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黄昏时的地铁站

  我们在黄昏时分向地铁站走去,一路上只听见蟋蟀鸣叫,还有隐隐约约的电视

  声(有些房屋窗户洞开着,我们可以看到电视屏幕闪着蓝光),还可以闻到柏油晒

  热发出的气味。我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不透气,就像皮肤外面给裹了一层湿漉漉

  的生面一样。我有些担心思斯丽不高兴,她问声不响,表明了她的态度。

  “这顿饭还不错,”我说,同恩斯丽比,克拉拉毕竟是我多年的朋友,我总得

  说她的好话;“乔倒学会了做一手好菜。”

  “她怎么看得下去的?”恩斯丽的口气比平时激烈得多。“她只是躺在那里,

  所有的活儿都让男的做!她就是让人把自己当成个宝贝来服侍。”

  “暧,她有七个月的身孕了,”我说,“再说她身体一向就不好。

  “她身体不好?”恩斯丽气冲冲地说,“她好得很呢,身体不好的是她丈夫。

  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老了许多,还不到四个月呢。她把他给榨干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呢?”我说。恩斯丽说这话,我有些不痛快,她不能理解克

  拉拉的处境。

  “嗯,她应该做点事情,即使是形式也好。她学位还没有拿到,对吧?把这段

  时间用起来不是很好吗?很多妇女都是在怀孕时读到学位的。”

  我记得可怜的克拉拉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也曾作出过这样的决定,她原以为只

  是暂时中断一下学业。老二生下后她怨天怨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也算得小心了。”她一向反对服避孕药,认为那可能对人的脾气有副作用,但渐

  渐地她不再那么固执了。她读了本法国小说(是英译本),还有一本与秘鲁考古探

  险有关的书,也谈起过上夜校的事。最近她常常牢骚满腹地说起要“当个好主妇”。

  “恩斯丽,”我说,“你不老是说学位并不能真正说明什么问题吗?”

  “学位本身当然没有什么了不得,”恩俾丽说,“问题是它的象征意义。她应

  该振作起来。”

  我们回到住所后,我想起了伦,我想这会儿给他打电话还不迟。电话通了,他

  在家,互相问好之后,我说想同他见见面。

  “好极了,”他说,“时间和地点由你决定。找个凉快些的地方。这天气真热

  死人,我记得从前夏天并不是这样。”

  “谁叫你回来的,”我说,暗示我知道他回来的原因,好让他接口说下去。

  “回来保险些,”他说,口气中很有些得意。“那边的人就是得寸进尺。”他

  已经带上了些英国口音。“顺便说一句,克拉拉告诉我你又找了个新伙伴同住。”

  “她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我说。恩斯丽已经到厅里来了,她背朝着我坐

  在沙发上。“哦,你是说年纪太大,跟你一样,对吗?”他老同我开玩笑,说我年

  纪太大。

  我笑了。“明天晚上见,好吗?”我说,我突然想,带彼得来同伦见见面,这

  岂不是给他消愁解闷的最好方式。“八点半左右,在公园大饭店。我带个朋友来同

  你见面。

  “啊哈,”伦说,“是克拉拉跟我说的那个人吧。你这是当真吗?”

  “哦,不,不是她,”我让他别乱猜。

  我挂上电话后恩斯丽问道:“你是跟伦·斯兰克说话吧?”

  我说正是。

  “他长得怎样?”她漫不经心地问。

  我没法不告诉她。“哦,一般罢了,说不上漂亮,一头金黄色的卷发,戴一副

  角质架眼镜。怎么啦?”

  “我只是问问罢了。”她站起身,走到厨房里。“要喝杯酒吗?”她大声问。

  “谢谢,不要,”我说,“请给我一杯水就行。”我走进厅里,到窗前的座位

  上坐下了,那里微微有点儿风。

  她端着一杯冰镇威士忌和一杯水进来,把水递给了我,然后坐到了地板上。

  “玛丽安,”她说,“我得跟你说件事儿。”

  她口气十分严肃,我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啦?”

  “我要生个孩子,”她不动声色地说。

  我飞快地吞下一口水。我无法想象恩斯丽会失算到如此地步。“我不信。”

  她笑了。“哎,这并不是说我已经怀孕了,我的意思是我打算怀个孩子。”

  我的心放下了,但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说你准备结婚?”我问,

  连带想起了特里格遭遇的不幸。我尽力猜想恩斯丽会对哪个男人感兴趣,但想象不

  出来,自从我跟她相识以来她对婚姻一向是斩钉截铁地持反对态度的。

  “我早知道你会问这句话,”她口气里既得意,又掺杂着几分轻蔑。“不,我

  可不打算结婚。大多数孩子的问题是,既有母亲又有父亲实在是太多了。你总不能

  说克拉拉和乔他们那种家庭给孩子的成长提供了十分理想的条件吧。想想看,在孩

  子眼里,母亲和父亲两种形象乱成了一团,他们的心理已经不很正常了。这在很大

  程度上是父亲的原因。”

  “不过乔可是太棒啦,”我嚷道,“他几乎把所有的事都包下来了,要不是他,

  克拉拉该怎么办呢?”

  “的确如此,”恩斯丽说,“她就得自己来应付。她是可以应付的,那样对孩

  子的抚育就不会这么乱七八糟的了。如今把家庭毁了的就是丈夫,你有没有注意到

  她连奶都不给孩子喂。”

  “孩子长牙了啊,”我驳斥她,“大多数人都在孩子出牙时给他们断奶。”

  “胡说,”恩斯丽沉下脸说,“我敢打赌这一定是乔的主意。在南美洲人们给

  孩子喂奶的时间要长得多,北美的男子不喜欢表现母子亲情这种最自然的方式,因

  为这使他们觉得自己成为局外人。像现在这样乔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奶瓶喂孩子。

  如果不给女人这些干扰的话,不用别人讲,她就会尽可能自动延长孩子的哺乳期,

  我肯定会这样做的。”

  我觉得我们谈的似乎有点不得要领;这是一个实际问题,我们却在大谈理论。

  我决定对她来一次人身攻击:“恩斯丽,你对养育婴儿可说一窍不通。你其实并不

  怎么喜欢小孩子,我听你说过小孩子又是脏又是吵。”

  恩斯丽回答说:“不喜欢别人的孩子并不等于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我无法否认这一点。我给搞糟了,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解释我为什么反对她的计

  划。最糟糕的是她很可能真的那样干。她一认准目标,就会全力以赴取得成功,尽

  管在我看来,她的有些想法并不合理,这件事就是如此。我决定就事论事跟她谈一

  谈。

  “好吧,”我说,“就算你说得不错。不过,恩斯丽,你干吗想要生孩子呢?

  有了孩子你怎么办呢?”

  她很不高兴地朝我看了一眼。“每个女人至少应该生一个孩子。”这句话的口

  吻就像收音机里的广告,说每个女人至少应该有个电吹风一样。“这甚至比性生活

  更为重要,它会使你内心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恩斯丽喜欢看人类学家写的有关

  原始文化的平装本图书,她堆在地板上的衣服当中就塞了好几本。她那个大学要学

  生选这门课。

  “不过干吗在现在呢?”我问,想尽力找出些反对的理由。“开画廊的事怎么

  办?还有结交画家朋友呢?”我把这些事提出来引诱她,就像在驴子面前晃动胡萝

  卜一样。

  恩斯丽朝我瞪大了眼睛。“生孩子跟开画廊又有什么关系?你总是采取这种非

  此即被的思维方式,这件事情不能割裂开来看。至于为什么选现在,嗯,对这个问

  题我考虑了好些时候了。人总会感到生活中需要有个目标,你说是吗?那么,年轻

  时把孩子生下来不是挺好的吗?你可以在精力充沛的时候享受一下做母亲的欢乐啊。

  此外,医学上证明,二十至三十岁的母亲生下的孩子往往最为健康。”

  “你准备自己带吗?”我问。一边朝起居室四处望了一眼,心中已经在估算要

  给这些家具打包、运输得花多少时间、金钱和精力。这儿大件的东西大多是我的:

  那张厚实的圆咖啡桌来自我老家一个亲戚的阁楼,来客人时我们用的那张胡桃木垂

  板桌也是别人送的,单人沙发和长沙发都是我从救世军那里拣来,叫人重新换了皮

  面。属于恩斯丽的东西有那张特大的西德·巴拉的电影海报和颜色鲜艳的纸花,还

  有烟灰缸和印有几何图案的塑料吹气垫子。彼得老说我们起居室风格不统一。我从

  来没有想要在这里长住,但这会儿想到有可能不得不搬家,这个地方倒显得十分安

  定,叫我有些割舍不下。两张桌子的腿都牢牢地站在地板上,很难想象有一天这里

  会发生变化:让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张圆咖啡桌从那条窄窄的楼梯上搬下去,把

  西德·巴拉那张画给取下来,露出石灰墙上的裂纹,再把那些塑料垫子放掉气送到

  卡车上运走。我想,楼下房东太太很可能认为恩斯丽的怀孕是一种违约行为,从而

  上法庭告她。

  恩斯丽板起了脸,“当然我自己带。花了这么多的心思,到头来自己不带,那

  有什么意思?”

  “总之一句话,”我喝下了杯里的水说,“你决定横下心来生一个没有合法身

  份的孩子,并且亲自把他带大。”

  “哦,真不耐烦做这种说明。干吗使用那个可怕的资产阶级的词儿呢?生产本

  来就是合法的,不是吗?玛丽安,你就是假正经,这也正是这个社会的通病。”

  “好吧,就算我是假正经好了,”我说,心中暗暗有些不高兴,我想一般人哪

  里会像我这样开明随和。“不过既然社会是这样,你不是太自私了吗?孩子将来不

  是会为此受苦吗?你又怎么抚养他,怎样面对别人的偏见等等的问题呢?”

  “要是没有人带头闯一闯,社会怎么能发展呢?”她说,口气庄重得像是个社

  会改革家,“我只会把真相和盘托出。我知道到处都会遇到麻烦,但我确信,甚至

  就在此地,也是会有人对此持宽容态度的。我的意思是,这同自己不小心无意之中

  怀上孩子是不同的。”

  我们坐着,有好几分钟没有开口。看来关键的一点已经确定下来了。“好吧,”

  我最后说,“你显然一切都考虑好了。不过父亲的问题怎么解决呢?我知道在实践

  中这只是小事一桩,但你总需要一个啊,哦,即使是短短几天也得有个人呀。你总

  不能像植物那样开花结子吧。”

  “嗯,”她说,显然很是重视我这番话,“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个

  人遗传上不能有什么毛病、相貌也得在中上水平。要是有个人能理解我的用心,同

  我好好配合,不会啰嗦同我结婚什么的就好了。”

  听她这番话,像是农民在讨论给母牛配种似的,我心中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那你想好对象了吗?那个牙科学生怎么样?”

  “老天,他不成,”她说,“他没有下巴。”

  “那么要出庭给电动牙刷谋杀案作证的那个人呢?”

  她皱起眉头。“那人好像不怎么聪明。我自然希望找个画家,不过这在遗传上

  太冒险,如今这些搞艺术的个个都服迷幻药,染色体一定都分裂了。我想到可以把

  去年那个弗雷迪找来,他是决计不会有意见的,不过他太胖了一点,到了下午又是

  一脸的胡子茬。我可不想要个肥孩子。”

  “有胡子茬的也不行,”我凑着她的话说。

  恩斯丽气恼地看了我一眼。“你这是在讽刺我呢,”她说,“不过,要是人们

  能多关心一下儿女会从双亲身上继承到哪些品质,那么他们就会慎重得多了。大家

  知道人类的素质可说每况愈下,其原因就是人们不负责任,将一些不好的基因一代

  代往下传。从医学的观点分析,过去进行的自然选择如今不起作用了。”

  我越听越糊涂。我明知恩斯丽不对,但她的话听起来振振有词的。我想还是去

  睡觉算了,免得被她牵住鼻子、弄得我是非也分不清了。

  我回到自己房里,坐到床上。背倚着墙思考起来。起初我想能不能有办法挡住

  她,接着想想也就算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又跟我有何相干?不过我还是希望

  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很快就会觉悟到这个想法太荒唐。我要做的只是根据需要作

  些调整就是,大不了到非搬家不可的时候,再找个同住的搭档就行。可是,就这样

  对恩斯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合适吗?我可不想对朋友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

  我钻进被窝,心里很不踏实。

  6

  闹钟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在梦中我一低头,只见自己的两只脚就要像果冻

  似地融掉了,我连忙套上一双胶皮靴,结果发现手指尖儿变得透明。我正想到镜子

  跟前去瞧一瞧自己的脸会不会有问题,这时我醒了。平时我是不大记得自己做的梦

  的。

  恩斯丽还在睡,这样我就独自煮好了蛋,喝了番茄汁和咖啡。然后穿上一套适

  合去从事调查工作的服装,即上班穿的裙子,上身是件长袖衬衫,脚上穿双低跟皮

  鞋。我想还是早点开始好,不过也不能太早,因为男人在休息比总想多睡一会儿,

  去早了人还没起床。我拿出市区的地图研究了一番,我知道对有些地段将要进行正

  式调查,先把那些区域排除在外。接着我吃了几片烤面包,又喝了一杯咖啡,同时

  把准备要去的几条路线想好了。

  我只需要找上七八个每周喝点啤酒的男子(至少达到某一平均值),只要他们

  肯回答那些问题就行。因为这个周末时间长,要找到这些人就要比平常困难些。根

  据我的经验,对这类回答调查问卷的事,男人通常不像妇女那么愿意配合。我住所

  附近的街道是不能包括在内的,因为楼下房东太太很可能听到风声,说是我在向邻

  居打听他们究竟喝多少啤酒。此外,我还觉得这一带的人喝的恐怕是威士忌而不是

  啤酒,还有些寡妇根本就不喝酒。再往西去是些寄宿舍,那地区也应予以排除,我

  曾经去那里进行过一次土豆片口味调查,结果发现那些房东太太态度十分恶劣。她

  们大概认为我是政府派来的,装作搞调研,实际上是来刺探她们是否如实申报房客

  的实际人数,以便提高她们的税额。我也考虑过大学附近的学生联谊会的房子,但

  这一调查对被访问人的年龄有限制,因此只能作罢了。

  我乘公共汽车到地铁站,下车后先在报销单上把车费记上作“交通费”,然后

  穿过马路,先下坡走到地铁站对面公园里。公园里是一片平地,没有树木,一角有

  个垒球场,但并没有人在打球。其余都是草地,草都发黄了,踩上去窸窸窸窸乱响。

  今天又跟昨天一样没风,很是闷热。天上没云,但并不晴朗,空气中湿度很大,到

  处像是弥漫着看不见的水蒸气,因此远处物体的颜色和轮廓都模模糊糊的。

  公园的尽头是条隆起的柏油小道,我走了上去。它通往一条全是住宅的街道,

  街道两边紧紧挤在一起的房子不高大,显得有些破旧,都是些鞋盒子样的二层楼建

  筑,窗户和屋檐下面镶着木框。有些房子的木边框新近油漆过,这反而把历经日晒

  雨淋的木板贴面的正墙衬托得更破旧。这样的地区,过去几十年里一直走下坡路,

  只是在近三五年中才又有了起色。有些人从郊区搬来,把这些房子买下之后重新油

  漆,把它们漆成一片很不自然的白色,又铺上石板小道,在水泥花盆里种上常绿植

  物,大门边上装起古色古香的驿车灯。这些油漆一新的房子在其他那些房子旁边显

  得有几分轻浮,它们似乎故意以一种不负责任的轻松心情扭过头去,回避现代的种

  种问题,对破烂的环境和拘谨的气候不理不睬。我决定不到这些重新装修过的屋子

  里去,住在那里面的人不会是我要找的那种类型,他们是喝马提尼酒的。

  要是你明知你非得走到一排大门紧闭的房子前面,去敲门求人的话,你总会觉

  得那些大门有几分可畏。我整理了一下衣裙,挺起身子,脸上尽可能摆出一副公务

  在身却又和蔼的笑容,练习了好一会儿,又走过了一个街区,这才鼓起勇气准备开

  始。在这个街区的尽头有一幢看来还比较新的公寓房,我决心选它作目标,这样的

  房子里面不会很热,有可能找到各种各样愿意接受采访的人。

  我按了门铃。有个人影在临街窗户半透明的白色窗帘后面看了我一眼,接着门

  打开了。开门的是个五官轮廓分明的女人,她穿着一条带胸兜的印花裙,脸上一点

  也没有化妆,连口红也没搽。脚上是一双系带的黑色皮鞋,鞋跟很厚,不由使我想

  到“畸形”这个词儿,同时也使我联想起百货商店地下室里的廉价商品部。

  “早上好,我是西摩调研所的,”我强作笑容说。“我们在进行一点调研工作,

  不知能不能劳驾您先生回答几个问题?”

  “你是来搞推销的吗?”她看了看我手上的铅笔和表格,问道。

  “哦,不!同推销毫无关系。我们公司是搞市场调研的,只是问一些问题。这

  有助于改进商品的质量,”我怯怯地加上一句,心想这里看来是不行的了。

  “是什么东西?”她问,因为疑心嘴角抿紧了。

  “嗯,其实就是啤酒,”我说,口气尽量显得甜丝丝的,让这两个字听起来像

  蜜糖那么可爱。

  她的脸色变了,我想她就要一口回绝,将我拒之门外了。不过她犹豫了一下,

  让到一边说道:“进来吧。”冰冷的口气使我想起了冷麦片粥。

  我走进一尘不染的铺了地砖的门道,闻到了家具蜡和漂白粉的气味,那个女人

  走进里面一扇门里,随手把门带上了。传来一阵低语声,随后门又打开了,一个白

  头发的高个子男人皱着眉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个女人。尽管天气这么热,那个

  男子还是穿着一件黑上装。

  “哎,小姐,”他对我说,“我不打算责怪你,因为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姑娘,

  只是天真无知,被人利用来干这可恶的差事。不过请你把这几份东西带给你的雇主,

  说不定那些人的心还没有环到顽固不化的地步呢。宣传饮酒,鼓动人喝得酩酊大醉

  是罪过的,是对上帝犯罪。”

  我接过他递来的几张布道条文,不过觉得自己作为西摩调研所的雇员,有必要

  为公司说句话:“是这样,我们公司并不是卖啤酒的。”

  “这没有什么两样,”他严厉地说,“完全是一码事。‘主说,凡是不站在我

  一边的人就是在反对我。’不要再替那些给人类带来苦难和堕落的贩子的墓穴涂脂

  抹粉了。”他正要转身,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小姐,这些东西你也

  可以看看。自然你从来不会让酒来沾污你的嘴唇,不过没有哪个人是纯洁无瑕,在

  诱惑面前万无一失的。也许善的种子不会落在路边,更不会掉在石子地面上。”

  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谢谢”,那男人嘴向两边咧了咧笑了。他妻子

  一直在旁边颇有几分得意地望着这场小小的布道,这时迈上前来替我打开了大门。

  我走了出去,出于条件反射,我差一点儿要想跟他俩握手道别,就像走出教堂的大

  门一样。

  这个开头很糟糕。我朝下面一家走去,一边望着手上的布道条文。有一份告诫

  人们“戒酒”,另一份有个动人的标题:“饮酒与魔鬼”。我想那人一定是个牧师,

  不过肯定不是圣公会的,也不大像是联合基督教会的,大概是某个不为人知的教派

  的吧。

  隔壁没人在家,接下来那家开门的是个嘴边满是巧克力污痕的小孩,他告诉我

  爸爸还没起床。一到下面那家门口,我立刻就知道终于找对了地方。大门敞开着,

  在我按门铃后不久走出来一个男子,他中等身材,身体壮实,几乎可以算得上胖。

  他打开了网格门,我发现他脚上只有袜子,没有穿鞋,身上是一件汗衫和百慕大短

  裤。他脸上红彤彤的。

  我说明了来意,给他看了那张上面画有每周啤酒平均消费量的图表,消费量分

  成11类,从0到10,用数字标明。公司这样设计,是因为有些人不愿意用一大堆话来

  说明自己消费多少啤酒。这个人挑了第9类,这是第二格。几乎没有人会选第10类,

  人人都不希望自己是喝得最多的。

  等把这点手续完成之后,那人说:“到厅里来坐一会儿吧。天这样热,你在外

  面跑,一定是够累的。我妻子刚刚出去买东西了。”他随便加上一句。

  我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把电视声音拧小了。我看见在他椅子旁边的

  地板上有半瓶啤酒,那也是麋鹿啤酒的竞争对手之一。他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一

  面用手帕擦额头,一面回答开头的几个问题,那副神气就像专家对他那一行中的问

  题下结论一般。在听了电话广告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搔了搔那毛茸茸的胸脯,然后

  便热情洋溢地大加赞赏,干广告这一行的人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样的反应吗?在完

  成这一切之后,我记下了他的名字和地址,公司规定要这样做,以避免对同一人重

  复进行调查。随后我站起身来谢了谢他,却不料他猛然起身朝我凑过来,醉醺醺的

  带着一丝淫笑:“嘿,像你这么个漂亮的小妞,干吗到处乱跑向男人打听他们喝了

  多少啤酒啊?”他边说边喷唾沫星子,“你该待在家里让哪个大个子男人好好服侍

  呀。”

  我把两张劝戒酒的布道文塞到他朝我伸过来的湿漉漉的手掌心里,转身逃了出

  来。

  接下来我又草草地调查了四个人,没碰到什么问题。在调查过程中,我发现问

  卷需要加上“无电话……调查结束”这一栏以及“不收听广播”这项,而喜欢广告

  中那种欢乐气氛的人对“叮咚”两个字不赞成,认为太“轻挑”,或者正如有个人

  说的,“太低级趣味”。第五位调查对象是个瘦高个儿,头微微有些秃,他什么话

  都怕说,要他开口简直就像要用钳子去给他拔牙那样难。我每问他一个问题,他的

  脸就涨得通红,只见他喉结一上一下的,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听了那段广告之后,

  他有好几分钟一言不发,我问他:“您觉得这广告怎样?是‘很喜欢’,或者‘还

  可以’,或者‘不大喜欢’?”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是的”两个字来,声音低

  得几乎听不见。

  我只要再调查两个人就算完成任务了,我决定跳过几幢房子到那个方方的公寓

  楼去。进门还是采用老办法,即把所有的门铃同时按一遍,看哪个人会上当把门打

  开。

  屋子里很凉快,我沿着一道不长的楼梯走上楼,楼梯上的地毯刚开始变薄。我

  敲了敲第一个房门,门上是6号,我觉得有点儿怪,因为按照它的位置应该是1号。

  敲门后没人应声,我又用力敲了一下。等了一会,正准备试下一家时,门无声

  无息地打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个男孩子,估计大概十五岁上下。

  他用一个手指揉着眼睛,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他没穿衬衫,瘦骨伶什的,肋

  骨突了出来,就像中世纪木刻中那些皮包骨的人像。他胸前的皮肤几乎没有颜色,

  并不是白的。而有点接近旧床单那种暗黄色。他光着脚,身上只穿一条卡其短裤。

  一头直直的黑头发乱糟糟的,从额头上披下来遮到了眼睛上,他的目光显得固执而

  悲凉,像是故意摆出这副神情似的。

  我们彼此望着对方,他显然并不想开口,而我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带的那

  些问卷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了,而且我还隐约觉得它们反而有点碍事。最后,我终于

  开口道:“你好,你父亲在家吗?”边说边觉得很不自然。

  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不,他早死了,一他说。

  “啊,”我站在门前,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这里同外面闷热的天气反差太大,

  我有点头晕了。时间像是转换成慢镜头,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但我也没法离开或

  者走动,他还是站在门口。

  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似乎有几个钟头),我突然意识到他也许不像外表上那

  么年轻。他眼睛周围有些黑晕,眼角边也出现了一些细细的鱼尾纹。“你真只有十

  五岁吗广我问,似乎这是他告诉我的。

  “我二十六了,”他苦着脸说。

  我真的吓了一跳,他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个加速器的开关,我

  飞快地把自我介绍背了出来,告诉他我来自西摩调研所不是来推销货物只是为改进

  产品质量而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即平均每周喝多少啤酒,我边说边寻思他这样的人总

  不至于滴酒不沾,而只是被链子锁在地牢里,靠看守扔给他的几块面包皮再加上几

  杯水为--为生吧。他虽然愁容满面,却显得很感兴趣,就像有的人竟然会对死狗

  感兴趣一样。因此我把那张每周平均消费量的卡片拿给他看,请他选择自己的等级。

  他看了有一分钟,又把它翻转过来看了一下(反面没有字),闭上眼睛,然后说,

  “第6类。”

  那就是说每周喝七到十瓶啤酒,这一水平足以使他来填写问卷了,我把这点告

  诉了他。“那就进来吧,”他说。我迈过门槛,心里感到有点不安,木头房门在我

  身后砰的关了起来。

  里面是一间四方形中等大小的起居室,一边是小厨房,另一边是通往卧室的过

  道。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百叶窗帘上的塑料页片关着,房间里一片昏暗。在半明不

  暗的光线下,我勉强可以看出墙面是白的,没有挂画。地上铺着十分讲究的波斯地

  毯,上面的图案是褐红色、绿色和紫色的涡旋和花朵,我觉得这要比我们那位房东

  太太家客厅里铺的更好看,那还是她祖父的遗物呢。一面靠墙是整排的书架,就是

  人们自己动手用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那种。除此之外,房里仅有的家具就是三张其

  大无比的单人沙发,它们填充得鼓鼓囊囊的,已经有了些年头了,其中一张是红色

  长毛绒的,一张是旧的蓝绿色织锦缎的,还有一张是紫色的,已经泛白了,每张沙

  发旁边都有一盏落地灯。房间里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纸片啦,笔记本啦,书本啦什么

  的,有些书封面朝上打开着,有些书中间插了铅笔和纸条当作书签用。

  “你独个儿住吗?”我问。

  他还是愁眉不展地看着我。“这要看你所谓的‘独个儿’是什么意思了,”他

  慢条斯理地说。

  “哦,我明白了,”我礼貌地回答。我走进房间,高一脚低一脚地跨过地上的

  那些东西,尽量保持兴致勃勃的神情。我朝那张紫色的沙发走过去,因为只有那上

  面空着,没有乱七八糟的纸张。

  “那张沙发你不能坐,”他在我背后说,口气当中有点儿不高兴,“那是特雷

  弗的座位。他不喜欢别人坐。”

  “哦,那么红色的可以坐吗?”

  “嗯,那是费什的,他不会在意你坐他的沙发,至少我想他是不会在意的。不

  过上面放着他的论文,你会弄乱掉的。”那上面本来就乱糟糟的,我看不出在上面

  坐一会儿怎么就会更糟糕,不过我没有做声。我怀疑费什和特雷弗是不是这个孩子

  想象出来的人物,另外他告诉我的年龄也可能只是撒谎。在房里的光线下看,他的

  面孔像是个十岁的男孩。他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垂着肩膀,两手交叉在

  胸前,握住自己的手肘。

  “那么你的沙发是绿色的那张了?”

  “不错,”他说,“不过我自己也有两个礼拜没在上面坐了,那上面的东西都

  整理归类好了。”

  我很想走过去瞧一眼他整理归类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不过又想到自己的任务。

  “那么坐在哪里呢?”

  “坐在地板上,”他说,一要不就到厨房里,或者我的卧室里去。”

  “哦,不要到卧室里去,”我连忙说。我又跨过那些纸张回到原地,朝角落那

  里的厨房探头望了望。一股特别的气味扑面而来--小厨房每个角落里似乎都放着

  垃圾袋,其余的地方呢全是些大锅子水壶什么的,有些是干净的,有些还没有洗。

  “厨房里看来也没空的地方了,”他说。我俯下身子打算把地上的书籍纸张清理出

  一块地方来,就像人们清除池塘水面上的垃圾一般。

  “你最好别去动这些东西,”他说。“有的不是我的。你会把它们弄乱掉的。

  我们还是到卧室里去吧。”他没精打采地穿过客厅,走进一扇打开着的房门里,我

  别无选择,只好跟了进去。

  那是个长方形的房间,白墙壁,光线也同厅里一样暗,百叶窗帘也合上了。没

  有什么家具,只有一个熨衣板,上面还有个熨斗,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副象棋,几个

  棋子零零落落掉在外面,地板上有架打字机,还有个纸板箱,看来是放脏衣服用的,

  我进门时他把它踢到柜子里去了,再就是一张窄窄的床。他拉过一条灰色的军用毛

  毯,遮住那皱巴巴的床单,自己爬上床,盘腿坐了下来,倚在墙角落里。他打开了

  床上方那盏看书用的灯,从后面裤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烟后又放回裤袋里。

  他点起了烟,窝着双手抽了起来,那模样活像是一个饿着肚子的菩萨在给自己烧香

  上供。

  “开始吧,”他说。

  我坐在床边上(屋子里没有椅子),拿出问卷边问边填。我每问一个问题,他

  总是把头往后一仰,靠在墙上,闭起双眼,然后才作出回答。在这之后,他又睁开

  眼睛看着我问下一个问题,不过你几乎觉察不出他是在注意看你。

  在问到电话广告时,他走到厨房里电话前去拨打那个号码,我觉得他在那里待

  了好长一段时间,便走出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只见他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

  上,嘴巴咧了开来,几乎像是在微笑。

  “你其实只应该听一次,”我告诉他,有点儿不高兴。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听筒。“等你走后我能不能再多听几遍?”他问道,那怯生

  生的讨好口气就像小孩子想多要一块饼干似的。

  “可以,”我说,“不过不要在下星期打,行吗?”我不想让他占住线路,影

  响对别人的调查。

  我们又回到他的卧室里,照原样坐了下来。“我现在把那个广告逐句给你重复

  一遍,每念一句请您告诉我您会想起什么东西来,”我说。这是问卷中自由联想的

  那个部分,用来测试某些关键词语在人们心目中所引起的直接反应。“首先是‘具

  有真正男子汉风味’这句话,你会想到什么?”

  他头朝后一仰,又闭上了眼睛。“一身臭汗,”他边说边想,“帆布运动鞋,

  地下更衣室和下体弹力护身。”

  采访员应当把答案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于是我便照此办理了。我想何不把这

  次调研塞到那正式调查的档案里,让某个用水笔给答卷打勾的同事--也许威默尔

  太太啦,或者是根特里奇太太啦--看了觉得不那么单调乏味,千篇一律。她看到

  后准会大声念给别人听,听的人肯定会说答案真是无奇不有,这个话题足够让大家

  在喝咖啡时谈论三四次。

  “‘清清凉凉饮上一大口’这句怎样?”

  “想不起什么来。幄,等一下。那是一只鸟,白白的,从高处直往下掉,在冬

  天,给枪弹打中了心脏,羽毛飞飞扬扬地四处乱飘……这倒像心理医生给你做的那

  种文字游戏,”他说,眼睛睁了开来,“我一向都挺喜欢做这种游戏,它要比带图

  画的那种好。”

  我说:“我想它们道理是一样的。‘口味健康称心’这一句怎样?”

  他考虑了几分钟。“那使人觉得烧心,”他说,“嗅,不,这样说不对。”他

  额头皱了起来。“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吃人肉的故事。”他第一次显得有点沮丧

  的样子。“我知道这种格式,在(十日谈”中有一个,格林②的童话中也有两三个。

  说的是做丈夫的把妻子的情人给杀了,或者是情人杀了丈夫,把心挖了出来炖汤或

  者做成馅饼后,放在银盘子里端上桌,另一个人就吃了下去。不过那同健康也扯不

  大上,对吗?莎士比亚,”他的声音不那么激动了,“莎士比亚也写过类似的东西。

  在《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③当中就有这样一个场面,不过这究竟是不是出自莎

  士比亚之手,人们还有争论,或者……”

  “谢谢你,”我忙着记录。这时我已得出结论,这个人患有某种类型的强迫性

  神经官能症,我最好保持镇静,不要露出害怕的神情来。我其实例并不害怕--他

  看来并不像是暴力型的--但这些问题肯定会使他紧张。他在精神上也许到了某种

  危险的边缘,一两个词儿很可能使他失控。这种类型的人就像我想象的那样,记得

  恩斯丽告诉我一些病例,一点小事例如用词不慎就可能刺激他们。

  “那么,‘叮咚,叫人脑袋飘飘然,醉醺醺’这一句呢?”

  他又考虑了好久。“我看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说,“根本就不通。头两个词

  让我想起一个人长着个玻璃脑袋,被人用棍子敲得叮咚响,就像玻璃碗琴那样。但

  醉醺醺几个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闷闷不乐地说,“依我看这句话对你没多大用

  处。”

  “说得好,”我说,一边寻思要是让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电脑来处理这段东西,

  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还有最后一个,就是‘荒野的风味’这句话。”

  “哦,”他说,口气开始热情起来,“这一句很简单,我听到之后立刻就想到

  了关于狗儿啦马儿啦的彩色电影。‘荒野的风味’显然是条狗,是狼跟爱斯基摩雪

  橇犬的杂交种,它三次救了主人的性命,一次是从火中,一次是从水里,还有一次

  是从坏人手里,如今很可能是白种猎人,而不是印第安人,最后被一个心狠手辣的

  猎手用点二二口径的枪给打死了,主人痛哭失声,将它埋了,大概是埋在雪里。森

  林和湖泊的全景镜头。日落。画面淡出。”

  “很好,”我说,一边飞快地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一时间,只听见铅笔在纸

  上沙沙直响,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哦,还有件讨厌的事我不得不问,就是要请

  您打个分,这五句话用在啤酒上是‘很好’呢,还是‘一般’呢,或者干脆是‘很

  糟’?”

  “这我可没法说,”他说,完全失去了兴趣。“我从来不喝那种东西,我只喝

  威士忌。这几句话对威士忌一句都不适合。”

  我大为吃惊,便对他说:“可你刚才在卡片上选了第6类,就是说每周喝七至十

  瓶啤酒。”

  “是你要我选个数字的呀,”他不紧不慢地说,飞是我的幸运数字。我连房门

  上的号码也叫他们给改了,你瞧,其实这里应该是1号。此外,我还觉得无聊,正想

  找个人说说话。”

  “那就是说我对你的采访完全不算数了,”我板起面孔说,一时间我忘记了其

  实这本来只是预测。

  “哎,你不挺喜欢的吗?”他又似笑非笑地说。“你完全明白你手上其他那些

  答卷都乏味得很。你得承认我今天着实让你快乐了一番。”

  一股无名火陡然从我胸中升起。我一直以为他精神上有毛病,对他满怀同情,

  想不到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骗我的。我可以立刻站起来转身走开,以此来表明我的

  愤懑,或者干脆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我朝他皱起了眉头,一边盘算到底采取哪一种

  做法,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同时还有人说话。

  他往前探着身子,紧张地听了听:然后又往后倚在墙上。“只不过是费什和特

  雷弗,跟我同住的,”他说,“另外两个讨嫌的人。特雷弗最让人心烦,他看到我

  没穿衬衫,屋里又来了个漂亮姑娘,一定是大惊小怪的。”

  厨房里响起装杂货的牛皮纸袋的声音,有个低沉的嗓音在说:“天哪,外面真

  是热得要命。”

  “我想我该走了,”我说。要是另外两个人也同这位一样,我想我是没法对付

  的。我把答卷收拢,刚刚站起身,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喂,邓肯,要不要来杯

  啤酒?”同时,一个毛茸茸的满是胡须的脑袋从门道里探了进来。

  我呆住了。“这么说你还是喝啤酒的了?”

  “对,确实如此。对不起,我不过是想让你陪我多谈一会儿。其他那些话都无

  聊透顶,反正我要说的都已经对你说了。费什,”他对那胡子说,“这是位金发女

  郎。”我勉强笑了笑。其实我的头发并不是金黄色。

  在那个脑袋上面又出现了另一个脑袋,那人白净脸皮,淡淡的头发,脑门已经

  微秃。眼睛是碧蓝的,鼻子长得笔直。他一见到我,下巴就耷拉下来。

  我该走了。“谢谢,”我对床上那位说,口气虽然冷淡,但仍彬彬有礼,“感

  谢您的大力支持。”

  在我向门口走去时,他的脸上真的露出了笑容,那两个人忙不迭地往后退去,

  好让出路来,只听见床上那个人嚷道:“嘿,干吗干这种晦气工作呀?我本以为只

  有身体发胖,穿着邋遢的家庭妇女才干这种事儿呢。”

  “哦,”我回答说,尽可能不失体面,也不想向他解释我在公司里的实际职务

  --嗯,我的职位比这高得多,“人总得吃饭啊,再说,如今拿个学士学位又能找

  到什么好活儿呢?”

  走出大门后我望了望那份答卷。在强烈的太阳光下面,我对他的提问所作的记

  录几乎无法辨认,只见纸上一团灰蒙蒙的笔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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