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地说,我的调研还有一份半没有完成,不过我手头上的材料已经足够写出
必需的报告,并对问卷作出修改来了。除此以外,我还想在同彼得见面之前洗个澡
换身衣服,我本来没料到采访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我回到住所,把问卷朝床上一扔。然后到处寻找恩斯丽,她不在家。我拿了毛
巾、香皂、牙刷和牙膏,穿上浴衣走下楼去。我们这套房间没有浴室,这也是租金
便宜的原因之一。也许浴室是房子造好以后才加上去的,造房子的人或者认为佣人
根本不需要浴室。反正我们洗澡得去二楼,有时候这就很不方便。恩斯雨洗过澡后
澡盆上总留着一圈肥皂污渍,楼下房东太太认为这简直是玷污了她这个圣洁的殿堂。
她总是把除臭剂、清洗液、刷子和海绵放在醒目的地方,但这对恩斯丽丝毫不起作
用,倒是我觉得有些不安。有时候,等恩斯丽洗澡后,我就下楼去把澡盆擦洗干净。
我本想在澡盆里泡一会儿,可是我刚刚把下午满身的灰尘和公共汽车上的油烟
冲洗干净,就听到房东太太在门外窸窸窸窸地清喉咙。这是说她想要进来,她是从
来不敲门开口问一声的。我只好赶紧起来,上楼后穿好衣服,喝了一杯咖啡便出门
到彼得那里去。下楼梯时,只觉得沿墙挂着的老式银版拍摄的旧照片上那些祖先正
盯着我看,他们穿着便领子服装,瞪着黯淡无光的眼睛,嘴巴冷冷地紧闭着。
我们常常到外面去吃饭,要是不出去呢,我就步行去彼得那里,顺便在那些老
居住区常见的破旧小店里买些东西到他那里去煮。自然他本可以开他的大众车来接
我,不过老让他接送他不大乐意,此外我也不想让房东太太看见,免得她瞎猜。我
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要出去吃饭,彼得根本没提这事,因此,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
到小店里买了点东西。他昨晚喝了酒,胃口也许不会很好,晚饭还是简单些好。
彼得住的那地方不算很近,但是乘公交车去又反而不方便。它在我们居住的那
个地段的南面,在大学以东,那个地方已经破烂不堪,几乎像是贫民窟,几年之内
就要全部拆除,重建高楼。其实那里已经建好几幢楼了,不过彼得住的那幢还未完
工。那幢楼里只有他一个人住,他是临时住在里边的,租金只有大楼建成之后的三
分之一。他通过熟人租到了这个房子,这个人是他在代理一桩合同纠纷案官司时认
识的。彼得目前还是见习律师,收入不是很高--例如,要是按照价目表付租金的
话,他就住不起这套房子--不过他那个事务所不大,他在里面的升迁非常快。
整个夏天我去他那儿时,总得先穿过一堆堆大块混凝土构件才能走到前厅门口,
房子里面地上又都是些防水布盖着的物件,上面落满了灰尘。上楼时有时还得跨过
石灰槽、梯子和一捆捆的水管;电梯还没有开通。有几回我还被工人拦住不让上去,
他们不认识彼得,坚持说上面没有人住。为此,我还得同他们为伍兰德先生到底是
不是住在这里争论不休,有一次,我干脆带他们上七楼,让他们亲眼瞧一瞧彼得本
人。我知道星期六下午五点钟是不会有人干活的,说不定这个周末他们会连体三天。
通常情况下,他们干活似乎不紧不慢的,这一点很合彼得的心意。还有过一次罢工
或者停工待料的事儿,工地上停了下来。彼得就巴不得它停工,房子建得越慢,他
享受低租金的时间也就越长。
大楼的主体结构已经完成了,只剩下最后的修缮了。所有的窗户已经装上,工
人用白色肥皂在玻璃上涂画了几笔,提醒人们留神不要跨过去撞上玻璃。玻璃大门
在几个星期之前已经装上,彼得给我准备了一套钥匙,这倒是少不了的,因为给来
客开门的闭路通话系统还没有接通。大楼内部还未装修,铺地面砖,油漆墙壁,装
镜子和灯具等这些将会使房子显得光洁豪华、面貌焕然一新的工作还在进行之中。
仍然可以见到粗糙的灰色水泥地面和未抹涂料的墙体,很多插座上外露的电线像松
动的神经挂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不去碰那脏脏的扶手,心中寻思一提
到周末,我就会联想起新楼里面锯板和泥灰的气味。在我走过的楼层中,只见那些
门道--将来的一套套房间的门道都洞开,大门还未装上。我得爬好几道楼梯,等
到达彼得那层时,已经气喘嘘嘘。要是有电梯就好了。
彼得的套房自然已经基本完工了,如果地面未铺好,没有通电,租金再低他也
是决计不肯住的。他那位熟人把他的房间用作其他套房的样板,偶尔有人表示有意
在完工后承租,他就打个电话给彼得,让那人在彼得回来之前来参观。这对彼得倒
没有很大的不方便,因为他不常在家,别人来参观也无所谓。
我打开房门进去,先把买的东西放进小厨房的冰箱里。从没啦设啦的水声听得
出来彼得正在洗淋浴,他常常这样。我走到厅里朝窗外望去。这个套房离市区不算
太远,没法看到湖面或者城市的全景。这里看下去,只见窄窄的后院镶嵌在肮脏的
小街之中,而且这里位置还是高,看不清下面的人究竟在干什么。彼得厅里还没有
多少东西,除了一张现代款式的丹麦长沙发和一张与之配套的单人沙发以及一套音
响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他说他不着急,要买就得买好的,他才不愿意买些不
称心的蹩脚货来占地方呢。他这想法固然不错,不过最好还是再添置些东西,这么
大的地方就这两件家具,房间显得空落落的。
我在等人时总会觉得有点坐立不安,于是便到处走走,我踱进卧室,站在窗前
朝外看,不过这里看出去的景色也是大同小异。彼得告诉我,他的卧室已基本上布
置就绪,不过在有些人眼里这里的家具也许还是少了些。他在地上铺了一张大大的
羊皮,床也很宽,线条简单,但却坚固结实,虽然是二手货,质量却很好,他的床
上总是料理得整整齐齐的。此外还有一张深色木料的方书桌,线条也很简单,桌旁
有一张办公室里常见的皮转椅,也是二手货,他说坐在上面做事十分舒服。书桌上
有张台灯,吸墨台和五颜六色的各种钢笔铅笔,还有个相框,里面嵌着彼得的毕业
照。在书桌上方的墙上有个小书架,下面放的是他的法律书籍,上面放着他宝贝的
平装本侦探小说,中间一排便是其他的书籍和杂志。书架一边有个配挂板,上面挂
着彼得收集的武器,包括两杆步枪,一把手枪和几把叫人不寒而栗的刀。他把那些
刀的名字告诉过我,但我一点都记不住。我从没看到彼得用过这些东西,话说回来,
在城市里他又有多少机会来用它们呢?显然他以前常跟老朋友一起去打猎。彼得的
几台照相机也挂在那儿,相机镜头都套着皮套。在衣橱门上有一面大穿衣镜,彼得
所有的衣服就放在橱里。
彼得一定听到了我走动的声音,他在浴室里问道:“是玛丽安吗?”
“嘿,”我大声回答,“是我。”
“哎,你自己调点东西喝。也替我调一杯杜松子酒,好吗?我马上就好。”
彼得放东西的地方我都知道,他在碗柜的一格里放满了酒,冰格里总有冰块。
我走到厨房里认真地调好了酒,没忘记在酒里放上一片彼得喜欢的柠檬。我用了比
平时长的时间来调酒,因为我得量好分量。
淋浴龙头关掉了,接着又传来了脚步声,我掉过头,发现彼得站在浴室门口,
身上披了一条精致的藏青色浴巾,浑身水淋淋的。
“嘿,你的酒在厨房的台子上,”我说。
他没有做声,走上前来,拿过我手上的杯子,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随手把
杯子放到我身后的桌子上。接着他双手搂住了我。
“你把我弄湿了,”我柔声说。我用手搂住了他的腰,我刚握过冰冷的酒杯,
手冰凉冰凉的,但他不在乎。他才冲过淋浴,身上暖和而又富有弹性。
他吻着我的耳朵说:“来,到浴室里来吧。”
我抬头望了望彼得的塑料浴帘,银色底子,上面是粉红色的曲颈天鹅,三只一
群在淡淡的睡莲叶片中间游动。这完全不合彼得的口味,他是匆忙买下来的,因为
他一冲淋浴,水就满地流淌,他没有时间慢慢挑选,这个帘子还算是最素净的。我
不明白他干吗非要到浴盆里去。我不大喜欢这个主意,我宁可上床去,浴盆大小,
又硬又硌人,很不舒服,不过我没有表示反对。我觉得因为特里格结婚的事儿,得
对他体贴些。不过我还是把沐浴足垫放到了浴盆里,这样可以感觉柔软一些。
我原以为彼得会垂头丧气的,但是尽管他今天跟平时不很一样,他并不垂头丧
气。我弄不大懂为什么要到浴盆里去。我回想起前两次他朋友不幸结婚时的事来。
在第一次之后,是在他卧室里的羊皮上;第二次之后呢,他开车开了四个小时,在
田野里一块粗毛毯上,那回我不住地想到农民和母牛,心里很不自在。我想这一回
也是同样的性质,尽管表现方式有所不同。也许这只是为了强调自己充满青春的活
力,可以随心所欲吧;朋友的婚姻不免使他联想婚后那种一成不变的乏味的生活,
洗涤槽里的袜子啦,锅子里煎咸肉剩下来的油啦,想起来就讨厌,他以此表示一种
反叛的心理。彼得这几次的表现使我隐隐感到他所以喜欢这样干,是因为他从什么
书上读到过,但我永远没法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书。我猜想,田野是出自某本介绍
男子野外活动的杂志中的狩猎故事,我记得他那天穿的是花格呢上装。羊皮呢,我
想是同某些男人看的画册有关,充满那种画册的无非是豪华的顶层公寓中男欢女爱
的情景。可是浴盆又该如何解释呢?也许是来自他读的某个有关谋杀的小说吧,他
把那类书称为瞩消遣文学”;不过这不是说有人死在浴盆里吗?还得是个女人。那
一来封面设计大有文章可做了:你可以看到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躺在浴盆里,头发
披散在水面上,在敏感部位加上点儿水,一块肥皂,一个橡皮鸭子或者一摊血迹来
遮掩一下,以便应付审查。她躺在又白又凉的浴盆中,已经断气,肉体冰冷,只有
两只眼睛朝你瞪得大大的,这个浴盆成了她的棺材。我的眼前突然浮现起这么一幅
画面来:设想我们俩都睡着了,不知怎的水龙头打开了,水暖暖的,我们全无知觉,
水慢慢往上涨,越来越高,最后我们溺死在其中。等到他那个熟人又带人来看房子
时准会大吃一惊,他们只见满地是水,一男一女两具裸尸紧紧拥抱在一起。“是自
杀,”大家准会说,“殉情。”在夏天的深夜,在这座既供单身房客,又有豪华双
卧室的布兰特维公寓楼里,人们可以看到我们俩的鬼魂身披浴巾,在厅堂里游荡……
我望着天鹅,望得累了,便转眼去看那银色的弧形淋浴喷头。彼得的头发有一
种干净的肥皂气味,这不仅仅是在他刚刚淋浴过后,平时他身上也总带有肥皂味。
闻到这种气味,我就会联想起牙医的椅子和药品,但在他身上我却觉得很好闻。他
从来不用那种甜腻腻的剃胡霜或者其他代替香水的男性化妆品。
他的手臂搭在我身上,我可以看见那上面一排排的汗毛。他的胳膊就像浴室一
样,干净,洁白而清新,很少有男人的皮肤像他的那么光滑。他的头伏在我肩膀上,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可以在心目中想象他的样子。他正如克拉拉所说的,长得
“很好看”,也许这就是我当初迷上他的原因。他之引人注目,倒不是他相貌特别
英俊,或者有什么异常之处,而是他五官虽似平常,但却极其端正,就像香烟广告
上修饰得整整齐齐的年轻的面孔。有时候我倒希望他身上不是这么光滑,有个疣子
或者黑痣什么的能触摸得到,那反而会让人放心。
我们是在我毕业那天一个露天茶会上认识的,他也同我的朋友相熟,我们一起
在树荫底下吃冰淇淋。他的态度很有些一本正经,他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谈起准备
找个职业,口气满有把握,其实我心里并没有底。他后来告诉我,他喜欢我的就因
为我具有独立的见解和判断力,他认为像我这样的女子决不会企图对他的生活横加
干涉。他最近就遇上他所谓的“另一种类型”的姑娘,搞得很不愉快。我们俩就按
照这种想法行事,我觉得挺配我胃口。我们彼此采取一种相互信任的态度,这样我
们就相处得很好。自然我得顺着他的脾气,但所有男人无不如此,好在他为人还直
率,要猜出他的心事并不很难。整个夏天我同他来往,觉得很高兴,因为我们只有
在周末才见面,感情就一直很热烈。
不过我第一次去他寓所那回,我几乎下决心要跟他一刀两断。那天他不停地让
我听音乐喝白兰地,以为这才显得他有手腕,会应酬,我呢也听他摆布,上了他的
床。我们把白兰地杯子放在书桌上,彼得为了显本事,一不小心碰倒了一只杯子,
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哦,真该死,随它去吧,”我说,这话也许有点不够策略。想不到彼得却打
开灯,拿来了扫帚和钵箕,像鸽子啄食那样认真仔细地拣起大一点的碎片,把玻璃
碎屑打扫干净。这一来情调给完全破坏了。我们很快就气鼓鼓地道别,在那之后我
有一个多礼拜没有接到他的电话。自然现在情况要好多了。
彼得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把我的胳膊在浴盆边上压得怪疼的。我眉头皱
了皱,轻轻地把手臂从他身子底下抽出来。
“你那边情况怎样?”他漫不经心地问,他的嘴贴在我肩膀上,他老是问我这
句话。
“挺不错的,”我低声回答。他怎么看不出来呢?有时我真该说“糟透了”,
不为别的,就看他有何反应,不过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是不会相信的。我伸出手去抚
摸他湿湿的头发,搔搔他的后脖,适度来几下,他挺喜欢的。
他也许想用浴缸来表现他的个性吧,我试图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是苦行主义
吗?与古代人为惩罚自己而穿马毛衬衣、坐钉板等苦刑属于同样性质,让自己的皮
肉受苦。但彼得显然不是这样,他是喜欢舒服的生活的;更何况,他在上面,皮肉
吃苦的并不是他。也许这只是年轻人的一种鲁莽的行为,就像不脱衣服跳进游泳池
里,或者在聚会时把东西放在头顶上一样,但这也不适用于彼得。使我聊以自慰的
是他的那帮老朋友个个都成了家,要不下一回他还可能会把我们塞到衣柜里,或者
在厨房的水槽里摆出什么古怪姿势来呢。
要不--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他是想以此来表现我的个性。在我面前出
现这种新的可能性:难道他真的把我同卫生间里的那些东西等同视之吗?他把我看
成什么样的人了?
他用手指绕弄着我脖子后面的头发,一边在我耳边低声说:“你要是穿和服准
保很好看。”他咬了咬我的肩膀,我认为这一动作说明他无忧无虑,极其轻松。彼
得一般是不咬人的。
我也咬了咬他的肩膀作为回报,接着,我看了一眼淋浴总开关,它仍然开着,
我便伸出右脚--我的脚挺机灵的--打开了冷水龙头。
8
八点半钟时,我们出去同伦见面。彼得刚才的心情似乎并不坏,但这会儿却有
点怪了,我还从未见到过他这副模样,因此在车上我也不想多说话。他的眼睛死死
盯着路面,拐弯时也不减速,嘴里还低声嘀咕着埋怨其他开车的人,他连安全带也
没系上。
当我告诉他等会儿一起去同伦见见面时,他起初有些不大高兴,尽管我说“你
肯定会喜欢他”,他也不起劲。
“那人是谁呀?”他有些疑心地问。换了个人的话,我会以为是有点醋意呢,
彼得不是那种好吃醋的人。
“是个老朋友,”我说,“大学同学,刚从英国回来,现在大概在搞电视制片
之类的事儿吧。”我明白伦在那一行里其实没有达到那样的程度,但彼得很注重人
的职位。既然我领彼得去看伦是想让他开心,那么我自然希望这个夜晚大家高高兴
兴的。
“哦,”彼得说,“搞工艺美术的,也许有点古怪吧。”
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吃冰冻豌豆和熏肉,这种塑料包装的食物你
不必拆袋,煮上三分钟就可以食用了,彼得不想出去吃饭。
“哦,不,”我说,急忙为伦辩护,“恰恰相反。”
彼得把盘子推到一边,任性地说:“你就不能自己烧一两个菜吗?”
我很生气,我觉得这话很不公平。我一向喜欢烹饪,正因为怕彼得会认为他的
生活受到了干扰,我才克制着不在他那儿烧煮。再说呢,他一向喜欢熏肉,那东西
营养又极好。我本想回敬他两句,但强自忍住了,彼得心里毕竟不痛快。我开口问
他:“婚礼怎么样?”
彼得哼了一声,身子一仰靠到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木然地望着另一头的
墙壁。接着他又站起身,给自己再倒了一杯杜松子酒。他打算在厨房里踱几个来回,
可是地方太窄,他只好又坐下来。
“天哪,”他说,“特里格真可怜。他的气色糟透了,他怎么就这样轻易上钩
了呢?”接着他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起来。在他的话中,特里格听来就像是最后一
个莫希干人,高贵而自由;又像是最后一条恐龙,被命运和其他一些次等的生物给
毁了;还像最后一只渡渡鸟,由于反应太迟钝而无法逃脱灭绝的命运。接着他对新
娘大肆攻击,说她掠夺成性,居心不良,把可怜的特里格吸到那家务琐事的一片混
沌之中(这倒使我把新娘想象成吸尘器的模样),最后他又悲悲切切地谈到自己孤
苦伶仃的未来才算住口,他所谓的孤苦伶什是指只剩下了他一个单身汉。
我把最后一口冰冻豌豆咽了下去,同样或者类似的讲话我以前已经听过两次了,
我明白自己不能对此发表意见。要是我表示赞同,那只会使他更加沮丧,要是我提
出不同看法的话,他会疑心我站到了新娘一边。记得第一回时我高高兴兴的,还以
一种达观的口气来劝慰他。“哦,现在既然木已成舟,”我说,“说不定到头来还
是桩好事呢。毕竟不能说她欺骗了小娃娃,他不是已经二十六岁了吗?”
“我是二十六岁,”彼得没好气地说。
因此这一次我干脆就不开口,心想今晚让彼得把这番牢骚早点发泄出来未必不
是件好事。我站起身来端给他一点冰淇淋,他把这看作是对他表示同情的举动,他
搂住我的腰,心事重重地拥抱了我一下。
“天哪,玛丽安,”他说,“幸亏你理解我,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
多数女人都不理解这一点,你的脑子真清楚。”
我倚到他身上,抚摸他的头发,他吃着冰淇淋。
我们在公园大饭店后面一条小路上下了车,我们的车常常停在那儿。沿街走去
时,我挽住了彼得的胳膊,他低头朝我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我也朝他笑了--我很
高兴他不再像刚才开车时那样气鼓鼓的了--他又把另一只手按住了我的手,我正
打算用我的另一只手来按住他的手,忽然意识到那样一来他准会抽回胳膊,再用他
的这只手来按我的另一只手,这就像孩子在下课时做游戏了。于是,我只是深情地
捏了捏他的胳膊。
我们到了公园大饭店,彼得为我打开了玻璃门,他一向都是如此。在这类事情
上,彼得是十分注意的,他也为我开车门。有时我不禁想他也许会喀的一声立正致
敬呢。
在等电梯时,我在电梯门边的落地镜中看了看我们俩的形象,彼得身穿一套颜
色比较素净的夏装,绿色偏褐,剪裁得体,更衬托出他瘦削精干的身材,他身上其
他物件也都十分相配。
“不知伦来了没有,”我对他说,眼睛斜过去望着镜子,一边朝镜中的他说话,
觉得自己差不多同他一样高。
电梯来了,彼得对戴白手套开电梯的女侍者说“劳驾,顶层”,电梯平稳地升
了上去。公园大饭店其实是个旅馆,但在顶层有个酒吧,那是彼得最喜欢的去处之
一,他爱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喝杯酒,正因如此,我才约伦在这里会面。在这么高的
地方你会对垂直高度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这在城市里是不大容易体会到的。酒吧照
明很好,不像许多类似的场所昏昏暗暗的,活像是在下水道里面。这里又很干净,
几乎从来没有烂醉如泥的人,也没有乐队或者歌手,因此你自言自语的声音也听得
见。这儿的座位也很舒服,里面的装修古色古香,使人想起十八世纪,酒吧里的侍
者都认识彼得。恩斯丽有回告诉我说一天她来这里时,有人威胁说要跨过围廊的外
墙跳楼自杀,不过那很可能也是她编造出来的故事。
我们走了进去,酒吧里没有多少人,所以我一眼就瞧见了伦,他坐在一张黑色
的桌子旁。我们走上前去,我把彼得介绍给他,他们握了握手,彼得的态度有点生
硬,而伦却十分热情。侍者立刻就过来了,彼得又点了两份杜松子酒。
“玛丽安,见到你真高兴,”伦说,他从桌子对面俯过身来吻了吻我的面颊。
我想他这个习惯一定是从英国带回来的,因为他以前从来不这样。他胖了一些。
“英国怎么样?”我问。彼得一脸不痛快,我希望他多谈些,好让彼得快活起
来。
“还行吧,不过人太多。每回出门,总可以撞上一两个这边过去的人。因此也
根本不用到那边去了,那地方挤满了讨厌的旅游者。不过,”他转过头来对彼得说,
“我还是挺舍不得离开的,我在那儿有份好工作,其他方面也不坏。不过,等那些
女人一追起你来,你可就得小心了。她们总想要同你结婚,你只好打了就跑,先下
手为强,趁她们没逮住你时就开溜。”他笑了,露出一口又白又亮的牙齿。
可以看出,彼得脸上由阴转晴了。“玛丽安跟我说你在搞电视,”他说。
“不错,”伦说,一边望着自己方方的指甲,他的两只手大得不成比例,“眼
下我没事儿干,不过我想在这儿找个事应该不会困难。有我这种经历的人还是需要
的。搞搞新闻报道之类的事。我倒很想在这个国家搞个好好的时事评论节目,我是
说真正一流水准的。不过这里官僚习气太重,要做点事不知要费多少手脚。”
彼得来了兴致,他也许认为,有心搞新闻报道的人脾气是不会古怪的。
忽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掉过头去,站在我身后的是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年
轻姑娘。我正打算开口问她有什么事,只听见彼得说:“哦,是恩斯丽,你没跟我
说她也要来啊。”我再定睛一看,果然是恩斯丽。
“嘿,玛丽安,”她气喘嘘嘘的,捏着嗓子说,“你没告诉我这是个酒吧呀,
真希望他们不要看我的出生证才好。”
伦和彼得都站起身来,我别无他法,只好把恩斯丽介绍给伦,她在桌旁一张椅
子上坐了下来。彼得一脸迷惑不解,他见过恩斯丽,但并不喜欢她,因为那回她跟
他大侃了一通解放“本我”的理论,使他疑心她持有他所谓的那种“华而不实的激
进”观点。彼得在政治上是保守派。她那回还把他的某个看法斥之为“老生常谈”,
使彼得大为生气,他回敬说她的某一说法“粗野无礼”。我想他这会儿一定看出她
别有用心而来,但眼下还无从得知她究竟有何意图,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先不想拆
她的台,他需要证据。
侍者又来了,伦问恩斯丽要喝点什么。她犹豫了一番,然后怯生生地说:“嗯,
请来一杯姜味汽水,行吗?”
伦满面笑容地看着她说:“玛丽安,我听说你有了个新伙伴与你同住,可你没
告诉我她是这么年轻啊。”
“我对她留心着,”我没好气地说,“准备给家里这边的年轻人呢。”我心中
对恩斯丽恼火透了。她使我陷入到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她这不是在骗人吗?我可
以拆穿她的把戏,告诉伦她其实比我还大上几个月,已经大学毕业;或者默不作声,
那就等于帮她行骗了。我十分清楚她的企图,她把伦看作是可以猎取的目标,这是
先来进行侦查的.因为她预感到我是不乐意介绍他们相互认识的。
侍者端来了姜味汽水,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向她要出生证明看。不过我转而一想,
凡是有经验的侍者都知道,作这种打扮的姑娘尽管显得十分年轻,但如果不到十八
岁,是决不敢进酒吧要姜味汽水的。他们怀疑的往往是那些穿得老气的少年人,而
恩斯丽打扮得一点不老气。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套棉布夏装,白底上打着粉红和淡
蓝格子,领圈是花边,我是第一回看见她穿这件衣服。她的头发盘在脑后,扎了个
粉红的蝴蝶结,一只手腕上戴了叮当响的带有小饰物的银手镯。她只淡淡化了一层
妆,眼圈仔细上了眼影(不过非得要仔细观察才看得出来),使她圆圆的蓝眼睛大
了一倍,至于她那椭圆的长指甲便只能忍痛牺牲了,她把指甲几乎咬到了肉根,边
缘凹凸不平,就像是中学生那样。我看得出来,她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伦在同她谈
着,问她问题,引她开口。她小口啜饮着汽水,羞答答地回上一句半句话。
有彼得在一旁听着,她显然不敢多说。伦问起她的工作时,她总算说了句真话。
“我在一家电动牙刷公司工作,”脸上一片飞红,像是害臊得不得了。我气得几乎
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说,“我要到外面走廊上吸一口新鲜空气。”其实我是想考虑
一下到底怎么办,我总不能不顾同学情分,眼看伦受骗上当吧。恩斯丽一定对此有
些预感,她在我站起来时意味深长地瞪了我一眼。
到了外面,我双臂搁在护墙的顶部(那大概有我脖子那么高)朝市区望去。一
道发光的车流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一直到一片黑影之前才拐弯绕过,那儿是公园。
还有另一道车流与之直角相交,一直向左右延伸,到远处才消失在黑暗中。我该怎
么办呢?我是不是多管闲事?我完全明白,要是我插手干预,那么这就意味我同恩
斯丽之间那种彼此心照的默契从此被打破,她肯定会在彼得的问题上对我进行报复,
她做这种事可是好手。
东部天际远远可以看见闪电,要下雷阵雨了。“很好,”我大声说,“这一来
空气可以清爽一些了。”既然我还没有考虑好该采取什么措施,我得注意保持清醒,
兔得不留神说出什么话来。我在回廊里踱了两三趟,觉得回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奇怪的是,我发现自己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路竟然有点不稳了。
侍者一定又来过了,我发现我的位置上又上了一杯杜松子酒。彼得和伦正聊得
起劲,几乎没有注意到我回来。恩斯丽默默地坐着,双眼低垂,晃动着姜汁汽水杯
里的冰块。我把她这副最新的形象仔细观察了一番,她不由使我想起圣诞节时商店
里摆放的那种胖乎乎的大娃娃,那种娃娃眼睛雪亮,白里泛红的胶皮皮肤可以用水
洗,还有一头亮闪闪的人造头发。
我又竖起耳朵想听听彼得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好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
他正在跟伦谈件往事,似乎是与打猎有关的。我知道彼得常去打猎,尤其是跟他那
帮老朋友一起去,但是他从来没有同我谈多少这方面的事。只是有一回他说他们只
打乌鸦、旱獭和其他一些有害的小动物。
“这样我便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正好打中了心脏。其余的都吓跑了。我把那
只兔子拣了起来,特里格说,你会开膛吧,只要破开肚子,用力一抖,那些内脏就
全掉出来了。’我抽出刀子,那是呱呱叫的德国刀,把肚子破开,拎起后腿啪的用
力一摔,这下可不得了,弄得到处都是血和内脏,溅得我满头满脸,弄得一塌糊涂,
树枝上也挂了免肠子,老天,周围的树上弄得一片血红……”
他停住口笑了,伦也咧嘴笑了笑。彼得的声音完全变了,我简直听不出这是他
在说话。我心中突然闪现了那张“戒酒”的条文,我告诫自己,彼得是喝多了,我
不能让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受到损害。
“天哪,真滑稽。好在特里格和我都带着旧照相机,我们把那乱七八糟的样子
全都拍了下来。干你这行的一定熟悉照相机,我倒想向你请教一下……”接着他们
谈论起日本产的镜头来。彼得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话也越说越快,我的思路简直
有点跟不上了,我于是不再去听他说,而是专心想象起森林中的那番景象来。我仿
佛坐在暗暗的房间里看幻灯片,只见亮亮的屏幕上绿的,棕色的,红的,真是五颜
六色,天空是蓝色的。彼得身穿格子衬衫,肩上挎着猎枪,背对着我站着。他身边
围着一群我从没见过的老朋友,阳光从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大树的枝叶间照射下来,
把他们的脸照得一清二楚,他们咧开嘴巴狂笑,个个脸上溅着鲜血。我看不见那只
兔子。
我将胳膊支在黑色桌面上,身于朝前探去。我希望彼得掉转头来同我说话,我
要听见他正常的声音,但是他不肯。我看着漆黑的桌面上那另外三个人的影子,他
们的一举一动映在雪亮的桌面上,就像在一个水池里一样。桌面上只看见他们下巴,
除了恩斯丽的眼睛之外,看不见另两人的眼睛,恩斯丽正垂着眼帘望着自己的酒杯。
过了一会儿,我有点惊奇地发现在我手边落下了一大滴湿湿的东西。我用手指去抹
了抹,把它涂了开来,突然我意识到这是眼泪,不由大吃一惊。那么我一定是在哭!
我不知所措,心乱如麻,就像吞下了一只蝌蚪似的,这会儿,我心中的委屈终于突
破了防线。我支撑不住,要当众闹笑话了,这是万万不行的。
我尽可能不惹人注意,悄悄从座位上溜了出来,我穿过房间,向更衣间走去,
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其他桌子。在肯定了里面没有别人之后(我不想让别人
看见),我走进一个粉红色的豪华小隔间,锁上房门,在里面哭了几分钟。我也不
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过,我觉得这有
些荒唐。“别过分激动,”我轻声对自己说,“别出洋相。”手边就有一卷又白又
软的卫生纸,无奈地挂在那里等人使用。我撕下一条捋了捋鼻子。
一双鞋子出现在我面前,我注意地从我那个小隔间的门底下观察着。我敢肯定,
那是恩斯丽的。
“玛丽安,”她叫道,“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擦干眼泪走了出来。
“哎,”我说,口气尽量显得平静如常,“找好目标了吗?”
“那还说不定,”她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先得多了解一些他的情况。自然你
是不会多嘴的。”
“我想不会吧,”我说,“不过这似乎有点不够朋友。这就像是用胶水粘小鸟,
或者打着电筒叉鱼这类事儿。”
“我又不会拿他怎样,”她对我的比喻很不以为然,“对他毫无坏处。”她取
下了那个粉红的蝴蝶结,梳了梳头。“你怎么啦?我看见你刚才在掉眼泪。”
“没什么,”我说,“你知道我是不会喝酒的,也许是湿度太大了吧。”这时
我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我们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彼得正连珠炮似地在跟伦谈论拍摄自己的照片的不
同方法,诸如借助镜子啦,利用自拍装置,在按过快门之后再跑到自己位置上去啦,
或者利用长快线打开快门以及气压型快线打开闪光灯啦。伦也插话谈了谈如何对准
焦距的事,但在我坐下来几分钟后,他朝我飞快地瞟了一眼,神情很有些特别,似
乎对我有些不满。接着他又同彼得谈下去。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看看他,又看看彼
得。彼得一边说,一边冲我笑了笑。他尽管温情脉脉,但仍保持一段距离,这下我
想我算明白了。他是把我当作舞台上的道具,虽然不说话,但却靠得住,是个平面
的轮廓。他并不是故意冷落我,我也许是多心了(刚才我很可笑地跑掉,是不是为
了这缘故呢?),其实他是依靠我在表演呢!伦那样瞧我,是因为他觉得我故意让
自己采取低姿态。如果确实如此的话,这其中的关系要比我先前说的严重多了。伦
一向就不赞成别人结婚成家,对他喜欢的人更是如此。其实他对真相并不了解,他
是弄错了。
突然我又感到一阵惊慌,我抓住了桌子边沿。这间方形的房间布置优雅大方,
四周是带环的窗帘,铺了色彩淡雅的地毯,还挂着水晶灯座,但是它掩盖着一些见
不得人的东西,那低低的谈话声中也蕴藏着不易觉察的危险。“坚持住,”我自言
自语道,“不要动。”我望了望门和窗户,估算着距离。我非得出去不行。
电灯一下熄灭了,然后又亮了起来。“先生们,打烊时间到了。”传来一阵把
椅子推回原处的声音。
我们乘电梯下了楼。在我们走出电梯时,伦说,“时间还早,一起再上我那儿
喝一杯,好吗?你还可以瞧瞧我的望远倍率镜呢。”彼得回答说,“好极了,我们
去吧。”
我们从玻璃门走了出去。我挽住彼得的手臂走在前面。恩斯丽故意落在后面一
段路,好让伦陪她一起走。
大街上空气凉快一些了,起了一点风。我放开彼得的胳膊,猛的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