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厨房,脱下大衣,接着吃了个维生素丸,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
饭,她应该往肚子里填点东西了。
她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冰冻格里结了厚厚一层霜,连门都关不严了。
里面有两个制冰块的小盘,还有三个模样蹊跷的硬纸盒子。其他几个格子上放满了
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几个放在碟子上的大口瓶,瓶口上倒扣了一只碗,还有蜡纸包
和牛皮纸袋。在最里面的那些东西放了有多长时间,她都懒得去多想了,有几样东
西肯定已经发臭了。唯一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是一块黄奶酪,她把它从架子上拿了
出来,奶酪底部长了薄薄的一层绿霉。她把它放回原处,关上了冰箱门,她想她反
正并不饿。
“或者就喝杯茶吧,”她自言自语地说。她看了看碗柜里放碟子的那一格,里
面空无一物。那就是说杯子全用掉了,她得再去洗一个,她走到水槽跟前往里面看
了一眼。
水槽里全是没洗的碗碟,可以见到一叠叠的盘子,酒杯里积着黄黄的混水,碗
里剩下的残渣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有个盛奶酪通心粉的深平底锅里面长出一块
块蓝蓝的霉斑。钵子里有一汪水,水里面有只放甜食的玻璃盘,盘子上长了一层灰
灰的看上去滑溜溜的东西,叫人想起池塘里的藻类。茶杯也全在壶里,一只只套在
一起,边上都有一圈茶痕、咖啡痕或者牛奶结的疤痕。连水槽白色的釉面上也积上
了棕色的污垢。她不想去动它们,生怕还会发现什么叫人恶心的东西,天知道也许
底下会长什么肉毒细菌呢。“真不像话,”她说。她突然心血来潮,想拧开水龙头,
用清洗液把所有的东西冲洗干净,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一番,她已经伸出手去,但接
着又停住了。说不定那些霉菌跟她同样有生存的权利呢。这种想法叫人心烦。
她信步走进卧室,现在就梳妆打扮还为时过早,但她想不出有其他什么办法来
消磨这段时间。于是她把连衣裙从硬纸盒子里拿出来挂上,然后她披上晨衣,又把
浴巾、肥皂这类东西全拿上,她要下楼到房东太太的领地里去,很可能会面对面撞
上她。不过她想,我干脆完全否认同刚才那乱七八糟的场面有任何牵连,让她去同
恩斯丽算账好了。
浴盆里在放水的时候她先刷牙,她在脸盆上方的镜子里仔细地把牙齿检查了一
遍,看看牙齿有没有问题。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她连没有吃东西也会这样。她
想,你一手拿着牙刷,嘴里全是泡沫,还花上这么多的时间往喉咙里看,这也真不
容易。她发现眉毛的右面长了个小粉刺。她想,这肯定是由于我饮食不正常,干扰
了身体的新陈代谢或者化学平衡这类事情。她看着看着,觉得那个小红点仿佛移动
了一寸左右的距离。她寻思,看东西有点眼花了,得去找医生把眼睛检查一下,她
边想边把嘴里的水吐在水槽里。
她把订婚戒指脱下来放在肥皂缸里。戒指稍为大了一点,彼得倒是说应该按照
实际大小做,不过克拉拉却表示反对,她说过几年手指会渐渐变粗,尤其是怀上孩
子之后更是如此。因此她每逢洗澡洗手就担心戒指会掉到下水道里去,那一来彼得
准会气得要命:他很喜欢这枚戒指。在这之后她沿着老式浴盆高的一头爬了进去,
将整个身子泡到了热水里。
她在身上擦上肥皂,水使她全身放松下来,觉得十分舒服。她一点不用着忙,
可以在澡盆里躺下,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温水中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头就靠在浴盆
高起的一头,这样刚做好的头发就不会弄乱了。她眼睛朝下望去,可以见到那凹进
去的白色浴盆和半透明的水,她的身体半隐半现地露在水面上,从头到脚形成一系
列的曲线和低凹的地方,往下便是半浸在水中的腿,最后便是露在水面上的脚趾。
脚的后面呢,就是放在钢丝架子上的肥皂缸,再过去就是水龙头。
水龙头有两个,一热一冷,每个都有一个银色的球形底座,另有第三个在中间,
那便是出水嘴。她仔细地看着这三个银球,发现每个球上都匍伏着一个很奇形怪状
的粉红色物体。她坐起身来看那到底是什么,浴盆里的水激起了一阵波纹。她看了
一会儿才认出来,那原来是自己湿淋淋的身体,映在圆球上显得十分古怪。
她身子一动,球上的映像也跟着动了起来。三个像并不完全一样:外边的两个
都有点向中间那个倾斜。她想,同时看到自己三个唤像,这可真有点不同寻常。她
忽前忽后地晃动身子,瞧着银球上身体的不同部位随着一起缩小放大。她几乎忘记
自己是来洗澡的了,她朝龙头伸出一只手去,想看看它究竟会变得有多大。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定是房东太太想进来,她最好还是快点起来吧。她把身
子残留的肥皂沫冲洗干净。她低下头,看到水面上漂着肥皂和污垢在钙质高的硬水
中积起的一层白花,也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并不真正是她自
己。她突然间害怕自己会化为乌有,就像泡在一汪脏水里的硬纸板一层层地剥落掉
一样。
她匆匆拔起塞子把水放掉,从浴缸里爬了出来。站在那冰冷的地砖上干燥的地
方,她觉得安全多了。她又把订婚戒指套到了手指上,刹那间,她感到这硬硬的指
环像是个护身符,可以保护她不致分崩离析。
但是在她上楼时,她心里仍然觉得很慌。这个晚会叫她害怕,彼得的朋友尽管
都不错,但他们对她并不真正了解。在这么多陌生的眼光注视下她会不知所措,她
害怕自己举止失当,举手投足不合礼节,害怕自己感情失控,话越说越多(这是最
糟糕的),害怕自己什么都想告诉别人,还害怕自己会哭出来。她闷闷不乐地想起
挂在衣橱里的那件鲜艳的红色连衣裙。我该怎么办呢?她不断地想着,在床上坐了
下来。
她就这么坐在床上,把身上带流苏的晨衣上一条系带的顶端放在嘴里懒洋洋地
咀嚼着,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感阵阵袭来,这种感觉在她心里已经有很
长一段时间了,究竟多长她也记不清。她心事重重,似乎再也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
来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得作准备了。
她一直没有扔掉的两个娃娃在梳妆台上茫然地望着她。她看过去,先觉得她们
的脸一片模糊,接着又重现清楚起来,表情似乎有点不怀好意。这两个家伙只是一
动不动地坐在镜子旁边望她,一点儿主意也不替她出,想到这她心里就来气。不过
这会儿她仔细地看了看,发现只有深色的,就是掉漆的那个真正在看她,那个金发
娃娃也许根本没有在看她,她橡皮脸上的两只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是盯着她身子
后头的什么地方。
她放下了晨衣的系带,又把手指塞到嘴里,咬起指甲来。也许这时她们两个约
好了同她在开玩笑吧。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在她们俩中间,刹那间,她觉得自己
仿佛附到了她们身上,同时附在这两个娃娃身上在朝她自己看:她湿湿的身子上披
着一件皱巴巴的晨衣,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那个金发娃娃注意到她刚做了头
发,也看到她指甲上咬得全是牙印,而那个深色的娃娃呢看到的要更为深刻些,那
是一些她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这两个互相重叠的形象正渐渐向两边分开,越来越远,
原先把它们提合在一起的就是镜子当中的那个影子,无论那算是什么东西,它很快
就会变得空空如也。它们以其不同的看法想要把她一分为二。
她再也没法待在那里了。她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门口过道里,下意识地拿起
电话拨了个号码。那一头电话铃响了,接着是喀嗒一声。她屏住了呼吸。
“喂,”是个气鼓鼓的声音。
“邓肯吗?”她不敢确定,“是我呀。”
“哦。”接着又不做声了。
“邓肯,今晚有个聚会,你来好吗?是在彼得那里。我知道现在才请你是太晚
了些,不过……”
“嗯,只是我们准备要去参加英语专业研究生的一个交流观点的晚会,”他说,
“三个人全去。”
“哦,也许你可以迟一会儿来,你把他们全带来也行。”
嗯,说不定……”
“邓肯,请你务必要来,参加晚会的人我都不熟悉,我需要你来,”她的语气
十分迫切,这在她是很不寻常的。
“不,你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说,“不过我们也可能来。另外那个聚会
很没意思,谈的无非是答辩之类的事)上,看看你要嫁给什么样的人物倒也挺有趣
的。”
“谢谢你,”她感激地说,接着把时间地点告诉了他。
把话筒放下之后,她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因此,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找些熟
人参加晚会。那一来她就不会紧张,一切便可以安排得好好的……她又拨了另一个
号码。
她花了半个小时来打电话,找到了够多的朋友来出席晚会。克拉拉和乔会来,
只是他们先得找个人临时来照顾孩子,加上另外三个,这就是五个人了,还有办公
室里的三位处女。她们一开始的时候还不肯爽快答应,她想一定是她邀请得迟了,
她们不高兴。于是她想了个法子不由她们不上钩,她告诉她们事先没有向她们发出
邀请,是因为她以为来客大多数是结了婚的人,结果她发现其中还有几位单身汉,
因此能不能请她们赏光也一起来?她加上一句说,单身男子对全是夫妇俩参加的晚
会会觉得无聊。这样一来就有了八个人了。随后她又想到了恩斯丽,请她一块儿去,
想不到她竟然爽快的答应了,平时她对这样的晚会是没有兴趣的。
尽管玛丽安也想到了伦纳德·斯兰克,不过她想还是不请他为好。
她的问题解决了,这会儿可以梳妆打扮了。她费了好些劲才把同新衣服配套的
紧身褡穿上,看来她并没有怎么瘦,最近她面条吃了不少。她原先并没有想要买紧
身褡,但是卖衣服给她的女售货员(她自己紧身褡穿得好好的)坚持说她还是应该
买一件,并且拿出一件型号合适胸前镶着缎子和蝴蝶结的给她。“亲爱的,您自然
很苗条,并不真正需要它,不过您这件衣服腰身很紧,如果不穿的话人家一下就看
出来了,那总是不大好,对吗?”她扬起了用眉笔描画的眉毛。照她的口气这到像
是个有关风化的问题了。“对,那可不成,”她连忙说,“我还是买吧。”
等她把红连衣裙套到身上,她发现自己够不着后面的拉链。她敲了敲恩斯丽的
房门。“请你帮我把拉链拉上,好吗?”她说。
恩斯丽身上穿着衬裙,她也在化妆,但是只画好了一只眼睛的眼线,眉毛还没
有描,这使她的脸显得很不匀称。她替玛丽安拉上拉链,勾上了顶部的小勾子,然
后她后退一步,仔细打量起她来。“这件衣服很漂亮,”她说,“你戴什么来配它
呀?”
“配它?”
“对呀,这件衣服颜色很鲜艳,得配上一副厚重的好耳环或者其他首饰才压得
住。你有没有合用的啊?”
“我也不知道,”玛丽安说。她跑回自己房间,捧来了一个装着一些耳环的抽
屉,这些饰品都是她的亲戚送的,无非是一些各种式样的人造珍珠串啦,色彩柔和
的贝壳啦,以及镶玻璃的金属花卉和可爱的小动物啦。
恩斯丽在其中挑了一会儿。“不行,”她以行家的口吻断然宣布说,“这些东
西都不行,幸好我倒是有一副可以用。”说着她便在几个抽屉里东翻西找了一番,
又把东西全倒在了梳妆台上,最后终于找出一对又大又重的金色耳环,她把它套到
玛丽安耳朵上旋紧了螺丝。“这副好,”她说,“你笑一笑看。”
玛丽安勉强地笑了笑。
恩斯丽摇摇头。“你的头发倒是做得不错,”她说,“不过脸上可不行,看来
还是我来替你化妆算了。你自己是弄不好的,你只是像平时那样随便画两下,结果
呢,弄得像是个小孩穿着她妈妈的衣服化了妆玩儿。”
她把玛丽安接到了椅子上,椅子上已经堆积了好些穿过的衣服,都算不上干净
了,然后在她脖子上围了条毛巾。“我先给你涂指甲,那要过一会儿才得干,”她
说着便用指甲挫挫起来,“你咬指甲来着,对吗?”她又说。等指甲上涂好一层亮
亮的米色指甲油之后,她便叫玛丽安小心地伸开手指等它干透。然后她就给玛丽安
脸上化妆,她美容的工具和材料多得很,放满了整个梳妆台。
接下来那段时间,玛丽安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恩斯丽先是在她皮肤上涂了一
些新奇的东西,接着又为她整治眼睛和眉毛。看到恩斯丽这么内行这么麻利地摆弄
她的面孔,她心中不由暗暗称奇。这使她想起私立学校演戏时那些做母亲的在后台
为早熟的女儿化妆的事来,至于是不是会有细菌交叉感染,这想法只是飞快地在她
心头问了闪。
最后恩斯丽用口红刷在她嘴唇上涂了好几层亮亮的唇膏。“行了,”她说,手
上举着一面镜子让玛丽安照,“这样好多了,不过小心点,睫毛胶还没有全干。”
镜子里的那张面孔上眼影涂得像古埃及人那么浓,眼线又粗又黑,轮廓分明,
玛丽安简直认不出那就是自己了。她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稍稍一动这张人工描画
的面孔就会开裂或者脱皮。“谢谢你,”她狐疑不决地说。
“你笑一笑看,”恩斯丽说。
玛丽安笑了笑。
恩斯丽皱起眉头。“不是这样的,”她说,“你应该更加投入一些,眼皮要垂
下来一点儿。”
玛丽安觉得困窘:她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她对着镜子试验着,看究竟调动脸
上的哪些肌肉才能达到所需的效果,试了几下,眼皮总算垂了下来,不过还是有点
像眯眼睛。这时,楼梯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秒钟后,房东太太喘着粗气来到
了门道里。
玛丽安拉掉脖子上的毛巾站起身来。她这会儿刚把眼皮垂下,一时间倒没法回
复原状睁开了好好地看人。在这种情况下,待人接物需要像平常那样采取一种讲求
实际的礼貌态度,但她身穿这件红衣服,脸上又抹成这样,看来是没法做到的了。
房东太太看到玛丽安的这身打扮--露着胳膊,裙子也有点暴露,脸上又化着
浓妆,不由呆了一呆,不过她其实是冲恩斯丽来的。恩斯丽呢,光脚穿着衬裙,棕
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只有一只眼睛上涂了眼影。
“杜斯小姐,”房东太太开口说,她仍然穿着招待客人时穿的衣裙,戴着珍珠
项链,极力显得态度凛然,“我直到现在冷静下来才来跟您讲,我刚才太生气了。
我不想闹得不愉快。我总是尽量避兔吵吵嚷嚷的搞得大家不愉快,不过这会儿我想
您还是得搬出去了。”她根本谈不上冷静:她说话时声音颤抖。玛丽安注意到她紧
紧捏着一条绣花手帕。“喝酒已经是够糟的了,我明白那些酒瓶子全是您的,我敢
肯定麦卡宾小姐从来不喝酒,至少不乱喝”--她又朝玛丽安身上瞧了一眼,似乎
信心不是那么坚定了,不过她没有改口--“自然,您把酒带进门时都小心翼翼地
不让人看见。房里搞得乱七八糟的我不多管,我为人并不苛刻,就我来说,别人在
自己房间里的事我不会多管。我完全清楚那个年轻人在这里过夜来着,你骗不了我,
不过我还是装着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我还故意出门去了,免得大家尴尬。至少我女
儿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气愤地指责着,几乎嚷了起来,
“把你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不像样的朋友拖出来,闹得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对孩
子作出这么个坏榜样…。
恩斯丽气呼呼地瞪着她,那只眼眶画得黑黑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那么,”
她把头发往后一甩,两只光脚岔得远远地站着,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我老是怀疑
你假正经,这会儿我明白了。你是个资产阶级的骗子,你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信念,
你一天到晚只是担心邻居会怎么说,这就是你那宝贵的名誉。哼,在我看那很不道
德。我要告诉你,我就要生孩子了,我自然不想让孩子在你这个房子里长大,免得
让他学得像你这样的不老实。你自己才是个坏榜样,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
人像你这样反对创造生命的力量。我巴不得搬出去呢,越快越好,我可不想让我宝
宝出生前受到你恶劣的影响。”
房东太太的脸变得雪白。“嗅,”她有气无力地说,捏住了珍珠项链,“生孩
子!哦,哦,哦!”她转过身,气得嘴里一叠声地直叫唤。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下楼
去。
“看来你得搬家了,”玛丽安说。她觉得很安心,这一新的麻烦局面同她没有
什么关系了。反正她明天就要回家,这会儿既然房东太太已经摊牌了,她简直弄不
明白她平时怎么会这么怕她,要杀她的威风也真是太容易了。
“当然,”恩斯丽镇静地说,她又坐下来给另一只眼睛画眼线。
楼下门铃响了。
“一定是彼得,”玛丽安说,“这么快。”她没有想到时间已经不早了。“我
得同他先去准备一下,要是你能顺便搭车一块儿去多好,可惜我们大概是没法等了。”
“没关系,”恩斯丽说,她原本看不出什么眉毛,但在额头上画了几笔之后,
一条修长美丽,弯曲得恰到好处的眉毛就出现了,“我等会儿来,我还有些事情要
处理。如果外面太冷,对胎儿不利的话,我会叫出租车的,反正又不很远。”
玛丽安走进厨房,她大衣还在那里呢。我真得吃点东西才好,她自言自语地说,
空腹喝酒不好。她听见彼得上楼的脚步声,随手又拿出一个维生素丸,这种儿子是
棕色的,椭圆形,两头尖尖的,像个硬壳的种子。不知道这里面的药粉究竟是用什
么东西磨出来的,她一边吞下药丸,一边想着。
26
彼得用钥匙打开了玻璃门,把门锁绊上,这样客人随时都可以进来。然后他俩
走进门,穿过一大片铺着地砖的门厅,往楼梯走去。电梯还没有调试好,彼得说下
个周末就可以使用了。供员工上下的电梯早已在运行,但这会儿工人将它锁上了。
这幢公寓楼差不多全完工了。玛丽安每回来都可以发现一些小小的变化。那些
堆得乱七八糟的原材料,水管啦、粗糙的板材啦、水泥块啦都慢慢地消失了,在不
知不觉之中,它们都被消化吸收到亮晶晶的墙面和地面里面去了,他们走过的地方
都装修得差不多了。墙壁和方形的柱子已经漆成深深的橙色再带点粉红,电灯已经
安好,为了晚上这次聚会,彼得把门厅里的灯全打开了,那冷冷的光辉把各处照得
通亮。她上次来的时候柱子上还是空的,如今已经装上了落地镜,这使得门厅显得
很宽敞,比实际上大了许多。但地毯、家具(她估计是仿真皮沙发)以及那必不可
少的绕在木板上生长的喜林芋还没有送到。这些东西就是最后一批装饰了,尽管带
有人造的痕迹,但还是可以给这个光线冰冷,各处都显得坚硬的地方带来一丝柔和
的色彩。
玛丽安倚在彼得的胳膊上,一起走上楼梯。在每一层楼的过道里,玛丽安都看
见套房外面放着巨大的木箱和蒙着帆布的长方形物件,这一定是在安装炉灶和冰箱
之类的厨房设施。很快这里就会有人搬进来住了,大家就会把暖气开得足足的。目
前呢,这幢大楼里除了彼得的房间之外,其余的地方都同外面一样冷。
“亲爱的,”当他们爬到五楼,在楼梯平台上站下喘口气时,玛丽安以一种随
便的口气开口说,“有件事要跟你讲一讲,我又请了几个朋友,希望你别在意。”
一路上在汽车里她一直在想怎样把这件事告诉他。事先不让彼得知道,等他们
上了门再说总不好,不过她倒真是很想对他只字不提,等人来了再由她设法周旋。
在忙乱之中,她就不必向他解释她怎么会想到邀请这些人了,她不想解释,她也没
法解释,她很怕彼得问这问那的。平时有事,她总能估算出他会有什么反应,但这
会儿她突然觉得茫无头绪了。他成了一个未知数,在她说了这件事之后,他也许会
勃然大怒,但也许会开怀大笑,这两种可能都是存在的。她朝旁边迈了一步,另一
只手紧握住栏杆,她完全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来。
可是他光是低头朝她微笑着,只有眉心稍为有点皱,说明他心里有点儿恼火。
“真的吗,亲爱的?嗯,人越多越热闹。不过希望你请得别太多,要不我们的酒就
不够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请了客人来,却没有酒喝。”
玛丽安的心放下了。他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会这样讲的。
他这番回答正如她所预见的那么得体,她真是太高兴了,不禁按了按他的胳膊。他
抽出胳膊,拢住了她的腰,他们又爬上楼梯。“不多,”她说,“就六个人吧。”
其实是九个人,不过既然他这么彬彬有礼,她也作个礼貌的姿态,把数目减掉三个。
“有我认识的吗?”他兴致勃勃地问。
“嗯……克拉拉和乔,”她说,她刚才的那阵高兴劲儿开始消退了,“还有恩
斯丽。不过其他的你就不认识了,算不上真正……”
“天哪,天哪,”他开玩笑说,“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许多朋友我不认识,对
我保密,是吗?我得特别下点功夫跟他们结识,这样就可以探听出你生活里所有的
秘密了。”他和蔼地吻吻她的耳朵。
“好的,”玛丽安说,她勉强地显出高兴的神情,“你肯定会喜欢他们的。”
傻瓜,她对自己暗暗生气,傻瓜,傻瓜。她怎么就这样蠢呢?她能够预见到会有怎
么样的事。办公室处女不会有什么问题--她们,尤其是艾米最多只是会让彼得有
点不以为然罢了,对克拉拉和乔他也不会怎么苛求。但其他那几个呢?邓肯总不会
拆她的台脚吧--不过这也说不定。他也许会含沙射影地说点什么东西,不为别的,
只是为了好玩,或者只是出于好奇。不过,她可以在他来的时候,把他拉到一边,
嘱咐他别这样。但同他住在一起的两个朋友却不好办,她想他们俩到现在还不知道
她已经订婚了。她可以想象出特雷弗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模样,他准会吃惊得大声
嚷嚷,对着邓肯说:“亲爱的,我们原以为……”然后便不再讲下去,这种无声的
静默,意味深长,要比真相更危险。彼得一定会气坏了,他会觉得这几个人未经许
可闯进了他的私宅,他是根本不会理解的,那样的话结果会怎样呢?她干吗偏偏要
邀请他们呢?这真是个可怕的错误,她有什么法子让他们不要来呢?
他们登上七楼,沿着过道走到彼得住房的门口。他在门外摊开几张报纸,好让
来客放套鞋和靴子,玛丽安脱下靴子,整整齐齐地放在彼得的套鞋旁边。“但愿来
的人会学我们的样,”彼得说,“我才清扫过地板,希望别弄得全是脚印。”一大
片报纸上就这两双黑色的皮鞋孤零零地放着,看起来就像是两个诱饵,等着别人的
鞋来上钩。
一进房门,彼得替她脱去大衣,他双手搁在她裸露的肩膀上,轻轻吻着她脖子
后面。“晤,晤,”他说,“新换了香水啦。”其实那是恩斯丽的,她给她用了这
种异国风味的香水,说是这才跟她的耳环相配。
他脱下自己的大衣,把它挂到门边的壁橱里。“亲爱的,先把你的大衣拿到卧
室里去,”他说,“再到厨房里来帮我一把。准备菜肴女士们要拿手得多。”
她穿过起居室向卧室走去。彼得最近只添了一件家具,就是一张与原有的沙发
配套的现代派丹麦单人沙发,厅里大部分还是空荡荡的。这至少意味来客没有固定
的座位,因为没有足够的地方让大家坐下。照老规矩,彼得的朋友不到夜深是不会
坐到地板上去的。不过邓肯倒是很可能会坐地板,她想象着他盘腿坐在这个家具很
少的房间中央,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一脸的惊讶,闷闷不乐地瞪着某个“卖肥皂的”,
或者那些现代派丹麦沙发的腿发呆。而其他客人呢,围着他站着,并没有怎么注意
到他,只是留心着不踩到他身上,仿佛他只是一张咖啡桌或者一件什么有趣的摆设,
那种木头纸片糊起来的活动雕塑似的。也许现在还来得及打电话给他们叫他们别来,
可是电话在厨房里,彼得在那儿呢。
彼得的卧室总是那么整洁。书籍和枪都放得好好的;四只轮船模型放在两排书
两端作为书挡。有两台照相机从套子里拿了出来放在书桌上,其中有一台已安上了
闪光灯,在银色的反射镜里已经装上了蓝色的闪光灯泡。在一本摊开的杂志边上还
有好些蓝色的灯泡。玛丽安把大衣放到床上,彼得跟她说门边上的壁橱挂不下所有
来客的外衣,女客的外衣就放到卧室里去。她这件大衣平摊着放在床上,起着很大
的作用,它是一个标识,用来启发客人,说明外套脱下来之后应该放在何处。
她转过头,看到橱门上穿衣镜中自己的映像。彼得对她的这番打扮又惊又喜。
“亲爱的,你这样棒极了,”他从楼梯上来接她的时候说。他言下之意就是最好她
平时也能这样打扮。他还叫她转身让他看看背后,结果也十分满意。这会儿她倒很
想知道自己这样打扮究竟是不是真的很棒,她把这个字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
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定义和含意。它应该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她朝自己笑了
笑,不,这样不行,她又换个表情,垂下眼皮笑了笑,觉得也好不了多少。她掉转
头,从眼角里观察自己的侧影,麻烦的是她很难得到一个总体的印象,因为她的注
意力都被各种各样的细节吸引过去了,就是那些她不大习惯的东西--指甲啦、重
重的耳环啦、发型啦,以及恩斯丽在她脸上描的画的地方啦。她每次只能看到一样
东西。这些东西都附在她的肌肤之上,是她的肌肤将它们凑合在一起,那么,在这
外表之下到底是什么呢?她把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向镜子那边伸了过去。她的身上只
有这一部分没有尼龙、皮革或者化妆品的包装,然而在镜子当中这两条胳膊也显得
很不真实,就像是白里泛红的橡胶或者塑料,其中没有骨头,可以随意弯曲……
她发觉自己又像早先那样惶恐不安,觉得很是恼火,于是她打开橱门,把镜子
朝墙转过去,橱里彼得的衣服出现在她的眼前。这些衣服她经常看到,因此并没有
什么特别的理由感到好奇,但她就这么站在衣橱前面,一只手搭在橱门边上,望着
暗暗的橱子里出神……衣服整整齐齐地挂成一排。她能认得出哪些衣服她看见彼得
穿过,自然,有一套黑色的冬季套装不包括在内,因为这时候在他身上穿着。这里
有他仲夏的套装,边上是平时穿的格子呢上衣,以及同它配套的法兰绒长裤,再旁
边是从晚夏到秋季的各式衣服。与衣服相配的鞋子排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底下,每只
鞋里面都插着他专用的鞋植子。看着看着,她意识到自己心里升腾起一种近似于气
愤的感觉。整整齐齐挂在这里的这些衣服,却默默地给人一种看不见的权威感,这
是怎么回事?转而一想,她觉得这倒更像是恐惧。她伸出手去摸摸这些衣服,又突
然缩了回来,她怕这些衣服上还带着人的体温。
“亲爱的,你在哪儿呀?”彼得在厨房里叫道。
“来了,亲爱的,”她大声回答。她匆匆关上橱门,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额
前有缕头发松了,她轻轻拍了拍,将它拢在原处,朝彼得那里走去,一路上她小心
翼翼地不让自己那精心准备的外表受到损害。
厨房桌子上放满了玻璃器皿,有些是新的,这一定是他为了这个晚会特地去买
的。嗯,反正他们结婚之后可以用。长台面上放着一排排高矮不一的五颜六色的酒
瓶,有威士忌、黑麦威士忌、杜松子酒。彼得似乎已经把一切都料理停当了,他正
在用干净的茶巾把一些酒杯最后再擦一遍。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她问。
“亲爱的,你把这些东西装一装盘,好吗?来,我来给你斟上一杯掺水威士忌,
我们可以先享受一下。”他自己显然没有浪费时间,长台面上他杯子里的酒已经喝
去了一半。
她一边朝他微笑,一边抿了一小口酒。酒太凶了,她只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
“你是要把我灌醉吧,”她说。“我想再加块冰,好吗?”她看到酒杯边沿留下了
自己油腻腻的唇印,觉得有点不舒服。
“冰箱里有的是冰块,”他说,从他口气中听得出,他很高兴她不喜欢喝这么
凶的酒。
冰块盛在一个大碗里面。另外还有满满两塑料袋备用。冰箱里其他地方全被酒
瓶占满了,最底下一格叠着啤酒瓶,在冰冻格边上的那个格子里高高的绿色瓶子是
姜味汽水,矮矮的无色玻璃瓶是开胃汽水。他的冰箱白白的,真是一尘不染,里面
的东西排放得整整齐齐,她想到自己的冰箱,不由一阵愧疚。
她按照彼得的吩咐,忙着把薯条、花生、橄榄和开胃用蘑菇放到碗里和大盘子
里,为了不把指甲油弄脏,她只是用指尖拿这些东西。在她快要放好时,彼得走到
她身后,一条胳膊拢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把她裙背上的拉链拉下一半来,接着又
把它拉了上去。她脖子后面可以感觉出他呼出的气息。
“真遗憾,没时间到床上去玩一会儿了,”他说,“不过我也不想把你弄得乱
糟糟的。哎,反正将来有的是时间。”他又把另一条胳膊拢住了她的腰。
“彼得,”她说,“你爱我吗!”这个问题她以前问过他,不过只是一种开玩
笑的形式,她完全知道他会怎么回答。不过这一次,她身子一动不动,等待着看他
如何反应。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耳环。“别说傻话了,我当然爱你,”他柔声地说;这声调
表明他觉得自己是在迎合她的意思。“我就要娶你做妻子了,不是吗?我尤其爱你
穿这件红裙子,你平时应该多穿红衣服。”他放开了她,她也把瓶里最后一个腌蘑
菇放到了盘子里。
“亲爱的,进来一会儿,”她听见他在叫她。他已经在卧室里了。她洗了洗手,
擦干之后便走到他那里去。他把台灯打开了,正坐在桌子前面摆弄一台相机。他抬
起头来,满面笑容。“今天晚上得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他说,“将来回过头来
看看,一定很有意思。这是我们俩举办的第一个真正的晚会,要知道,这可是件大
事。哦,我倒想起来了,你有没有找好了为婚礼拍照的摄影师?”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想家里一定找好了吧。”
“我倒想自己来拍,但那自然不可能,”他哈哈一笑说道。他又摆弄起测光计
来。
她情意绵绵地靠在他肩上,望着桌子上蓝色的闪光灯泡和闪光枪那银色的四面
镜这些物件。他正在参阅一本杂志,打开的那一页上的标题是“室内闪光”。在一
栏文字旁边是一幅广告,上面有个扎小辫子的小女孩坐在海边,搂着一只矮脚小狗。
广告上的一行大字是“永远值得珍视”。
她走到窗前,朝楼下看去。只见城市一片白色,街道窄窄的,冬天路灯的亮光
也给人以冷冰冰的感觉。她一只手上握着酒杯,便又抿了一小口酒,冰块碰在酒杯
上叮当叮当地响。
“亲爱的,”彼得说,“时间差不多就要到了,不过趁客人没来,我先来给你
照几张相,好吗?这里面的胶卷还剩下几张,等一下我换个新胶卷来拍晚会。红衣
服在幻灯片上效果很好,我冲洗时也搞几张黑白的。”
“彼得,”她犹豫地说,“这样不大……”这个建议使她莫名其妙地觉得不放
心。
“哎,你就别客气了,”他说。“你就站到那几杆枪的旁边,稍为倚着墙一点
儿,好吗?”他把台灯转了个向,让灯光照在她脸上,接着把那黑色的小测光计朝
她伸过去。她背靠在墙上。
他举起相机,眼睛凑在上面那小小的取景框上,对准了她调镜头。“好,”他
说。“别这么紧张,好吗?放松一点儿。肩膀不要弓,对,挺起胸来,亲爱的,别
愁眉苦脸的,放自然些,对,对,笑一笑……
她只觉得身子发僵,冷冰冰的。她没法动弹,就那么站在那里,瞪着照相机的
圆镜头发呆,甚至脸上的肌肉也不能动。她想对他说别按快门,可是她没法动……
有人敲门。
“哦,糟糕,”彼得说。他把相机放到桌子上。“人来了。好,待会儿再拍吧,
亲爱的。”他走了出去。
玛丽安慢慢从墙角走出来。她呼吸急促,伸出手去强迫自己摸一摸相机。
“我这是怎么啦?”她问自己。“这只不过是台照相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