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命

  狗 命

  老黄把头伸出洞外,只见白茫茫的雾在山头之间走来走去,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洞口边上的小树杂草,都挂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仿佛一双双眼睛在凝望,可轻轻一碰就碎玉飞溅,淋得老黄满脸冰凉。

  老黄回头看一眼正在洞里熟睡的老张,又抖了抖头上的露水,就悄悄下山去了。

  老张醒过来了。脑子已经清醒,可眼皮像是压着大石头,沉甸甸的难以睁开,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感觉到身子的一侧暖烘烘的,心想那个火堆还在燃烧吧。可一股呛人的焦味直钻鼻孔,吓得老张不得不憋足劲,睁开双眼。

  原来火堆里正燃着一只胶鞋,老张连忙伸手捞出鞋子,可鞋子已被烧去了鞋头。

  “老黄,老黄……”老张看到身旁已不见老黄的影子,便吃力地叫唤,心想这一定是老黄闹的鬼,他错将胶鞋当柴草用了。

  “老黄,老黄……”宽旷而又昏暗的溶洞发出微弱的回声,老张不见老黄回应,想必这家伙又出洞搞什么鬼名堂去了。

  老张拖着软答答的身子,挪近火堆,将仅剩的两小截枯柴抛进火堆,他最担心这火堆会灭掉,因为他匆匆上山时带的火柴早已用光了。近来十多天,他只能靠不断地拾柴续火,维持下来。他心里明白,一旦没了这火堆,一者他没法子取暖,二者他没法子烧烤东西吃;这火堆,简直成了他的命根子,他得宠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一样,没日没夜地宠护着火堆。

  老张的肚子叽哩咕噜的叫起来,他的目光不得不四下搜索,可惜已没了可进口的东西。早日拖着虚弱身子爬到洞外偷挖的蕃薯已经吃光了,地上还残留着几瓣剥落的薯皮。薯皮被烧得焦黑焦黑的,简直就是几块火炭。

  “老黄,老……黄……”老张的声音已微弱得没有回声,他想再爬出洞去找点吃的东西,可浑身像拆散了的机器,手和脚都不再听从他的使唤,软绵绵地架在那儿。“难道我就这样饿死在洞里吗?”求生的欲望,让老张不再顾虑太多,他拾起地上黑乎乎的薯皮就往嘴里送,他分明听到牙齿与火炭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那味道像是吃砂泥,又像是吃木头,但此刻仿佛都成了美味佳肴,巴不得快点咽进肚子里……

  “来,来,我来喂你吧。”爱人晓茜来到老张的面前,她手上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芝蔴糊,一股浓香直钻他的鼻孔,直钻得他的五腑六脏都通明透亮。

  爱唱粤剧的晓茜,人说长得像花一样漂亮。可她就是看中相貌平平、老实巴交的老张,人说她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了,连牛粪都插不上。因为狗屎没比牛粪大堆,且比牛粪还臭。

  老张是一名中学教师,教学水平那是铁锤敲锣响当当的,可谁也不会想到,他这么体面的人,却被逼躲到六万大山的一个山洞里,连一个乞丐都比不上;乞丐饿了还可以去讨讨饭,他却不敢随便离开山洞,更别想见到任何亲人。老张本来身体就不大好,每次病倒,都依靠晓茜悉心照料。她知道夫君挺爱吃芝麻糊,每次都千方百计弄些来,并亲自喂他。

  “晓茜,我要……要吃芝……芝麻糊……”老张拼尽力气在喊,可微弱的声音被阴暗的洞穴吞噬了,连一丝回声都没有,这时老张才明白,他心爱的晓茜早已不在身边,一向忠诚的老黄也不知去向,只有他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六万大山的一个山洞里,别说吃自己喜爱的芝麻糊,就是有一口可以入嘴的食物都要谢天谢地了!

  “难道我张永成没被斗死,却要饿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山洞里吗?”老张感觉到死神在向他招手,那几片黑薯皮是无法维持他奄奄一息的生命的。他吃力地睁开双眼,四下里看看,期待着有新的发现,哪怕是有一株野菜甚至一根野草也好,都要拔来塞进嘴里;只可惜除了硬梆梆的石头之外,什么都没有。

  山洞里的黑暗在与火堆里微弱的炭火搏斗,黑暗将炭火紧紧的包围着,黑暗在一步一步的逼进,炭火在一点一点的退却,老张的心也在一点一点的蔫下去。他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拿起自己的胶鞋就往火堆里甩,于是难闻的焦味在洞里弥漫开来,呛得老张两眼又涩又辣,喉咙又干又痒。

  一只冰凉的什么东西钻入了老张的裤腿,老张的身子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的双腿已动弹不得,任由那只冰凉的东西沿着腿脚往里爬,直向他的胯下爬去。

  那家伙真够逗的,它钻到了老张的裤裆处后,也许是有了较大的空间,那家伙便一上一下的蹦跳,老张似乎明白过来了,心里一阵窃喜,他将手伸到裤裆处,拼尽吃奶劲儿,朝着里面蹦来跳去的家伙一把捏了下去。那家伙动弹不得了,可老张自己的下体也被捏得生疼生疼的。他逼不及待地掏出裤裆里的家伙,就着微弱的炭火一看,原来是一只满身疙瘩的癞蛤蟆!吓得老张慌忙松了手,癞蛤蟆卟的一声掉进了火堆里。不一会儿,火堆里腾起了一股肉香味,又慢慢地扩散开来,直把整个山洞塞满、涨破……

  老张欣喜地啃着癞蛤蟆肉,尽管没有油,也没有盐,但此时已胜过一切山珍海味了!有了几片肉下肚,老张的身子似乎才归还给他,他才有了指挥大权。他咬着牙,拼着劲,将沉甸甸的身子立了起来,可摇晃了两下又跌坐下去。他不甘心将自己的生命,就这样托付给这个无人知晓的洞穴,他要去拾柴救助这个火堆,他要去寻找食物救助自己的生命……

  这时,老黄回来了,嘴上还叼着一张纸片。

  老张扯过张片,看到上边印着一个缺了角的“封”字,还有半边鲜红的印鉴。

  老张越发不安了:“老黄,你是不是回……回家里啦?”

  老黄只眼巴巴地看着老张,始终一声不吭。

  老张知道老黄是哑巴,不会说话,但还是不停的质问:“老黄,家里是不是被人打……打上封条啦?那你嫂……嫂子晓茜呢?……”

  老黄还是眼巴巴地看着老张,可双眼里溢出了丝丝伤感。

  老张似乎明白了什么,只一个劲地叫着:“晓茜,晓茜……”他挣扎着又想站起来,“不,我要回……回去!”

  他豁出去了,无论如何都要回家里看看,他开始悔恨自己了,当初就不该撇下晓茜自己躲到山上来,他嘲笑自己这么贪生怕死。

  火堆在一点一点地暗下去,老张依然软答答地躺在地上,心在一截一截地凉了下去,也许是困倦,或许是饥饿,老张昏睡过去了。

  当老张再次醒过来时,发觉老黄趴睡在自己身边,那只毛茸茸的耳边正挨着老张干裂的嘴唇。

  “老黄……”老张声若游丝,尽管他的嘴巴就紧贴着老黄的耳朵,可老黄仍然酣睡着,没有动静。这时老张的肚子在蠕动,就像一只压空肚腹了的吸管,迫切地等待把东西吸进来。

  老张心里突然钻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可刚一探头,又被老张压了下去。他吃力地抬起手来,在老黄的背上抚摸着,一丝丝暖暖的体温穿过老黄柔软的皮毛,爬上老张的手掌,直爬得老张眼含热泪。

  “老黄,我的好……好兄弟,我对……对不起你……”老张的肚子依然像巨大的吸管,那个可怕的念头又挣扎着探出头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张开干裂的嘴巴,朝着老黄毛茸茸的耳朵咬了下去。还在梦中的老黄,被一阵撕痛弄醒,直痛得它汪汪大叫起来。

  老黄站到了一边,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莫明其妙地看着老张,这位与它称兄道弟的主人,嘴上竞叼着半只它的耳朵,殷红的血滴还在往下坠。它来到张家已有多年了,一直陪伴着老张。尽管它是黄狗,不属于人类,但老张视它如同手足,还像人类一样称呼它为“老黄”。

  老张一边流着泪,一边嘴嚼着老黄的耳朵,他扭过头去,不忍看到老黄痛楚惶惑的样子。他在心里不断谴责自己:为延续自己的生命,竟然生吃自己忠实的兄弟!

  “汪,汪,汪……”老黄突然猛吠起来。一个人背挡着洞口照射进来的亮光走了进来,洞里更阴暗了,看不清来人的脸。

  老黄叫得更凶。

  “哈哈哈,张永成……”来人开口说话了,“你这个臭老九,还以为你死到哪儿去了,原来躲在这里哩!还多亏你家黄狗带路哦……”

  老张听得出,说话的正是带头整他斗他的造反派头头,他心里一阵颤憟。他万万没有想到,老黄下山回家后,被造反派头头一伙跟踪上了山。当老黄钻进山洞后,本来造反派头头一伙就不知往哪追了的;不想老张咬老黄耳朵时引发的痛苦叫声,招徕了这帮家伙。

  “同志们,快进来,把这个臭老九给我拖出去!”造反派头头叫嚣着。

  老张被拖到了洞外草地上。刺眼的光线弄得老张只能半瞇着眼睛。被四周山头架起的天空中挂着几朵乌云,浓重得就要砸下来。造反派头头望了一眼老张后说:“大家看看,这家伙瘦得皮包骨,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拉回去也没有什么批斗的价值了,不如让他们夫妻早点团聚吧……”

  老张一听,自感不妙,顿时泪如泉涌:“晓茜,晓茜……”老张自然不知详情:晓茜被造反派头头奸污后含冤跳河自尽了。

  造反派头头从一个民兵手里拿过步枪,向着老张瞄准。老黄见状,一跃飞身上前,“嘭”的一声,枪口冒烟,子弹飞向了老张身边的一株苍白的野花,溅起一撮尘泥,造反派头头手臂上的红卫兵袖章,也被老黄扯落地上。

  造反派头头恼火了,举枪对准了老黄。老黄无所畏惧,又飞身扑来,又是“嘭”的一声,老黄一声不吭地栽倒老张身边,殷红的血液汩汩而出,嫩绿的草叶也被染得面目狰狞。

  “老黄,老……黄……老”老张拼尽全身力气,摇晃着老黄的身子,声嘶力竭地呼唤这位相处多年的兄弟。

  又是“嘭”的一声,老张永远地合上了他的双眼。

  第二天,人们发现那只掩埋老张和老黄的坟堆被人扒开了。老张的尸体被人丢在坑边;而老黄的尸体却不见了,不知上了谁家的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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