看着
蛋糕一点点消失在他的嘴里,先是微笑的粉红嘴唇,然后是鼻子跟一只眼睛。不一
会儿,那张脸上只剩下了最后一只绿眼睛;一眨眼工夫它也不见了。他开始吃起头
发来。
看着他吃蛋糕,我感到特别的满足,似乎我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尽管他在吃
蛋糕的时候并没有高兴得大叫大嚷,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我愉快地朝他微笑
着。
他没有朝我笑;他全神贯注地忙着吃东西。
他把最后一点巧克力卷发用叉子刮干净,然后把盘子推开。“谢谢,”他舔着
嘴唇说道。“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